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相忘於江湖

第13章 晏幾道:蝶戀花

相忘於江湖 李暮 3224 2018-03-18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長不大的孩子 他的文字總有微微的疼痛。一根心弦顫鳴,欲斷。一個疏狂落拓公子的艷遇。 每一次看小晏的詞,我總有一種華美落了的感覺,好像是一場水月鏡花的夢到了頭。悲哀如影子一樣驅之不散。人生這樣短暫,甚至來不及細想就已經成為了過往,於是總是以為自己是活在一個纏綿的回憶中,包括讀這些曇花一現的文字。 這首小詞說的只是一場華美的艷遇。一次春夜的宴會,他遇到了一位美豔的女郎。燈火輝煌,他的醉眼迷離,深深地笑著。女郎在他的眼神中載歌載舞,頗有醉生夢死的滋味。可是,好事難成,聚散匆匆。夜闌人歸後,夢魂又悄悄地回到她的身旁……

艷遇(你想入非非,得意地竊笑著),他喝酒多了,不知那個美麗的歌女當時什麼表情,不得而知了。 晏幾道和父親晏殊並稱二晏,人們習慣上叫他小晏。在家排行老七,侯門公子生來就是個驕傲的人。這種傲氣多數因為少年富貴而近於冷漠的。 一個人用情感築了一個院落,孤芳自賞。他把自己的整個生活詩化了。用一句世俗的話來說,小晏,他是個不合時宜的書呆子。 據陸友《研北雜誌》中記載,晏幾道的詞在當時極負盛名,蘇東坡很想見見他,就找黃庭堅搭橋引線,結果讓人哭笑不得。小晏說:“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東坡碰了一鼻子灰,大約在他的眼裡,蘇東坡只是一個無聊的陌生人。 讓人說什麼好呢! 年少的時候,享盡榮華富貴,晚年卻窮困潦倒之極,卻又不能抱怨命運沒有眷顧過他。只是他太單純,永遠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懷抱著美艷清涼的夢想,不肯醒來。

喜歡小晏的文字,正緣於他的清純和乾淨。別的原因實在是沒有了。一個人若一輩子都活在童話裡,那他除了做一個寂寞孤獨的詩人,別的什麼都做不出來了。還是那一句話,他把詩詞中的故事和意義當成了真實的生活。 這正是小晏的痴,小晏的絕。這也正是小晏的痛,小晏的傷口。 他和他的父親是多麼的不同。 晏殊少年富貴,受盡皇帝的恩寵,一生都是如意的。他也許從來都沒有想過,一個人若不是無聊地尋愁覓恨而是溺於絕境會是什麼樣子。也許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小兒子竟會淪落到一無所有的困境。 幸運或者不幸,只隔了那麼一層薄薄的紙。 晏小山恍惚之間寵辱經遍,但他始終參悟不透。所謂的命運,卻不過是自己執意沉溺的結果。他珍愛的只有感情。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我終於明白,並不是只要美好的東西都會有人珍惜。富貴榮華凋盡,就算你是冰魄玉骨,勢利的人們也仍然會棄你如敝屣,而你所能堅守的只是一個幽深孤單的夢境。 “醉別西樓醒不記”一句,讓我垂淚。一次指尖被刺破後,那顆血珠子湧了出來,反而有種暢快的感覺,好像往事終於從記憶中釋放了出來。那過去的愛和歡喜又重新充滿了自己的心頭,說是自己不記得了,那其實是在騙自己不再傷心。 一個男人的心應該是玉石做的,堅硬也溫潤。晏小山就是這樣,他有他的好處。我欣賞辛稼軒和陳亮說的“男兒到死心如鐵”,那是骨氣。可是我還欣賞晏小山的“多愁愛惹閒愁”,那是柔情。好男兒本來就應該劍膽琴心、俠骨柔腸的。還是那一句話,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就算是沉溺,那也是為了真情。 晏小山還說“到情深,俱是怨。”我知道他沒有辦法做到像父親那樣面面俱到,能把菊花的隱逸之美綻放在人心險惡的廟堂上。他只剩下了真摯深切,沉鬱悲涼。 你也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他感嘆“春夢秋雲,聚散其容易”。 人生這麼短暫,禁不起什麼長相廝守的誓言,更何況你並沒有照顧她們的能力,就算是放生吧。只留下你一個人,傷心到了無法睡眠的地步。 一個男人到了這樣的地步,我也只能嘆他是癡。 他還有一闋《思遠人》: 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 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這闋詞用筆曲婉,詞語迤邐,細微精緻。可是情意卻蘊藉飽滿,讓人折心。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仔細地念誦著他的這片文字,心裡涼涼的。 就硯承淚,就淚研墨,就墨作書。傷心的人只能說些傷心的話。更說“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字音婉轉,留戀在唇間,那些文字能粘上我的溫度的。可是落出了口,還是冰涼的。 認真地難過,認真地思念一個人。 從來都沒有漫不經心過,這樣的一生,怎麼能不疲憊! 大廈已經傾覆,形銷骨立的晏小山悄悄地落淚了。 我常常聽朋友說,男人應該粗略一點,把那些事情撂下吧。 女友對我說,怎麼能無緣無故地就難過起來呢!跟個女孩子一樣。 我笑了笑。是,應該快樂的,應該的,可是有時候,卻總會莫名其妙地難過。這時候,我只想听一句話,可是沒有人會說出來。 做一個人,我們能守得住的是什麼呢?如果你心裡有一隻看不見的精靈,快要讓物慾橫流的都市生活給擠死了,你該不該難過呢?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過去的集合。你未必都要背負起這些,可是我還是始終學不會背叛。儘管你會罵我矯情,有時候,你只想停在一個有陽光的角落裡,仰望天空,淚流滿面。 如果能讓這樣輕淡的文字顯現在你的面前。 你會抱緊我,說:“你是個無法長大的孩子。” 我會笑起來。謝謝你。我想起來三個像孩子一樣的詩人,小山,李後主,另一個就是他,微微笑著的納蘭,容若。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麼不經意地活著,當所有的人都變得沉重的時候,你無所謂地微微一笑,花瓣如雪紛紛飄零。夢醒的午後,有雨,絲絲綹綹地飄下。只有你的孤單無法逃避,燕子的歸來,會不會是昨夜夢裡反復被記起的容顏……

