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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金瓶梅》小札與閒話紅樓第20節其實黛玉也可以很世故2

采采女色 雍容 4505 2018-03-18
試看三十七回,借秋紋之口說出—— 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裡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裡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汕贍僑帳俏夷萌サ摹@咸太見了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 '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週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玉又是怎麼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寶玉“孝心一動”,竟然在家裡引起如此轟動,幾枝花兒,能讓老太太“喜得無可無不可”,讓太太“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連帶小丫頭都得了好處,這恰恰證明寶玉平時就沒在討好長輩上多下功夫。他做的一切出於“心”而不是出於“禮”。可是這種“心血來潮”,並不是封建大家庭真正需要的,他們需要的是長期、規範地執行“禮”。

再看五十七回,甄家女人來賈府,見到寶玉—— 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裡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慈愛的老太太,對她最鍾愛的孫兒,竟說出失禮“也是該打死”,雖然有點場面話成分,卻是她內心真實的想法:其余小節出錯也罷,“禮”的大是大非問題不容含糊。同時這也是她試圖再次向周圍的人解釋她對寶玉“不合理”的溺愛——寶玉固然淘氣,並不曾真的破壞遊戲規則。 第三十三回,賈政為什麼毫無父子之情,把寶玉往死裡打?因為他驚覺這個“逆子”是“禮”的挑釁者,將來可能會給整個家族帶來極大禍患。相比之下,賈璉等人饞嘴貓兒偷腥,反而不算什麼。 寶釵做人的高妙之處在那裡?不僅在於她不折不扣的執行了“禮”,而且在於她讓“禮”顯得溫情脈脈。鳳姐會做人嗎?會。她隨時能把老祖宗逗的哈哈大笑,處在尷尬的境地時也能游刃有餘,這是很高超的本領。可是她的手腕還是被人看出來,還是到處樹敵,所以並非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寶釵。她籠絡人能使對方毫無察覺,如坐春風,只有感激和敬佩的份。你甚至不能指責她虛偽,因為她做人的技術甚至已經融入生命本能,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大道無形大音稀聲,這是寶釵最厲害的地方,也是她最使人打寒戰的地方——她還像個十餘歲的女孩子嗎?

那麼黛玉呢?不要忘記,“禮”這玩意兒,對貴族之家的孩子來說,是自幼訓練興氐模女孩子尤其嚴格,黛玉也不例外?第三回,黛玉進賈府,隨邢夫人去見賈赦。賈赦忙著尋歡作樂,不願意見她,叫人出來說了番冠冕堂皇的話,試看黛玉的反應—— 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 她的表現十分得體,說話宛轉,很有技巧。 黛玉是七竅玲瓏的。也是這一回,賈母問黛玉讀了什麼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從賈母的話裡面,黛玉立即醒悟到賈母對女孩子讀書的態度(從後文可以知道,探春等都飽讀詩書,不是什麼“認得兩個字”)。所以當寶玉問她“妹妹可曾讀書”時,黛玉就調整了自己的答案:“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這是黛玉初進賈府的情形,這一年她才不到七歲(賈雨村教她讀書,她五歲,一年後,賈敏病逝,黛玉進京),已經如此伶俐。只是,她這樣做的動機,倒不是為了討好大人,而是她異常自尊敏感,怕別人說她缺乏教養的緣故。 “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等黛玉再次出場,讀者驚奇的發現,她的小心不見了,她開始長刺了,開始得罪人了。王蒙曾經說,大約是愛情鼓勵了她。這有道理。還有一個原因大約是,她對寄人籬下非常自憐,反而不肯小心翼翼的爭取最好生存。

第三十五回,寶玉挨打之後,黛玉從怡紅院出來後—— 林黛玉還自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並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只見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 王熙鳳的花胡哨,如何瞞得了她呢?她如果要在長輩面前打花胡哨,難道不能嗎? 以黛玉的聰明,她什麼都看得破,也什麼都能做得好。她在長輩面前,從來不會真的缺了禮數。不是黛玉不守“禮”,而是她不肯在執行“禮”的時候,還像寶釵那樣表現出異常的熱忱。換句話說,黛玉“不會做人”,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她不耐煩,也不屑於這樣做。

