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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等待那一時刻的到來

在自己的樹下 大江健三郎 3358 2018-03-18
第十六章等待那一時刻的到來 1 我寫過,對孩子來說,不存在沒有辦法重新開始的事情,並且不能做沒有辦法重新開始的事情,我把這犯法做鐵則。那麼,在無論如何都極其痛苦,非要做沒有辦法重新開始的事情的時候,為了讓自己停止於不採取行動的階段,孩子們該做些什麼呢? 從孩童時代我就一直在考慮這一問題,所以我有一個答案。這答案非常簡單,並且從我個人經驗來說還非常行之有效。 ——就是努力積累等待那一時刻到來的力量。在想著採取行動做沒有辦法重新開始的事情之前,無論如何都要保持“等待那一時刻到來”的力量,絕不承認不行了,約不放棄。 對於孩子來說,這“那一時刻”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長大成了成年人,有時就是等待著“那一時刻”,但最後可能也還是不成。但對孩子來說卻絕對不是。在你等待“那一時刻”到來的時候,可以說你擁有著所有的一切。如果要只選一句話傳達給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你們,那麼我會這麼說:

如果你認為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已經是不能不採取做沒有辦法重新開始的事情的時候,那請你振作起等待“那一時刻”的力量來。 這需要勇氣,需要平時對這種能力的錘煉。這種力量是你們所擁有的。 2 前面我提到過,在我讀新制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曾從上過舊制高中的學生那裡弄到了幾何教科書,並一個人自學了這些課程。高中時我接著又學習了解析幾何。正因為如此,大學考試的試題集中,有關數學的部分我實際上是非常愉快地做完的。 這些都是數學的基礎,卻不是數學的一切,但是從古希臘開始發展的邏輯學到作為新學科的符號邏輯學都與這些數學的基礎相關聯。現在,當我在考慮比較複雜的事情的時候,我會在筆記本上劃出一個個表格,然後在那些表格中把問題一個一個加時進去進行整理和思考。在乘飛機去國外時因為需要長時間坐在那裡,就更是如此。這樣做著想著,有時想“如果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多好呀”,可即使思路最後轉到了和事先預想的結論不同的方向,我覺得自己也已經做好了準備,因為這事情原本就是在自己思考中的。

我高中學的解析幾何,最開始是被稱為“解析I”的部分,那還是尚未進入微分和積分等高等數學思考方式及方法的階段。我覺得這一階段的教科書和習題,對於像我這樣非理科類型的學生來說,要比“解析II”有意思得多。 我特別喜歡那種從應用題中列出算式求解的問題。在解題過程中,將復雜的數和符號的某一部分括上括弧,將它表示為A,這樣一來,式子就變得簡單了。一步一步的計算之中,知道等號兩邊有同樣的數目的A或者分子和分母中都有A,那麼可以兩邊同時去掉A。在那一刻,我真的非常高興。 並且,A即使不能去掉,在把式子整理清楚的過程中,重新打開括弧,將A代表的內容帶入,有時會非常順利地就完成計算。 有的時候,在計算的最後階段,憑著氣勢打開括弧想算完它,開始時怎麼也解不開的問題,卻又重新出現在那裡,將它設為A而加以計算所使用的時間就這樣都白費了。徒勞無益令人非常惱火。那時候,我會喘口氣想:

——沒辦法,這是自己做的。 我這麼想著就會重新振作起來。 實際上,從那時候起,遇到數學以外的難題,我也開始用將其中的一部分先加上括弧設它為A這樣的辦法來加以思考。這種情況下,像剛才寫的那樣,有時A也會自然而然地被消掉,問題自然得到解決。 也有這種情況,當計算,也就是思考的問題終於得到了整理,試著把A還原為具體的內容時,最初的難題還是原封不動地在那裡。那時候,我會有和解數學習題多少有些不同的心情,我會意識到: ——我只是在躲避這個問題最難的地方。 於是,我會重新鼓起勇氣,從正面迎向那最難的地方。在長大成人之後,我也一直是這麼做的。 3 話題之所以圍繞著我學習的回憶,是因為我想說明下面的問題。

我想說,對於孩子來說,應該擁有振作起來等待那一時刻的力量。我想說,不僅僅對於孩子,就是對於大人,只要是活著,遇到了真正困難的問題,不妨暫時將它放到括弧內,放到某一時刻,不妨就一邊這麼做,一邊繼續演算自己活下去這一大算式。這和從一開始就完全逃避並不是一回事。 因為在這過程中,括弧中的問題有時會自然找到解答。如果把括弧中的問題設為B在等待“那一時刻”的過程中,特別在孩童時代,你就是這麼假設了但也絕不會完全忘記它。我們一面做其他事情,實際上心中總還是牽繫著它,想得起它。在你苦惱的時候,不是去想某一具體問題和某一特定的人,而是用B這一記號來置換、來思考: ——B還沒能解決,再等一下吧! 僅僅只是這樣做一下心情就會輕鬆許多,我有過許多次這樣的經驗。即便現在,我也能將“受欺負的孩子”的表情置換成某一符號。

