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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曹雪芹六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75 2018-03-18
再如史湘雲,是一位非常嬌憨可愛的少女,穿了男裝英姿颯爽。家境並不如意,她卻沒有任何陰影,完全是陽光型的,這陽光卻不僅限於皮層,它從裡邊兒散發到肌膚,是驅散了陰影之後的流光溢彩,因而能持久,能常駐。可惜電視劇中的史湘雲,一味傻笑,嬌憨在表層。史湘雲心直口快想啥說啥,傻大姐也如此,二人豈可混同?她的菊花詩寫得那麼好,“簫疏籬畔科頭坐,冷袖香中抱膝吟。”“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唯有我知音。”這詩中的形象,簡直就是曹雪芹。科頭指光頭。女孩子抱膝吟詩,非史湘雲莫屬吧? 。她又“醉眠芍藥茵”、“聯詩凸晶館”、“脂粉嬌娃割腥啖羶”,曹雪芹對她可謂苦心經營。第三十一回的題目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前寫晴雯,後寫湘雲。佚稿,是將湘雲和寶玉的命運聯在一塊兒了麼?她說過的那幾句混賬話,寶玉早拋到九宵雲外。她不藏拙,不裝糊塗,大約也不會媚上欺下,比寶釵襲人活得更本真,更人道。她的身體又比林黛玉好,艷力與釵黛不相上下……

佚稿究竟如何?我們只能望天興嘆。 賈寶玉體貼女孩子,常鬧些笑話,有時也不免遭人誤解。小紅淋了雨,他急忙跑去關心,竟忘記自己也淋成了落湯雞。園子裡的婆婆們眾口相傳,樂了半天;有一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寶玉顛前顛後的,為素仰大名卻未曾盡過心的平兒安排胭脂,令挨了主子耳光、哭得像淚人兒似的平兒喜出望外。 寶玉對胭脂很有研究,對女孩子的處境更能看端詳。 香菱和豆官鬥草不小心,弄髒了寶物似的石榴裙,寶玉一看說:“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禁染。”香菱急得團團轉,要哭,寶玉忙道:“你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膝褲、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寶玉奔怡紅院取石榴裙,一路腳不貼地,還忙中抽空想著:“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給這個霸王。”霸王指薛蟠。

石榴裙拿來了,香菱當了襲人的面,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向內解下來,將這條換上。” 女孩兒換裙子,寶玉心裡是何滋味?曹雪芹不講,讀者卻能會心一笑:寶玉只想看那俏香菱換上新裙子的歡喜模樣,並無半點偷窺的念頭。若挪到高鶚先生筆下,很難說他將弄出什麼光景來。 寶玉這麼對香菱,香菱又如何對寶玉呢?寶玉把豆官撇下的“夫妻惠”埋入土裡,雙手滿是泥。 “香菱拉著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難怪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還不快洗去。'” 這叫體貼換來體貼。 二人臨分手,香菱臉又一紅,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和你哥哥說。”寶玉笑道:“可不是我瘋了?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

這一段寫寶玉,十分豐滿。寶玉親近女孩兒,究竟親近些什麼,曹雪芹讓我們心中有數了。法國的福婁拜有小說《情感教育》,美國的弗洛姆有論著。咱們中國有一位曹雪芹…… 今天明天的男孩子,都該學學賈寶玉。投向異性的目光,不妨寬厚些,用脈脈溫情去環繞。 是情感大課堂,審美大課堂。經濟的粗放時代正在過去,人的粗放也該結束了。男生女生當和諧。 男歡女愛要研究。 情愛的空間,豐富為好,細膩稱佳。 豐富的反義詞是單調。細膩的反義詞叫粗暴。 男女若是直奔主題,將丟失多少細節、多少賞心悅目的好光景。 大觀園內的清爽女子,個個羞澀如香菱,動不動要“把臉飛紅”。我們當初欣賞日本連續劇,眼下看韓劇,不亦有類似的印象麼?臉紅是生理特徵,更是文化符號。但願這符號,不要大面積長時期丟失才好。縱是丟失在國外,也須把它揀回來……

寶玉在女孩兒面前常碰釘子,小紅,鴛鴦,尤三姐,要么給他冷臉,要么申明愛在別處。鴛鴦被賈赦醋意惡語糾纏,逼急了,甚至詛咒發誓說:“別說是寶玉…就是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男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寶玉事後聽說了,並不生氣,因為他理解。他太理解鴛鴦了!他傾聽每一顆跳動的芳心,聽出她們的喜怒哀樂,凝視著那花開花謝。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雪芹情懷追李煜,誰能做到心如鐵,不為他們動容! 好啊,真好。 然而風如刀霜如劍逼向紅顏。司棋走了,晴雯死了,尤二姐飲恨吞金西去,尤三姐橫劍抹了脖子,金釧投井鴛鴦上吊,林黛玉飛升離恨天,賈迎春誤嫁中山狼,妙玉遭劫,平兒含酸,紫鵑斷腸……寶玉失魂落魄,悼完這個又悲那個,問了蒼天再問蒼天!想當初他對黛玉說:“妹妹啊,想你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現如今,他欲哭無淚,在園子裡跌跌撞撞,披頭散發像個孤魂野鬼。花謝花還開,姐妹們今何在?海棠社菊花社白雪紅梅今又何在? “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一彎冷月葬詩魂。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魯迅先生橫眉冷對千夫指,卻又是曹雪芹的隔世知音:“悲涼之霧,遍布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唯寶玉而已。” 先生又說:“在我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 先生畢竟是先生,講得多透徹!豪族華林痴公子,被他一眼穿透。 他對寶玉的評價是:“愛博而心勞。” 寶玉對姐妹們的態度,先生概括為四個字:“暱而敬之。” 暱,包含了性愛成分。敬,卻超越了性愛,贏得了女性世界的廣闊視野。 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也有公子哥哥的壞脾氣,比如有一天他冒雨衝回怡紅院,敲門遲遲不應,於是進門便是一個“窩心腳”,踢得襲人臥床吐血。他吃女孩兒嘴上的胭脂;但凡見了模樣整齊的,便去套近乎;他若不與金釧眉來眼去,金釧也不至於被太太打,含冤投井。曹雪芹是寫實主義者,藝術的真實融入了生活的真實,好人不是全好,壞人不是全壞。並且,好與壞都是理由充足。魯迅說:“正因寫實,轉成新鮮。”“總之自紅樓夢出世以來,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被打破了。”

