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采采女色

第50章 小說第50節黑暗的角落裡

采采女色 雍容 3978 2018-03-18
(九) 我又一次笑出聲,因為他看到那幾錠銀子時那種仇恨得要噴出火來的神情。拿著妓女的夜合資讀書養家,把他僅剩的良好感覺全掃到了地上?那為什麼終於接過去了?因為我給了他可以接受這種施捨的理論。可憐的人。 我又一次印證了,世界上本無甚麼原則,有的只是條件。人是多麼善於自欺的動物呵。 (十) 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椒樹和我淺酌幾杯之後,忽然溫柔的一笑:“今晚,就留下來吧。”而後靜靜的低下頭去。我的血液一下子全衝上上來,不能置信的看著她,我猶豫著,既欲立即撲過去把她壓在身子底下,又有一種衝動,想去跪在她的腳邊,以至於一時竟動彈不得。她把自己掩在粉色的半透明的幛子之後,輕巧的褪去了紗衣,就讓它沿著頸背後那道優美的弧線滑下來。我看到了她的側影,窗外的那顆不知什麼名字的樹開花了,散著濃郁而怪異的馨香。月光從窗子透進來,蹭得她的肌膚晶瑩透明。我想要說幾句俏皮話:“'月明林下美人來',殊不知月下美人裸裎肌膚最值得細細玩賞呢。”只是喉嚨乾澀,咕嚕一聲,到底沒有能夠說出來。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微笑。我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

我筋疲力竭的癱在她身上,哦,她的身軀柔韌而溫暖,恍若地母,可承載人生一切蒼涼。我忍不住又去吻她飽滿的胸膛,她輕笑了一聲。我忽然伏下去,象孩子一樣的哭了。她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輕輕的撫拍我,亦如對一個孩子。 良久,我大聲說:“椒樹,你等我,我一定……”她伸出了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在我唇上,不讓我說出來。也罷,等明天吧。我心滿意足的沉沉睡去。 (十一) 她坐在鏡子前面梳掠著如雲的鬢髮,容光照人,不可逼視。我癡痴的看了很久。直到她喊我過去,又從小匣子裡取出一包銀子。我感激的說:“椒樹,你等我,我一定會功成名就,給你贖身,把你接回家——我發誓!”然後我緊緊扳住她的胳膊。我本來以為她會嚶嚶哭泣,靠入我的懷裡,可是她的眼睛裡閃爍著嘲弄的光芒,慢慢的說:“娼家最不值錢的就是誓言,我十四歲開苞,媽媽就告訴我,誰信詛咒發誓,誰天誅地滅。”我頓時怔住。

鬆開手,咽了咽唾沫,我又說:“椒樹,你是蘇小小,慧眼識人,我就是鮑仁,我不會辜負你的……”,她打斷了我的話:“我是蘇小小,你是鮑仁?等你金榜題名,回來風風光光的葬我?”她輕笑一聲,又道:“我不想當蘇小小,我活得很有滋味,不必上天成全——除非你七八十歲登第,那也許趕得上。”我狼狽萬分的說:“不不,我說錯了,椒樹,我不開玩笑,我一如意,就把你接回家。” 她起身,走到窗前,拂開簾子,清晨的風透了進來。她回過頭來,又笑了,神情愈發不可捉摸。 “接我回家?做什麼?你當了官,明媒正娶,八抬大轎,迎我當夫人?” 我又怔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原本以為,收錄後房,有我的寵溺,就是她最大的福份了。這個女人竟然想當正室?猶豫了片刻,我結結巴巴的說:“椒樹,我們是不同的,如果你想,我……”

