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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美味手指

食相報告 沈宏非 4363 2018-03-18
所有嬰兒食品裡最受嬰兒歡迎同時最遭父母抵制的,就是嬰兒自己的手指。 絕大多數的嬰兒一生下來就會吸吮自己的手指,而自超聲波技術在婦產科得到廣泛應用之後,在熒屏上就能看到母體子宮內的胎兒一邊在羊水中漂浮一邊有滋有味地吸吮著手指的影子。這番享樂主義的景象,毫不輸給美國電影中浮在私家泳池的碧波上把玩著一杯五顏六色的飲料的那個大毒梟。 這一先天技能之外,每一個嬰兒都會無師自通地以哭嚎來向父母要吃要喝,但是,此等嗟來之食雖然可以活命,畢竟比不上自己的手指那麼美味、那麼方便、那麼自主。奶也好,糊也好,沒有什麼食品比得上這頓舉手之勞的超級自助餐。 嬰兒吃手是很讓家長惱火的一件事,咬手指和指甲已屬家常便飯,在某些嚴重的個案中,做家長的更驚恐地發現BB本來就極其細小的嫩指居然像一根雪糕那樣出現了越吸越細越吮越短的異象。情急之下,就會往嬰兒的指頭上塗抹辣椒醬(這種行為的殘酷性在於: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口味偏重的成年人正準備吃掉小孩的手指)。在聲嘶力竭的痛哭中嬰兒會暫時中止吃手,但是辣勁一過,則照吃不誤。

在這個問題上,還是不必再提那些與“口腔期”有關的陳詞濫調了吧,至於什麼缺乏母愛、不受關注、挫折感、壓力以及空虛無聊寂寞等等,聽起來更像是成年人自己的問題。我越來越傾向於相信,吸吮手指這一頑固的現象可能只說明一個問題:手指是最好吃的。有一次, 趁我女兒既不緊張也不鬱悶,我認真地提問道:“告訴我,手指真的有那麼好吃嗎?” 黑暗中,這個正躲在被窩裡吃手的小女人誠懇地點了三次頭。 所以我只好相信,手指的滋味,乃屬於一種道可道非常道的東西。醫生說,嬰兒從零歲到兩個月大起開始頻繁地吃手,這個時期,他們也學會了微笑。我認為學會微笑正是因為學會了吃手。而成年人之所以對此深惡痛絕,實在是不知魚之樂也,或曰,我們已經徹底遺忘了早期飲食生活中最快樂的事件。我們可以正常地吃進手指餅乾,吃豬手,吃鳳爪,惟對於嬰兒吃手一事,即使在觀念上和口味上最包容最無禁忌的人恐怕也會正常地這樣想:這東西,即使要吃,即使非生吃不可,多少也總得放點作料吧。

儘管有人在成年以後仍然吃手,不過,兒童對吃手的迷戀,一般在五六歲開始便會自動消失。不過,兒童仍然執著於用手直接取食,與其說這是食具使用技巧上生疏,我倒是寧願相信這是對解除吃手所做出的一種心理補償,不提供任何食具的麥當勞之所以深受各國兒童歡迎,這大概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 事實上,人類在進化史上的“嬰儿期”,不僅赤手空拳地獲得食物,同時也是赤手空拳地直接進食的。食具的出現,與火的發現和使用有直接的關係,其中最為顯而易見的理由是,被火燒過的事物不僅美味而且也比較燙手,若徒手取食,被燙熟得很可能會是自己的手。 “燙手”直接創造了製造一種“取食媒體”的需求,食具既是一種隔熱裝置,也是手的延伸。 不得不承認,迄今為止,在人類發明的絕大部分器物裡,只有食具和武器這兩類東西能令使用者暫時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杜克大學土木工程學教授亨利·佩卓斯基在《器具的進化》中寫道:“我們每天使用食具就像使用雙手那樣自然:不論是刀、叉、湯匙,都能像手指頭般聽話,好像只有在餐桌上,與使用左右手習慣不同的人手肘相碰時,才意識到自己在使用食具。”

