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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貓女郎

獵人 陈升 4719 2018-03-18
住在這個城市的人, 少有不孤獨的。但不要問我是誰說的…… 她偏過臉來,讓我看她臉頰上的傷痕,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窗外的陽光打了進來,照著她半邊的臉,那道傷痕又深又長的,雖然已經結了疤,卻也不難想像當初落在她臉上的爪子,是那樣的快速凶狠,跟她熟悉的朋友,都習慣了她臉上或身上其他地方經常會出現的傷痕。 「總有一天,這些貓會把你害死!」 雖然我明知道,她那些睜著黑白分明,像水晶珠子一樣大眼睛的貓群,其實並不像聽來的那些聊齋奇聞般真正會發生什麽意外,不過當她把她臉上或身上的傷痕,已經開始像炫耀著愉快的事般的對朋友展示時,總是要擔憂的說說她。 她噘著嘴巴,用兩隻手端起咖啡杯:眼睛沈沈地望著鼻心上裊裊冒起的煙氣,在雪白的杯沿上印上一抹又粗又紅的唇印,我看著那隻雪白的杯和她猩紅的唇和顏色上不能妥協的對比。

想起那曾經擁有這唇的男人和她那一群忌妒的貓,臉頰上的爪痕,分明得像是昨夜瘋狂情夫,曾經殘忍的對她施虐。 「要不是有這些孩子,我早就已經離開,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你能怎麽想呢?我又不能帶著五隻貓到處旅行……。」 她放下杯子,像是一個因為擁有很多愛情故事而感到驕傲的情婦般地對我笑笑,我常常笑她,那些貓像她的情夫…… 「你們男人啊,寂寞的時候,有那麽多的地方可以去, ……我是指那些有著花花綠綠燈光招牌的酒吧、酒廊,… 在家裡擺一組好音響和一張不願意固定對象的床,上班的時候帶著不同顏色的故事,輕佻的向朋友傳述……。 」 「哎!哎!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哪!」我趕忙笑著,弓起指頭輕敲著桌沿,阻止了她的話。

「所以哪!我決定在家裡養五隻貓,就像你說的,它們是我的情夫。」說完,她從手提包裡,拿起一面小小的鏡子,側著眼看自己臉上的爪痕。 那是一隻很精緻,背面鏤刻著很多奔跑的野獸,連著一柄小把手的鏡子。上次她從尼泊爾回來時,曾經對我炫耀過,記得她說: 「這鏡子是開光許過願的,它會幫牠的主人帶來桃花運……。」而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看著她因為經常的濃妝顯得有些泛白並不太健康的皮膚,高聳的顴骨,強烈分明的五官,像電影裡經常淪為風塵女子的吉普賽女郎,她其實是很漂亮的,只怕年紀已經開始為她帶來困擾。 五年前,她溫柔的拒絕了我,而今天縱使我們彼此偶爾興起一點互許的念頭,也總會在因為太過熟稔的友誼之下,凍結褪化。

「四十歲那年,如果我們都還單身,還是要娶我嗎?」 她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漫不經心的對著端坐的我說。 幾年來,我們把這樣的一句話說得爛熟,每每看她又結束了一段不稱心的感情時,我也會像開玩笑似的這樣對她說: 「嫁給我吧!不要再挑了……!」 如果那一天,對方正經的說。 「好啊!」那一定會嚇壞了彼此。 我知道她並沒有故意讓自己的性情變得古怪,總也忍不住要想,一個單身女子,跟她朝夕相處的卻是一群看來不懷好意的貓兒,我以為她越來越陰沈了…… 有那麽一次,她在半夜裡打了一通電話給我,我由於連著幾天的熬夜工作,正慶幸有了一個可以好好休息的夜晚,不高興的咕噥著回答她。 「不要這樣嘛!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談心的人了啊!」牆上的掛鐘指著十二點五十分。

「可是現在已經快一點了!有話明天再說吧!」正想把電話掛掉,突然牆面上迅速的跑過一隻蜘蛛,當我抓起拖鞋,忙亂的解決了那隻夜行動物之後,再拿起話筒時,只傳來一陣陣嘟嘟聲。我坐在床沿想了一會兒,決定這一次要做漠不關心的壞朋友,那天夜裡我睡得很不好,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見自己纏在一堆像絲一般的電話線裡,有一隻碩大無比的黑蜘蛛,霍霍的磨著牙,一步步的向我逼進,而她就坐在不遠處,身邊圍著五隻貓,磔磔地對著我笑。 後來,我告訴她這個奇怪的夢,她只對我解釋說,其實那夜她並沒有掛我電話,是她的貓兒在地上扭打時,咬斷了電話線,卻調皮的祝我這個夢能夠成真。 記得前年在冬天才來的那個怪異颱風,我正巧到南部出差了幾天,聽說颱風要經過北部,就收拾了工作趕了回來,下車時撥了通電話到公司,公司的小妹說她已經找了我好幾天,並且聊到報上說都快冬至了卻還來颱風,看來不是個尋常的年歲。