她不客氣的打斷了我:“我想?你想,我還不想,那算怎麼回事呢?找人家夸你不忘恩義,竟然慷慨大度到娶一個妓女?”我無言以對。 “何況椒樹天性冶盪,必不能做良家婦。弄到那不見天日的後院幽閉一世,椒樹情何以堪?”我訝異的抬起頭來,她嘿嘿一笑:“除非你學韓熙載的'自在窗*',你能麼?” 不對,太不對了,這一幕全部不是我的想像。昨晚我懷抱裡的那隻羔羊,轉瞬成了這凌厲逼人的狐狸。我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 她忽然換上溫和的口氣說:“你不必多想,我資助你,是不信你像那群小蹄子嘴裡一樣一輩子沒出息。你成了名,我自然是高興的。與其結愛成仇,何如各留不盡餘地,做日後懷想呢。” 她把鬢腳垂下的幾絲亂發抿了上去,一邊說:“吳大少爺今天來接去遊湖,我走了。”

我呆呆看著她裊裊的走了出去,想起“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著衣裳”之句,恨得一掌擊在茶几上。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轉念一想,我不由得笑了。這不過是一時耍笑而已,她就不怕自己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庭冷落鞍馬稀麼?她這樣優雅的女人,不可能甘心嫁做商人婦的,除了我,什麼是她最好的歸宿?我不信她對我無所求,她只是還拿捏不定而已——我會讓她求我的!關鍵的關鍵,是秋闈只許成功不能失敗,揚眉吐氣,盡在這一刻了。我不覺捏緊了拳頭。 *注:南唐韓熙載,後房姬妾數十房,室側建橫窗,絡以絲繩……旦暮亦不禁其出入,時人目為“自在窗”。或竊與諸生淫,熙載過之,笑而趨曰:“不敢阻興。”或夜奔客寢,客賦詩,有“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著衣裳”之句。

(十二) 蘇小小?是,把青樓的美髮揚到了極致的,就是蘇小小。她太聰明,對於她,青樓就是淨土。然而她寧願自己二十歲以前死,把這當作上天對她最好的成全,證明她還是害怕,因為容貌是她取悅於男人的資本,失去了這資本她毋寧死。然而若是徹底不為男人而活,容貌亦沒有價值。千秋身後名,不如眼前一杯酒。我不是蘇小小。 贖身?以恩結愛,是最淒涼的幻想。我不會這樣傻。我只有自己。 (十三) 那兩株特意移來的花樹的香氣熏染了整個夏日黃昏的院落,我獨自坐在樹下,啜飲著一小壺茶。誰都知道這時候是絕對不能來打攪我的。那濃郁而怪異的馨香,使我沉浸在許多年前那個夜晚,浮蕩著莫名的感傷。 “老爺”,管家小心的喊了一聲,我恚怒的抬起頭來,“阿福回來了。”

我震了一下。 “叫他過來。” “怎樣?” “老爺……” 從他的表情我已經知道了答案。十二年了,每一年我派出的家人總是在一個固定的日子出現在她面前,也總是問她同樣的一句話。她也總是一成不變的回答,我想像得到她臉上一成不變的諷嘲的笑容。 羞辱和懊喪襲來,令我遍體針扎一樣難受,隨手把滾燙的茶盅砸向阿福,他被澆了一頭,驚惶的曲著身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揮手讓他走開。 是後悔了。十二年前,我第一個想與之分享狂喜的就是她,然而我硬生生剎住了腳步。我知道所有屈辱已告終結,我將從此扶搖直上,我的身份已和她判若云泥。出於莫名的驕傲和快意,我慢騰騰的回鄉祭祖置業訪友,直到赴任之前,才命令心腹抬著小轎,帶上兩千兩銀子,去接她。誰想,家人回來的時候滿臉古怪的神情。原來她在眾人簇擁下走出,只隨手撥弄了一下銀錠子,一聲輕笑:“恭喜你家老爺。從前些許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至於贖身之議,再不必提起。若是他實在過意不去,就當放債吧。我前後共借給他一百一十三兩銀子,就收十倍利息好了,餘下的八百八十七兩,你帶回去。”轟動全城,傳為笑談。

