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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李清照四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55 2018-03-18
青州她才二十幾歲,正是生命中的好時光。與那同樣年輕的趙明誠百般恩愛。 家裡也不缺錢。她後來回憶說:“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給,衣食有餘。” 有餘錢,都拿去購買金石書畫。十年積下的文物竟有數十車之多,可見餘錢數字很大。趙明誠的丞相父親想必留下了大宗遺產。珍貴而龐雜的文物,需剔除訛謬,整理校勘,編輯成冊,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最終編成一部《金石錄》。這部書,是古代文物的重要資料,前後用了十多年才大功告成。李清照協助丈夫。有時白天不夠用,夜裡繼續工作,“夜盡一燭為率。”趙明誠還帶著她登上五嶽之首泰山,摹下《唐登封紀號文》兩碑,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山民很好奇,不知他倆得了啥寶貝。此間又收藏了蔡襄的書法《進謝御賜詩卷》、南唐徐鉉的小篆等,寶貝一撥接一撥。兩口子沉浸於其中,“摩玩舒卷,指摘疵病。”

愛著,卻有事兒乾。如此甚好。 自足的愛情悄無聲息。愛到末路才咿呀呻吟。 李清照把丈夫的事業認作自己的事業,寫詩填詞,無所謂了。從丈夫落官的那天起,她也基本上告別了詩人生涯。幸福的女人忙著幸福,無暇寫作。 青州十年時光,未留一首相關佳作。纏綿與喘息才是她和相愛者不斷共創的佳作,她不以文字發出她那美滋滋的聲音。 她以十年沈默講出八個字:男女風流,妙不可言。 她把家裡的廳堂命名為“歸來堂”,將居室取名為“易安室”,兩個雅號均來自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似乎向世人昭示著她的詩人生涯:從此李易安登場,李清照息影。其實她的側重點在歸隱:夫妻雙雙隱於青州山水,每日品嚐貨真價實的愛情。 家在山水懷抱中,女人在男人的懷抱中。 ——當然,實際情形也可能相反,男人不知不覺滑向了女人的臂彎。

李清照的性格,顯然柔中帶剛。嫵媚而又激烈,是她的迷人處。平日里說話,既有款款嬌語,又有快人快語。嬌語在房內,快語在門外。 概言之:這宋代美婦人婉轉多姿。 李清照在青州有一幫情投意合的好姐妹兒,有些是趙家的親戚,有些是像她這樣的衣食無憂的貴婦。姐妹們在她的帶領下,喝酒行令,踏青鬥草,撲蝶尋花,蕩舟採蓮,坐香車騎寶馬招搖過市,惹得市民爭睹、道學家們一陣又一陣傻眼。甚至有人氣急敗壞地告到衙門,狀告李清照帶壞了他的妹妹和老婆。街坊也有憤世嫉俗者的評論:李清照像個瘋女人!必須加以製止,否則青州城雞犬不寧、魯國這禮儀之邦將蒙受恥辱! 事實上,確實有姐妹在家裡鬧起了獨立:女兒向父親索要自由,老婆向老公宣告平等。男人們驚呼:反啦反啦,孔夫子安在?孔聖人安在?女子不唯難養矣,女人已開始作亂,禍亂之源乃是李清照!趙明誠亦有責任:居然有這樣的老婆!他的鞭子哪兒去了?他的掃帚哪兒去了?

控告李清照的訴狀飛向州府。州府大人卻不了了之。他心想:那趙明誠是條龍,暫居青州而已,時機一到必定騰飛。拿他老婆示問,豈不是自尋晦氣? 青州城裡的一場“婦德”風波,以李清照和她的姐妹們的全勝告結束。這群“瘋女人”,瘋得更起勁,斗酒成癮,一張張粉臉兒賽過桃花,扔了裹腳布,邁開美腿走路,公開場合大聲喧嘩。她們還高唱李清照的早期詞作《怨王孫》: 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大儒小儒三五成群恨聲不絕:典型,太典型了,這是典型的“夜不收”,煽動全城的名媛淑女晚歸家,四面撒野八方喧嘩! 不過,和李清照的姐妹們儿的遼亮歌聲相比,道學家像幾隻蚊子蒼蠅嗡嗡叫。

有一天,宦遊途中的張汝舟來訪,並帶來幾樣古玩,慷慨贈送趙明誠。夫婦二人熱情款待,不在話下。張汝舟與趙明誠結為兄弟,管李清照叫嫂嫂。趙明誠不在時,那張汝舟一口一個嫂嫂,叫得怪甜,兩個眼珠子只在李清照漂亮的五官之間。他還讚美李清照體態依舊,甚至比幾年前在汴梁時更婀娜多姿。女人誰不想听這個呢?再說李清照受了愛情滋潤,確實模樣更整齊、身段更俏、舉止更嫻雅。少婦美在細節上。風流,風韻,風度。閒談中,李清照提及青州城的婦德風波,張汝舟完全站在她這邊,狠狠罵了一通道學家。 張汝舟說話,李清照愛聽。 張汝舟盤桓幾日後上路,趙明誠、李清照送至長亭。 美婦人揮揮手,眼中有惆悵…… 此間她自繪一幅肖像畫,掛於歸來堂,形容清瘦,體態風流,坐姿嫻雅。右手持菊花一枝,略有沉思之狀,畫上題有“易安居士三十一歲之照”字樣。趙明誠還題了兩行字。此畫見於晚清王鵬運刻本《漱玉詞》。

