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蔡瀾談友

第7章 第二部分-2

蔡瀾談友 蔡澜 14294 2018-03-18
弟弟的貓,樣子並不十分可愛。而且雜種居多,和街邊的野貓沒什麼兩樣。 為什麼有這種結果?那三十隻貓怎麼停留在三十隻,不加多呢? 原來有些馬來朋友很愛貓,常來討幾隻回家養,他們把樣子好看的都弄去了,剩下來的只有弟弟和他太太覺得不錯而已。 馬來人不喜歡狗,貓是最普遍的寵物,甚至把一個城市的名字也以貓稱之,叫為古晉。古晉人立了一隻很大的招財貓當城市的標誌。為什麼不建馬來貓而立日本貓呢?原來愛貓之人是不分國籍的,他們自己成立一個貓國,只要是喜歡貓的話,都能成為國民。 有些朋友很怕貓,認為它們很邪惡,還是養狗好,狗對主人很忠實。我不喜歡狗的原因,是它們生得一副奴才相,整天伸著舌頭喊熱熱熱,哼哼哈哈,沒有貓的高貴。

貓的好處在於它是主人,你是奴隸。它要和你親熱時才來依偎你高興起來,不瞅不睬,從來沒把你放在眼裡。 那三十隻貓,弟弟一隻只認出它們,都是因為每一隻都有自己的個性。也並非每隻都高高在上,有些很怕事,生活範圍限於房內,走出房門一步。 也有一隻相當地蠢,養得肥肥胖胖,整天躺在你的腳下扮地毯給你踐踏,要是家父在世的話就最喜歡這種貓,雙腳踩在它身上,當然不是真用力,貓兒舒服,覺得你在為它按摩,立場完全不同。 長大的貓,樣子也許很兇,那是它們用眼睛直瞪著你而引起的印象,小貓則永遠可愛和調皮。 我們年紀大了,有時會看人,尤其是年輕人,可從眼神看到他們在想些什麼。但是貓,永遠看不懂,這是貓最神秘和可愛的地方。

弟弟家里三十多隻貓,每一隻都能叫出名字來,這不奇怪,天天看嘛。我家沒養貓,但也能看貓相,蓋一生人皆愛觀察貓也。 貓的可愛與否,皆看其頭,頭大者,必讓人喜歡;頭小者,多討人厭。又,貓晚上比白天好看,因其瞳孔放大,白晝則成尖,有如怪眼,令人生畏。 眼睛為靈魂之窗,與人相同。貓瞪大了眼看你。好像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但我們絕對不知貓在想些什麼,這也是可愛相。 胖貓又比瘦貓好看。前者貪吃,致發胖;後者多勞碌命,多吃不飽,或患厭食症。貓肥了因懶惰,懶洋洋的貓,雖遲鈍,但也有福相;瘦貓較為靈活,但愛貓者非為其好動而喜之,否則養猴可也。 惹人愛的貓,也因個性。有些肯親近人,有些你養牠一輩也不理你。並非家貓才馴服,野貓與你有起緣來,你走到哪裡它跟到哪裡,不因食。

貓有種種表情,喜怒哀樂,皆可察之。喜時嘴角往上翹,怒了瞪起三角眼。哀子之貓,仰天長嘯;歡樂的貓,追自己的尾巴。 貓最可愛時,是當它瞇上眼睛,瞇與閉不同,眼睛成一條線。 要令到貓瞇眼,很容易,將它下頷逆毛而搔,必瞇眼。不然整,只抱起來翻背,讓它露出肚皮,再輕輕撫摸肚上之毛,這時它舒服得四腳朝天,動也不動,任君擺佈。 不管是惡貓或善貓,小的時候總是美麗的,那是因為它的眼睛大得可憐,令人愛不釋手。也許這是生存之道,否則一生數胎,一定被人拿去送掉。要看可愛的貓,必守黃金教條,那是它為主人,否則任何貓,皆不可秀。 回家拜祭父親的忌辰。已經逝世多少年?我們子女兒孫都不忘記,也不必去記,老人家永存於我們心中。

晚餐在家裡吃,我做菜,大概是與每天吃的東西有點變化,大家都說還可以。 飯後一家人看電視。弟弟和他老婆養的三十多隻貓,只有一隻老虎斑紋的走來躺在我懷裡,其他貓對我不瞅不睬。 "他叫迷你。"弟媳婦說。 "又肥又大,怎麼是迷你?"我問。 "起初撿回來的時候又乾又癟,像營養不良,我們真怕養不大,到底活了下來,但還是很小,就叫他迷你,想不到這幾個月忽然胖了起來,要替他改個名字才行。"弟弟說。 他們夫婦對貓用的都是第三人稱,最近弟弟也在報紙上寫散文,一描寫到貓,從來不用一個它字,都是他或她。 "迷你最愛給人抱,"弟婦說,"而且最聽話,要他做什麼都行,不信你試試看。"

我把迷你整隻翻過來,搔他的肚子,咕咕作聲,一點不反抗,瞇起眼睛享受我的撫摸。 真是任玩唔嬲,迷你的尾巴末端是捲曲的,我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摸上去才發覺骨頭有點變型。旁的貓一接觸到尾部一定生氣,迷你若無其事。 走到哪裡他跟到哪裡,我什麼事都做不了,太過藕身丁。扔一些下酒的蝦餅給他吃,吃完又跑回來。 "迷你有什麼吃什麼。"弟婦說。 好。我就把手上的啤酒倒在茶杯裡讓他試試。迷你沒那麼笨,聞了一下,不喝,我知道他的死穴在什麼地方了。 收拾行李回香港,迷你依依不捨,從頭跟到尾,我去冰箱拿了幾罐啤酒開了,並灌人肚,滿口酒味,迷你終於讓我走。 如果你喜歡貓,就知道所有的貓,個性都不同,而且仔細觀察的話,樣子皆異。

