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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如果天空不死——懷念熊秉明先生

青燈 北岛 5714 2018-03-18
我是臨回北京前聽說熊秉明先生住院的消息的。到北京的第三天,巴黎的朋友力川來電話,得知他走了。記得去年夏初和力川專程去看他。他家離巴黎很遠,開車要一個來小時。那天他看起來精神不錯。我們喝茶吃蛋糕,談天說地。在午後的寧靜中,幾盆花開得熱烈。他忽然談到老年和正視死亡的問題。他說到死是一門學問,每個人都得學而習之,特別到了老年,更要認真對待。他甚至想在國內開門課,和學生討論這些問題。說到此,他臉上有一種智者的從容。得到他的死訊,讓我想起他當時的表情。 在巴黎的朋友都叫他熊先生。先生如今已被俗用了?女士們先生們,其本意是先師的意思。在海外受過教育的華人,往往用字反倒比國內的人謹慎,特別是在像巴黎這樣陰性的城市。故熊先生這個稱呼是恰當的,表示一種親切的敬意,並沒生猛到言必稱大師的地步。

我和熊先生相識的確切時間記不清了,應是八七年夏天。那時我們一家住英國,利用暑假到巴黎等地漫遊。對我來說,那是一段難忘的時光,貧困但閒散。記得在熊先生夫人當時辦的旅行社開過個座談會,有畫評家陳英德,雕塑家王克平和熊先生。隨後王克平還開車帶我去拜訪熊先生。他那時住巴黎近郊。後院是他的工作室,堆滿了他的雕塑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一隻鐵皮烏鴉和用多層紙板粘合成的魯迅頭像。克平告訴我,自五十年代初起他就在法國畫壇非常活躍,在不少法國及歐洲的大展上得過獎。 後來才知道,熊先生不僅是雕塑家,也是詩人,書法家,學者,哲學家。他為人謙和,不計功利。可以說,他是中國傳統文人和西方自由知識分子在最好意義上的結合,是自五四以來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通才之一。所謂通才,不僅指在學問上博大精深,更重要的是對歷史對人生的徹悟和關懷。與通才相對應的是專才,這就是充斥今日的那些所謂專家們。他們專業越分越細,路越走越窄,所掌握的知識純粹用來混飯的。再看看當今統治世界的技術官僚們,正是這種專才在權力層面的延伸,從上到下,幾乎個個懂行能幹,但就是沒有靈魂。

九十年代初我在巴黎住過,以後常來常往,但和熊先生見面的機會並不多,尤其是他後來搬出巴黎,因眼神不好開不了車,很少進城。去年夏天,他特地約我到他家小住幾日,要好好聊聊,最後還是沒去成。悔矣。人在的時候,以為總有機會,其實人生就是減法,見一面少一面。 我父親前年春天重病住院。熊先生很著急,專門給楊振寧先生打電話,希望能由他出面幫我回國探望。他和楊先生是世交,父輩都是清華數學系的教授;他倆不僅同齡,還是同班同學,深厚情誼一直延續至今。我那時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教書,有幸跟楊先生結識,很投緣。在熊先生的重托下,楊先生格外重視。我終於得以成行,回北京見到垂危的老父親。熊先生一直關注我回國的事,並常問起我父親的狀況。此生此情,怎是一個謝字了得?

熊先生住得遠,來去匆匆,難得有時間多聊聊。和他在一起很少喝酒,總是清茶一杯。茶帶來的記憶就是和酒不同,清爽明澈,這也恰似熊先生的為人。熊先生很健談,路數多變,或曲徑通幽,或海闊天空。記得有一回他對我的詩委婉提出批評,我和他爭了起來,且相當不敬,而他只是寬厚地笑笑。另一回他請我讀一首近作,結尾是“如果天空不死”,他感嘆說,這句讓他想起他的青年時代。我當時不知道這聯想是怎麼來的,現在終有所悟。這詩句其實有種悖論式的緊張:說來年輕時的天空是不死的,但虛擬語氣對此提出了質疑,那正是青春期的困惑。 上世紀最後一年,熊先生在北京上海昆明台北高雄舉辦了巡迴展《熊秉明的藝術—遠行與回歸》。這題目起得好,我想一定是熊先生自己起的。看看熊先生的年表,正如一條路線圖,和歷史事件和戰亂和內心騷動有關。他二二年生於南京,父親熊慶來是著名數學家。二七年父親到清華教書,舉家遷到北京。七七事變後,又隨父親搬到昆明,四四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哲學系。然後越走越遠了,走出了國界?他四七年考取公費留法,直到七二年才第一次回國,這一走就是四分之一世紀。他父親已死於文化革命中。此後他開始往回走了,回國辦展覽講學出書。遠行和回歸,甚至不僅僅是時間和空間上的,也是他的心路歷程。他不久前提到,雖然在法國住了五十多年,他並不覺得有融入法國社會的需要。熊先生的法文應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而他從不用法文寫作。我想其實他骨子裡有一種驕傲,中國文化的驕傲,這驕傲陪他遠行,也伴他回歸。

