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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孩子為什麼一定要上學

在自己的樹下 大江健三郎 3807 2018-03-18
第一章孩子為什麼一定要上學 1 在我迄今為止的人生歷程中,我曾兩次思考過這個問題。重要的問題即使折磨人,也只能認真去思考,並且這種思考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即使沒有得到最終解決,但曾經拿出時間對它認真加以思考本身,會在你將來想起它的時候,懂得它的意義。 我兩次思考這個問題,十分幸運的是最終都得到了很好的答案。我認為那是我這一生中遇到的無數問題裡,尋找到的最好的答案。 最初,我沒怎麼考慮過孩子為什麼必須上學的問題,反倒很懷疑,孩子是否一定要上學。當時我十歲,是在秋天。那年夏天,我的祖國日本在太平洋戰爭中戰敗。日本是和美國、英國、荷蘭、中國等國的軍隊作戰。原子彈第一次投向人類居住的城市,也是這次戰爭中的事。戰敗使日本人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之前,我們孩子,還有大人,接受的一直是相信我們國家最強大最有力量的教育,說日本天皇是一個“神”。然而戰後我們明白了,其實天皇也是人。

敵國中的美國,是我們最害怕、最憎恨的國家。可是現在,又是這個國家成為我們要從戰爭廢墟中重新站起來所最為依賴的國家。 我覺得,這樣的轉變是對的。國為連我也明白了,比起“神”主宰的社會,還是人們享受平等的權利、共同參與其中的民主主義更好。我深深地感到,不用以對方是“敵人”為理由,去別的國家殺人、同時也被人家所殺,不用去當兵,這是怎樣一個了不起的變化。 可是戰爭剛結束的一個月,我就不願去學校上學了。 因為直到仲夏,一直說“天皇是'神',要向天皇的照片頂禮膜拜”、“美國人是惡魔、野獸”的老師,竟十分自然而然地開始說起與之完全相反的話來,並且也沒有對我們做一些諸如這以前的思考方法、教育方法是錯誤的,需要反省之類的交代。他們教我們說“天皇是人”,“美國人是我們的朋友”是那樣的自然而然而然。

進駐的美國兵乘坐著幾輛吉普車開入林木密布的山間不村落。那天,就在我們出生成長的地方,學生們搖著自製的星條旗用英語高呼“Hello!”站在道路的兩旁,夾道歡迎他們。我呢,從學校跑出來,跑到森林中去了。 從高處俯視山谷,小模型一樣的吉普車沿著河邊的道路開進了村莊,如同豆粒大小的孩子們的臉雖然看不清楚,可是,他們的“Hello!”喊聲卻是聽得真切。我流了眼淚。 2 從第二天早晨起,一去學校,我馬上就從後門出去直奔林子,一直到傍晚,都是我一個人在那裡度過。我把大本的植物圖鑑帶到林子裡,中圖鑑中尋找著林子裡的每一棵樹的名字和特性,並把它們一一地記在了心裡。 我們家做著與林木管理有關的工作,我記下樹木的名字和特性,應該是對將來的生活有益的。林子裡樹木的種類實在是太多了,這麼多的樹都有各自的名字和各自的特性,我覺得十分有趣,簡直著了迷。現在我所知道的樹木的拉丁名字,基本上是那時候要林子裡記住的。

我不打算去上學了。在森林裡一個人對照植物圖鑑記樹木的名字、了解它們的特性,將來就可以靠這些知識生活了。再說,我很清楚,從心裡喜歡樹、對樹有興趣、能和我一起談論它們的人,無論老師還是同學一個人也不會有。那麼,我為什麼還一定要去學校,學習一些和將來的生活沒什麼相干的東西呢? 秋季的一個大雨天,我照常進了林子。雨越下越大,林子中到處流淌著從前沒有的水流,連道路也坍塌了。天黑了,我也沒能夠走出林子回到山谷。並且還發起燒來了。第二天,是村里的消防隊員在一棵七葉樹的樹洞裡發現了昏迷的我,把我救了出去。 回到家以後,燒並沒有退,從鄰村來為我看病的醫生說:“我已經沒有辦法了,也沒有可治的藥了。”——這話彷彿是有人要我夢中說的一樣,我都聽到了。醫生放下我走了,可是媽媽,只媽媽對我沒有喪失信心,一直看護著我。有一天深夜,我雖然還發著燒,虛弱得很,但是卻從長時間的高熱的昏夢中睜開了眼睛,並且感到頭腦十分清醒。

我躺在榻榻米上的被中,它直接展開在鋪滿稻草蓆子的地板上,現在即使在農村也不這樣直接蓋被子了,但當時這是日本人的普遍做法。媽媽坐在枕頭旁邊盯著我看。媽媽已經幾夜沒有合眼了。我醒了以後和媽媽的對話用的是方言,但是我希望年輕人也能讀這書,所以,在此就把方言換成普通話寫出來。 “媽媽,我會死吧?” “你不會死的。媽媽在這樣為你祈禱。” “醫生不是說這孩子沒救了,會死的嗎?我都聽見了。我想我會死的。”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 “你就是死了,我也會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擔心。” “可是,那個孩子和將要死去的我不會是同一個人啊?” “不,是同一個人吶。”媽媽又說: “我會把你從生下來以後到現在所看到的、聽到的事情,讀的東西,做過的事情全部講給新生下來的你聽,而且把你現在會說的話也都教給新生下來的你。這樣,兩個孩子就是一模一樣的同一個孩子了。”