貓能惹人愛,因為描和狗不同,狗會愛你。貓,則只有你愛它,是單程路。 一個打,一個挨,看你怎麼選擇,各有各的幸福,誰也不能說誰是錯。永遠瞪大廠眼睛望住你,你不知道貓的心意。上帝也猜不出吧?要是有一個人那麼聰明,聽得出貓的心裡話,那麼他會告訴你:"我不知道貓想的是什麼。" 不是每一頭貓都可愛的,有的表情很兇,帶邪毒。只有小貓是最美的,每一隻都好看,眼睛大得可憐,叫人也嬌。動物一向是童年時最美,人也一樣吧。 凡是頭大的貓都美。肥貓也比瘦貓驕傲,瘦貓多為流浪漢,為三餐奔波,又要逃避追捕它們去人道毀滅的人,警戒性太高,眼神不安定,就很難得人歡心。 弟弟養的那三十多隻貓中,有很多只是最初養的波斯貓的後代,後來近親相姦,混得不清不楚,有一隻大概血統相近,有點像蒙古症兒童。侄兒蔡嘩就是喜歡這只。一次遊蕩,被抓走,即刻到SPCA去找。焦急異常,詢問之下,負責人說:"每天有三百隻貓狗抓到這裡,我想你還是不要知道它們的下落好。"

正要哭出來,喵的一聲,轉頭,白痴貓尚在人間,狂喜,緊緊抱住。貓也和人一樣,有命好命不好。我愛貓,但我不會養貓,養貓和養小孩,都是全職的工作,自己沒有時間的話,最好別嘗試,否則送到SPCA,又是不中用燒炭跳樓少女,何苦呢? SPCA是SOCIETY FOR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ANIMAL防虐畜協會,並非愛護動物協會,殺貓殺狗,他們認為是防虐,並不手軟。 又一年,是回去拜祭家父的時候了,是次決定住旅館,因為老家已給那群貓霸占。 弟弟、弟婦是貓狂,一養就是幾十隻,兒媳婦更愛貓,時常在街上拾幾頭回來,其他的也是亂養或自己跑來,雜種居多,除了最原先買的那兩隻波斯貓。

昨天打電話給弟弟告訴他我要回來看媽媽,家政助理阿瑛說:"去了病院。" "什麼?"我大叫,"婆婆生病,為什麼不先打一個電話給我?""是帶貓去的。"阿瑛說。我聽了才鬆一口氣。 弟弟來機場接我,問起他的貓,他高興地說:"小波斯貓也變了老波斯貓,身上多病,耳朵又給蟲咬,醫生說要清理,先給它麻醉,治好蟲,抱回來。麻醉已過,但動也不動,我以為這次沒救了,虧得我老婆替它人工呼吸,又從電視片集學到,敲它心臟幾下,結果它睜開眼,救活了。"媽媽在睡午覺,一隻黑白花貓躺在她懷裡。奇怪,她一向不喜歡貓的,怎會接受這只?

"叫什麼名字?"我指著它問。 "阿公。"弟弟說,"我兒媳婦抱它回來時,它一跳就跳到爸爸的祭壇上,通常貓怕火,祭壇點著香和蠟燭,它一點也不怕。"我也嘖嘖稱奇。弟弟繼續說:"它就是親著媽媽。媽媽也不介意。我們都說它是爸爸化身的,所以叫它阿公。" 阿公睡醒一看到我,就跑到我面前,四腳朝天,露出肚腩,邀我去抓搔。 很少貓這麼友善的,第一次見人就這樣。家中那幾十隻,沒一頭肯。冥冥之中。也許和家父有關吧。我叫聲阿公,真的看到它點點頭。 一個地方住久了,就有所謂的人脈了。 像一片樹葉中的脈絡,我們認識的人也佈滿丫整個社會,是多年來累積下的關係,只要一個電話,就可以找到需要的人幫忙。

半途移民,這些人間關係又得重新建立,的確很煩。這是到陌生地方最不便的事。 除了本身工作上接觸的人,我們至少要認識一些醫生、律師,會計師等等,生活在一個都市中,才能如魚得水。 但是這也要看性格,我是一個極不願意麻煩別人的人,就算與對方熟絡,得到的方便,也要以雙倍三倍以上的各種方法去報答,這才能心安理得。 除了上述幾種職業,我發現我還少了一樣人物,那就是電器師。我對電器一竅不通,又很不願意學習,家中電器一有毛病,就不知怎麼處理。 連最簡單的傳真機我也有苦惱,買普通的常壞,一氣之下,到日本去買了一個最先進的,但是照樣傳不進來。 年輕朋友自告奮勇,替我一弄即好,從此要是收不到的話就要請他一門,結果變成互相的心理負擔。 又買了一個專看翻版影碟的大陸貨,友人答應替我安裝,但年輕人善忘,一拖再拖。我又不好意思催促,如今還是放在家裡沒動過。 還有些解碼器,也如此下場。 今天決定到電器行中請人,多貴都不是問題,只要想得到就得到便是。吾垂垂老矣,最不能忍受不方便。 母親最愛說笑話:"我還有個兒子。" "錢?"我們都叫出來,"何時出現一個兄弟?叫什麼名字?" "叫錢。母親說,這個錢兒子最孝順最聽話。一傳就到,不必等。" 亦舒從未脫稿,一交數十篇,當然不會開天窗。 "她是專業作家。"年輕人說,"我們是兼職的,迫不得已才脫稿呀!" 