也可能是食具太近似於手,或者用手直接進食難免令人想到嬰兒的舉止;可能是飲食活動的社會性的不斷強化,也可能是因食物在烹飪上的日趨複雜從而越來越容易把手弄“臟”——無論如何,文明社會對於用手進食的禁忌顯得尤為嚴格,似乎只有殺人和通姦才能相提並論。據佩卓斯基教授考證,刀子在餐桌上獲得普遍使用之後,至少在英國的撒克遜時代,“一般平民還是瀟灑地徒手取食”,只有那些“比較有教養的人則開始養成使用刀子的習慣”,“在正式的場合中,通常是把食物切好後擺在麵包上,再用刀子送入口中,以保持雙手乾淨。”不過,盡是大塊牛肉的時候,右手持刀切割,用來固定那塊“花綹綹”的東西的,還得靠左手。叉子的發明,則促成了在黑暗中摸索的左手從野蠻進化到文明。

滄海桑田,彈指一揮間,雖然熟食的美味和聽話好用的食具已經使人類失去了手的記憶,但是成年人自有尋求慰籍的辦法,至少在潛意識裡。 成年人要完成對吃手的潛意識追憶,重溫這種遺失多年的快樂,一個最安全便捷的方法,就是在其所謂的文明規範裡去體驗一種異質的飲食方式。也就是說,可以透過嘗試一種用手直接取食的進食方式來達到這一不可告人的目的。 對漢族而言,只要一提到西北的“手抓肉”或“手抓飯”,有沒有過這種體驗,我相信,這些人的中樞神經下達的第一道指令並不是“快流口水”,最先被喚醒的應該會是一種久違了的嬰儿期、甚至胎儿期的吃手的原始快感,緊接著,才會輪到“好吃”、“想吃”以及破除禁忌的難以克制的衝動。

抓飯的基本材料是:新鮮羊肉(也可以是雪雞、野雞、家雞、鴨、鵝和牛肉)、胡蘿蔔、洋蔥、清油或酥油、骨髓油、大米,也可配上葡萄乾、杏乾、桃皮等乾果。做法:先將羊肉剁成小塊用清油炸好,然後再放洋蔥和胡蘿蔔炒,並酌情加鹽加水,約二十分鐘之後,再把米放入鍋內,勿攪動,文火燜四十分鐘後即熟。進食前,主人一手端盆,一手執壺,請客人逐個淨手,待賓客全部淨手完畢,抓飯即被置於餐布之上,可直接用手從盤中抓吃。 至於“抓羊肉”則有調味和不調味兩種:西路的一派是調味的,除精鹽之外,還有洋蔥、辣椒、薑片和胡椒粉等等。而北路的那一種,尤其是在牧區,“手抓羊肉”的烹製十分簡單,即以新鮮羊腿肉入鍋清燉,至七八成熟即撈出食用,免去了一切調味,削成小塊之後,以手掇而食之即可。

為什麼手抓肉一定要動用手才好吃,為什麼手抓肉可以完全不加任何佐料呢?有人認為,此乃民族性情中的豪放基因所致,或曰,過去在草原上購買調味品殊為不易,調味全免的傳統故而有之。這些解釋都有道理,但是說實在的,又都不太準確。手抓肉為什麼一定得用手吃?為什麼不加調味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我想,這裡面大概也沒有什麼更深的道理,說穿了,這是由於手的直接介入,勝過所有的食具,勝過一切的調味。 如果你相信此等“手抓食品”的形成是因為人家在歷史上缺乏相應的食具,就錯得更離譜了,事實上,中國各少數民族在刀具製作上的精美以及使刀的熟練程度,又有哪一個會遜色於漢人呢? 儘管世界上的食具已經足夠讓我們游刃有餘並且得心應手地對應一切食物,儘管東方人在運用刀叉上的熟練程度也已和西人的筷技不相上下,但是我們還是不得不承認,仍然有那麼一小撮的食物,吃起來,還是以赤手空拳為上。

非用手“吃”不可的東西,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螃蟹,準確地說,是蒸熟的大閘蟹。大閘蟹全身堅利的硬殼,無疑為進食工具提供了大好的用武之地:早在明代,就有工匠發明了全套的食蟹工具,初創時計有錘、鐓、鉗、匙、叉、鏟、刮、針八件,故又稱“蟹八件”,後又在此基礎上增至十二件,有點像現在的套裝家庭組合工具。這些食蟹工具我在博物館裡都沒有見過,據說普通一點的為銅製,高級者則用白銀,而且製作上極為精巧。據行家考證,其中刮具形狀有點像寶劍,匙具像文房中的水盂,盛蟹肉使用的是三足鼎立的爵。這些工具又都配以圓形、荷葉狀的盤,盤底下亦有三足,三足均雕成龍狀,三條龍頂起一隻荷葉盤。吃蟹的時候,先把蟹放進荷葉盤,用錘具對整隻蟹各個部位敲打一遍,再劈開蟹殼,剪下螯和腳,分別用刮、鑷夾出剔出蟹黃、蟹膏和各部分蟹肉,每吃一部分時先要匙進爵肉,再用匙盛上佐料,一丁一點品嚐。

