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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飢之甚為餓

食相報告 沈宏非 4125 2018-03-18
飢餓是我們每天都必鬚麵對的一種身體感覺,這種感覺可以把我們帶上天堂,也可以把我們推下地獄。生活在如此大喜大悲的剃刀邊緣,能不以戰戰兢兢的恭敬之心以進吾食乎? 吃飽喝足,即使肉身不在天堂,天堂亦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忍飢挨餓,儘管是身強力壯,富貴榮華,也不得不徘徊在地獄入口。猶如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中所寫到的那樣:“我現在飢餓難忍,即便賒給我一千年的生命,我眼前也挨不過去。”王朔的名言是:“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金錢卻是萬萬不能的。”套用在吃吃喝喝的人生問題上,吃喝也不是萬能的,沒有吃喝卻是萬萬不能的。 按照約定俗成的方式,這種感覺每天分早午晚三次找上門來。正是這三聲裡應外合的“命運敲門聲”,一日三回地提醒著日常生活的幸福快樂以及人生之無奈之“化學”,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其實,“饑”、“飢”與“餓”並不是完全相通的一回事,最起碼在字面上。按清人陸以湉所訓:“穀不熟為饑,腹不實為飢,飢之甚為餓。饑,飢,古異義,後人通用,誤也。”(《冷廬雜識》)即便如此,“穀不熟”卻仍然是“腹不實”的唯一起因,無論是游牧還是農耕,土地裡的歉收或者失收始終是人類足以滅頂的災難。 如果說“柴米油鹽醬醋茶”是日常生活的開門七事,那麼,所謂“刀兵盜賊水旱飢”就是在人類歷史上無窮無盡循環上演的七難。飢餓不僅是一種個體感覺和私人敘事,同時也一直是歷史的宏大敘事。當一個人感到飢餓的時候,從腸胃到大腦,被喚起的其實是全人類連綿不盡的集體記憶。 也許正因如此,與其它的生理反應相比,飢餓給人在肉體和精神上帶來的感受竟是如此的強烈。

“飽漢不知餓漢飢”,這是一件讓人十分生氣的事,不過,這種行為卻也是十分值得體諒的,因為一個人在飯前飯後的思想以及思想方法,實在可以有微妙乃至巨大的差異。這種差異不但是另一個“餓漢”義憤填膺,甚至連“飽漢”自己也常常會對此深感不可思議。 在這個意義上,人類的所謂思想,實在可以分成如下兩類:第一類,是飯前的產物;第二類,是飯後的出品。因而,理所當然地,這些思想的受眾也被劃分為如下的兩類,即吃飽了的和餓肚子的。誠如泰戈爾所言:“當你歌唱的時候,飢餓的人就用他的肚子來聽。” 儘管如此,得以流傳下來並且成為經典的思想以及正在源源不絕地生產出來的思想,絕大部分都是飯後的產物,在太史公所列舉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這四個代表性事件當中,算起來也只有《離騷》是被放逐的屈原在“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種全天然全素食兼半飢不飽的狀態下所作出,其餘的“發憤之所作”,大抵都是聖賢們的飯後所作。故而,人類的進步思想以及所謂的“菁英思想”,也大抵都具有貶低生理飢餓而誇大精神飢餓之傾向,亦因如此,就連這些思想本身也被稱之為“精神食糧”。

飽暖而思淫欲。精神的飢渴固然苦悶,不過,英國作家J·K·哲羅姆的看法是:“充盈的胃囊是詩歌的偉大助手,而且,任何傷感都無法靠空蕩蕩的胃囊存活……倘若蠢人們告訴你,精神的貧困比肉體的飢渴更令人痛苦萬分,那是因為他們對兩者都沒有太多體驗。一種浪漫而感人的論調!然而,那一切全是胡說八道——全是偽善的假話。疼痛的腦袋很快就會使人忘掉疼痛的心靈。受了傷的手指頭會驅散對失戀的所有回憶。當一個人真的感到飢腸轆轆的時候,他感覺不到其他任何事情。” 朱自清先生在一九四七年七月六日的上海《大公報》副刊寫道:“我們有自古流傳的兩句話:一是'衣食足則知榮辱',鑑於《管子·牧民》篇,一是'民以食為天',是漢朝酈食其說的。這些都是從實際政治上認出了民食的基本性,也就是說從人民方面看,吃飯第一…… 抗戰勝利後的中國,想不到吃飯更難……於是學生寫出'飢餓事大,讀書事小'的標語,工人喊出'我們要吃飯'的口號。這是我們歷史上第一回一般人民公開的承認吃飯第一。”