哇,好厲害,好像"迫不得已。是一個天大的理由。 年輕人怎麼沒有年輕情懷呢?年輕人好勝,你是專業又如何?我要寫得比你好!你交稿交得準?我比你更準,這才對呀! 我們寫稿,一分一秒都抱著戰戰兢兢的心態,務必做到最好為止,不然就只有放棄。脫稿不但是這一行最大的罪行,而是原則問題:答應人家的事一定要做到。答應替報紙寫稿,豈能因"作者外遊,暫停一天"?外遊?哈哈哈哈,這年代誰不外遊了?事前不貯稿,臨時寫也有一樣東西叫FaX機呀!也許是稿費低微,在酒店的傳真費太貴的原因吧?但年輕時總得從頭做起,酬勞也由最基本的,希望一年年升高,怎能看輕自己。 我們誰都有過開始的時候,當年一想到交不出稿,對死線的惡夢是牙齒一顆顆脫落那麼恐怖,豈敢為之?那時候的編輯也是惡爺一名,當然不會用一個空白的專欄來做懲罰,但更厲害的是叫一個阿貓阿狗來代寫,用原來作者的名字刊登,你脫稿?我就讓讀者來釘死你! "其他人都至少有個星期天休息,專欄作者每週停一天可不可以?"我們集體要求。 編輯老爺一聽:"放你們一天假,你們這班馬騮又乘機寫別的稿,不行不行!"各人有各人的做法,你準時交稿,我因事暫停,不用你管,你們的固執和堅持,已過時。 "我們有代溝。"和年輕人交談時感嘆。 "當然噦。"他們說,"怎會沒代溝?"我懶洋洋地:"我年輕,你老。" 長輩託我買東西,身體不舒服躺在酒店中,任務就交給自告奮勇去代購的年輕人。 "走了好幾家店,買不到。"年輕人回來輕鬆地報告。 "盒子上有沒有地址?"是我的第一個反應,但是沒作聲。 翌日。犧牲睡眠,叫了輛的:七,找了又找,好歹給我找上門。買到了,那種滿足感是興奮的、舒服的,終於沒有讓長輩失望。 我們這輩子的人,答應過要做的事,總是盡了最後一分力量才放棄。我並沒有責怪年輕人,覺得這是他們的做事態度,是他們的自由,與我們這輩廣的人,不同罷了。 我這種搖搖頭的表情,似曾相識,那是在我父親的臉上觀察到的,當我年輕吋。 上一輩子的人總覺得我們做事就是差了那麼一廠廠點,書沒讀好、努力不夠、缺乏幻想力,總是不徹底,沒有一份堅持。 看到那種表情,我們當年不懂得嗎?也不是。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我們認為已能過得了自己那一關,已經得了。你們上一輩子的,有點迂腐。 但也有疑問:自己老了之後,做事會不會像老輩子的人那麼頑固?"那就要看,要求我做事的人,值不值得我尊敬?"年輕人最後定下自己的標準。 通常,愈是在身邊的人愈不懂得珍惜這種緣份。年輕人對剛認識的,反而更好,捨命陪君子就捨命陪君子吧! 漸漸地,年輕人也變成了一個頑固的老頭,他有自己的要求,有自的水準,對比他年輕的已看不順眼:"做事怎麼可以那麼沒頭沒尾呢?我們這輩子的人,不是那樣的。" 從來,我們做人,總是忘記自己年輕過。 "我們這輩子的人"這句話,才會產生。 十年前,斧山道上的嘉禾片廠,每天不斷徘徊著幾個日本女子,都是成龍的影迷,能看到他一眼,是她們一生最大的願望。 其中一個很瘦弱矮小,兩顆大眼睛,像是唯一能看到她的東西,已經一連來了三天。 我們在片廠上班的人看慣了,從來不與影迷們交談。傍晚經過,聽到她噥噥哎哎向警:巨詢問,並非不懂得日語,而是啞子的發音。 下著大雨,她畏縮在屋簷下,臉色蒼白,片廠並沒有餐廳,她站了整天,眼見就快暈倒。 "你沒事?"我用曰語問。 她傾耳,原來連聲音也聽不到,就從和尚袋中取出紙和筆寫下。 "大丈夫。"她也寫。 這也是我第一句學到的日語,發音為DAIJYOBU,和男子漢一點也搭不上關係,是"不要緊"的意思。 我用手語請她到辦公室坐著,給她倒上一杯熱茶,再在紙上筆談:"積奇在美國,不必等他回來。" "不是等成龍。"她搖頭後寫上,"我愛香港電影,什麼時候可以看到拍戲?" 那年頭不流行搭佈景,拍攝都在空地進行。一隻是一個工作人員的集中地。這幾日天氣不穩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出外景,我寫著要她回去。 看她好生失望的表情,只能再和她談兩句,問道:"為什麼那麼愛看港產片?" "從香港電影中感覺到的活力,是日本片沒有的。"她寫,"我最想當演員。如果能在香港電影演一個角色,我就心滿意足了。" 真是不知量力,我也沒什麼話好說,寫道:"當演員,需要講對白。""我學。"她寫:"一生懸命。" 一生懸命ISSYOKENMEN,是拚命的意思,但身體上的缺陷。怎麼強求?我點頭,目送她走。 第二年,她又回來。 看到她疲弱的樣子,我真擔心。這時,她張開口:"DAI一一DAI一一DAIJOY一一DAIJYOBU。" 