我叫了車,直接到她住的地方,傍晚時分。由於颱風將來,天空輝映著血般殷紅的色彩,空氣中瀰漫蓍一股城焦灼像要爆燃起來的氣息。計程車司機不斷的從後視鏡裡回眼瞄著我,一副很有興致撩起話題的樣子。 我看著沿路為了壓抑不安,一再的摳著都已經泛出血絲來了的指肉,客氣地對他說: 「能不能開快一點,我有急事……。」那名中年男子,自以為很能洞悉人意:「放心好了!颱風要過半夜才會來!」 懷著複雜的心情,我很想對他說。這一次我有充足的勇氣,想要對我的貓女郎說:「嫁給我吧!這一次是認真的!」那路好長好長,好像永遠都走不完,當我下車時,發現指甲因為失神的一摳再摳,已經開始動搖…… 我按了幾分鐘的電鈴,想是因為停了電,一直沒有人應,於是撥了通電話上樓,她才在電話那頭問我是誰,聽她的語氣直覺得事情有些異乎尋常,我吼叫著說:「開門吧!我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卻只聽聞她在樓上哭了起來。

推開鐵門,大樓裡的燈光和電梯,都已經停熄。然而我的驚慌卻不只是因為樓梯間裡的黑暗…… 我繞著迂迥的樓梯,三步兩步的快速往上爬,心裡慌亂得幾乎要止住呼吸,卻沒有註意到住客堆放在角落邊的雜物,一個鋃蹌地跌倒在一堆電線裡,我憤恨地抓起糾結成一團的硬物,藉著從窄小的窗囗投射在我手上的殷紅陽光,才發現是一具廢棄的電話,愕然地,回想到我曾經說給貓女郎聽的那個噩夢。有一隻黑色大蜘蛛的夢。 她打開門看到我時,緊緊地將兩手環抱在我的肩上,只是一迳地哭,我看見她的貓,在暗處閃著螢光般的眼珠,隨著呼啦響的呼吸,緩緩地上下晃動,卻都彷彿知情地靜立在牆角…… 「為什麽不點蠟燭暱?」我撫著她的長發,笨拙地用一隻腳將房門關上,那隻摳破了的拇指,嵌進了幾絲她的頭髮,拉扯著又隱隱地痛了起來……

我輕輕地將她推開,她的雙肩仍不住的顫動,那慣常塗抹著鮮豔囗紅的唇,早已由著淚水,濡成了一大片,心疼地想她大概已經哭了好久好久。 費力的找來燭火點上,就著燭光看她哭腫了的眼睛,她才止住哭聲,一字一字慢慢地說。 「我的貓兒……死了……。她咬斷了電線觸電死了……。」說完哀哀地自顧自掩著臉又哭了起來。 我轉過身走到臥房門囗,看著她擺放在床上的貓屍,毛絨絨的一團,不協調的躺在純白的緞布床單上,好像死去的是她初生的嬰兒,看著她不住地抽搐的肩,不知道該用什麽話來安慰她…… 我在廚房裡找來一個紙盒,鋪了一些舊報紙,走到她的面前,她突地跳起來說。 「等一下好嗎?再給我一些時間!」 天色已經昏暗,她打開窗門從陽台的窗架上,取下了一把乾燥的野薑花,那花早已是不成形的縐縮成一簇焦黃。

窗外越吹越急的風,將她頭髮捲起再滾落在她捧在胸前的乾燥花上,像是一個行禮的女巫,進行著一場別人無法分擔的絞痛。 風幾乎要將燭火吹熄了,我趕忙跑過去將窗門拉上,才發現她的手背上,又多添了幾道貓兒新抓的爪痕。 貓兒們,伏在牆根上,一動也不動地只是張著螢光綠色的眼睛,注目著屋裡的動靜。 我開了幾罐貓食倒在一個磁盤裡,颱風越吹越急,門扉嘎嘎作響,我逗著那些貓兒,奇怪它們竟也像觸電了一般,還只是呆坐在那兒,沒有一點食慾的樣子。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看這電,一下子還來不了……。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留下來陪你……」我說。 我盡量緩和語氣,把話說得正直一些,不希望讓她產生了「趁人之危」的聯想。

