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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薛寶釵長期客居賈府的另一個真相

非常品紅樓 苏芩 8190 2018-03-18
一提到寶釵,讀者首先聯想到的是“富貴”二字。說起薛家的產業,沒有人不肅然起敬的,“珍珠如土金如鐵”,有錢!薛家的祖上也是朝廷中從政的官員,他們家的老祖宗薛公曾任紫微舍人。所謂“紫微舍人”也叫中書舍人,是種官職,主要工作就是撰擬誥赦,簡單說就是代行皇帝旨意,性質有點類似現如今的貼身秘書。但和賈家的襲爵制不同,這個職業是不可能世代相傳的,所以後來的薛家接班人改行了,下海經商,憑著祖上的關係,當上了“皇商”,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所謂“帑銀”,是指國庫的銀錢,領取國家銀行的錢行商的商人就是“皇商”。按理說,這樣的人家應該相當有錢,的確,薛家若不是大富大貴,也上不了“護官符”的排行榜第四位。但凡事興衰成敗都有個過程,薛寶釵的父輩祖輩把家業經營得不錯,所以有了當年的盛事,但當領導人換成了薛蟠以後,這種狀況就開始轉變了,薛家漸漸敗相連連。

雖說賈王史薛是《 紅樓夢》中所極力描寫的四大家族。但是作為讀者,不要以為這四大家族就是那個時代頂級的富貴門戶了,他們只不過是整個社會富貴勢力中的一小撮,而且還是漸入沒落的代表者。第四回,這張護官符出現的時候,文中已經說明了“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可見,護官符上所寫的賈王史薛四大家族只是在金陵一帶享有盛名,如果擴展到整個大清國,當然算不上巨富之家。而像林如海這樣的家庭也未必比薛家貧窮,沒有登上四大家族排行榜的原因也許只是因為這張護官符是金陵當地的,而非姑蘇一帶的。文中這樣寫道: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餘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 來看最後一句:“雨村猶未看完。”什麼意思?如果這張護官符單單就是這四個家族的話,賈雨村看到這裡就應該已經看完了,為什麼作者要說他沒看完呢?除非,這張單子上還有另外的家族,不單單只是這四家! 這極有可能,作者讓這張護官符露了個頭,然後再蓋住,意思是這四個家族是相互間有姻親連帶關係的,後面還會有其他家族,但是因為和這四個家族聯繫不大,所以不提也罷。把這四個家族刻畫為四大家族,為的也是讓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為故事情節服務。所以,解讀四大家族的真正經濟狀況,不應該簡單地停留在這張護官符之上,也許像賈王史薛這樣的家族,在金陵乃至整個大清朝還有很多很多,稱不上什麼國中巨富。畢竟,《 紅樓夢》一開篇,四大家族就已經進入了沒落階段了。排名首位的賈府早已入不敷出,排名第二的史家幾乎已經全線破產,王家雖然沒有明寫,但狀況必定也好不到哪兒去,若是仍然巨富,後文賈府敗落,王熙鳳的哥哥王仁也沒必要賣親外甥女巧姐換錢了。如此一看,排名第四的薛家就更沒什麼資本了。

在此,我們單來看一下薛家的狀況。從第四回開始,薛氏一家客居賈府,本身就是薛家家道敗落的表現。書中對於薛家當時的情況是這樣介紹的: 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係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 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馀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