而過了“那一時刻”,打開括弧解一理試試,如果問題還依舊在那裡,這回可真需要正面面對了。但是,你們這些孩子不同,在無論如何都需要忍耐焉的那二段時間中,你會意識到自己長大了,自己變得有勇氣。這是和做算術題不一樣的地方。在我個人,特別是從高中到大學畢業這一階段就是這樣忍耐過來的。直到今天,我還活著。 4 當我家中第一個出生的時候,醫生告訴我們,他是智障兒童,並且這智力障礙不可能痊癒。對我和妻子來說,我們感到這是到那時為止所遇到的問題中最難解答的一個。 我那生活在林中小村的母親,也把它當成了自己的難題,積極幫助我們尋找解答的方案。母親想的是,在城裡,有智力障礙的孩子可能會被歧視、被欺負,如果在自己的村子裡,因為住在這裡的人大家原本就相互認識,哪怕別的孩子們並沒有欺負人的打算,只是取笑這孩子的時候,自己也可以站出來幫他說話。這是母親找到的答案。

於是母親提議說,在森林邊上蓋一座她和光兩個人住的山間小屋,並準備住在那裡。這件事她和我妻子也講過了,但最後我們沒有接受。 ——我會做木匠活(這樣說著,他把河對面的樹林指給奶奶),這裡有這麼多的樹,我當個木工可以和奶奶在這裡生活下去。 光自己沒有說,也許他對去殘疾人福利工廠工作感到不安吧,也許因為他想起了我們很早以前講過的在樹林邊蓋間山中小屋的話頭來。 ——唉,要是能那樣的話…… 母親說了這些。她已經老了,已經沒有了實現十幾年前提議過的事情的體力和精神兒了。 那以後又過了幾年。我們將光一點點創作出的樂曲請彈鋼琴的朋友灌成磁帶,送到森林中的老家。母親從心中感到歡喜,她打電話給妻子說:沒在森林邊上蓋間小屋一起過算做對了。因為那麼做的話,自己和光說起來可以過得閒散、愉快,但怎麼也不會想到創作音樂呀。

“那一時刻”不斷地累積下來,我、妻子、母親,甚至連光都沒有想到過的是,最困難的問題就這樣有了非常好的答案。今後,對於光來說還會有許多新的問題出現,但包括光的弟弟、妹妹在內,我想我們這一家會積極主動地共同去克服它。 5 漫長的作家生涯中,我第一次這樣為孩子們寫了一本書。構思這本書時,因為想寫的事情太多,結果把為小學高年級的孩子們寫的東西和為已經讀了高中正準備考大學的人寫的東本都寫了進來。所以也許你會感到內容散亂,感到有時語氣和孩子很接近,有時卻又很難吧?實際上,我就接到過指出這一問題的來信。這裡反映出的是我一直為大人們寫書,並且沒有實際從事過教師工作的缺點,我由此深深感到宮澤賢治的偉大。

當然,從讀者那裡也有主人覺得很愉快的反響。比如,從我去游泳俱樂部途中遇到的少年那裡,就這本書最開始的文章中的插圖提出了問題。在這本書中,我妻子第一次為我的文章畫插圖。妻子是我高中好友的妹妹,小時候我們就認識了。 少年的問題是:在那棵大樹的左邊,有一位老爺爺,還有一個孩子。孩子繞過樹走向老爺爺。那孩子拿著一要棒子在腰間,他是不是想去收拾那位古怪的老爺爺?老爺爺拿的是用來防身的武器嗎? 依照妻子的解釋,從前的老人家一般手中都拿著扇子的。所以這畫畫的不是一個要搞突然襲擊的場面,畫的是小時候的我向已經可能在“自己的樹”下相會的我詢問“你是怎么生活過來的”的場面。當然,提這問題的,也可能是我的母親。我重新在想,現在已是老人的我,如果回到森林中見到了還是小時候的我,該怎樣回答呢?

“就是長成了一個大人,你現在內心所擁有的一切也一直被保留下來啦!只不過這一切通過學習、通過經驗的積累得到了伸展。今天的你與長大成人後的欠一直相連著,與在你身後的從前的人們相連著,也與你長大成人後還在你前方的未來的人們相連著。 用愛爾蘭詩人葉芝的話說:你是自立的人。即便成了大人,也像這棵樹一樣,像你現在這樣,站得筆直地活著。 祝你幸福!再見啦,在未知的時間,在未知的地方。 ” (劉曉峰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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