熊先生走了,這個世界更加黯淡了,留下我們去面對死去的天空?一個冷漠而高效率管理的時代。 2003年元月17日於美國DAVIS 此刻我在香港中文大學逸夫書院的客房寫作。窗外是海灣、小島和遠山,雲霧變幻莫測,忽陰忽晴。老式空調機轟轟作響,蟑螂躲在角落靜觀其變。我在電腦鍵盤上敲出一行字,再塗掉。 我和中文大學有緣分。一九八三年中大的《譯叢》(Renditions)出版《朦朧詩選》中英對照本時,正趕上我成為“反精神污染運動”的批判重點,一時間恍然置身於一冷一暖兩股水流之中。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我的詩是怎麼造成污染的。好在那場風暴雖來勢兇猛,可雷聲大雨點小,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我一年不能發表作品,只好改行搞詩歌翻譯,以貼補家用。 “反精神污染”的結果,是逼著我又學會了門新的“污染”的手藝。

1985年,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中短篇小說集《波動》的中英文兩種版本,說來那是我最早的正式出版物之一,裝幀精美,極大地滿足了一個青年作者的虛榮心。 《波動》英譯者是杜博妮(BonnieMcDougall)。她在悉尼出生長大,父親是澳共領導人之一。 1958年她年僅17歲,被送到北京學習中文,以期成為中澳兩黨之間的使者。但由於“水土不服”,她在北京呆了半年就離開了,卻從此跟中文結緣,獲得悉尼大學的博士。二十五年前我們在北京相識,同在外文局工作。誰承想,如今我們在香港重逢,並成了中大翻譯系的同事。 四分之一世紀過去了,我和杜博妮在中大教職員餐廳共進晚餐。暮色四起,襯出海上點點燈光。我們談到的往事,如杯中紅酒有點兒澀。當年杜博妮為凱歌、邁平和我開辦英文補習班,最後只有邁平出了徒。我們幾乎每個週末都在杜博妮家做飯飲酒,徹夜長談。 《黃土地》出籠前後,我們分享凱歌的焦躁、激情和榮耀。從《黃土地》出發,他漸行漸遠。我和杜博妮陷入沉默,那友情照亮的八十年代沉入杯底。

1987年春,我應中大出版社社長詹德龍先生之邀首次來到香港,在中大舉辦活動。香港市區的繁華喧鬧和中大校園的樸素寧靜恰成對比。我在街上閒逛。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香港的夜景。我乘坐的飛機就降落在其中,如同魚穿過閃閃發光的的珊瑚礁。我當時在英國杜倫(Durham)大學的同事朱小姐正好也在香港探親。她生在台北,在香港長大。於是她帶我坐渡輪,逛女人街,在尖沙嘴的小館子吃海鮮。有美女陪伴,對於一個北京人來說,香港竟有某種異國情調。 我在鍵盤上把1997年誤打成1697年,再改了過來。大概如黃仁宇先生所說的,那是並不重要的一年。可哪一年重要呢?其實統治者、歷史學家和老百姓的時間概念是不一樣的。比如說皇曆,主要是關於節氣屬相婚喪嫁娶,與國家社稷無關。