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徵採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 這兩段文字把薛氏一家的家庭狀況和進京的緣由說得十分清楚。從文中看來,薛姨媽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雖然是王熙鳳的親姑母,但治家的才能比起這個侄女來,差得不止十萬八千里。丈夫死後,當家人換成了薛蟠,眾所周知,薛姨媽這兒子是個沒出息的紈絝子弟,一天到晚淨忙著惹事生非。女兒寶釵雖然懂事,但年紀尚小,而且一個沒有出閣的女孩子也沒有辦法拋頭露面。薛家是商人之家,是專為宮廷採辦購置各種用品的皇商。當然,按理說這裡面的利潤是相當大的,但既然是生意,那就需要經營,做生意的人必須得具備商業頭腦和管理才能。想必,薛寶釵的父輩經營能力很強,否則薛家也不會有“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盛世。但自從薛寶釵的父親亡故以後,情況開始有所轉變了。跟父親不同,薛蟠的商業智慧差勁得很,甚至經常被下屬員工欺騙,根本不是經商的材料。文中也說了,當時的薛蟠“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很顯然,如果不是靠著祖宗的臉面,恐怕薛蟠連這“皇商”的差事也會丟掉。以薛蟠這樣的能力不可能做得好生意,能否盈利都是個問題。薛家在薛蟠這樣的當家人領導之下,敗落只是遲早的事。所以,薛姨媽之所以進了京城卻不回家裡去住,反而到了姐姐的婆家賈府寄居,一是為了約束兒子,不讓他胡作非為,二也是為了能夠彼此有個照應,孤兒寡母的日子實在是難過得很。

關於薛家財政吃緊的問題,作者在書中雖沒有明確地寫出來,卻有多次暗示。從整本書來看,薛姨媽是個和賈母、王夫人等貴族婦人思想觀念不一樣的貴族婦女,她十分節儉,而且連她的女兒薛寶釵生活也極為樸素,完全不像大富大貴人家的小姐,而她們對待自己身邊的侍女,亦是非常儉樸。先來看一段原文: 香菱起身低頭一瞧,那裙上猶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正恨罵不絕,可巧寶玉見他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下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髒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蓮。”口內說,手內卻真個拈著一枝並蒂蓮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

寶玉方低頭一瞧,便噯呀了一聲,說:“怎麼就拖在泥裡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禁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玉跌腳嘆道:“若你們家,一日遭踏這一條也不值什麼。只是頭一件既是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的是上好的作料,怎麼你先倒髒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麼樣,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遭踏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這頓說又不輕。” 這是第六十二回,有關薛蟠侍妾香菱的一段文字。香菱跟大觀園裡一幫小丫鬟們玩鬥草遊戲,被她們弄髒了裙子。鬥草也叫鬥百草,原為端午習俗,從南北朝時開始盛行,端午踏青歸來,帶回名花異草,以花草種類多、品種奇為比賽對象。以花草名相對,以答對精巧者為勝。這是一種深受年輕女孩子喜歡的遊戲,然而在這一回文字裡,鬥草遊戲不是主角,主角是香菱的那條裙子。

按理說,像薛家這樣的富商之家,綾羅綢緞是應有盡有的,算不上什麼稀罕東西。賈府的綾羅不僅僅用來做衣服,還是拿來糊窗戶的,賈母不就曾經說府裡的軟煙羅年代積壓已久,太多了又用不著,要趕快拿出來給丫鬟們做衣裳,怕放久了會霉壞了嗎?按理說,衣服穿壞了總比放著發霉好啊! 可這裡的香菱卻因為穿壞了一條裙子而十分懊惱,或者說十分害怕,為什麼呢?寶玉說出了兩點理由:第一,這條裙子的布料是薛寶琴帶來的禮物,只有寶釵和香菱才有,寶釵的仍嶄新,香菱的卻先壞了,恐怕寶琴不高興;第二,害怕薛姨媽責備她浪費東西,不知節儉。這兩條理由,第一條為輔,第二條才是主。寶釵、寶琴都是通情達理的女孩子,尤其寶琴,跟史湘雲一樣的豪爽豁達,斷然不會把這些細微的俗事放在心上,再者寶釵也是個最體貼別人的女孩子,心思柔膩,更不會為這點小事見怪於香菱。更何況香菱還是哥哥的侍妾,算是她們的“嫂子”,於情於理都不會為一件衣服怪罪香菱。實則這段文字是巧妙地說出了薛姨媽節儉的生活習慣。當然,以一個正常人來看,如果她所擁有的錢財花也花不完,富貴至極時,那是考慮不到節儉這回事的。所謂惜福是假,經濟出現危機才是真。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盛世光景已經不存在了。所以第五十七回,又才有薛寶釵和邢岫煙的一段奇怪對話: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到一石壁處。寶釵問他:“這兩天還冷的很,你怎麼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一個月的月錢又未得。鳳丫頭如今也這麼沒心計了。”岫煙道:“他倒想著不錯日子給,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去,要使什麼,橫豎有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麼,那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裡不尖的?我雖在那裡,卻不敢很使喚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拿些錢,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此二兩一月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把棉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

