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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輯一

青燈 北岛 6838 2018-03-18
聽風樓記——懷念馮亦代伯伯 一 1976年10月上旬某個晚上,約摸十點多鐘,我出家門,下樓,行百餘步,到一號樓上二層左拐,敲響121室。馮伯伯先探出頭來,再退身開門,原來正光著膀子。他揮揮手中的毛巾,說:“來。”於是我尾隨他到廚房。他背對我,用毛巾在臉盆汲水,擦拭上身。那時北京絕大多數人家都沒有條件洗澡。馮伯伯那年63歲,已發福,背部贅肉下垂,但還算壯實。他對拉著毛巾搓背,留下紅印。正當他洗得酣暢,我突然說:“四人幫被抓起來了。”只見他身體僵住,背部一陣抽動。他慢慢轉過身來,緊緊盯著我,問:“真的?”我點點頭。 “什麼時候?”“就前兩天。”他相信了我的話,把毛巾扔進臉盆,和我一起來到客廳。我們話不多,語言似乎變得併不重要。他若有所思,嘴張開,但並非笑容。

當我聽到馮伯伯去世的消息,最初的反應是麻木的,像一個被凍僵了的人在記憶的火邊慢慢緩過來;我首先想起的,就是三十年前這一幕,清晰可辨,似乎只要我再敲那扇門,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 我和馮伯伯住在同一個民主黨派的宿舍大院——三不老胡同1號,那曾是鄭和的宅邸。後來不知怎地,在囫圇吞棗的北京話中,“三寶老爺”演變成了“三不老”。我們院的變遷,就如同中國現代史的一個旋轉舞台,讓人眼暈:剛搬進去時還有假山,後來拆走推平了,建小高爐煉鋼鐵,蓋食堂吃大鍋飯;到了文革,挖地三尺,成了防空洞;改革開放又填實,立起新樓。 我和馮伯伯應該是73年以後認識的,即他隨下放大軍回到北京不久。我那時跟著收音機學英語,通過我父親介紹,結識了這位翻譯界的老前輩。那時都沒有電話。一個匱乏時代的好處是,人與人交往很簡單——敲門應聲,無繁文縟節。再說民主黨派全歇菜了,翻譯刊物也關張了,馮伯伯成了大閒人,百無一用;他為人又隨和,喜歡跟年輕人交往。於是我利用時代優勢,闖進馮伯伯的生活。

要說這“聽風樓”,不高,僅丈餘;不大,一室一廳而已。我從未入室,熟悉的只是那廳,會客、讀書、寫字、用餐、養花等多功能兼備。一進門,我就近坐在門旁小沙發上。一個小書架橫在那裡,為了把空間隔開,也給窺視者帶來視覺障礙。馮伯伯往往坐對面的小沙發,即主人的位置。此房坐南朝北把著樓角,想必冬天西北風肆虐,鬼哭狼嚎一般,故得名“聽風樓”。若引申,恐怕還有另一層含義:聽人世間那凶險莫測的狂風。 馮伯伯學的是工商管理,即現在最時髦的MBA。他在上海滬江大學上二年級時結識鄭安娜。當時英文劇社正上演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他一眼就看中了台上的鄭安娜。他們於1938年成婚。他說:“和一個英文天才結婚,不搞翻譯才怪。”

待我見到鄭媽媽時,她已是個和藹可親的小老太太了。每次幾乎都是她來開門,向客廳裡的馮伯伯通報。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她總是系圍裙戴袖套,忙忙碌碌,好像有乾不完的家務事。她從老花鏡上邊看人,用老花鏡外加放大鏡看書看世界。她在幹校患急性青光眼,未能得到及時治療,結果一隻眼瞎了,另一隻眼也剩下微弱視力。我一直管她叫“馮媽媽”。她輕聲細語,為人爽快;偶爾也抱怨,但止於一聲嘆息。她是由宋慶齡推薦給周恩來的,在全國總工會當翻譯。她就像本活字典一樣,馮伯伯在翻譯中遇到疑難總是問她。 記得我當時試著翻譯毛姆的《人性枷鎖》的第一章。有個英文詞egg-top,指的是英國人吃煮雞蛋時敲開外殼挖下頂端的那部分。我譯成“雞蛋頭”,又覺得莫名其妙,於是找馮伯伯商量,他也覺得莫名其妙。他說,飲食文化中很多地方是不可譯的。我們討論一番,還是保留了莫名其妙的“雞蛋頭”。

