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相忘於江湖

第11章 柳永:雨霖鈴

相忘於江湖 李暮 5298 2018-03-18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別離,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生如夏花 這是宋詞中最著名的惜別之作。我像中毒一樣喜歡它。 我不是一個浪子,骨子裡是一個戀家的人。雖然嚮往卻永遠也學不會去遠方流浪。說起送別,只有兩次送別刻骨銘心,難以忘懷。一次是高中畢業,大家各奔東西散伙的那天。大家不管男女,抱在一起流淚,說保重,說再見。心裡撕扯一般疼痛,或許當時很平淡,我記不清了,那些是後來賦予的了。雖然現在有多種方式可以聯絡,大多數同學卻再也沒有見過面。轉眼間已將近十年了。

第二次送別是大學畢業。我還記得那個炎熱的六月,兄弟姐妹們去喝酒,沒有人不喝醉的,一直又唱又叫,鬧到天亮。是因為心裡難過。是因為不想分開。是因為留戀那段飄飄的歲月。或許還為了更多。其中包括那短暫而脆弱的愛情。 人生真是寂寞,能讓自己為之哭為之笑的事並不多。 面無表情地活著,思念著什麼。在每一次臨睡前,總是忍不住感慨,不想睡,睡著了又不想醒來。 我記得在分別的那次酒桌上,我含著淚說:來,兄弟們,乾了這杯酒,我為你們背首詩。他們端著杯讓我馬上就說。我說: 你要走,我不送你。 如果你來,無論多大的風雨我都去接你。 那一天同學們差不多都喝醉了,喝醉酒的人總是很可笑。可是我們笑著笑著,卻又流出淚來。有時候,反過來一想,清醒其實挺可怕的。只是我們習慣這麼把一切都擱置起來。不再相信醉話了。每一次認真起來,都覺得心有戚戚,正如這首歌裡說,這是一個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柳永這個人的一生是不幸的,我無法理解漂泊者的幸福,所以我想當然地認為追逐夢想的生活是一種寄生。柳永為了謀求功名,來到汴京開封,卻浪跡於花街柳巷,他把快樂看得太簡單了。那其實是一種飲鴆止渴的方式,那快樂曇花一現,之後便是更深的寂寞。 無法確切地知道柳永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的多情,這樣處處憐芳草,專一情事,總是會讓很多女人喜歡,倒是我常常忽視一點,柳永這個人從骨頭里是個浪漫詩人。 並不是所有會寫詩的人都是詩人,其實所謂的詩人必須像他的詩那樣活著,這樣他和他的詩才是一棵完美的樹,文字就是樹的花朵,自身就是枝幹。一棵樹理解春天的方式,就是開花結果,那是樹的生活。 柳永是個徹底的詩人,他是一棵花樹,他無法不選擇春暖花開,只是當政的宋仁宗皇帝喜愛的是蘇軾這樣的牡丹,而不喜歡柳永這樣的桃花。

人生無非兩個去處,一個是家,一個是夢。 也因此我們年輕的時候總是在路上。 在路上的只有兩種人,一種人回家,一種人在遠行。只是有時候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歸人,還是客人。我自己是哪種人,從來都沒有搞清楚過。 柳永是個沒家的人,從一處到另一處,那是完全詩意的流浪。他是在尋找自己的夢想。所有的人都說,當初柳三變離開家是為了尋找仕途上的出路,對此,我只能笑話他的不自知。富貴和你柳耆卿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你無論走向何處都只是“羈旅”。 秋天,長在柳永的骨肉裡,像一棵毒刺,秋天一到,他便中毒。所以在他的詞裡,秋天異常的傷人傷心。 還是從離別說起吧! 柳永的早年是在汴京度過的,他的父親叫柳易,前曾在職南唐,官至監察御史。宋滅南唐後,入宋為官,官至工部侍郎。柳永兄弟三人,當時都有文名,人家稱他們為“柳氏三絕”。柳永排行第七,人稱柳七。第一次考進士,以失敗而告終,名落孫山,心灰意冷的詞人寫了一首牢騷滿腹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個牢騷發得有點過頭,他到底還年輕,狂傲得像個任性的孩子,然而沒有人寵著他。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有這樣一段記載:“仁宗留意儒雅,務本向道,深斥浮艷虛華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沖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景元年方及第;後改名永,方得磨勘轉官。” 由此柳七一生不得志,到自己滿臉皺紋,鬍子一大把了,改了個名才中了進士,做了個芝麻樣的小官。其實看一看宋仁宗趙禎這個人,你會發現他並不是一個笨蛋皇帝。在位四十多年,頗能容人,但話又說回來,他們都是政治家。最為忌憚的就是書生們恃才放曠,自以為是地耽於宴樂,而不顧士大夫的道貌岸然。不客氣地說,玩政治是要會戴兩張面具,不然聖人們唧唧歪歪的修身養性、治國、齊家、平天下的活就沒人認真乾了。你看看柳公子是怎麼對待皇帝的斥責的。