說完了這句"大丈夫",她滿足笑了。 第三年,她已會說ISSY。 KENMEN一生懸命。 筆談中,得知她學語言的過程。這個小女子竟然參加廠"東映演員訓練班"學講對白,自己又修閱讀嘴唇動作課程。怎麼L[:她進入訓練班的她沒說過,學費倒付丁不少。 第四年,她來,又是噥噥哎哎一仁懸命說話,我要很留意聽才懂得幾句。剛好有部小資本的動作片拍攝,我請武術指導帶她去現場看看。她開心死了,拍完戲,大概是工作人員同情她,請去九龍城的餐廳吃火鍋。接著那幾年,她沒間斷來港。之前總傳真說何時抵達,我外遊不在,她留下小禮物就走。 去年她在我的辦公室中看著書架J:那六七十本散文集,下了決心,向我說:"我要做作家。" 對她的意願我已不感到詫異,點頭說:"好,等著你的作品。" 前幾天她義來了,捧了一人疊原稿紙,向我說:"出版已經決定。""恭喜你廠。"我說,"付你多少版稅?" 她搖頭:"山版社要求我出兩廳五十萬曰圓。我一次過給了他們。"心中大叫不妙,但既成的事,刁;說捫興話。 "你替我糾七一下好嗎?"她混,"書裡有很多中國名詞,我怕寫得不對。" 我點頭答應。她高興地走了。 今夜看她的著作,只有一個錯處,把《旺角卡門》的那個"卡"字寫漏。 書中充滿對香港受到的感動,彌敦道上人頭湧湧,新界小巷中的孤寂、西貢鯉魚門的美食等。第一次來港,還幸運地被機師邀請人駕駛室,在萬家燈火的啟德機場下降。當然也少不了目睹電影攝製的震撼,以及對嘉禾片廠夷為平地的失落。 從二十歲的少女,整整經過十年,今年已是二十,我從筆談和對話中了解的她比書中更多更多兩歲的時候發燒,從此義聾義啞的事,在書中隻字不提。也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父母在鄉下開廠一間內衣褲的小,她一個人住在東京,經濟獨立,做電腦打字員,義當夜班護士助理,所受同事們的白眼和病人的欺負也只向我說過,被對方摑耳光整個人飛出去是常事。省吃儉用,錢花在來香港的機票和住宿,最後的那筆十五萬塊港幣的儲蓄拿來出書,有沒有著落,還不知道。 在作者簡歷上,她只寫著:"九九四至一九九五年之間,演出東映錄影帶電影,當警車訓練所職員,說過句對白。" 弱小的她。是一個真正的大丈夫。 今夜又在中環的"鏞記"設宴。 老闆甘健成先生和我有深深的交情,常聽我一些無理要求。為了答謝參加過我的旅行團團友,每次都在甘兄的餐廳舉辦大食會。菜式非特別不可。 第一一次和甘兄研究金庸先生小說中的菜,只聽過沒吃過。做不做得出? "試試看,試試看。"是甘兄的口頭禪。 做出來的結果,令人滿意。唯一不足的是"二十四橋明月夜"。書上說是黃蓉把豆腐鑲在火腿中給洪公吃的,簡直不可思議。經三番四次地商討之後,我們決定把整隻金華火腿鋸開三分一當蓋,用電鑽在餘下三分之二的肉上挖了二十四個洞,再用雪糕器舀出圓形的豆腐塞入洞裡,猛火蒸之,做出來的豆腐當然皆人味。客人只食豆腐,火腿棄之,大呼過熄也。 這席菜後來也搬到台灣去,為金庸先生的座談會助興,當地名人也來試過,大贊"鏞記"的廚藝。 之後我又出餿主意,向甘老闆說:"才子袁枚寫的也都只是聽聞,要不要辦一席? "試試看,試試看。"他又說。 當晚客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熏煨肉",食譜寫的是:"用酒將肉煨好,帶汁上。木屑略熏之,不可太久,使乾濕參半,香嫩異常。" 甘兄依足古法,做了三次,我前來試過三次,才召集好友。 "熏煨肉"分十小方塊上桌,一桌十人,每人一塊,早知一定有人叫"安哥",已做定了另一份,大家又一口吞下,第三次要吃,已經沒了。 最後這一回是臨時舉辦的,沒有時間試做試吃。要做些什麼才好?我給甘兄三天去想。 不到三十分鐘,他已寫好一張菜單傳真過來。一看:菜名抽象得很。像"風雲際會邁千禧","紅雁添香"、"蘿蔔絲魚翅"、"徽州魚咬羊"、"順德三寶"、"玉環繞翠"、"銀絲細蓉。、"佛手蟠桃"、"菱池仙果"和"上林佳果"。 "我有把握。"甘兄在電話上告訴我,這次,他連試試看也不說了。 "鏞記"被外國名雜誌譽為全球十大餐廳之一,不是浪得虛名。它的槨颼山名,南一個街邊檔發跡,成為擁有整座大廈,都是靠一隻燒得出色的鵝。但今晚的菜沒有燒鵝,所謂"紅雁添香",是用"熏煨肉"的手法,把整隻鵝鹵後來熏的。未上桌之前先傳來一陣香味,一下子被大家吞下。我巡視各處時,發現年輕人的那桌只吃肉,剩下的鵝頸和鵝頭,即刻向他們要了,拿到自己的座位上慢慢享受。 先將鵝頭下巴拆了,吃肥大的鵝舌,味道和口感絕對不遜"老天祿"的鴨舌。