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采采女色

第49章 小說第49節若得山花插滿頭

采采女色 雍容 4753 2018-03-18
題記:不是愛情,而是戰爭。改寫自中一則故事。 (一) 我叫椒樹。其實我叫什麼無所謂,因為我是個妓女,我早已忘掉自己的姓名。據說這份職業會辱沒先人,我的確應該忘了它才對。況且我七歲那年,那個被稱為爹的人,把我賣了出去,幾經轉賣到了這,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的關聯,自然也沒有理由記住他的姓氏。椒樹,這個拗口的名字,不過是那幫讀書人酒後戲謔時起的,“椒樹、椒樹,嘻嘻。”他們白痴一樣的嬉笑著,我不動聲色的微笑著。有什麼關係呢?名字不過是一種符號。 於是他們就這樣叫我。 假如真有命運的話,我這樣的人,就注定要在黑暗的角落裡綻放妖冶的花。偶爾想起那個把我賣出去的男人時,我心平氣和,沒有一絲怨憤。十七年的生活已經令我領悟到,在這個世界上,女人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被賣出去。假如沒有被賣到這,我也會像一朵瘦弱蒼黃無人留意的野菜花,在飢餓中默默掙扎至成年,然後被賣給一個陌生的男子,躺在他的身下,聽著他粗野的喘息著,從我身上毫不留情的犁過去。然後無盡的操勞和每年莫名其妙降臨、又常常立即死去的一個個孩子,令我在幾年之內枯萎、風乾……賣給一個男人和賣給許多男人,沒有本質的區別。

於是我順從的在鴇母的調教下妖冶的綻放了。我是感激她的,雖然我僅僅被她當作眾多的搖錢樹之一,我還是不能不承認,她是很敬業的,起碼比我所謂的父親對我更為盡職。這個年代這個階層的女人所應當掌握的技巧,都一一獲得了她的傳授。每當我若無其事的斜偎著樓頭的立柱,指尖輕觸欄杆,垂下一條手絹,陽光從我身側投射到街上,總有男人從容的或匆忙的、膽怯的或肆無忌憚的抬起頭來瞇著眼看我。我知道,我是蠱惑的,一如光影中搖曳的罌粟。 (二) 那個狐狸精叫椒樹,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她不動聲色的落在幾襲花枝招展的衣裙之後,似乎對周圍的喧鬧不以為意,而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一剪秋水無畏而坦誠的直射過來。我見多了那類女人,她們的脂粉遮不住的眼袋的浮腫,渾身綻放的風情掩不了糜爛的氣息,職業的微笑裡閃爍著攫取的渴望;偶爾一些初流落風塵的瘦弱的雛兒,兔子一樣驚慌躲閃,除了招惹我們的訕笑和王八的皮鞭之外,毫無用處——我們還沒看夠家裡那種乏味的東西麼

可是她不一樣,她的目光裡有微妙的迎合,還有一絲難以覺察的嘲弄,好像無聲的問:“我是你的,可你敢么?”刺激得男人的征服欲一下子就膨脹起來。我嗅到了她的與眾不同,一如獵犬對著一隻狡黠的獵物的頓時興奮起來。其他人不會深刻的察覺這一點,因為他們都只是皮膚濫淫的蠢物,不懂得尤物是怎樣的,而我是真正的才子,一個注定要飛黃騰達的人。 如果要說她流露出來的精靈般的氣質像誰:蘇小小。 (三) 無論我多麼習慣酒桌的騰騰霧氣裡的粗野笑聲,習慣走廊兩側一格一格相對如獸籠的房間裡的喘息,羞恥心,鴇母從小教我完全拋棄的東西,也會忽然在一瞬間把我壓倒,尤其是十四歲那一年那一夜的痛楚,化作無休止的噩夢纏絡,夢中,我向著無底的黑洞中急速的墜落、墜落……驚醒時,臉頰和身上都是細細密密的水珠。對抗著噩夢的唯一辦法,就是讓精神飛離自己,居高臨下的觀察周遭的這些生物。

我最終得出結論:這是一種虛偽的生物。在青樓中,仍是區分階層的,這是一家高級的寮子——既然已經將自己出賣,那麼理所應當賣得好些。來的除了鄉紳,很多都是家境優裕而附庸風雅的讀書人。因為按大清律,官員是不許挾妓的,所以他們去找忸怩作態的優伶和相姑(你看,法律和他們一樣虛偽)。而這些士子,他們不敢令自己的妻室增加智慧與性感,讚美她們因無知而生的貞節,卻又無從忍受她們的乏味而逃向我們;他們在文章裡唾罵道德的墮落,然後蒼蠅一般聚集在我們周圍。聽聽他們剝下面具後的談吐,你就會明白道德是和她們的女人一樣蒼白乏味的東西。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說起“道德”。為了更好的了解他們,我漸漸的學會看他們寫的書,而且懂得倒著看。但我不看同性寫的書,那都是些可憐的受騙者,說著滿嘴的昏話。