媽媽的話我好像沒有完全明白,但是心裡卻寧靜下來,安安穩穩地睡著了。從第二天起我開始康復了,儘管恢復的速度十分緩慢。到了初冬,我自己開始想上學了。 3 不論是在教室上課還是在運動場打戰爭結束後開始流行的棒球,我經經常會有一個人發呆想事情的時候。現在活在這裡的我,,是不是發了高燒又被媽媽再一次生出來的孩子呢?我現在的記憶是不是由媽講給那個死去的孩子所看到的、聽到的、讀到的東西和他經歷的一切事情形成的呢?並且,是不是我繼續使用那個死去的孩子的語言在想事情、在說話呢? 我還經常想,教室裡、運動場上的孩子們是不是都是沒有長大就死去,之後又被重新生出來,按著聽到的死去的孩子們的所見所聞、按著他們的樣子代替他們活著的呢?而且我還有證據,那就是我們在使用同樣的語言說話。

並且,我們是為了讓這種語言完全成為自己的東西才來到學校學習的。不僅僅是語文,就連自然科學、算術甚至體操方面的用語也都是這一繼承所必需的。如果只是一個人鑽到林子裡,拿著植物圖鑑和眼前的樹木去對照,那麼就不能代替死去的孩子,只能和他一樣永遠不能成為一個新的孩子。所以,我們才都來到學校,大家一起學習、一起做遊戲…… 以上我說的這些話,大家也許會覺得不可思議,實際上長成大人的我,今天回憶起那時自己所經歷的事情,對那年初冬我能逃脫病魔,並且還帶著寧靜而喜悅的心情去上學,以及那時候對於所有一切的理解,卻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了。然而,我還是帶著會被今天的孩子,今天的完全沒有過死亡陰影的新生的孩子們理解的期望,講述了我此前沒有寫過的事。

4 現在我又想起了一件我成人之後發生的事情。 我的長子是一個叫做光的男孩子。他出生的時候頭部異常,後腦勺上有一個看上去和腦袋差不多大小的包。醫生把它切下去,並且盡可能使大腦不受影響地縫合了傷口。 光很快長大了,只是到了四五歲上還不會說話。相反呢,他對聲音的高低、音色的厚薄特別敏感。比起人的語言,他首先記住的是許許多多鳥兒的歌聲,而且,他一聽到某種鳥兒的歌聲,也就能說出這隻鳥兒的名字來。鳥兒的名字,是他從一張鳥叫聲的唱片上學來的。這是光說話的開始。 光七歲的時候才上學,比發育正常的孩子晚了一年,也沒能上普通小學,而是進入了“特別班”。集中在那裡的孩子,身體上都有各自不同的殘疾。有的總是要大聲喊叫,有的不能安靜,要不停地動,一會兒兒撞倒桌子、一會兒掀翻椅子。從窗戶望進去,看到光總是用兩隻手摀住耳朵,身體呈現僵硬的姿勢。

於是已經是成年人的我又問自己出孩童時期的那個問題:光為什麼一定要上學呢?孩子只懂得鳥兒的歌聲,又喜歡父母教他那些鳥兒的名字,那麼我們三個人回到村子裡去,要林中蓋高地上的房子裡生活有什麼不好呢?我按著植物圖鑑確認要樹木的名字性質,兒子一邊聽鳥兒歌唱一邊說它們的名字,妻子呢,就在一旁畫我們兩個的速寫,再做做飯,這樣生活有什麼不可以呢? 解決了擺在我面前這個難題的竟是光。 光進入“特別班”之後不久,發現了一個和自己一樣不喜歡高聲和噪音的小朋友。於是,兩個人便總是坐在教室的角落裡互相握住對方的手,一起忍耐教室的吵鬧。 不僅如此,光不還開始幫助這個活動能力比他差的朋友去上廁所了。能幫助小朋友做一點事情,這對於在家裡一切都靠媽媽安排的光來說,實在是一種充滿新鮮感的快樂體驗。漸漸地,他們兩個人在距離其他孩子遠一點的地方擺上椅子,一起聽起了廣播播放的古典音樂來了。

又過了一年,我發現超越鳥兒的歌唱,人類創造的音樂開始成為光可以理解的語言了。他甚至能從播放過的曲子中記下朋友喜歡的曲目的名字,而且回到家裡能找到在那首曲目的CD光盤。老師也發現在這兩個幾乎很少開口說話的孩子的語言之中,已經出現了巴赫、莫扎特這樣的詞兒來了。 5 從“特別班”到養護學校,光是和那個孩子一起上的。在日本,讀完高三,智障孩子的學校教育便結束了。畢業前夕,老師為就要畢業的光和同學們舉行一個告別會,作為家長那天我也去了。 在畢業典禮的宴會上,無數次聽到老師說“從明天開始不上課了”的光說: “真是不可思議啊。” 光說完,光的朋友也十分深情地說: “是啊,真是不可思議啊。”

兩個人都如夢初醒似的,靜靜的微笑浮現在臉上。 光從小跟著母親學習了鋼琴,這會兒已經可以自己作曲了。我以上面的對話作為基礎給光寫了一首詩,光把它譜上了曲。這首曲子後來發展成為《畢業變奏曲》,在各種各樣的演奏會上被演奏。 現在對光來說,音樂是他蘊藏於內心的深刻而豐富的東西,也是他將內心的情感向他人、向社會傳達的惟一的語言。這種語言是在家庭裡發芽,在學校裡發展成形的。不僅僅是語文,還有自然科學、算術、體操、音樂,這些都是深刻了解自己、與他人交流的語言。還有外語,外語也有著同樣的功用。 為了學習這些,無論是什麼時代,孩子都是要去上學的。我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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