儘管如此,大多數的食蟹者(包括缺乏上述工具以及對這些工具缺乏耐心者),或者說那些全心全意享受大閘蟹的人,基本上還是選擇直接用手剝食。裡的薛姨媽不僅不缺工具,還有人把剝了殼的蟹肉專程送到嘴邊,但是她卻對負責剝蟹的鳳姐說:“我們自己拿吃香甜,不用人讓。” 用手剝蟹的種種樂趣,非三言兩語可以窮盡。李漁說:“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體,蒸而食之,貯以冰盤,列之几上,聽客自取自食。”我相信李漁說的“自食”就是動用自己的手指。不然的話,晉人畢茂世就不可能以“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之言而名垂中國之“食蟹名人”榜首。若講究身段,依賴工具,恐怕“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就得改寫為“一手持蟹螯,一手持'蟹八件'”了。

當名士的姿勢已成奢侈,用手剝蟹的另一種實用性仍然值得重視:假冒的陽澄湖蟹大量上市,加之純種的陽澄湖蟹近年間來飽受雜種河蟹毀滅性的“種族大兜亂”,致使兩者在外觀上已難以分辨,剩下惟一可信的求證之法是,吃過之後聞一聞自己的手指,若有強烈之蟹腥且經久不散者,為真,反之則為假。第三十八回的菊花蟹會上,賈寶玉做詠蟹詩即有“指上沾腥洗尚香”之句。此法雖最為簡單可靠,可憐竟要等到事後。眼下正是持螯季節,諸位不妨於食蟹後自測一番。若在集資的手指上得不到那“沾腥洗尚香”的結果,也可奪鄰座之手狂嗅,若兩手皆落索,就是“執手相看淚眼”的時候了。 非“染指”不可之食物,除蝦、蟹,還包括禽畜的個別部分(如雞腿、雞翅、豬手),某一部分的瓜菜水果,大部分的堅果以及像壽司和饅頭、包子這樣的米、面製品。

若對此等食物再做細分,就不難發現,除其中一部分因體積上的細小或形態上的完備而無需動用工具切分之外(儘管已有人發明了剝瓜子的機器),皆可藉助於各種各樣的食具將其順利送入口中,換言之,就某種意義,例如禮儀或個人衛生而言,這決不是說若不動手在技術上就無法把它們吃到嘴巴里,除了貪圖方便這一人類本性之外,“動手真的要比不動手好吃”似乎是唯一可信的理由。 反過來看,北京烤鴨和羊肉泡饃的娛樂性及其在中國各種地域文化中經久不衰的受歡迎程度,也與進食者在進食過程中受到鼓勵的“插手”有關。這種快感一方面來自於日常禁忌的暫時被打破(可悲的是,即使偶爾碰上這種機會,例如吃手抓肉,竟也不得不和大家一樣戴上一副手套,悶在透明的塑膠套子里安全地一逞輕狂)。與此同時,也極有可能使進食者潛意識地回憶起幼年吸吮手指的快樂。事實上,在飲食的整體感受層面,口舌並不是惟一,味蕾所能感知到的味道也只有甜、酸、苦、咸四種。除了嗅覺之外,手的參與極為重要。手部的血液迴圈極為豐富,且微循環密集,有極為豐富的毛細血管網和神經末梢,尤其是手指,每平方英寸所含的神經末梢數量高達五萬。因此,用手直接觸摸食物,不僅可以更加真切地感受到食物的溫度,而且能夠體驗到唇舌所無法探查到的食物的機理和質地。手直接的參與, 無疑使飲食所帶給大腦的感受來得更為全面和豐富。佩里·加芬克爾寫道:“手的活動為大腦提供了極多的資訊……打個比方來說明:如果你大腦裡感覺中心相當於美國國土面積的話,通過手傳遞給大腦的諮詢在感覺中心所佔的比重約相當於阿拉斯加、加利福尼亞、得克薩斯三個州的總和。” 中式的表達方式,可以是“食指大動”,或者,“十指連心”。 六祖曰:“仁者心動。” 當然,就形而下的飲食行為而言,不管動的是心和手指,都須是自家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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