我恨極了這狡猾的女人。當下只能匆匆赴任去了。從此後,無論浮宦何處,每年我都準時派人去問她同樣的一句話。那是我在遠處提醒她:又是一年過去了,你又老了一歲,這條路走不長了,還是老實的順從我吧。我很有耐心的和她展開拉鋸戰,她的音容體態在我記憶中漸次模糊,如果說一開始還是出於對她難以割捨的慾望,後來就純粹成了一個目標:得到她,佔有她,蹂躪她。當我從爾虞我詐的明爭暗鬥,觥籌交錯的虛偽應酬和雞毛蒜皮的無聊庶務之中暫時掙脫出來,深夜一片靜寂,這念頭每令我幾欲瘋狂。我終於是明白:假如不能征服這個女人,堆砌的功名利祿,對我都不再有意義。年歲愈深,心中愈是透徹。 這麼多年我不是沒有懊悔過,假如那天我就此奔她而去,也許一切會有所不同,這念頭怎樣令我焦灼,不敢去觸碰。然而因為那一天我沒有親自去,從此也就無顏親自去了。況且我又疑惑,這同樣無法打動早成了精的她。我只好無奈的把這場戰爭持續下去,幻想等她年華漸老總有害怕心軟的一日。可我又懷疑真如我所願後該如何對待她。

我陸陸續續聽著家人的報告:椒樹哪年被評為花魁,哪家公子為她散盡萬金……直到十二年後,漸漸門庭冷落。沒有想到,她依然如此堅定殘酷的粉碎了我的夢想。 我等來了機會,衣錦還鄉。站在城外高山上俯瞰,十二年渾如蕉鹿一夢,人生能有幾個十二年?我屈服了,我決定避開眾人,悄悄去找她。 (十四) 故人來訪?我浮起淺淺的笑意,我們的“故人”太多,無從記憶……我知道,我的風月生涯到了該畫上句號的時候了,我並無遺憾。過些日子,悄悄離開脂香粉膩的小巷,到故鄉虎丘尋一處幽靜之處,開始漫長的餘生。我留戀的巡視小小的庭院,一片寂寥。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繁華散盡,正該如此。此外,沒有什麼值得記憶的東西。 ……是他?糾纏不盡的十二年,遠處始終有他的眼睛,忽閃忽閃,只是他竟然自己來了,略略出乎我意料之外。隔著晃動的珠簾,燭台映照著十二年歲月刻下的滄桑,他沉靜的坐在那兒,渾不似當初的跳脫。一時有些躊躇,末了又自嘲的笑了。有相見的必要么?我迅速的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命人拿出去給他。

或許,現下有他在,可以使我不受打擾的生活。這是他唯一能給我的“報答”。他會懂得我的意思。 (十五) 簾子底下綴著的珠子丁丁作響,此外再也沒有任何的聲息,我困惑的拿起那張薄薄的花箋。只一眼,我的淚終於流了下來,我知道,我始終無法征服這個桀驁的女人,多年以來我一直把她當作我的獵物追捕,希望把她馴伏得綿羊般溫順的蜷在我腳邊,但現在我可以用強力來佔有她,卻永遠無法達成這個夢想。她施捨給我而我無法回報的恩情成了對我強有力的嘲弄,我只有背負著這個嘲弄,一直的背負下去。她將終生佔據我的心靈,我忽然重新湧動了那種特異的溫柔的情愫和對她的膜拜,一如那天晚上,我孩子一般的伏在她胸膛上哭泣。 為什麼我曾經愚蠢的堅持想把她變成必將被我厭棄的庸常女人?這樣不是更好?那種歡喜而又淒涼的感覺支撐著我哆嗦的走了出去。

(十六) 隔著簾子,我看著他的身影漸遠漸去。這是他為官以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找我。 簾子底下墜著的珠子丁丁作響,梨花木桌子上,那張紙斜斜的擱著,有一滴水痕化開來。一滴酸楚忽然也在我心頭化開,不,不是懊悔或遺憾,這是我所能選擇的最好的結局。只是忽然想起許多年以前的那個夜晚,他伏在我的胸口上哭泣,一如孩子。 我把它揉作一團,輕輕彈了出去。那上面只有淡淡的兩行墨漬。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窗外,那株花樹又開始紛紛揚揚的下落。秋天到了。我知道,這場戰爭,終究是我贏了。 雖然多少有點淒涼。 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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