“日與浪子縱遊娼館酒樓,無復檢約。自稱為'奉旨填詞柳三變'。”這簡直是讓皇帝老頭下不來台。既然你不按規則玩遊戲,朝廷沒有時間理會你,三振出局,自己爽吧。在那樣一個獨裁的封建時代,入不了仕途,書生們幾乎完全沒有出路了,不潦倒才是怪事。 柳七這個多情的花花公子,無疑是耍個性出了頭,只能在脂粉堆裡博一個有情人的虛名。他倚仗的是自己的才華,你又無法苛責他,讓人們說什麼好呢! 在汴京廝混下去顯然是沒有出路的,於是在一個秋天的黃昏,他黯然離開了。送他的是聊相慰藉的一個女藝人。 我現在沒有心力去安靜地欣賞一個無望的人的悲哀的沉吟,我同他一樣的疲憊,一樣漂泊無依,一樣殘存於心的只有一個縹緲的希望。

他一襲單薄的長衣,站在河岸上,更遠處的江水緩緩地流向一個陌生的地方。 她只能忍著淚水,不要讓它流出來。生活已夠艱難,該寬慰他的,該勸他一句,讓他學會照顧自己。該說些什麼的。這一去,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日子…… 去吧。 就是不說你也應該知道的。緊緊抓住你的手,你的手輕輕地抖著,這麼涼。 天快黑了,天空還是藍的,剛落下的秋雨,那麼瘦,那麼清涼。無非是說我們的命運,不怕的。水面上起水霧了,再次握住你的手,我凝眼有看穿天水的想法。 我和你,我們也擁有過快樂的,不是麼!所以還是應該高興一些的。 只是在晚上,一個人漂在江水上,怕黑的話,就看看天上的月亮吧! 船翁唱號子了,你去吧,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的!

那更遠處,許是夢醒的出口。 她忍住了全部的淚水,微微地笑著,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在他的心田裡,一顆紅色的種子埋下。這一切,是不會被拿去的。 秋暮,亂灑衰荷,顆顆真珠雨。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 池上憑闌愁無侶,奈此個單棲情緒!卻傍金籠共鸚鵡,念粉郎言語。 在那個秋天,一場雨後,天又涼了許多。 那位孤獨的女子在寂寞中等待柳永回來。他或許會回來的?女子想。 他走了這麼久,也應該回來的,是不是?她問籠子裡的鸚鵡。 且不說柳永。就說這鸚鵡真讓人傷心。 我問你,如果你一直和那隻鸚鵡說話,說一輩子,你對它講一切事,你說這只鸚鵡會懂你的意思麼?如果你是傳說中的黃色的小公主,美麗,寂寞,純潔,這只鸚鵡會不會愛上你呢?沒有什麼可想的時候,我常常胡思亂想,編一個故事給自己,或者是和鳥兒說話。

寂寞會讓一個人瘋掉。 不知為什麼,看完這闋詞,腦子裡就剩下了離奇紊亂的想法。那個心煩意亂的女子我認識,她的心事我也知道。傷心的女子到處都有,人們早已經熟視無睹。 對於她的悲傷,沒有人真的關心。這樣的情況已經延續了幾千年。沒有身份的她,毫無理由地被拋棄了,多數已經完全被忘記了,被記住的並不是最傷心的。 我曾問她:“乖乖,為什麼養一隻鸚鵡呢?” 她回答我的聲音含糊不清,那是宋朝吳越的方言,或者時間太久遠,她的聲音已經失真。我一直在想,寂寞會讓她瘋掉的。 在一個閉著門的大院子裡,秋天在你的園子裡,渾身濕漉漉的,長滿了苔蘚。寂寞難耐的你,每天都好像生活在一場冰涼冰涼的夢裡。轉悠,幻想,黃昏來了,你開始變得煩躁不安。

我還是想問她,為什麼養一隻鸚鵡呢?用這隻金籠子來養牠,而且只養一隻!為什麼只養一隻鳥呢? 她說:“鳥兒就不怕孤獨。”她說著還笑了笑。 而我卻為這句話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秋天死亡的過程是最怕寂寞的,而且黃昏時分,她最害怕的就是下雨。荷塘里的荷葉已經先她一步進入枯老,她說他知道自己的結果是什麼!她不過是在等待。 是的,是寂寞,它是涼的,它悄悄地圍裹著她。 我最後一次問她:“你確定你養的這隻鳥真的能聽懂人語嗎?給你講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個黃色的小公主,一生下來母親就死了。沒有人告訴她原因,也沒人和她說話。敢和她說的幾個人,無意間說起了她的母親,只那麼提了一句,可是仍然被國王殺死了。從此再也沒人敢和小公主說話。