她把紙盒緊緊地抱在胸前,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不用了!我可以照顧自己……。」 紙盒面上方整齊地打了一個蝴蝶結,我接過來時才發覺。它有些重量,不像是只擺放著一隻貓和一把乾燥花的樣子。 「請你找一個有樹蔭的地方把它埋了好嗎?」 說完就自顧自地蹲在地上,招呼她那群食慾不振的貓兒,我伸長了脖子,正想問: 「現在就去嗎?」發覺其實自己可以做這個決定,也就住了口。 我又待了好一會兒,直到開始擔心,可能再也叫不到車回去時,才下了樓。 她趴在陽台欄杆上喊了些話,沒了光線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風又急又猛的,我只能回著說:「好的!好的!你進去吧!」也沒有真確地聽清楚她最後說的那些話。 抱著貓走了好久好久。才勉強的攔到一部順路肯載人的車,回到家時早已是精疲力竭,將自己放倒在沙發上,沉沉的就睡了。那一夜,又睡得很不安穩,彷彿又做了一堆沒有什麽內容的夢……

醒來時,發現自己仍然衣著整齊的睡在客廳沙發上,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生氣自己因為忘了刷牙,囗腔幾乎要被億萬隻的細菌霸占。 冰箱裡有些快要發霉的麵包,我把它和囗腔裡的億萬隻細菌一起吞到胃囊裡,想像自己因而獲得報復性的勝利而頗有快意。 風已經停了,冬天裡來的颱風,料想它不會有太大的勁,城裡的空氣,又可以得到多天的解放。 開著冰箱裡最後一罐魚罐頭時,突然才想到,昨夜急急忙忙的下車時,把貓兒忘了在計程車上了。 慌張的奔下樓,站在冷風颼颼的街囗,兩個推著垃圾車沿街收拾殘局的老人,遠遠的盯著我看,我因為想到自己可能跑過去追問他們說: 「先生,有沒有撿到我的死貓?」那種突的感覺,幾乎要發笑。 剎那間,有股不能被諒解的心情激烈的湧現起來,雖然掉了貓,而可以當做其實我已在昨夜裡好好地葬了它,卻也無法說服自己,不對她承認這件事…… 是不是自己期望在這件事情裡,去激起她對我的一點惱怒,從而分辨我在她心目中的位子,應該是多過於那隻沒了生命的貓吧? 又過了好些天,慢慢地就缺乏心力去分辨我與一隻死貓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日子過得平常。工作無所謂賣力不賣力,也覺得自己沒有約約朋友聊聊天的必要。 人大致都一樣,站在一個稍微高一點還過得去的地方,看到的也只是對面一樣高的地方,卻忘了兩高之間的低潮,和那些在低潮裡的朋友,颱風過了之後的那幾天,我是徹底的忘了貓女郎和她的貓。 幾個禮拜後的一天下午,我回到公司,小妹交給我一封單薄的信,小妹說一位漂亮的長發小姐來找過我。 我坐在靠窗的地方,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這都市以它特有喧嘩和噪怒,慣常的攫住了我,空氣中開始有些清冷的氣氛,我確定有些淡然的氣味,猜想是幾株不肯對季節妥協的植物吧!正在綻放並且吐露著芬芳。我推開窗子讓它飄了進來。突然才發現北方遠處的山,已經有些灰黃。 我心裡有種感覺,知道時光的逝去,知道友情的逝去,知道大部分的人,並不真正對環境抗爭的理由,知道……。知道了很多很多…… 我斜靠在窗沿遏上。慢慢地展開信。一如她在身邊喚著我: 「阿江!我走了!我決定回到南部的老家去住。我跟我的貓……。住在這個城裡的人,少有不孤獨的……。你別問我是誰說的……。在南部我還有些朋友,可以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至少我跟她們會比較相似一些。 或許,我會像一般人該有的那樣,找個好男人嫁了,生幾個小孩,那時候,就大概再也無暇照顧我那些貓兒了…… 突然,我覺得自己,像是那個我們曾經談過的,小說中那半夜夢醒,吵著要吃豆漿的女人,而入夢與夢醒之間,已經一過二十年了,你呢?或許還是每天早上醒來無法動彈的大蟲。 你看!我們本來就是不同的人類,但我們都是孤獨的吧? 我是曾經努力過的,努力的要去適合它,適合這個城裡的步調,適合這個城裡我認識的每一個人,而現在,有時候,我希望我跟本不曾認識你們…… 有一天半夜,我會平靜的醒來,發現我不再養貓了,因為我已經不再需要它們了,我也不再孤獨了,那怕那一年,我已經五十歲了……」 「這城少有不孤獨的人……。」 「這城少有不孤獨的人……。」我喃喃地反覆這句話,心裡有股遙遠而空洞的感覺。 再也顧不得小妹在門邊偷偷地抬眼看著我,眼裡忍著淚水打轉,當它滴落在信箋上時,我又聞到了空氣中那股淡淡的香,遠山看來慢慢有些灰黃…… 我想到自己,想到這些年,遠山慢慢地模糊了,空氣中彷彿有股淡淡地香,我沒有想到明天,也沒有想到永遠…… 我想,是不是要買隻貓……來陪我…… 1989.8.23 GAIL生日台北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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