1997年春,我來參加香港第一屆國際詩歌節。我也是詩歌節的策劃人之一。詩歌節的主題是“過渡中的過渡”(TheTransitintheTransition)。要說一切都是過渡,連生命在內。香港如同一艘船,駛離和回歸都是一種過渡,而船上的香港人見多識廣,處變不驚。由於命運沒法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在香港求籤解夢算卦拜佛的特別多,對數字的迷信更是到了瘋狂的地步。這也難怪,在茫茫大海中漂泊,你信誰? 我稀里糊塗被香港的富翁請去吃飯,他們一擲千金。盤中魚之昂貴,據侍者解釋,在於它是在大洋冷暖流交匯處游弋的“貴族”。震驚之餘,我坦言《今天》雜誌的困境,並拐彎抹角把他們引向為文學慷慨解囊的人間正道,可全都裝聾作啞。我這才明白,宴請其實是對金錢這古老權力的祭奉儀式,甚至與主客無關。

離港前夜,我去看望黃永玉。他家在中環半山,從客廳可觀海。我們相談甚歡,從抗戰到文革到香港現狀。黃永玉和妻子五十年代末從香港回到大陸,八十年代又移居香港,九十年代末再搬到大陸。香港於他,是避風港還是新大陸,是彼岸還是此岸?這位自稱“湘西老刁民”的人,我琢磨,正是他我行我素的倔強和遊戲人生的灑脫,使他度過重重難關,成為少數逆流而上的倖存者之一。這恐怕和處於漢文化邊緣的湘西,和未被完全同化的土家族的異數有關。 我七十年代拜訪過他,他在北京大雜院一間加蓋的小棚接待客人。記得沒有窗戶的小棚低矮昏暗,而他卻在牆上畫了個窗戶,充滿陽光花朵。一個藝術家對黑暗的認知、抗議和戲謔盡在其中。 聽了我的捐款蒙羞記,黃永玉轉身進畫室,抻出一張丈二的巨幅工筆重彩風景畫。我慌了神,連連擺手說不。老先生說:“你看,這畫又不是給你的。告訴你,這畫不能低於三萬美元。以後我就是《今天》的後盾,缺錢來找我。”

香港於我,此後是八年的空白。按中國繪畫原理來說,留白是畫面中最講究的部分,讓人回味。直到我自己漂流海外,才多少體會香港人的內心處境,他們就是中國這張畫的留白。 去年十一月我來香港與家人團聚。在酒店為我拉門致敬的竟是個衣衫不整的小老頭,原來是神交已久的沈先生。他特地先我一步趕到旅館。沈先生是畫家,我自幼是他畫的連環畫的“粉絲”,後來他又成了我的“粉絲”,這倒也平等。可他一見面就嚷嚷著要請客,不由分說。他七十年代從北京移居香港,不會廣東話,吃盡苦頭;同時打三份工,早起晚歸。如今他退了休,忙著過賦閒的日子。這忙,包括千金散盡之意。按他的話來說:“我得在見閻王爺以前把錢花完。” 他好書,此好包括讀買送三品。讀書固然好,但碰到那種雖讀書但死不肯花錢買書的人才可恨,作家只能坐以待斃。而沈先生不僅買書,而且還會多買數本四處送朋友。他專淘那些不怎麼流行的偏門別類,諸如地方志、方言考、民俗史、回憶遺孀或遺孀回憶什麼的。