一年有三十五日後,身患嚴重胃潰瘍並拒食美援的朱自清先生病逝於北平。 吃飽以後的幸福心情大致相同,飢餓的感覺卻各有各的不幸。那麼,所謂現代人的飢餓,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呢? 我認為,村上春樹在這件事情上作出了迄今為止最妥貼的表達。當然,除了高超的文字技巧,村上的發言權更體現在,第一,他居住在世界上食物供應最富足的城市裡;第二,村上本人正是饞人一名。 來看《出擊麵包店》:“為什麼產生了空腹感呢?當然是由於缺乏食物而來。為什麼會缺乏食物呢?因為沒有相當的等價交換物呢?這大概是因為我們的想像力不夠吧。不,空腹感說不定事實上是起因於想像力不足。無論怎麼說都行。神、馬克斯、約翰·列儂都死了。總之,我們處於肚子飢餓的狀態,結果就是起了歹念、並非空腹感使我們起了歹念,而是歹念使我們為空腹感而走極端。雖然不怎麼搞得清楚,就像存在主義似的。”

爾在《麵包店再襲擊! ! 》中,村上又為我們描繪了另一種“特殊的飢餓感”:“特殊的飢餓到底是什麼呢?我在這裡可以將它提示為一種映像。我乘著一艘船,漂浮在平靜的海面上;往下一看,在水中可以看見海底火山的山頂;雖然海面和山頂之間看起來好像並沒有多少距離,但是不知道下面到底有多遠;水因為太透明了,以至於找不到絲毫的距離感。我從小船上探出的身子,俯視海底火山的山頂,圍繞小船四周,海水的透明,使我的心情極度的不安,好像心窩深處突然生出一個大窟窿,沒有出口,也沒有入口,只是一個純粹的空間。這種體內的奇妙的失落感——存在於不存在混淆不清的感覺,和爬到高聳的尖塔頂端,恐懼得顫抖的感覺,似乎有點兒類似。飢餓和懼高症竟然會有相通的地方,這是一項新的發現。”

我本人並不經常挨餓,卻有輕度的畏高,一想到居高臨下時那種四肢癱軟以及心驚肉跳的感受,就不得不承認把飢餓的感覺比之於懼高症,實在有賴於一種超級豐富而且精準的想像力(而空腹感說不定事實上是起因於想像力不足)。 所謂飢不擇食,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一切可以入口之物塞入口中,目的只有一個,即好讓緊貼著前胸的肚皮感覺到充實,即所謂果腹是也。 大饑荒時期的填充果腹之物,從草根、泥巴直到樹皮、人肉、各種吃不死人、或暫時吃不死人但不吃卻肯定當即死定的東西,都不可思議而又理所當然並且不容分說地成為食物。只是因今時今日的食物供應水準和日常飲食質量而論,奢侈一點地說,完全沒有東西可吃與面前有那麼一點卻不能稱其為“標準食物”的東西,這兩種狀況相比,似乎後者來得更為可怕。

