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導遊放了我的點,說好要在旅店門口會合的,我看看掛在屋子裡的鐘,他遲了兩個鐘頭又五分鐘,我想他不會來了。
旅店的圍籬外是機場的停機坪,說是籬外,倒也不是真的有一道牆什麼的,就雜亂的一圈馬纓丹花在那長著。
今天要回本島的最後一班飛機要走了。八人座的小飛機還空著,今年的冬天來早了,沒有人要到這小島來玩了,沒有人在乎自己家的小島,都出國去了,我想。
小飛機的駕駛在跟他的副手指點著什麼,打了個哈欠,他們鬆了飛機的剎車,飛機兜了個圈,原來啪啦啪啦響著的引擎聲,就被風吹走了,安靜了下來。
皮皮站了起來,吠了兩聲。
馬纓丹花上面,採著蜜汁的小紋斑蝶,在飛機揚起的風中站不穩腳,跌了下來,風裡有股曬乾了的馬纓丹好聞的味兒。
小飛機像才醒來的小鐵人,心不甘情不願的在跑道頭住了腳,晃著晃著,空空蕩蕩的肚子裡,沒什麼份量的,一下子就飛躍了起來,拐了個彎就鑽到雲堆裡去了。
雲層很低,緩慢的往旅店這邊推移了過來,雨來了,幾綹陽光還穿透了雲層,挺刺眼的。我扭頭問小邱。
“邱!你有沒有想過,皮皮在想什麼呢?”沒話找話說,自己覺得。
毛毛雨,雨裡還有陽光,雨絲輕柔的飄在我臉上,我瞇著眼。
小紋斑蝶又在雨裡跌倒了,我想笑,看見它們慌亂的揚起翅,卻又在雨裡跌倒。
導遊不會來了,整個島都安靜了下來,我是這島上唯一的旅人。
皮皮站了起來,往馬纓丹圍籬走去,有隻小紋斑蝶就趁勢的棲在它的背上,它為了趕它就在雨絲裡兜著圈圈,曼妙的狗舞者。雨裡的狗舞者。小紋斑蝶是它的舞伴……。
小邱坐在我旁邊,我們都看著出了神。
“我真的沒想過,它在想什麼?”
雨停了,太陽還在那。
“我們去游泳吧!”小邱說。
“皮皮!”小邱發動了引擎,狗舞者躍上了車。我們就往海邊去了。
“你不覺得你養牠,就要有了解它的責任嗎?”我很正經的問。
“對!可是它一直很忙,比我還忙。”
“每一條狗,都應該有一個可以自由奔跑的草原。”我突然想那樣說。
皮皮坐在我跟小邱的中間,天氣有點涼了,很適合它這身不長不短的毛衣。它盯著窗玻璃上的雨刷,剛打在玻璃面上的雨點一下子又被抹去,皮皮對這樣剛生出來的小雨點一下子又不見了,似乎感到有點迷惑……。我想到機場盡頭那片沙灘,抓起一把來仔細的看,是像星星一樣的小貝殼。
“星砂!”小邱說。
“其實是某種很小的珊瑚管蟲!”
“蟲!”我覺得有點訝異。
這大片的沙灘,都是蟲逝去之後留下來的殼。
“對呀!這世界的主人,其實是他們……。你看,如果我們不肯跪下來仔細看的話,你就只是踩著它們,你就想,人是最偉大的。”
“我實在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從這裡到那裡……。”小邱用手在天空劃了個圈圈。
“都是人家的世界,其實……我們只是過客吧?”
“在我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蟲已經在這兒很久很久了……。”
“所以,我們離開之後,這一切就又還給它們了。”我們兩個都笑了。
“對!所以或許應該說,皮皮是我們的主人,比較貼切。”小邱逗著皮皮,皮皮在星星鋪起來的沙灘上打著滾。
“生命沒有高談闊論,常常是沉默的。”我聽了又想笑,卻有點慚愧。
車停了,我們跟著皮皮漫步到了水邊,這崖岸上有座橋,歪歪的圈住岸灣,所以人們叫它馬蹄橋。
“這橋下有很多皮刀魚,看見沒?”水里起了一陣陣的亮影。
雖然已經是秋天了,但海水還是溫暖的。
“因為是南太平洋過來的暖潮的關係。”小邱在水里浮浮沉沉的對我解釋。皮皮在岸邊跳著,很想一起下來,很著急的樣子。
我們三個人(怪了!我一直覺得我們是三個男人。)嚐著秋陽要落在海裡的最後一絲餘溫。
“皮皮!過去一點。”它一直要擠在我們的中間,我在想,如果它的語言跟我們一樣的話,它一定也樂於跟我們分享,它對星砂,對夕陽的意見。
皮皮擠得更近了些,這狗很少叫。也許是它擁有一座滿是星砂和草原的島,沒有激情的必要。我感覺得到它的好性情。
“它多大了?”
“五歲。”
“所以,我們是三個成熟的男人擠在這兒。”
“對!皮皮是成熟的男人。”小邱抓著它的鼻子,牠喜歡人家這樣跟它玩。
“它有女朋友吧?”
“有喔!我們皮皮才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對不對?”
是吧?也只有人才會把情慾的問題弄得痛徹心扉,卻還是無力解決。
而皮皮的下午是……
追趕飛回本島的最後一班飛機……。
驚嚇了馬纓丹花上面採著蜜的小紋斑蝶。
皮皮的下午是……
陪著一個急躁的旅人,在斜陽的雨絲裡靜坐……。
皮皮的下午是……
擠在兩個濕淋淋的男人中間,幫他們取暖……。
皮皮的下午,有一輪好看的夕陽……。
“你不覺得是皮皮帶著我們過了這個下午的嗎?”
“別這麼哲學了,小邱!”我笑了起來。
“根本沒有什麼導遊,在這個島上。這麼小的一個島,哪需要什麼導遊。”
“可是,是你跟我說約好了導遊在店門口見的啊!”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怎麼不說那是你自己想像出來的。你別氣我啊!是你拗著說要一個導遊的。這島上,這季節,根本就沒人來了,哪來的導遊……。”
“其實,一片雲,一隻小紋斑蝶,一顆星砂,都可以帶你去玩一個下午的……。”
對啊!如果你把自己框死了,你是張著眼也是盲目的。
皮皮站了起來,跳到另一端的岩岸上去。岩縫裡窸窸窣窣的爬出幾個蟹來。
“導遊要我們過去。”小邱微笑說。
夜幕慢慢地罩了下來,我們在星星鋪起來的沙灘上奔跑。
“我們的導游從來都不下班。”小邱喘著說。
“對!也從來不會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