說實話,我用這麼簡單的問題去糾纏一個老翻譯家,純粹是找藉口。他們家最吸引我的是文革中倖存下來的書,特別是外國文學作品。那些書名我都忘了,只記得有一本馮伯伯譯的海明威的《第五縱隊》,再現了海明威那電報式的文體,無疑是中國現代翻譯的經典之作。他自己也對《第五縱隊》的翻譯最滿意。在一次訪談中,他說:“你想一次翻譯成功不行,總是改了又改,出了書,再版時還要改,我譯的海明威的戲劇《第五縱隊》,我推倒重來了五、六次,現在還得修改,但現在我已沒力氣改了。因此,我曾苦惱、氣餒,想改行,可翻譯是我的愛好……” 馮伯伯是個溫和的人,總是笑瞇瞇地叼著煙斗,臉上老年斑似乎在強調著與歲月的妥協。我那時年輕氣盛,口無遮攔,而他正從反右和文革的驚嚇中韜光養晦,卻寬厚地接納了我的異端邪說,聽著,但很少介入我的話題。

正是我把四人幫倒台的消息帶到聽風樓,我們的關係發生了改變,我不再是個用“雞蛋頭”糾纏他的文學青年了,我們成了“同謀”——由於分享了一個秘密,而這秘密將分別改變我們的生活。那一夜,我估摸馮伯伯徹夜難眠,為了不驚動馮媽媽,他獨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風雲變幻,大半輩子坎坷都歷歷在目。他本來盤算著“夾起尾巴做人”,混在社會閒雜人員中了此殘生。 二 偶爾讀到馮伯伯的一篇短文,讓我感動,無疑對解讀他的內心世界是重要的。這篇短文是由於凡高那幅拍賣中被私人據為己有引發的感嘆,由此聯想到很多年前在上海買下的一張復製品。 他寫道:“十年動亂中,我被謫放到南荒的勞改農場,每天做著我力所不及的勞役,心情慘淡得自己也害怕。有天我推著糞車,走過一家農民的茅屋,從籬笆裡探出頭來的是幾朵嫩黃的向日葵,襯託在一抹碧藍的天色裡。我突然想起了上海寓所那面墨綠色牆上掛著的梵高。我憶起那時家庭的歡欣,三歲的女兒在學著大人腔說話,接著她也發覺自己學得不像,便嘻嘻笑了起來,爬上桌子指著我在念的書,說等我大了,我也要念這個。而現在眼前只有幾朵向日葵招呼著我,我的心不住沉落又飄浮,沒個去處。以後每天拾糞,即使要多走不少路,也寧願到這處來兜個圈。我只是想看一眼那幾朵慢慢變成灰黃色的向日葵,重溫一些舊時的歡樂,一直到有一天農民把熟透了的果實收藏了進去。我記得那一天我走過這家農家時,籬笆裡孩子們正在爭奪豐收的果實,一片笑聲裡夾著尖叫;我也想到了我遠在北國的女兒,她現在如果就夾雜在這群孩子的喧嘩中,該多幸福!但如果她看見自己的父親,衣衫襤褸,推著沉重的糞車,她又作何感想?我噙著眼裡的淚水往回走。我又想起了梵高那幅,他在畫這畫時,心頭也許遠比我嚐到人世更大的孤淒,要不他為什麼畫出行將衰敗的花朵呢?但他也夢想歡欣,要不他又為什麼要用這耀眼的黃色作底呢?”