雙手輕輕地掰開鵝頭,露出大如櫻桃的鵝腦,吸噬之。 從前皇帝把鵝腦做成豆腐,以為是傳說而已。 "鏞記"就有這種能耐,一天賣數百隻燒鵝,取其腦製成。讓我們這群老饕享受。可惜今晚人多,不能嘗此美味。鵝頸的條狀肉是纖維組織最嫩的。法國人也會吃,他們把頸骨頭拆出,塞人鵝肚醬,再煎之,聰明絕頂。我想當今的法國年輕人也不會吃。 "順德三寶"是哪三寶?上桌一看。平平無奇的炒蛋罷了。但一股異常的香味何來?出自禮云子。 禮云於是由每一隻像銅板般大的螃蟹中取出的蟹膏。此蟹江浙人稱之螃蜞,鹵咸來送粥。蟹已小,膏更小。集那麼多來炒蛋,奢侈之極。另一寶是"野雞捲。"是用糖泡肥豬肉三日,卷好炸成,吃時又肥又多汁。 "金錢雞"也和雞肉無關,取其肝,夾了一片豬油,另加一片叉燒烤成。 "魚咬羊",是把羊腩塞人魚肚中炮製的。魚加羊,成一個鮮字,當然鮮甜。用的是整條的桂魚,我認為用鯉魚效果更佳。甘兄稱原意如此,只是前三天買不到活鯉魚。因為要用清水恨這麼一段時間才無泥味。 蘿蔔絲魚翅,是上次吃過中取過來的,一斤半肉煨一斤上湯,將蘿蔔切成細絲滲入翅中煨之。我向甘兄建議下次做,只用蘿蔔絲不用翅,我們這班人翅吃得多,不珍貴。全是蘿蔔絲當翅,更見功力。 "試試看,試試看。"甘兄又說。 最後的鹹點還有"銀絲細蓉"。所謂細蓉,是廣東人的銀絲蛋麵加雲吞,昔時在街邊檔吃時用的碗很小,面也是一小撮,碗底還用調羹墊底,讓麵條略略浮在湯上,才算合格。雲吞則以剁成小粒的豬肉包的,肥四瘦六,加點鮮蝦,包成金魚狀,拖了長尾巴。雲吞要即包即淥,如果先煮好再浸滾湯的話,那魚尾一定爛掉,今晚上桌的細蓉雲吞完整,麵條爽脆。我指出在街邊一碗碗做,也許完美,我們十三桌人,共一百三十碗,碗碗都那麼好吃,才叫細蓉。甘兄聽了擁抱我一下。 "怎麼沒有腐乳?"客人間。 "饒丫他吧!"我指著甘先生說。 "鏞記"的腐乳是一位老師傅專門做給甘兄的父親吃的,又香又滑。最重要的是:叉不咸。 因為老人家不可吃太多鹽分。上次聚會,我忽然想起,說要吃他們家腐乳,甘兄勉為其難把所有的都拿廠來,吃得大家呼聲不絕,但害老人家/層期沒廐乳送粥,真是過意不去。 我們都是一群愛香港愛得發瘋的人。 離鄉背井,來到這裡,賴著不肯走。一住,就住上了幾十年: 誰不是異鄉人呢?我們都來自珠江三角洲,或者是廣東省之外的所謂外江佬,南韓、印尼、歐美,連地球下面的澳洲人也來廠。真正在香港土生土長超過三代的,並不多。 香港實在太可愛,主要是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精神,那就是我們辛勤地改善我們的生活,祈求一天比一天好,失敗了,從頭來過。 但是居住環境太差,住花園小屋簡直是個達不到的夢想,我們都生活在鴿子籠式的公寓中。面積大一點,已經洋洋得意,唉,鴿子籠還不是鴿子籠嗎? 什麼東西都賣得比其他國家貴。最要命的,當然是你的鴿子籠。 為什麼我們還住下來呢?試問天下哪一處的步伐,比香港快?東京的交通燈每換一次,我們已轉了好幾回,我們趕起路來,比紐約人更急。說到快,我們是天下第一高手,好像有個性生活的調查,我們的速度,也是第一的。 香港住久了,各類人的命脈就相通起來,生病了我們知道怎麼去找醫生,要離婚我們知道怎麼去找律師,都是一天之中能辦的五件事之一,誰夠我們快? 我們拚命賺到的錢,也瞬眼間花得千乾淨淨,我們的花費,包括了請菲律賓家政助理,試問有哪一個地方一容就容納了十二三萬人? 但是,我們知道香港有很多壞處(只有香港入學會自嘲,試試去講加拿大移民的壞話,他們會把你趕盡殺絕),但我們還是住了下來。 所以,很多人做這麼一個比喻,說香港好像是鴉片煙,吸了一口就癮。更好的比喻:香港是一個壞女人,明明知道泡了會傷身的,還是拚了老命去泡她。 我們一方面泡得如魚得水,出神人化;一方面每天把那污濁的空氣吸進肺裡。但我們還是照泡不誤。 這一來,把那些移民到加拿大的香港人羨慕死了,也妒忌死了。 "哼,你們還在玩那個成熟得快掉下來的壞女人,我們只能面對著一個毫無情趣的老婆。" 他們愈想愈生氣,非置你於死地不可。 到了加拿大,第一件事當然是買一間大屋,香港破爛的那間賣掉,也可以在這裡買兩棟大的,一間自己住,一間收租,雖然住客是個極麻煩的傢伙,而且租金是便宜到可憐的地步。 起初鋤鋤草、掃掃地覺得很寫意,後來就嫌麻煩,把大樹砍了,將草地舖上三合土。 "這種家,一定是香港移民來的!"過路的本地人說。我去過那塊美麗的土地,我向自己說。要是我移民這裡,我一定活得和當地人一樣,我一定會融人他們的社會,要是他們允許我的話,我會去他們最高級的餐廳,我會到他們的家庭做客。