小公主在無言的世界裡成長,她漸漸覺得寂寞得厲害。 這時,有個好心的人送給了小公主一隻美麗的鸚鵡,悄悄對小公主說,這隻鳥兒會說話,你有什麼話就可以問它。 小公主從此就天天跟這只美麗的鸚鵡說話。鸚鵡很聰明,說話學的也很快。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小公主天天和鸚鵡在一起,慢慢長大了。 鸚鵡每天和小公主說話,安慰她,給她講故事,給她唱歌(當然很難聽啦)。小公主總是在它的故事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然後就是她的夢。 那不再是一個封閉的園子。有時候她會到一片長滿了美麗的樹,開滿了很多的花的海島上,遠處能看見海面上的船。天很高很藍,而她能看見的海面也很遠很遠。一天,她在這裡看到了一個英俊的男子,朝她走來,和她說話。她驚奇地打量這一個有著奇特魅力的男子。他身上有一種神奇的東西吸引著她,他們說話,遊戲,一起看日落,看遠處的水面上躍起的魚。 然後,她困倦的時候,男子就給她講故事,她總是在他的故事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然後就是她的夢。 那是另外一個地方。這個男子帶著她遊玩,給她講了很多東西,漸漸地小公主知道了很多,而且知道了愛情。是的,就是愛情。 她愛上了這個男子,她知道這個男子也愛他。 她心裡知道這樣下去的結果會是什麼?她開始拒絕在男子麵前睡著,就是很困很困也不捨得閉眼,而她還是會在自己支持不住的時候醒來。 睜開眼,她就看見自己的鸚鵡還在自己的身邊,不停地講著故事。它瞪著一雙圓圓的小眼睛,盯著小公主的眼睛,它好像知道一個小秘密,小公主的臉一下子紅了。 鸚鵡問她:乖乖,你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她不回答它,因為害羞而跑掉了,鸚鵡在金籠子裡嘎嘎地笑起來。它是知道的,而且它還知道更多的秘密。 她從此總是愛睡覺,而且讓鸚鵡不停地給她講故事。鸚鵡望著睡著的小公主,看不清它臉上的表情。 (如果鳥兒真有臉的話,可能會看清。)它知道小公主現在很快樂。 (故事到這裡,我突然不想說了……) 她總是想睡覺,想盡辦法讓自己睡著,讓自己做夢。 在夢裡,她和他在一起。 一次鸚鵡問小公主:“乖乖,為什麼養一隻鸚鵡呢?” 小公主開始只是笑,後來是一陣茫然,最後說不知道。 小公主說:“鳥兒,你是一隻好鳥!” 鸚鵡對小公主的回答並不滿意,結果那一天小公主睡著後就沒有碰到那個男子。小公主在夢裡等待。秋天,黃昏,下起了雨,醒來後,小公主開始變得煩躁不安。 鸚鵡扒著金鳥籠問公主:“為什麼養一隻鸚鵡呢?用這隻金籠子養牠,而且只養一隻?為什麼只養一隻呢?” 小公主說:“鳥兒不怕孤獨。”說著她笑了笑。 鸚鵡啪地一聲,在籠子裡暈倒了。 “啊,我不能再講下去了,就到這裡吧。那將要發生的,難免是一個傷心。” 該說柳永了。每一次說起柳耆卿,我總會不自覺地想起關漢卿的這曲《梁州第七》: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閒愁到我心頭! 伴的是銀箏女銀台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並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 你道我“老也,暫休!”佔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遊州。 這個人,定是那詞中的粉郎。柳永的文字確實出色。在現實生活中傷痕累累的柳永,到底是詞成全了他,還是傷害了他。估計他自己也很難說清楚。他被幾乎所有的人都接受了,“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但是,他卻過於恣意,以至於被士大夫文人討厭。 柳永也嘗試過和士大夫的代表們溝通,一次他去謁見宰相晏殊。 柳永比晏殊至少大四歲。這次會晤大約在晏殊53歲左右。此時柳永中進士差不多10年了,但還是沉於下僚,於是他想和宰相談談心,希望這位宰相詞人能理解自己。這真是當局者迷。晏殊可是旁觀者清。他知道皇帝不喜歡的是什麼。兩個人一開始就心照不宣地談到了詞。晏殊開口就點題:“賢俊作曲子麼?”柳永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當然不能讓步,馬上說:“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受到這樣一番譏諷奚落,柳永失望而歸。 這個風華絕代的窮書生躲在了文字的背後。能接受他的只是那些被生活束縛住的底層女人們,艷情和真情好像是兩杯烈酒,只是為了讓自己麻醉。安然和閒適,當然不適合他們。 看看那個美麗孤單的女子,一點一點地憔悴下去,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夢變成現實呢?讓鳥兒變成那個人! 荷塘月下,軒窗之內,一個不眠的女子調弄鸚鵡,教它說那個人的話。這能不能安慰自己呢? 沒有人真的關心那個孤單的女人,沒有人心疼她,她應該是知道的。 這傷心的日子,你要相信童話,或者相信胡思亂想。 那隻鸚鵡真的什麼都知道的。它說:睡覺吧,睡覺吧,睡到明年的9月9日重陽日,我來抱你起床,一起看菊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