我漸漸成為這裡的艷幟,我的智慧幫助了我,那是超出了鴇母傳授的經驗的東西。男人的慾望不得滿足會憤怒,滿足得太快又會輕忽;把握不住進程令他們沮喪,完全把握住了就是厭倦的開始。所以,欲拒還迎是一種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的最大技巧。他們喜歡引誘貞節墮落以證實雄性的魅力,又喜歡拯救墮落的貞節以標榜雄性的優越,他們最喜歡娼妓似的大家閨秀和大家閨秀似的娼妓。我在滿足他們的性慾的時候,從不忘記滿足他們的虛榮。當我刻意養成一點落落寡合而非孤芳自賞的氣質,楚楚可憐而又灑脫大方的談吐,加上一點所謂的才藝的點綴,成為艷幟也就沒有什麼奇怪的了。 我決心在極短青春里縱情風月,精心的從經過我的每一個男人身上優雅的敲下些什麼,等賺足了贖身的銀兩之後,買座屋子,就可以獨自生活。當然,那得等我老了,老得沒有了慾望,或只能接觸骯髒得令我噁心的男人。我對此時的生活還是很滿意的。他們把我當作玩物,焉知我也把他們當作玩物。每隔一段時間,他們會定出“群芳譜”來評議我們的頭髮皮膚乃至下體,列出狀元榜眼等名色來猥褻他們熱衷的科場,焉知我們也常聚在一起嘲謔他們在床上的表現呢。偶爾會一些很年輕很乾淨的男人,更能夠令我興奮,真真假假的喜歡上幾個月,弄點哭哭笑笑的遊戲,過後很可回味。至於鴇母欺騙新來的女孩兒們,抓準機會,挑個好人家“從良”,就是去充作姬妾,那不過是由無數人的玩物又歸作一個人的玩物,變化僅僅是更不自由而已;還有那些半老的妓女,帶著一點錢財找個乾癟的底層男人嫁了,換得“某門某氏”名分,將來可以刻在墓碑上。但如果我有錢,何必替自己捧出個大爺來伺候?只是我也明白,男人是不會容許我這樣低賤的女人靠著骯髒的銀子摒棄他們的存在而舒適的生活的。

但我可以暫時不必想這個問題:我還年輕。 (四) 我試圖多接近那狐狸精,可是我囊中羞澀。 “從來資格困朝紳,只重科名不重人。”我雖中了一任鄉試,兩次會考卻都在孫山之外,又不肯納銀選官——也納不起,只得蹉跎。我知道自己斷非池中物,終有飛黃騰達的一天。家裡的那黃臉婆,已經開始給懶懶的嘴臉看了,將來我也給她一個馬前潑水!北里遊冶,乃是才子必修的功課,她懂什麼。我只好在他們到妓院會文的時候,湊了過來,或是跟著豪紳,打打秋風,權且當個篾片,隨他們耍我、笑我、嗔我、厭我,我安之若素,韓信尚受胯下之辱呢。老鴇和這些小娘麼,見風使舵,也跟著不陰不陽的來幾句。有眼無珠的東西,不識韋皋是貴人,嘿嘿,這筆帳,自然有討回來的時候。

奇怪的是這狐狸精從來沒有流露出這樣的神色。她對我和對任何人一樣,若即若離,不冷不熱。我注意到,每一次在她一顰一笑,逗得滿座神魂顛倒的時候,似乎還有另外一個她冷冷的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們,也看著她自己。 認識她愈久,那種緊繃繃的慾望愈加強烈。 獨獨對著她,我居然自慚形穢了。 (五) 我注意到了他,那個落魄“才子”,窮孝廉。他是滿座嘲謔的對象,因為他總是來這蹭吃蹭喝蹭嫖,人到了蹭嫖的時候,也真比被嫖的還落魄了,應伯爵似的,全無廉恥——我們娼家所謂廉恥,自然是以銀子衡量的,掏不出銀子來的,就是最無恥的。他一般總是笑,可有一次我無意中轉過身去,忽然發現他的眼底有陰戾的鬼火扑騰,一閃又消失了,不覺一驚。

所以我對他總是客客氣氣的,人在江湖,總得留一分相見的餘地。 這日午後,那群小蹄子又無事可做的聚在一處耍笑,把瓜子皮吐得滿處亂飛。不得已,我放下看一半的書。但我已經很懂得隱藏自己的輕蔑,不與小人作對,這是我的原則。一個新來的丫頭片子,忽的提到了他,鮮紅兩片薄唇上下翻動,笑得前仰後合。也許是午後的陽光有點燥熱,令我一時煩躁起來,冷冷的說道:“你怎知此人真是窮骨頭一世不得發跡?”小蹄子們一起放浪的笑了起來。先的那個說:“是是是,那你對他好點,將來他發跡了,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你回去做夫人。”我不由有幾分氣惱,低笑道:“看著吧。” 我忽然想玩一個遊戲,若世間真有造物,那它真是昏憒不堪。讓我在他身上來玩一次造物的把戲,或許我做得更好。