你是不是晏小山,一個落寞的相國公子,繁華落盡的暮春時分。 暮春的午後,我的筆蹟有些乾澀,一個人坐在陽光的一個角落裡寫這篇文字,說不清是怎樣的一種寂寞。 晏小山,對於我來說已經遙遠得只剩下了一個水墨色的背影。這不應該是個回憶,而應該是個錯覺。指尖沾滿了陽光的味道,輕輕地捻著手指,喚他,小山。 夢醒的午後,有雨,陽光晃動了一下,花開窗前的海棠在嫩青的樹影中簌簌落下。 這的確是個錯覺。他一個人長久地佇立在紛紛的落花陣中,望著細雨中飛來一雙燕子,痴痴地想起了一個人。 小山是晏殊最小的孩子。晏殊風流儒雅,仕途顯達,官至參知政事,也就是宋的宰相。也不知小山是怎樣被父親溺愛的,他一輩子都沒有學會做官。小山二十六歲那年,父親死了。他的一生便隨著家道中落而失意於官場,甚至因為父親而被牽連入獄。

黃庭堅在晏小山的詩集的序文中說晏小山“壘隗權奪,疏於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模。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於下位。” 唉,天才詩人們大多是這個樣子的。心中鬱結不平,行事作為常讓人瞠目結舌,而他卻又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天生傲物的脾性讓他完全不會官場上的逢迎周旋,文章寫得再好,人們還是敬而遠之。陸沉下位的命運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是個驕傲的人,以致讓那些聰明的達人受了傷。 連小山自己也說:“我盤姍勃窣,猶獲罪於諸公,噴血吐之,是唾人面也。” 人家說他一輩子有四痴。不靠自己父親的權勢而撈個大官,這是一癡;中了進士還不務正業,一門心思地寫些耍個性的文章,這是二痴;揮霍無度,家里人一起跟著受罪,讓外人都覺得可惜,這是三痴;人們無論怎樣騙他,他都不記恨人家,還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人家,這是四痴。

你不能不感嘆,富貴家的小公子竟然這麼任性地拒絕長大,守候著自己的赤子之心,日漸消瘦。 我不禁有些失語。 真正的詩人不是在玩文字遊戲,而是在像他的詩一樣生活。 我捏緊自己手中的筆,這樣的力量能不能戳穿世間這滾滾的紅塵,畫出他的樣子呢? 從中午一直坐到黃昏,從黃昏坐到深夜。 一盞燈默默地對著我,城市的夜晚比白天還喧鬧,那古典的詩意遁逸在幾頁書紙上,如深閉的門,把我隔在外面。 我無處可去,天空中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有的只是充滿了疲憊和無聊的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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