他們不能接受我,我也要努力令他們接受。 " 但是,離開了香港懷抱的人,都希望把加拿大組織成一個小香港,懷舊一番。 女人們收了租,整天在美容院裡看過期的香港八卦雜誌,圍在一起吃模仿香港的點心時,照樣講人家的閒話。我還沒踏進加拿大,已經有傳說我和我老婆要離婚的消息,實在是見他媽的大頭鬼。 當然,當你要說一個地方人的壞話,先說這是一般女人的所作所為,其中還是有例外的,讀這篇文章的人就是例外。 我已經犯了大忌,我講加拿大移民的壞話,我傷害到他們弱小的心靈,將惹來不少的抨擊,這我也認了。我覺得活到這把年紀,再不講心中的話,寫來幹什麼? 也許是我還年輕吧?火氣還那麼大!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年輕,當我去溫哥華的舊唐人街飲茶,周圍一看,我是最年輕的一個時。 走出茶樓,我看到了一幕畢生難忘的畫面,我看見在一棟舊樓,有個滿臉皺紋的人探頭出來望著街道,目光呆滯,似乎在那裡一望,已望丫數十年。 乘你還沒有變成這個老人之前,回到這個壞女人的懷抱吧!她真有趣,每天花樣變化多端,一下子說房子沒人買,一下廣又去排隊買跑馬地豪宅。大家都知道的黑社會頭子在這裡生活得風光,名門之家的醜聞無窮盡,又不斷地出現城市小丑,像那些整容整得變成妖怪的動物。 如果你還是對那個沒有情趣的女人真心的話,那麼將她教育成一個可以和你對答如流的伴侶,千萬別再心癢癢地想找回這個壞女人。 也別把自己的老婆捧得半天高,說她什麼都好,連放個屁也是香的。這是一種極不平衡的心理狀態,沒有人會相信的,如果真的那麼好,也不必老跑回來嫖嫖這個壞女人了,雲吞面的香味好像是她的體臭,不聞不快。精神匕。你每天在嫖。 第一次接觸按摩,是我從新加坡到吉隆坡旅行的時候,當年我只有十三歲。 一個比我年紀大不了四五歲的女孩子,面貌端正,問道:"要幹的,還是要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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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幹的是用莊生嬰兒爽身粉,濕的用四七一。"她說。 這種來自科隆的最原始最正宗的科隆水,有一股很清香的味道,我很喜歡。當然要濕的。 她從手袋中取出一樽100ml的玻璃瓶,雙手抹上,開始從我的額頭按起。接觸刺激到全身神經末端,是我從沒有經驗過的,非常之舒服。後來按至頸部、肩上、手腳,酸酸麻麻,整體血液打了好幾個轉。 從此,染上按摩癖。 十六歲來到香港,友人帶我去尖沙咀寶勒巷的"溫泉浴室",才知道上海的澡堂子的按摩是怎麼一回兒事。全男班的師傅,替我擦完背,躺在狹床上,就那麼噼劈啪啪敲打起來,節奏和音響像在打鑼鼓,咚咚撐、咚咚撐、咚撐。又按又捏,做後一身松,真是深深上了癮。 去到日本,在溫泉旅館試了他們的按摩,叫做指壓,敲拍的動作不多,穴位的按壓為主。最初頸項受不了力,事後經常疼痛數小時。後來遇到的技師也都很平庸。民生質素提高了,不太有人肯做這件工作,後繼無人之故,所以去泡溫泉,也很少呼指壓前來了,很歧視他們的手藝。 開始我的流浪生活後,到處都找按摩,韓國人並不太注重此種技巧,在土耳其浴室中按幾下,用的也是日本的指壓方式,但在理髮鋪洗頭時的頭部按摩,卻是第一流,慢慢從眼睛按起,用小指捏著眼皮,揉了又揉,再插進耳朵,旋轉又旋轉,正宗享受,何處覓? 台灣也住過一陣子,來的多是座頭市式的盲俠,其技術介乎上海按摩和日本指壓之間,遇到的對手並不高明,是我運氣不好吧。 印度按摩用油居多,一身難聞的味道,但是技師以瑜伽方法,一個穴位按上二十分鐘,也能令人昏昏欲睡。 最著名的應該是土耳其按摩了,浴室的頂部開了幾個洞讓蒸氣透出,陽光射人,照成幾道耶穌光,肥胖赤裸的大漢前來,左打右捏,只搓不按,把你當成泥團搓,也是畢生難忘的。 另一出名的是芬蘭浴了,從郊外的三溫暖室中走出,跳人結冰的湖中洞裡,有心髒病的話絕對激死,但那時年輕,受得了,爬出來後身體的熱氣噴出,與外邊的冷凍相撞,結了一團霧,整個人像被雲朵包住,這時自己用一把桂葉敲打全身,後來一個赤著身體的高大女人前來替你按摩,經驗是可貴的,但毫無纖細可言。 還有很多國家的按摩,也都試過。一生之中,遇到最好,沒有幾個。在蛇口的"南海酒店"中的孔師傅,是穴道學會的主席,方位奇準,按完還教你幾招自習,可以推薦你去。 到雲南大理旅行時,在一家台灣人開的旅館中遇到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失聰女士,也是奇才,不知道承襲了哪一派的功夫。