香艷美婦,句子清麗,漱得紅口白牙清爽。 漱玉詞三個字,出自李清照的紅唇。由此不難揣測,她擁有兩排值得驕傲的玉齒。何物使之白如雪?端賴好詞妙語。 細讀李清照,也會令尋常女子漸漸地吹氣如蘭。這工課,美容院開不起來。 即使北方的“大老爺們儿”,用心品讀漱玉詞,也一定讀得目光細膩,知道什麼叫憐香惜玉。 李清照生活好,心情好,可能沒生孩子,駐顏強於一般女人。三十一歲自繪肖像,向我們透露出她的青春消息。 估計她到四十歲,看上去仍像三十歲。 永遠的李清照…… 可是趙明誠復起,又要當官了。這對著名的夫妻撤離青州,前往東邊的萊州(山東掖市)。這回李清照跟定了丈夫,首先為了愛情,其次可能是為了適當監督。她三十幾歲,趙明誠奔四十歲——男人在這個年齡段通常比較危險。趙明誠到萊州做知州,僚屬如雲,誰能保證他不受部下挾裹、去歌肆酒台樂個沒完呢?當年那個柳三變,半生折騰,做個區區餘杭縣令,也是煙花巷中樂顛了、耍安逸了。尋常婦人能忍受這個,李清照偏不!趙明誠若是花心膨脹,忽視她的存在,無視她的胖與瘦、穿紅還是戴綠,回家如蜻蜓點水,出門如狡兔無踪……李清照定會跟他比試比試:誰出門的動作更快,誰消失得更徹底。

從現存資料看,趙明誠既無納妾之舉,又無招妓之名。 老婆如此漂亮、多情、才高、性傲,老公甘心做陪襯吧。 別了青州!姐妹們哭得唏裡嘩啦,胭脂滿臉亂竄。領著她們鬧自由的李清照這一走,那些個道學家還不捲土重來?惡狠狠拽著她們纏上裹腳布,強令她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食不能言寢不能語——那將是什麼樣的悲慘日子呀? 李清照攥緊拳頭,安慰這群人數漸多的姐妹說:萊州並不遠,有情況你們到萊州找我! 十里長亭,送了一亭又一亭。離別的陽關曲,唱了一遍又一遍。李清照心潮澎湃,詩情像海浪般高高聳起,纖手一揮,寫出一首平生佳作《蝶戀花》: 淚濕羅衣脂粉滿,四迭陽關,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水又斷,蕭蕭微雨聞孤館。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杯深和淺。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

送別的這一天下著微雨。 幸好沒喝酒。否則裙釵將亂作一團,授道學家以口實。 青州的姐妹們是否重歸暗無天日,是否激憤相約到萊州找過李清照,史料揣測暫無憑。 萊州三年,青州的好日子得以延續。老公幾乎每天回家,夜裡同床共枕。然而趙明誠畢竟是地方長官,應酬多,偶有不歸之夜,或衣袖間沾點酒色氣。這對李清照是個考驗。卻沒有跡象表明她是醋罈子,憑著蛛絲馬跡就要對丈夫刨根問底。她像曹公筆下的林妹妹一樣愛著,又像寶姐姐一樣識大體。 她需要對付的是寂寥。這東西很實在,白天的每個時辰都來光顧她,撩撥她,欺負她。獨自飲酒,獨自賞花,獨自散步。春風亂翻書,她隨便挑個字,憑那韻腳寫起詩來。 輕愁無好詩。 沒有能量的聚積,就沒有能量的噴發。

一切藝術均在此律。 淺表性的生存嚴格對應快餐文化。此言非妄語。 相似的日子過得快,一晃三年過去,李清照四十掛零了,仍是“轉照動人”。愛情這東西真是沒得話說,兩個字:滋潤。趙明誠在萊州的官秩滿,調淄州(山東淄博)任知州。從小州調到大州,官階隨之上調。李清照比以前的任何時候更像一位貴婦了,頭飾鑲了海底的明珠,瑪瑙玉器無數。也許努力和丈夫生孩子。也許主動建議親愛的趙明誠納個偏房。 從各類記載看,趙、李二人的確伉儷情深。這愛情故事非杜撰。李清照從十八起就開始幸福,直到她四十六歲趙明誠一命嗚呼。此前的少女期,稱快樂。 1125年趙明誠調淄州,上任沒幾天,金人向北宋開戰,從燕京打到太原,戰火燒向洛陽汴京。

這裡卻有兩個重要史實:1.戰爭即將切掉北中國,卻未能影響李、趙二人的愛情生活;2.他夫妻倆的“金石情緣”在戰爭的紛亂中紋絲不動。 學者們於此往往匆匆帶過,其實沒必要。這兩個史實不是見不得人的,恰好相反,倒值得重墨書寫。 1979年我初讀王學初先生的《李清照集校注》,厚厚的豎排本,繁體字,非常的舒服。後讀相關的文藝評論,就存了一些疑慮。過了二十多年,疑慮方消,我忽然意識到,李清照在國家面臨著南北分裂之時,仍痴心於愛,鍾情於金石書畫,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舉“二戰”為例:當納粹德國肆虐歐洲時,一些被佔領國的科學家,安靜地待在他的書齋或實驗室,面對屠刀毫無恐懼,能吃能睡能工作,並充滿了生與死的幽默感。這是勇氣使然。

李清照一貴婦,生在官宦人家,婚後備受夫君呵護,這朵綻放了四十餘年的富貴之花,不可能在一夜間變成愛國女詩人、吼出金戈鐵馬。她愛文物就是愛國了。而文化從來有矜持的特徵。她高貴。在侵略者的馬蹄聲中,她繼續著她那既高貴又平凡的愛情生活—— 趙明誠從邢氏村莊買得一本白居易手書的《楞嚴經》,如獲至寶,連夜飛馬歸家,顧不得洗澡上床,急切喚娘子沏一壺“小龍團茶”。燭光通明,兩口子“相對展玩,狂喜不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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