賈寶玉“無能天下第一,不肖世間無雙。縱是生得好皮囊,里內卻是草莽。”毋寧說,曹雪芹偏讓他無能第一。鬚眉污物視他無能,他到別處顯能耐。賈寶玉是曹雪芹的符合“充足理由律”的延伸。 百年旺族的子孫,一頭跌進社會底層,卻不務實,不謀生計,不理睬任何白眼(他以白眼對付白眼),也不顧家人的埋怨、幽怨,埋頭寫起了長篇小說。 烈性女子多,且各有各的烈法。可以肯定的是,一心為女子作傳的曹雪芹是個剛性十足的男人。 曹雪芹近三十歲,定居於北京西山腳下的小村落。北京、金陵的老宅早被錦衣軍抄了去。十年居無定所,不知他怎麼熬過來的。也許敲過朱門、徘徊於琉璃牆下。牆內女子起喧嘩,他蹲下細聽,忘了時辰。牆內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消……

他到右冀宗學當過差。宗學是清朝官學,充斥八旗子弟,勤學的勤學,胡鬧的胡鬧。當然後者居多。曹雪芹默默幹他的雜活,力氣活,一臉木訥,無嗔亦無喜。沒人能夠欺負他、令他受委曲。他的心,原本不在這紈絝聚集之所。他見得多了。 宗學的舊址,是在今日北京西單牌樓往北的一塊地兒,尚存一顆康熙或雍正時栽下的老棗樹,這棗樹陪伴過曹雪芹。神聖的棗樹,可別讓開發商打了它的主意。 當年的宗學,一大片房子,據說鬧過鬼,是北京出了名的幾大凶宅之一。白天學生喧鬧,入夜周遭一片死寂,曹雪芹憑窗佇立,凝望,遐思,飲酒,命筆。什麼鬼不鬼的,曹雪芹見過多少死亡、追憶過多少亡人啊。凶宅鬼屋,總比蘇軾待過的汴京烏台黑獄好吧?那烏台,幾百棵陰森森的大柏樹,萬千烏鴉呱呱亂飛,而蘇軾幾同囚於柏林下的深井。他出獄後貶黃州,率領全家人開荒,東坡赫然問世。雪芹亦於此間初亮相麼?抑或更早些?偉大的名號,源自蘇軾奮發於磨難、噴發於生命落差的組詩《東坡》。其三有云:“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茫茫雪野之中,一寸泥芹獨在。其傲雪破土之勢,令田坎上釋耒小憩的蘇軾十分感慨,卻轉而回想,在西蜀眉山他的老家,有春雞膾芹菜的美味。無邊的苦難催生精神偉力,雪地泥芹接上了美滋滋的春鳩,這便是蘇東坡。曹雪芹追隨他,取雪芹為號,又號芹圃、芹溪,一寸泥芹發無數雪芽,雪芹成圃,既可觀,又能吃。沿著東坡思緒,雪芹想得更遠。 而此間的曹雪芹,只乞望一日三餐能填飽肚子。事實上,這並不容易。以他的性格,輾轉乞憐不可能的。曹家的那些世交,錦上添花烈火烹油,他寧願躲開。 他飲酒很厲害。前輩大文人,誰是小酒量呢?除了蘇東坡。東坡一杯便醉,平生引為憾事,萬事不嘮叨,只於酒量小這一層,忍不住要對人嘮叨幾句。雪芹欲與阮藉論高下。阮藉的一輩子三大特徵:嗜酒,迷女性,傲視權貴,曹雪芹跟他比試,一負一勝一平。阮藉敵視司馬昭,自視為曹魏之臣,曹雪芹引他為知己,“夢阮”始終不變,正源於此吧?

雪芹,夢阮,其生存向度是何等的清晰。 文化的引力太強大。曹雪芹對清代統治者及形形色色的官員,興趣實在有限。毫無疑問,他的寫作姿態是背向官場,斷然拒絕宗法社會、封建統治階級的價值體系。 歷代大文人之“大”,豈是幾堆娛樂界大明星的那個“大”,曹雪芹就像司馬遷,對歷史,對人性,有一套屬於他自己的、卻能橫亙於未來的評判標準。 清末紅學“索引派”中的極端分子,把讀者的目光引向清廷內幕,引向那些傾軋背叛、那些忘恩負義、那些翻手雲覆手雨、那些卑鄙骯髒下流齷齪的勾當,引向曹雪芹避之如避蛆糞的污淖場所,是對曹雪芹的侮辱,是把的清潔境界往糞池中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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