按完整個人脫胎換骨,可惜沒記下她的名字。 汕頭"金海灣酒店"中,腳部按摩技師有個很特別的姓,不會忘記,姓帥。是一位天生的技師,至今我被做過的腳部按摩,算她最好。 談回指壓,數十年前邵逸夫先生從東京東銀座的藝妓區請了一位長駐香港,幫他按摩。當年事忙,也很少叫她。這位小姐來了差不多兩年,一遇到有什麼困難都來找我解決,因為我們會用共同語言,她一直說要給我按,我沒答應。原則是別人請來的,我不可私下佔便宜,最後她臨上機那晚上,哭泣要求不讓她做一次,她絕對不安心回家,只好順丫她的意思,指頭按下,由輕至重,連帶著震盪,絕對不會令肌肉酸痛。內功發出,一股暖氣流人雙腿內側,使到整個人欲死欲仙。從此,再也不敢看輕日本指壓了。 另一位功夫絕頂的女人是在印尼遇到的,當年我頸部生了一粒粉熘,準備去法國醫院開刀取出,吩咐她不要碰到那個部位,她從我的手腳按起,技巧和中國、日本、歐洲、印度和中東的都不一樣,招術變化無窮無盡,沒有一道是重複的,令人折服。 "聽說有一個穴道,一按就會睡覺。是不是真的?"我用印尼話問她,她微笑點頭,雙指從我的眉心按去。 一醒來,她人已不在了,我去浴室沖涼時,發覺那粒粉瘤也讓她給按走,消失得無影無踪,但一點也不痛,省掉好多住院和手術的費用。如果你問我最喜歡是哪一種按摩?我一定回答是泰式的。若不是去色情場所,所有的泰式古法按摩,都有水準。按摩等於是別人為你做運動,泰式的最能證明,按摩師抱著你,兩入合一,用她身體全副勁力為你做,是天下最好的按摩。 要找最好的技師有一個秘訣,那就是先付豐富的小費。對於小費,倪匡兄有一點見解,他說:"小費當然是先給,後給不如不給,笨蛋才後給。" "旭甜酉罩知扔扨同姓羽套而婪",幹請求。 "不行。"媽媽拒絕,"你們年輕人,不可以穿得那麼老成。" "兒子要,你就買給他吧!"在一邊的老爸看得不忍心,代兒子請求。 "什麼時候輪到你發表意見了?"老母大喝一一 做爸爸的即刻變成縮頭烏龜。 看這個媽媽。嘴唇極薄,雙眼露出凶光,腰線發脹,一身名牌,污辱了設計家。 何時開始,變成這個樣子?我認識她是她剛從學校出來做事,小鳥依人,嘴唇厚得性感,永遠甜甜地微笑。穿著普通牛仔褲,身段引誘著周圍男士,露出的小蠻腰,令人恨不得一把抓住。 拍拖日子裡,她對這個男人千依百順,偶爾他忘記了她的生日,在辦公室裡投進我懷裡,哭得傷心,只有代那男人清她燭光晚餐。 豐子愷先生說得對,人的變化,是一秒秒地逐漸進行,身邊的人每天看,不覺察。久不見之,則嚇得一大跳。 甚麼情形之下造成這種不可愛的性格呢?我想一切是由女人的天性開始。 原始的母性社會中,女人已經不斷地主使男人的命運。再進化,也改變不了,就像蝎子一定要叮死人一樣,不管男人對她們多好。 精力是一點一滴凝成的。女人的忍耐力特強,她們不停鬥爭,不放過一分一秒,所受的委屈,變成最大的武器。男人一同情,她們就打蛇隨棍上算計得到賠償,做的分外要求。男人也答應了。 嘮嘮叨叨的死纏爛打也是她們的刀劍,在男人精疲力盡時,她們養足精神,向你疲勞轟炸,到最後,男人總得投降。不是怕,是煩。 兒女是囊中物,成為女人的管治區,不聽話就不得好受。漸漸地,兒女只有等到思春期,才爆發出一場不可收拾的叛逆。在這之前,只是小奴隸。 好了,女人已經統治丫她們的小小王國,非向外擴充不可,兒女的同學,看不順眼的即刻下令絕交。丈夫的親朋戚友,對她們略有不敬,就是死敵,一個個消滅。 消滅方法只有一個,就是不停地說對方的壞話,這個人的衣服多無品位,這個人對他的太太不好,我怎麼知道?是她太太親口對我說的呀,這個人一一 今天聽一回,明天聽兩次,久而久之。唉,這個老友,也的確不長進,對我也沒有對他好。我太太說得一點都不錯:你請客時,有沒有看過他爭著付錢?男人是單純的,很容易中毒。 孤立是最好的辦法。丈夫和兒女沒有了外間接觸,當然要靠剩下的我。女人那麼計劃。 打起戰來,女人的兵法比孫子還要厲害,到最後,她們以為已經統治了天下。 如果這個時候你遇到她們,只有以笑臉對之,但你一轉身,她們在床上問丈夫,這個人有什麼目的。 千萬別得罪這個時候的上司太太,她們的想像力足以毀滅你的前途,最后防守線只有一條,那就是盡量避開。 但是避開也要避得很有技巧,不然一被覺察,便引起她們來分析你是敵是友的興趣,友情,在她們的字典中已不存在。 她們會叫丈夫再請你到家裡吃飯,或者組織外遊讓你參加,也許會吩咐一點有關她們的事給你去做。你的一舉一動被放在顯微鏡中,行差踏錯,即判死刑。遇到這種情形,避也避不了,只有怨八字和她們相衝,快點轉工換職吧。 