和家人在香港旅館團聚兩週,對我多年的漂泊生活來說還是新的一課。出門如出征,領軍人物是尚不滿一歲的兜兜。他人小,卻有大將風度,把我們指揮得團團轉。他在出世第七天(如同創世紀)與我分手,如今在香港重逢,似乎有冥冥中的安排。五十年代初,我父親曾一度決心全家移民香港,後被我那位當大夫的共產黨二大爺給攔了下來。 離開香港時,沈先生堅持要來送行。他早早就到了,我們正收拾東西。眼見著大箱子蓋不上了,雖說年過七十,只見他縱身一躍竄到箱蓋上,喊著號子連蹦帶跳,用自重夯實衣物。我們齊心合力總算把箱子蓋上了。 到了機場,他把我們帶到餐廳,用廣東早茶為我們餞行。為此他得意地說:“這就完美了,連接帶送,有始有終。”在機場飲茶的確是個好主意,邊點邊吃邊聊,讓人神經鬆弛,直到登機。要說我去過全世界無數機場,還從未有過如此這般的帝王享受。 臨走前,我和中大和翻譯系的方梓勳教授和童元方教授共進午餐,童教授的丈夫陳之藩也在座。他一口京片子,喚起我這個北京人深深的鄉愁。他1925年生於北京,自青年時代就是胡適的忘年交,有書信集《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為證。他既是科學家又是散文家,我喜歡他的散文,像古井般拙樸而幽深。 在中文係安排下,由李歐梵教授主持了我的朗誦會。自一九八八年跟李歐梵在美國艾荷華認識以來,我們在世界不同的角落相遇:芝加哥、洛杉磯、波士頓、紐約、布拉格、斯德哥爾摩、彼得堡……,最後是香港。我聽他講述過後殖民理論和解構主義,深入淺出。他這只“狐狸”還真的身體力行,最終離開美國主流文化的重鎮哈佛大學,娶香港媳婦,在香港安家落戶。 應中文大學翻譯系的邀請,我今年夏天開一門“中國文學導讀”(IntroductiontoChineseLiterature)課。要把五千年的中國文學壓縮到六週內是不可能的任務,於是我打算以詩歌為主,特別是以不同英譯本所呈現的缺陷來領悟中國古詩詞的完美。捨近求遠,對笨人如我,倒也是一種走法。 室內突然暗下來,驟然雨下,攜電閃雷鳴。今年雨水特別多,說風就是雨。作家李銳前不久在香港浸會大學訪問,據說他望天長嘆:香港這雨下了白下,都流回海裡去了,要是下在我們呂梁山就好了。可不是嘛,這世上首先是自然環境的貧富不均,我想香港人民打死也不會搬到呂梁山上去住,他們寧可在海上漂流,不管風吹雨打。 我喜歡中大幽靜的環境,居高臨海,到處是竹林草坪。可我也算領教了香港的蚊子蟑螂的厲害。每次出門都被蚊子窮追猛趕,我瘋子般手舞足蹈。最神奇的是它們能全天候飛行,風雨無阻。至於蟑螂就更甭提了,碩大無比,可見深得濕潤的海洋性氣候的照料和博大精深的粵菜的滋補。只要我們外出或昏睡,它們一呼百應,出巡夜宴。只要閉上眼,就能想像在高樓大廈的管道網中那龐大的蟑螂帝國。看來人類的科學技術再發達,對蟑螂也無可奈何,於是放棄了與蟑螂為敵的努力。 和呼嘯成群的大陸作家不同,香港作家更熱愛孤獨。也許是由於他們對商業化壓力和文學本質有著更深刻的體驗。換句話說,這兒沒有幻覺沒有眼淚,沒有天子腳下的特權。依我看,非得把作家放在香港這樣的地方才能測其真偽:只有那些甘於寂寞清貧而不屈不撓者才是真的,真的愛這行。 語言的流變是一種有趣的現象。據說1949年以後香港一度南腔北調,普通話獨占鰲頭。一位香港朋友告訴我,他的廣東話不標準就和小時候同學的語言混雜有關——孩子以互相模仿為樂。後來廣東話和英語平分天下,而英語倚仗殖民優勢高人一等。記得我初次來香港,一下掉進廣東話的汪洋大海,而英語成了救命稻草。改革開放後,港式廣東話一度隨資本北上,那時北京小年輕以用廣東話唱歌為榮。風水輪流轉,趕上1997年普通話借統一大勢南下,香港人民努力捋平舌頭改造那九個聲調的發音習慣。 今天中午,中大聯合書院院長馮教授請我們去賽馬會吃午飯。賽馬會是香港上流社會的俱樂部,帶有明顯的特權意味,非得衣冠楚楚正襟危坐,弄得我腰酸背疼。席間,馮教授領我們從陽台眺望賽馬場。他解釋說,按英國習慣賽馬是逆時針的,而來參賽的美國馬因順時針跑慣了,一度出現混亂。說到方向感,其實我們人類還不如馬——人迷路,馬識途。 我忽然想起黃永玉最近捐給《今天》的畫上的題款:“客裡無賓主,花開即故山”。他特意說明這句魏源詩是為我選錄的。如果說中國是一幅畫,那麼香港就是這幅畫的留白,而我則是在這留白處無意中灑落的一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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