也就是說,對食物的選擇權的喪失在某種意義上還不如失去對食物的佔有權。 比方說,飢餓難耐而渴望著大吃一頓的時候,翻箱倒櫃,卻只找到幾粒瓜子,一塊餅乾,半瓶水。能吃嗎?都能吃,甚至於味道還不算太差,甚至於還能勉強地稱之為“好吃”;能吃飽嗎?這就有些難說了,倒也不只是量的問題,就算是相同的東西再來一個round,兩個round,乃至N個round,理論上,再大的胃也應填滿了,但是人卻還是真摯並確切地感覺到結結實實的飢餓。這種危機如發生在白天,問題倒也不大,最怕是夜深人靜,兼逢天寒地凍。這種時刻的飢餓,像夜一樣深冷,慌亂而且絕望,雖然只是發生在暗夜中一個屋簷之下的個別事件,可是稱之為“飢慌”也絕不過分。飢寒交迫,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 《麵包店再襲擊! ! 》裡的男主角和妻子,在晚上六點吃了簡餐之後,九點半就鑽進被窩呼呼大睡。到深夜兩點鐘前同時睜開眼睛,醒了之後,就“立刻覺得肚子餓得令人難以忍受,非得吃點什麼東西不可”。但是,冰箱裡“可以稱之為食物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只有沙拉醬、六瓶啤酒、兩顆乾透的洋蔥、奶油和除臭劑”。無奈之下,止得坐下來喝啤酒,並且“不斷的讀著印在啤酒罐上的字,頻頻眺望時鐘,輪流去打開冰箱的門,翻弄著昨天的晚報,將掉到桌上的餅乾屑用明信片掃一堆。時間像是吞進魚肚的鉛錘,昏暗而沉重”。最終,在打消了“讓肚子餓下去”的念頭並派出了“除臭劑炒除臭劑”的烹飪方案之後,只得開車出去找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館。

飢不擇食還有一種比較罕見的另類情形,見李杭育著《老杭州》: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年),太平軍二度圍困杭州達兩個多月之久,杭州人給餓慘了,富貴人家竟只得餐餐以囤積於家中的魚翅、海參為食。 雖說是飢餓使人病,久病奪人命,但是,在某些情形之下,適度的忍飢挨餓,反而是一種非常見效的養生之法。 據所述,賈府中有一個醫治傷風咳嗽的“風俗秘法”:“無論上下,只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例如寶玉房裡的晴雯,“症雖重,幸虧他素習是一個使力不使心的,在素習飲食清淡,飢飽無傷。故於前日一病時,淨餓了兩三日,又謹慎服藥調治,如今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便漸漸的好了。近日園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飯,炊爨飲食亦便,寶玉自能變法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說。”

事實上,這種飢餓療法在某種意義上乃道家“辟穀”之術的世俗版。其原理皆在於“排毒”,猶如西湖醋魚之“餓養”,此乃杭州“樓外樓”用來烹飪“西湖醋魚”的獨門秘技,方法是把用來做醋魚的西湖草魚圍在水中,一至兩天內不餵任何魚食,目的是為了將魚腸中的雜物和魚肉中的土腥氣徹底排除,同時使魚肉更顯結實。就在“樓外樓”門外的那一池湖水中,平時都圈著一個籠子用以“餓養”草魚,並且以此作為生意上的招徠。當然,你若在登樓之前在“餓養”池邊立看多時,將原定就餐時間順延一至兩小時,吃魚之前先把自己“養餓”,那條西湖醋魚吃起來保證是鮮上加鮮,絕對超值。 事實上,飢餓不僅可以替食物的美味增值,它本身就是一種食物,而且還可能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傳說,古代有一位君王,不但吃盡了人世間一切山珍海錯,而且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餓。因此,他變得越來越沒有胃口,每天都很鬱悶。有一天,御廚提議說,有一種天下至為美味的食物,名字就叫作“餓”,惜乎求之不易。君王當即決定與他的御廚微服出宮,君臣二人跋山涉水地找了一整天,於月黑風高之夜,飢寒交迫地將身來在一處荒郊野嶺。此刻,御廚不失時機地偷偷把預先藏在一個大樹之下的一個饅頭呈上:“啊也,終於找到了,這就是傳說中的'餓'。”餓得死去活來的君王大喜過望,二話不說,當即把這個又硬又涼的粗面饅頭狼吞虎咽而盡,並且封之為世上第一美味。

像飢餓和情慾這一類的感覺,到底是造物用來折磨我們的刑具還是用來討好我們的玩具,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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