寶釵聽了,愁眉嘆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裡,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這事。離了這裡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我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再商議,有人欺負你,你只管耐些煩兒,千萬別自己熬煎出病來。不如把那一兩銀子明兒也越性給了他們,倒都歇心。你以後也不用白給那些人東西吃,他尖刺讓他尖刺,很聽不過了,各人走開。倘或短了什麼,你別存那小家兒女氣,只管找我去。並不是作親後才如此,你一來時咱們就好的。別怕人閒話,你打發小丫頭悄悄的合我說去就是了。”岫煙低頭答應了。 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碧玉珮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我的。”寶釵點頭笑道:“他見人人皆有,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他聰明細緻之處。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於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閒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

這一段文字,不由得讓人感嘆,作者真是神來之筆,原本以為堂堂大觀園,神仙福地,豪門千金哪會有衣食短缺之憂?可在富貴福地之中,偏偏寫一位邢岫煙,於富貴之鄉生活的貧家女,竟需典衣度日!寶釵能夠體貼岫煙,既是她的善解人意,更表明她對於生活的認識要高於其他的女孩子。針對探春送給岫煙的碧玉珮,寶釵是這樣說的:“這些妝飾原出於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閒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 這段話對於研究薛寶釵及薛家的經濟狀況十分重要。可以看出:薛家現如今的經濟狀況確實不容樂觀,寶釵之所以渾身上下已經沒有富麗閒妝,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大官富貴人家的小姐了,同時她也說明了,七八年前的自己也是打扮得十分奢華的。可見,寶釵不論著裝打扮還是收拾屋子都喜歡素淨簡單,崇尚簡樸生活,不單單是性格愛好所使,也是家中的經濟狀況實在堪憂,不允許自己有過分的奢侈享受,所以能省就省了。 “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這個“咱們”,既是指邢岫煙,也是指寶釵自己,而“他們”,明顯是指賈家的幾位小姐們,可見寶釵內心裡已經承認自己確實不如探春等家境富貴。 類似這樣的描寫還有很多處。第四十八回中,薛蟠南下去做生意,走了以後,薛姨媽對薛家上下有這樣的安排: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併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並簾幔等物,盡行搬了進來收貯,命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併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他屋裡也收拾嚴緊,“將門鎖了,晚間和我去睡。”寶釵道:“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裡又空,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豈不更好。”