在我印像中,馮伯伯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沒想到他在這篇短文中竟如此感傷,通過一幅畫寫盡人世的滄桑。一個記者前幾年採訪馮伯伯。據他記載,他最後問道:“你能簡單地用幾句話總結你的一生嗎?”馮亦代沉沉地說:“用不了幾句話,用一個字就夠了——難。”末了,老人突然愴然淚下,不停地抽泣。 我們不妨細讀這篇段短文中的一段:“解放了,我到北京工作,這幅畫卻沒有帶來;總覺得這幅畫面與當時四周的氣氛不相合拍似的。因為解放了,周圍已沒有落寞之感,一切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之中。但是曾幾何時,我又懷戀起這幅畫來了。似乎人就像是這束向日葵,即使在落日的餘暉裡,都拼命要抓住這逐漸遠去的夕陽。”這種內心的轉折,反映了知識分子與革命的複雜關係。

馮亦代於1941年離開香港前往重慶,臨行前曾受喬冠華囑託。到重慶後,他對左翼戲劇影業幫助很大,並資助那些進步的文化人士。到了遲暮之年,記者在採訪中問及那些往事。 “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他沉默了半天,又說:“我做的事都是黨讓我做的,一些黨內的事是不可以公開的。做得不對是我能力有限,是我的責任,但是一開始都是黨交給的工作。我只能講到此為止。”黃宗英逗著問他:“總能透點風吧。”他斷然地說:“連老婆也不能講。”也許在今天的人們看來這種事是可笑的,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連國家檔案局的資料都解密了,還能真有什麼秘密可言?我想馮伯伯說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在青年時代對革命的承諾:士為知己者死。 據馮伯伯的女兒馮陶回憶:“1949年解放以後,周恩來讓胡喬木到南方去搜羅知識分子支持中央政府,爸爸和我們全家就到了北京。爸爸媽媽到了北京之後忙得不得了,根本見不著他們……那段時間應該是他們意氣風發的時候,因為自己的理想實現了,他們希望建立這樣的國家。後來爸爸調到了外文出版社,沒過多久,就開始了反右運動,爸爸也是外文社第一個被打成右派的。”

據說在北京市民盟的整風會上,大家都急著把帽子拋出去,免得自己倒霉。而這頂右派帽子怎麼就偏偏落到他頭上了?依我看,這無疑和馮伯伯的性格有關。首先人家讓他提意見,他義不容辭;等輪到分配帽子時,他又不便推託,只好留給自己受用。這和他所說的“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在邏輯上是一致的。 馮伯伯跟我父親早在重慶就認識了,他們同在中央信託局,我父親只是個小職員,而馮伯伯是中央信託局造幣廠副廠長。那時的文藝界都管他叫“馮二哥”,但誰也鬧不清這稱號的出處。據說,他仗義疏財,“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凡是在餐館請客都是他“埋單”。要說這也在情理之中,和眾多窮文人在一起,誰讓他是印鈔票的呢? 據說到了晚年,馮伯伯臥床不起,黃宗英向他通報剛收到的一筆稿費,馮伯伯問了問數目,然後用大拇指一比劃,說:“請客。”

文革中馮伯伯除了“美蔣特務”、“死不改悔的右派”等罪名外,還有一條是“二流堂黑干將”。關於“二流堂”,馮伯伯後來回憶道:“香港淪陷後,從香港撤退的大批進步文化人匯聚重慶。首先見到夏衍,他住黃角埡口朋友家裡。不久夏衍夫人亦來。唐瑜便在山坡處另建一所三開間房子,人稱'二流堂'。重慶的文化人經常來這裡喝茶、會友、商談工作。” 郭沫若戲稱的“二流堂”,不過是個文人相聚的沙龍而已。同是天涯淪落人,杯光斛錯,一時多少豪情!但只要想想暗中那些“到死也不能講”的事,為杯中酒留下多少陰影。既然堂中無大哥,這仗義疏財的“馮二哥”自然成了頭頭,再加上“到死也不能講”的事,趕上文革,可如何是好?他必然要經歷革命邏輯及其所有悖論的考驗。他回憶道:“文革時我最初也想不通。一周之間,牙齒全部動搖,就醫結果,十天之內,拔盡了上下牙齒,成為'無齒'之徒。”