這就是黛玉。她有最聰慧的頭腦和最單純的心靈。她一眼看穿大家族的種種“花胡哨”,但,即使她對寶釵滿懷醋意,寶釵勸了她一席話,她立即檢討自己,從此對寶釵掏心掏肺。她的柔弱多病,多愁善感,然而她詩意的生活著,為美而活著,為愛而活著。她的確尖刻,小心眼,有時候就是愛攻擊別人,但是知己如寶玉和紫鵑者,都願意擔待她。和她在一起,要煩惱,擔憂,受氣。但是,永遠不需要提防她。她是“真人”,是那株世外仙草。雪芹在她身上,抒寫著塵世中稀見的性靈之美,寄託對純真人格的呼喚。 寶釵是“山中高士晶瑩雪”。她的閨房,“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併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這正暗示著她的情趣高潔。如果再往深處想,就很有意思了。這,牽涉到審美觀念的問題。

第十七回試才題對額,賈政帶著寶玉和一群清客在剛建好的省親別墅(大觀園)裡游玩—— 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喜歡,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怪他呆癡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

寶玉為什麼欣賞“有鳳來儀”(也就是後來黛玉居住的瀟湘館)而不是“杏簾在望”(後來李紈居住的稻香村)呢?賈政讚揚的“清幽氣象”恰是合乎正統審美觀念的。讀書人渴望功名利祿的同時,也總要寄情山野來顯示高潔情懷。但是,大觀園這座富麗堂皇的園林中人造鄉村的“樸素”,本來就是可笑的。寶玉不客氣的指出了這一點,結果大受賈政憎惡。 寶釵,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的閨房也成為她美德的展示廳,贏得了眾人的讚嘆和賈母的愛憐。當然,對寶釵來說,“禮”已經融入生命了,不這樣反倒奇怪。不過是否會覺得,她和她的房間一樣冒著寒氣? 黛玉的房間又是怎樣佈置的呢?書中從劉老老的眼中看去—— 劉老老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老老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老老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劉老老又說:“……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 黛玉愛書,她的屋子就像個書房。她並未曾刻意摒棄什麼玩物,該擺什麼就擺什麼。連劉老老都知道“好看”,比“大屋”(賈母居室)都好看(不要看輕這村嫗的話,在書裡,在曹雪芹的心目中,她都是很有份量的)。映著瀟湘館翠竹千竿,風吟細細,鳳尾森森,黛玉才是真正得天然之趣者。 黛玉的花簽詩是“莫怨東風當自嗟”,她有很多缺點,她最美的,是她的真,她的情。寶釵的花簽詩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她是個近乎完美的女人,惟一的缺點就是“無情”,可哪怕再無情,她也是“動人”的。寶玉因為她的一點無情而捨棄了她全部的動人,捨棄了眾人眼中完美的婚姻,用永遠的懷念來報答他塵世唯一知己,那為他把衰弱的生命裡所有的愛都化作淚水傾灑的女子,那三生石上他親手澆灌的絳珠仙草。

即使在雪芹的時代,黛玉這樣高潔的人格也是一種理想。遺憾的是,在今天,僅僅作為理想都漸漸不被認同。如果不能理解寶玉和黛玉高貴的氣質,那麼的確,黛玉就是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嬌小姐,寶玉就只是一個娘娘腔的貴公子,紅樓夢就只是一部庸俗的言情小說。 金瓶梅的受眾,永遠不能達到紅樓夢這樣廣泛。但是這絕不意味著金瓶梅是比紅樓夢更高深更偉大的作品,而恰恰證明了紅樓夢的成功。它讓不同層次的讀者都能夠從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它有著無窮無盡挖掘的可能。你拿它當言情小說來讀,它就是最美麗的言情小說;你拿它當政治小說來讀,它就是最尖銳的政治小說;你拿它當哲理小說來讀,它就是最深邃的哲理小說;你拿它當中國文化的入門書籍來讀,它就是最愉快的教材。甚至你拿它當菜譜來讀都無妨。少年讀紅樓是一種滋味,中年讀紅樓是一種滋味,待到老來讀紅樓,又是另外一種滋味。 迄今為止,中國文學史上,是否還有一部像紅樓夢這樣的小說,給最普遍的讀者,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以美的啟蒙,愛的教育,和詩的幻想呢? 我並不排斥暴民和市民文學,它們自然有它們存在的理由。然而一個社會只有暴民和市民文學是可怕的,一個社會喪失了貴族精神是可悲的。我們應該致力守護最後的精神家園,重建一種從容而優雅的詩意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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