薛姨媽笑道:“正是,我也忘了,原該叫他同你去不才是。我前日還同你哥哥說,文杏又小,道三不著兩的,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寶釵道:“買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錢事小,沒的淘氣。倒是慢慢的打聽著,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一面說,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嬤嬤並臻兒送至蘅蕪苑去,然後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 看了這一段文字,可嘆薛家人丁單薄,連僕人也少得可憐,全部加起來也未必趕得上寶玉、黛玉、迎春等小輩主子一個人所使喚的僕人多。雖說是身居親戚家裡,可薛家所花費的都是自己的銀子,即便多使兩個傭人也不會給親戚找麻煩。而寶釵所居住的蘅蕪苑中固然也有一些做粗活的僕人,但相當一部分是大觀園各個住所原本就帶著的管理房屋的人。寶釵正經的侍女只有鶯兒和文杏,用薛姨媽的話說“文杏又小,道三不著兩”,能用得上的也只有一個鶯兒。而賈家其他的小姐們一出場,哪個不是一幫丫鬟婆子團團圍著。作為薛蟠侍妾的香菱還是過著半主半僕的生活,在家裡還有不少活兒要做,可見其辛苦。而賈府裡,即便是令人厭惡到底的“受氣包”趙姨娘也沒見她要一天到晚忙著做活兒的。當然,寶釵這位正牌小姐更不可能閒著,每晚上要做針線活做到深夜,簡直就是和家道已然敗落的史湘雲一樣的處境。或許你可以把這理解成是薛寶釵勤勞的表現,但是,即便大戶人家需要傳授未出嫁的女兒一些生活技能將來以取悅公婆,可也沒必要這樣的勞作,賈家的女孩兒們可不像她這樣。林黛玉一年能做個香袋已經不錯了,探春偶爾做雙鞋也只是作為寶玉的禮物贈送而已,並非天天如此。賈家的小姐們一天到晚只不過下下圍棋、練練書法、弄弄丹青,修身養性。寶玉怡紅院中的晴雯、芳官一天到晚“只是睡覺”,無所事事。林黛玉屋裡的紫鵑、雪雁每日除了伺候一下黛玉的起居,只是喂喂鳥兒,夜半陪著失眠的主人聊聊天,從沒見有誰做活兒到深夜的。可見,寶釵的辛苦比晴雯、芳官等尤甚,大觀園裡,也只有寶釵能夠體恤家道衰落的史湘雲,此二人的境況其實相差不多! 薛寶釵是個在生活的不如意中逐漸長大的早熟女孩子。她有過幸福的童年,但長大之後卻要面臨著家敗的危機。小小年紀便已經深知生活的艱難,大觀園裡的女孩子,唯有她對錢財地位有明確的概念,懂得勤儉持家,於是也才會不愛奢華裝扮。由此,也更能夠理解薛氏母女的艱辛,明白薛姨媽為何想極力促成“金玉良緣”。畢竟,只有薛寶釵未來的夫家根基夠厚,而且又能夠無條件地幫忙,才有可能使得薛家的敗落命運進一步地推遲。不然,單靠著這個整日惹是生非的“呆霸王”薛蟠,恐怕只能讓薛家離“一敗塗地”越來越近。 由此看來,賈家雖然算不上最好的對象,但也算是不錯的選擇,寶玉長相又好,姐姐又是正當紅的貴妃娘娘,重要的是親上加親,日後有了麻煩,賈家總不能置薛家的孤兒寡母於不顧。 然而,寶玉和寶釵卻實在不是一對合適的好夫妻,寶釵雖然對寶玉有些好感,卻也只是女孩子的青春萌動而已,這兩個人完全不是志同道合的姐弟倆,而寶釵之所以想嫁給寶玉,大半的原因是出於家族的考慮。寶釵雖然沒有黛玉那樣的純真率直的個性,卻比黛玉有著更強烈的責任心和擔當力,寶釵之苦,苦在太懂事太爭氣,薛蟠若有妹妹一半的心力,薛家必定大富大貴。只可惜,千斤重擔落在了一個女孩子身上,要拿著自己的婚姻來拯救整個家庭的沒落,寶釵如何能夠不苦? 黛玉之苦,是天性所致,而寶釵之苦,是社會所使,黛玉的悲劇令人感傷落淚,而寶釵的悲劇令人扼腕嘆息。於是讀者也就更加明白了薛氏母女在賈府的不容易。為了能夠有所依傍,母女二人甘願充當“門客”,每天承歡賈母膝下,又要時刻察言觀色陪著小心。薛姨媽母女在賈府中並非如魚得水,也是需要承受相當大的心理壓力。 薛寶釵海棠詩最著名的一句便是“淡極始知花更艷”,這是她自己精神追求的寫照。