一個人首先要看他是怎麼起步的,這幾乎決定了他的一生。馮伯伯當年也是個文學青年,居然也寫過新詩。說起文學生涯的開端,他總是提到戴望舒。 1938年2月,他在香港《星島日報》編輯部認識戴望舒。戴望舒對他說:“你的稿子我都看過了。你的散文還可以,譯文也可以,你該把海明威的那篇小說譯完,不過你寫的詩大部分是模仿的,沒有新意,不是從古典作品裡來的,便是從外國來的,也有從我這兒來的。我說句直率的話,你成不了詩人。但是你的散文倒有些詩意。” 三 七十年代末,聽風樓終於裝上了電話,那是個現代化的信號,忙的信號,開放與拒絕的信號。馮伯伯從此成了大忙人,社會活動越來越多。我再按往日的習慣去敲門,往往撲空,只能跟馮媽媽拉拉家常。 《世界文學》要復刊了,這就等於給一棵眼見著快蔫了的植物找到了花盆。馮伯伯喜形於色,鄭重宣布《世界文學》請他翻譯一篇毛姆的中篇小說,發在復刊號上。但畢竟手藝生疏了,得意之餘又有點兒含糊。他最後想出個高招,請一幫文學青年前來助陣,也包括我。他向我們朗讀剛譯好的初稿,請大家逐字逐句發表意見,為了讓譯文更順暢更口語化。一連好幾個週末,我們聚在馮伯伯的狹小的客廳裡,歡聲笑語,好像過節一樣。我們常為某個詞爭得臉紅脖子粗,馮媽媽握著放大鏡對準大詞典,幫他鎖定確切的含義。最後當然由馮伯伯拍板,只見他抽煙斗望著天花板,沉吟良久,最後說:“讓我再想想。” 像馮伯伯這樣的大翻譯家,居然在自己的領地如履薄冰。他常被一個詞卡住而苦惱數日,最終頓悟有如天助一般,讓他欣喜若狂。再看看如今那些批量生產的商業化文學翻譯產品,就氣不打一處來。 而馮伯伯在百忙中並沒忘掉我,他把我介紹給籌建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的閻明復。我參加了翻譯資格考試,居然考中了,但最終還是沒調成。隨後他又把我介紹到剛複刊的《新觀察》雜誌社,試用了一陣,我成了文藝組的編輯。 1978年12月下旬某個下午,我匆匆趕到聽風樓,馮伯伯剛好在家。我拿出即將問世的《今天》創刊號封面,問他“今天”這個詞的英譯。他兩眼放光,猛嘬煙斗,一時看不清他的臉。他不同意我把“今天”譯成TODAY,認為太一般。他找來英漢大詞典,再和馮媽媽商量,建議我譯成TheMoment,意思是此刻、當今。我沒想到馮伯伯比我們更有緊迫感,更注重歷史的轉折時刻。於是在《今天》創刊號封面上出現的是馮伯伯對時間的闡釋:TheMoment。 我想起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的詩句:“我受僱於一個偉大的記憶。”記憶有如迷宮,打開一道門就會出現另一道門。說實話,關於為《今天》命名的這一重要細節早讓我忘掉了。有一天我在網上閒逛,偶然看到馮伯伯握煙斗的照片,觸目驚心,讓我聯想到人生中的此刻。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此刻,而這個此刻的門檻在不斷移動。說到底,個人的此刻也許微不足道,但在某一點上,若與歷史契機接通,就像短路一樣閃出火花。我昨天去超市買菜,把車停好,腳落在地上,然後一步一步走動,突然想到27年前的這一幕:themoment。是啊,我多想看清馮伯伯那沉在煙霧中的表情。 恰好就在此刻,馮伯伯和他的朋友們正籌劃另一份雜誌《讀書》。這份雜誌對今後幾十年中國文化所產生的深遠影響,應該怎麼說都不過分。儘管《讀書》和《今天》走過的道路不同,但它們卻來自同一歷史轉折點。 回想八十年代,真可謂轟轟烈烈,就像燈火輝煌的列車在夜裡一閃而過,給乘客留下的是若有所失的暈眩感。八十年代初,我成家了,搬離三不老大院。此後和馮伯伯的見面機會越來越少,卻總是把他捲進各種旋渦中。大概正是那個夜晚的同謀關係,他沒說過不,事後也從不抱怨。 