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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清照:醉花陰

相忘於江湖 李暮 3528 2018-03-18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 斜倚熏籠坐到明 李清照的這首《醉花陰》因為“人比黃花瘦”這一句而顯名。依依如弱柳扶風的身段嫵媚養眼,很能讓人回味。據說這首詞是易安寫給丈夫趙明誠的,一日無聊的相思。 燃香,失眠,飲酒,寫詞,一派宋代貴族小夫人的疏懶閒愁的雅緻生活,那時,燃香正是貴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之一,在淡淡的香氣中醒來,一天開始,也在淡淡的香氣中入眠,一天結束,或者因為淡淡的寂寞,看絲絲縷縷飄渺的香氣,想入非非。 詞中說的“金獸”即獸形銅香爐;“瑞腦”就是龍腦香,在醫學上又被稱作冰片。

李清照家屬貴族,加上她和趙明誠兩個人對古玩頗為上心,自然對於這些雅緻的東西更為偏愛講究。燕居焚香原是一種真實的生存方式,從詞中來看,李清照閨房裡“薄霧濃雲”就是香氣繚繞的境況,她用香的方式就是熏香。 為了避免煙火氣,古人常常不直接點燃香品,而用精炭之類的發熱的物甚間接熏烤香品,一來沒有了煙氣,而且散發出來的香氣釋放得更為舒緩,此類香品古稱“熏香”。熏香的使用方法頗有講究:通常使用熏香,簡單的辦法是直接點燃,此類香品在古代稱為“焚香”、“燒香”。這種辦法燃出來的多數是香煙,繚繞縹緲,雖然有情致,但是也有煙火氣的弊端。沒有清靜的意境。 插花、飲茶、弈棋、熏香等諸般雅事如入生活日常,生活變得藝術化了,這是我們的先人睿智的妙處,這些賞心的技藝東漸日本,被人家玩到了道的高度,注重儀式,潛化心性,如今已經成為他們上流社會及市民階層都孜孜以求的修身養性的生活哲學。可惜的是我們,香道和茶道、花道這些純粹典雅的生活藝術,卻距離我們越來越遠,心中飄動的只是越來越渾濁的灰塵,實在讓人心疼。

現在看古書,其實我們看到的那些古人飄逸動人的情致,多數都不過我們心中幻影,太過遙遠,無法體味其中的韻味了。白居易的一首寫款款幽怨的《宮詞》小詩,在我心裡留下了一個溫軟朦朧的印象: 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好像是發黃的往事,在淡淡的香氣裡,追憶不再的往事。 人生總是在得意與失意之間徘徊,其中唯一能讓自己一蹶不振的不過是自己的心性和智慧能不能支撐自己。 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得到所謂的解脫,沒有人能做到。 所謂的智者只是比我們更加能品味創痛。 我從來不認為嗜酒的人是因為他喝的酒是香的,而是他需要酒精的刺激。這和人生一樣。快樂的人並沒有得到更多上天的眷顧,只是他善於把痛苦釀造成知足而已。

焚一爐香,慢慢看清自己,看清往事,看清那所有不在身邊的遺憾,你微微地笑著。真美! 喜愛若有還無的淡色,如縷迴旋的天籟,鍾情坐看雲起的從容,清風入懷的高遠。 後讀《道德經·十二章》中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傷”兩句,便得意於安閒的淡香,殷殷而來,飄渺而去,杳無跡痕。 其實人生最為上乘的狀態大概就是除卻風塵,高標如白雲出岫。不過才人代謝,世事難測,我們都無奈於漂泊的境地。心的力量還不足以強大到安然的境界。於是享受和沈迷反而更加能讓我們認可。所謂士氣,魏晉時期已臻完境。宋朝的士大夫最多只是疏誕,絕對沒有逸放了。 熏香在盛唐已經很普遍了。五代時潦倒終身的才子羅隱有一首詩:“沈水良材食柏珍,博山爐暖玉樓春。憐君亦是無端物,貪作馨香忘卻身。”所說的就是玩香的事情。

進入宋代,由於士大夫對物質生活的高標準嚴要求,又從精神層面著力倡導和提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琴棋書畫以及美食、酒、茶等都完成了奠基,呈現出博大雄渾的態勢。熏香至此也成了一門藝術,達官貴人和文人墨客經常相聚聞香,並製定了最初的儀式。 周密《齊東野語》記載了當時士大夫玩香一些場景: 王簡卿侍郎嘗赴其牡丹會雲:眾賓既集,坐一虛堂,寂無所有,俄問左右雲:“香已發未?” 答云:“已發。” 命捲簾,則異香自內出,鬱然滿坐。群伎以酒肴絲竹,次第而至。別有名姬十輩皆衣白,凡首飾衣領皆牡丹,首帶照殿紅一枝,執板奏歌侑觴。歌罷樂作乃退。 复垂簾談論自如。良久,香起,捲簾如前。別十姬,易服與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則衣紫,紫花則衣鵝黃,黃花則衣紅,如是十杯。衣與花凡十易。所謳者皆前輩牡丹名詞。酒競,歌者、樂者,無慮數百十人,列行送客,燭光香霧,歌歡雜作,宴皆恍然如仙遊也。