但以紅樓花語而論,她卻是艷冠群芳的花王牡丹,怡紅夜宴中,寶釵抽到的花簽是“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詩出自於唐朝詩人羅隱的《 牡丹花》: 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 共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 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 書中,寶玉也曾把寶釵比作楊貴妃,很自然地讀者會把寶釵跟豐艷穠麗等詞語聯繫到一起。而且受87版電視劇的影響,對寶釵、黛玉這兩人的扮相存在嚴重的誤解:劇中的黛玉出場便是一身素衣,零星幾支釵釧,清素得很,而寶釵動輒便是滿頭珠翠,錦衣華服。其實相當錯位。薛寶釵名雖為“寶釵”,但並不愛好富貴飾物,而且衣著打扮極盡樸素,這才符合她“雪”的特徵。相反林黛玉卻是個標準的貴族小姐,衣著飲食無不極致講究,服裝色彩也多以紅色係為主,這也才符合作者“愛紅”的精神,作為鍾愛黛玉的賈寶玉,更是視紅色為最美的色彩,第一流的人物必定穿著第一流的色彩,黛玉平素一定少不了穿紅著綠。而寶釵之所以不得寶玉、賈母等人的喜歡,跟她的個人愛好和打扮也是脫不了乾系的。 賈母、賈寶玉等人畢竟是沉睡在富貴夢境中的迷糊之人,並不懂得“淡極始知花更艷”的真道理。林黛玉和薛寶釵,就好像是漢成帝時的趙飛燕和班婕妤,趙飛燕雖然妒忌成性,不惜殘害后宮,但單以愛情而論,卻也未必不可取,至少她對愛情的要求是相當高的,不允許其他女人的分享。而班婕妤卻是一個著名的賢德女子,在漢代的后妃中享有盛譽。太后也曾誇獎她:“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以楚莊王著名的賢妃相比班婕妤,可見其高潔的品質。但這個賢德美人在趙飛燕進宮後就立即失寵了,從此便侍奉太后了卻餘生,既是悲哀,也是她的聰明,躲在太后的羽翼之下,至少沒有受到趙飛燕的殘害。直到今天,班婕妤留給後人就是那首著名的《 團扇歌》: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圓如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可見,愛情面前,不論賢邪,即便皎潔如霜雪,也難免恩情中道絕。薛寶釵還是班婕妤,都是輸在太過賢惠,對男人而言,任性的女人往往更有吸引力。 己卯本曾於寶釵此海棠詩句後做出點評:“好極,高情巨眼能幾人哉?”薛寶釵正是《 紅樓夢》一書中為數不多的“高情巨眼”之人。紅樓眾人多數都屬“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之輩,只管盡享富貴,哪管風雲變幻?即便林黛玉也是一樣,雖然知道賈府的收支“出得多,進得少”,但依然嬌榮尊貴,過一日算一日,只沉浸在自己的小情調中。而薛寶釵能於富貴之中實施節儉,在尚未完全沒落之時作日後之計,是難能可貴的清醒之人。 作者寫了林黛玉、薛寶釵這兩個曠古絕今的奇女子,表面看來是黛玉家貧,寶釵富足,實際上恰恰相反。由此讀者更加敬重寶釵的為人。她識時務,是堅強能幹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可憐之處,小小年紀卻要承擔生活的壓力,卻又能夠淡然處之,不卑不亢,堅守自己的立場,實屬不易。相比之下,黛玉則不夠成熟。當然,黛玉純屬於詩的產物,是一個從詩的意境中走出來的女孩子,她即便悲即便苦,也是一種詩意。寶釵屬於生活,黛玉屬於藝術,寶玉會迷戀上黛玉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過結了婚的人都會明白寶釵的優點,要說過日子,還是寶釵最踏實。從這個角度來看,寶玉確實沒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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