1979年10月的《新觀察》,發表了馮伯伯為“星星畫展事件”寫的文章,慷慨陳詞,伸張正義。在1989年早春的風雨飄搖中,我為要事趕到馮伯伯家。記得他表情嚴肅,非但沒有拒絕我的請求,而且說:“做得好。”我驕傲地抬起頭,與他對視。他點點頭,笑了。 四 去國多年,常從我父親那兒得到馮伯伯的消息。 1993年得知馮媽媽過世的消息,我很難過,同時也為馮伯伯的孤單而擔憂,後來聽說他和黃宗英結為伴侶,轉憂為喜。 96年春天,我和父親通電話時,他叮囑我一定給馮伯伯打個電話,說他中風後剛恢復,想跟我說說話。撥通號碼,聽見馮伯伯的聲音,嚇了一跳。他聲音蒼老顫抖,斷斷續續。他問到我在海外的情況。我縱使有千般委屈,又能說什麼呢? “挺好,”我吶吶地說。後來又給馮伯伯打過兩三次電話,都說不了什麼,只是問候。天各一方,境遇不同;再說時差拆解了此刻,我們又能說些什麼呢? 2001年冬天,我因父親病重回到北京。離開故鄉13年,說實話,連家門都找不到了。我馬上請保嘉幫我打聽馮伯伯下落。她和黃宗英聯繫上了,說馮伯伯住在醫院。那是個寒冷的早上,街頭堆著積雪。由保嘉開車,先去小西天接上黃宗英阿姨。很多年前我就認識黃阿姨,當時我在北京處境不好,曾有心調到海口去,她正在那兒辦公司。記得我們在她下榻的旅館門外一直談到深夜,她最後感嘆道:“你的問題太複雜,而我無權無勢,幫不了你這個忙。”二十多年過去了,黃阿姨身體遠不及當年,腿腳不便。在我們護駕下,總算上了車,開到中日友好醫院。 所有病房首先讓我想到的是冰窖,連護士的動作都變得遲緩,好像也準備一起進入冬眠。一見馮伯伯平躺著的姿勢,心就往下一沉,那是任人擺佈的姿勢。聽說他已中風七次,這是第八次。是什麼力量使他出生入死而無所畏懼?黃阿姨撫摸著馮伯伯的額頭,親暱地呼喚:“二哥,我來了。”馮伯伯慢吞吞睜開眼,目光癡呆,漸漸有了一點兒生氣,好像從寒冬中甦醒。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我,先是一愣。我俯向床頭,叫了聲“馮伯伯”。他突然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這下把我嚇壞了,生怕再引起中風,慌忙退出他的視野。周圍的人紛紛勸慰他,而他嚎哭不止,撕心裂肺。他從床單下露出來的赤腳,那麼孤立無援。 我們在病房總共呆了十分鐘,就離開了。我知道這就是永別——今生今世。在門口,我最後回望了他一眼,默默為他祈禱。 馮伯伯曾對黃阿姨說過:“我想修改我的遺囑,加上:我將笑著迎接黑的美。”如此詩意的遺囑,其實恰好說明他是一個絕望的浪漫主義者。而他對於黑的認識一直可以追溯到童年。他母親在生下他一個多月後就患產褥熱死去。他後來如是說:“有母親的人是有福的,但有時他們並不稀罕,視為應得;可是作為一個從小死去母親的人來說,母愛對他是多麼寶貴的東西。他盼望有母愛,他卻得不到;他的幼小心靈,從小便命定是苦楚的。” 五 說實話,得知馮伯伯的死訊並未特別悲傷。他生活過,愛過,信仰過,失落過,寫過,譯過,幹過幾件大事。如此人生,足矣。我想起他那孤立無援的赤腳。它們是為了在大地上行走的,是通過行走來書寫的,是通過書寫來訴說的,是通過訴說來聆聽的。是的,聽大地風聲。 如果生死大限是可以跨越的話,我此刻又回到1976年10月的那個晚上。我懷著秘密,一個讓我驚喜得快要爆炸的秘密,從家出來,在黑暗中(樓裡的燈泡都壞了)下樓梯,沿著紅磚路和黑黝黝的樓影向前。那夜無風,月光明晃晃的。我走到盡頭,拾階而上,在黑暗中敲向聽風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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