這一類的女人有一個敵人,她們的女兒見慣母親的行為,必受影響,到最後由她們來欺負老娘。不過最致命的還是她們自己,她們寂寞。 在我的一生,碰到這類女人頗多,戰役重複又重複,又悟出了一套對付她們的兵法來。 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是完美的報復。別以為男人不會造謠,說起女人的壞話,能力不差,?舀滔不絕的誹謗,發表在文字上,又能生財,何樂不為? "難道每一個女人都一樣的嗎?"女友問,"那我應該警惕警惕,老了之後才不像巫婆。" "當然有例外的。"我說,"你就是例外。" 罵女人的文章,有一條黃金規律,那就是一定要說有例外。女人聽了,都以為自己是例外,不然會群起來圍剿你,可不是鬧著玩的。 好女人,好太太,好母親,還是有的。這是上帝賜給的,讓她們少了一條筋,這些女人永遠往好的方面去想,也很容易滿足,一直嘻嘻哈哈,她們已經不是女人,變成男人,沒有了尾巴中的毒素。 醜人多作怪,死八婆個性的女人還是不少,她們非常可怕。但是最最可怕的,並不是女人,而是像女人的男人,說起話來只見下邊牙齒的居多。罵女人的另一條黃金規律,就是先罵男人。 我在十八歲那年考到駕駛執照,第二天就把車子給撞扁了。 那是我姐姐買的一輛一九五五年的奧士汀二手車,籃綠顏色,現在想起來這車設計極有毛病,它的車身很高,四輪狹窄吃不到地面,非常容易翻側,但這都是藉口,問題出在我只上了十幾小時駕駛課,根本沒有經驗。 約了好友黃樹琛,我們兩人都是攝影發燒友,一起到英軍戰亡紀念碑去拍照,初學者對幾何形的構圖特別感興趣,那排排整齊的墳墓,陽光照下,是最好的對象。 這條大路直通馬來亞柔佛、為什麼不順道去一趟?那處榴蓮便宜,買幾個回來吃吃也好。女同學聽說有私家車坐,都爭著參加,挑了三個樣子好一點的,就上路。 馬來人的榴蓮,不要本錢。他們一早到林子裡拾了拾,放在兩個大竹籮里,弄根扁擔就挑出城擺在路旁賣,生意好即收檔,晚上到遊樂場跳"弄影。"這是馬來社交舞,男女雙方把腰搖呀搖,手擺擺姿式,互不接觸,隨著單調的節奏起舞。一塊錢買四張票,交給舞女,跳將起來,不亦樂乎,要是沒有人買榴蓮?自己吃呀。 "全部要了怎麼算?"我問小販。 "四毛錢一斤。"他說。在新加坡,榴蓮以斤計算。 堆滿車子的後廂。這時另一個小販出現:"兩毛一個。" 那三個女的說買去送親戚也好,再向他要了,裝不下,就放在後座,我和樹琛坐前面,開車回家。 一路上女的唱黃梅調,又有的唱《劉三姐》、《五朵金花》。樹琛和我則唱《學生王子》裡的《喝!喝!喝》、哎海德堡的夏天》等等,扮男高音,唱得走調。 肚子太飽,柔佛那頓午飯吃的盡是螃蟹,那裡的又便宜又多花樣,清蒸、鹽燭、炒咖哩、炒酸甜醬,每一碟都是肥肉蟹和膏蟹,飯氣攻心,昏昏欲睡。 直路上,為顯威風。愈開愈快。 忽然,前面有塊急轉彎的牌子,看見時已經遲了,現在的話也許會進高波檔松緩速度,當年只反應性踩煞車,囁一啤胎和道路磨擦的聲音兼有樹膠燒焦的臭味,整輛車子凌空飛起。 眼中路斜了,又見天空在腳下,轉了又轉,轉了又轉。女孩子們的尖叫,跟著看到榴蓮騰突飛著。糟了,堅硬的刺插進她們頭上怎麼辦?非娶她們不可。穿紅袍的新娘子頭布掀起,是個大花臉! "砰砰"一聲,擋風玻璃變成數千塊的碎片,當年還沒發明合膠的,其中一塊直飛黃樹琛的眼睛,他依本能把頭一歪,四塊玻璃擦靠眼角而過。停住吧!停住吧!一剎那的事,又有如一世那麼長!終於,一切忽然靜止。 車子兩邊都凹了進去,門打不開。只有從破裂的擋風玻璃處爬了出來。 "有沒有事?有沒有事?"大聲問女孩子,我們一個個把她們拉出來,已經嚇得不會哭泣。 奇蹟性的,大家都沒受傷。樹琛覺得濕濕地,用手一摸,看見眼角處淌出血來,女孩子爭著用手帕為他止血,他用手把她們推開。 天氣熱,血很快凝固,附近沒公眾電話,不知怎麼求救,只有坐在路旁,等車子經過。 無聊起來,這種機會不可多得,非拍幾張照片不可,樹琛拿了萊卡,我用的是父親的Rollifoex雙鏡頭盒子相機,把撞壞的車子記錄下來。 "不夠戲劇性!"樹琛說。 我即刻鑽進車子,上半身爬出來伏在擋風玻璃處,假裝受了重傷,讓他多拍幾張。 過了好久,也不知道是誰報的警,救傷車終於來,把我們一個個送進車廂。臨上車,捨不得榴蓮,選了那幾個最熟最大的搬了上去。肚子忽然感到很餓,借了鐵鉗把榴蓮抓開,和救傷人員分享,一起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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