(六) 椒樹忽然對我熱絡了起來,我又驚又喜。攬鏡自照,只覺鏡中的那個人玉立淵持,比往日自是不同。沒想到,風塵之中果然有識英雄的巨眼。她是紅拂女,我就是李靖;她是蘇小小,我就是鮑仁。 只要安排得開,她開始主動招呼我單獨去閨房小酌。她已是此處的艷幟,老鴇也要讓她三分,雖然十二萬分不情願,但椒樹從不得罪其他重要客人,也不曾誤了為她大把大把的摟錢,只好由著她。我一發的感激涕零,那些都是她的衣食之主,她是不得已和他們應酬的,我卻無可供奉妝台,足可見她對我乃是一片情意。 每當她掩上門,轉身對我嫵媚的一笑,我已是神魂俱盪。她的聰慧簡直無法言說,更妙的是她善於傾聽,任我絮絮不止,她長長的睫毛垂下,無限耐心和乖巧,偶一顧盼,卻是霎時光彩流溢,好似說:“嗯,我都明白的。”哪怕彼此一句話也不說,也是好的。她斟酒的姿勢無比優雅,準準濺落在眼前細白瓷的小盅裡,一絲不溢,而後放到我胸前,靜靜的看著我,我不覺中已是一飲而盡,每每至於沉醉。

她賞識我啦,她賞識我啦,每次回到破舊的屋簷之下,我都有一種忍不住要歡呼的衝動。旁人的冷眼嘲謔,再也算不了什麼。我對著落滿塵灰的桌案和燈檠,忽然有了漫捲詩書喜欲狂的激情。 我,我,我要征服她,我一定要徹底的征服她。 (七) 我忍不住笑出聲,當我難得能把自己獨自反鎖在房間裡的時候。這個傻瓜,我不過對他稍稍假以辭色,他就激動得要哭出來。他還以為我是真喜歡了他,真把他當成了馬周郭威呢。我會愛上他麼?不會,永遠不會。我的心早已如冰似鐵,我清晰的知道,這世間沒有女人真情的容身之處。可憐的杜十娘啊,真是第一等愚昧的女子,她難道真是愛上了李甲嗎?不是的,她只是一意從良,以為非如此不能完善“道德”,以為非如此不能過“正常”的生活,挑李甲這懦弱的東西來做“終身可托”的主人而已。一旦發現所託非人,只該速速壯士解腕,卻把自己的身體和珠寶一起沉入江底,蠢材,蠢材。

唉,她是絕望了——若不抱希望,又豈會絕望? 又據說李娃拯救了一個人才,得到的報償是當上了夫人,哈哈,這也能信?古來有情有義的嫖客,只得一個王三官。他中舉回來得知蘇三已被賣掉,第一句話問的是賣作正妻,作偏妾,聽說是妾,就暴怒痛罵王八不仁。丫頭在一旁說嫁了還疼她做甚,他不語落淚——他是真疼她怕她受苦啊,哪怕她不是他的了。這是才是愛,不是攫取和占有。他去考試的那一刻,只是為了做官能把她找回來,他不嫌棄她……可是這又能怎樣?他還不是要屈從周圍。兩不嫁娶的誓言,終究是落了空。可憐蘇三出了囹圄,入得門去,口稱“奶奶”下拜,“奴是煙花,出身微賤。”……椒樹寧可坦然冶盪下去,也斷不做這樣醜態。 我知道他這兩日在轉著什麼念頭,更令我發笑。然而我裝作不懂。這一樣本事,是萬萬不能沒有的。男人最恨拆穿他們心事的女人,而是希望你無限崇拜他們。 (八) 終於又等來了一個夜晚。幾句笑謔之後,椒樹忽然正色道:“秋闈之期不遠,你沒有一番打算麼?”這算是戮到了我的痛處,我強笑道:“家無擔石之儲,還提什麼進京趕考。”椒樹默默地開了一個小匣子,取出幾錠銀子,遞給我,說:“拿去,聊充膏筆之資,和家中的薪米。”我鐵青了臉,哆嗦起來,既是感激也是仇恨的盯著她。她坦然的回望我,僵持了幾秒,然後她笑了,似嘲笑我也似自嘲:“懿婦失節,不如老妓從良。你將來考中了,不也就'一床被遮過了'麼?誰記得你找妓女拿過錢?老婆孩子餓得嗷嗷叫,不見得比這更光彩。”我嗒然若喪。她趁勢將銀錠輕巧的遞在了我手裡。 我拿走了。管他的,她的話雖刻薄,卻也有道理,英雄不怕出身低,等我為官一方手握權柄的時候,誰人敢議論過往。何況她不過是漸漸落入觳中的獵物,終究是屬於我的,將來多寵她一點就是了。 回到家,我把銀子輕蔑的丟在那黃臉婆的面前,她黯淡的眼睛就放出光來,然後默默的拾了起來。我哈哈一笑。一種尖銳的刺痛使我迫不及待的想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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