宋代上流社會的奢華與風流竟有如此排場。用香考究得可謂到了精心奢侈的地步。 這是香宴。花氣襲人的縱樂之事。且不說他們沉湎聲色,但就其中考究細微,卻也稱得上是用心了。盛世時期,百業繁華,人們有了余力講究唯美,這些玩意都得到了追捧。大家湊在一起尋求快樂,輕靈空虛的技藝被發揮到了享受的極致,這似乎是難以改變的規律。 讀一本有趣的書,點一支線香最好。清朗的早晨,陽光曦微,心境平和,神情自然就一天清爽。 或者是一個霏霏春雨的黃昏,寂寞的一個人,穿著寬鬆的棉麻敞衣,坐在窗前,靜坐。 香是不可或缺的。 最好是檀木香,香清且遠,房內的陳設都是靜止的,獨香氣繚繞,一切靜止便被劃破。看著那香慢慢升上去,細如絲線,在細到快要斷時忽地又一下子一抖一抖地搖曳起來,若有若無處陡生許多遐思。頗有禪古之味。

捧一卷詩書,燃一支篆香,濃郁氤氳彌散開,植物天然的香味溢出,青煙裊裊升起,如梅疏影橫斜,又寂寞又優雅。篆香四溢,不僅衣著,連肌膚也透香,呼氣亦如蘭。 令人神往。 陽光溫暖的午後,暖風揉碎一樹花香,五彩花絮被風扯成絲線織了一地;月色溶溶,花色已然不見,幽香卻慵慵懶懶地散開,像一管無跡無踪,綿綿不絕的簫音,讓心變得無比柔軟。 一個人,或者兩個人默默漫步在暗香浮動的月色黃昏…… 風晨月夕,把重簾垂下,焚一爐水沉,看它輕煙裊散,心隨香遠,這在宋代士人的生活中算是平常的享受。 獨坐閒無事,燒香賦小詩。獨處如此。長安市里人如海,靜寄庵中日似年。夢斷午窗花影轉,小爐猶有睡時煙。午夢裡,也少不得香煙一縷。

輕飄飄的日子和平平靜靜的心情,落花微雨,輕漾在清晝與黃昏中的水沉,是宋人生活中一種特別的溫存。 追求日常生活中的禪意,正是宋代士人焚香的一種境界,即便不如意到了極端,它也還是一個療救的方式。平居日子裡的焚香,更屬平常。廳堂、水榭、書齋、閨閣、松下竹間,宋人畫筆下的一個小爐,幾縷輕煙,並不像後世那樣多是把它作為風雅的點綴,而是本來保持著的一種生活情趣。 小院春寒,依然安靜如我,杏花枝上,春雨瀟瀟;午窗歸夢,正悄無一人,爐子裡的香還有一點,那久遠的宋人香事便總在花中、雨中,平平靜靜地滋潤著日常生活。 一天就這麼過完,安然無事,看完黃昏最後一點陽光融盡,已是華燈初上。 “紅袖添香夜讀書”是一個很雋永的意象。

無可否認,非常之美。對於今天的人,這大約成了一個無法實現的幻覺。甚至是個錯覺,只是一個紅衣飄飄,體香淡淡的女孩子繾綣纏繞就好了,其實不止如此,這是一個淺薄的誤會。 焚香和添香,都是雅事,因為細膩繁瑣,需要的是清靜無為的心氣。 長期以來人們積累經驗,總結了一套繁瑣細碎的焚香方式:首先,把精製的炭墼燒透,放在香爐中,然後用特製的細香灰把炭墼填埋起來。再在香灰中戳些孔眼,以便炭墼能夠接觸到氧氣,不至於因缺氧而熄滅。在香灰上放上瓷、雲母、金錢、銀葉、砂片等薄而硬的“隔火”,小小的香丸、香餅,是放在這隔火板上,藉著灰下炭墼的微火熏烤,緩緩將香氣揮發出來。 這個焚香的過程很是繁瑣細緻。就算香一旦“焚”起,還需要不停留心照看,不然的話香燒快了,灰塵積累下來,或就可能滅了。但是炭墼是埋在灰中的,並看不到它,要判斷炭火的情況,就只能用手放到灰面上方,憑手感判斷灰下香餅的火勢是過旺還是過弱。於是,唐人詩詞中除了“添香”之外,還喜歡描寫女性“試香”的情景,描寫女人如何“手試火氣緊慢”。

五代花間詞人和凝在《山花子》描寫一位女性弄香的情景: 銀字笙寒調正長,水文簟冷畫屏涼。玉腕重,金扼臂,淡梳妝。幾度試香纖手暖,一回嘗酒絳唇光。佯弄紅絲繩拂子,打檀郎。 這樣的情景,可堪回味,添香也好,試香也好,曼妙的女孩兒款款彎腰,動作情柔和婉,自然美不勝收,淡淡的香氣散逸飄開,好也如夢。這正是添香的絕妙之處。 李後主也有一詞《浣溪沙》說到紅袖添香: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金爐次第添香獸”是奢侈了。添香的不再是一個紅袖兒。 富貴是富貴了,然而缺少了許多人情味。帝王家有的只是儀式化的隆重和華貴,其實只是一種別樣的孤獨。暮去朝來,香亦漸疏。宮中的侍女們,一遍又一遍地往金爐中添加香料。彌散出來的卻是一種更加深邃的孤獨和寂寞。就像白居易的那首優美哀惻的《宮詞》“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年少的李清照和懦弱的李後主都想不到,悲哀冷漠的孤獨是他們後半生無法擺脫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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