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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尋羊

食相報告 沈宏非 3599 2018-03-18
儘管已明確告訴我們:“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飼。”儘管漢語文化中如“美”“鮮”“吉祥”等重要概念皆有關羊事,但我還是發現,漢族人雖然也牧羊,卻不怎麼喜歡吃羊,或者說,對於吃羊肉這件事始終提不起勁頭。 各地的漢族名饌中,以羊肉為主打的實屬鳳毛麟角。西北、東北及華北一帶漢族居民的羊肉雖然較中原和東南沿海一帶豐富,卻主要是受少數民族飲食的影響。資料顯示,中國現有羊隻約二億,是世界上的產羊大國,但供食用的肉羊品種開發卻十分落後,目前國內人均佔有羊肉不足二點五公斤,較之其它肉類有天壤之別(人均佔有肉食總量為四十五公斤,包括雞、鴨、鵝、豬、牛、羊在內)。 與此同時,中國的養羊業與世界先進水平間也有極大差距,山羊平均體重只有十一公斤,世界倒數第二,儘管我們地球上所有吃羊肉的民族早八輩子就已悟出了“羊大為美”的硬道理。

與此同時,我們對羊的綜合開發如羊毛、皮甚至羊胎素之類,同樣乏善可陳,以至於心中常想,既如此,“牧”來幹鳥,除了歷史上那一個著名牧羊人孤單的身影尚能作為忠貞的道德楷模一用之外,就連羊毫筆也不大有人用了。 在羊的問題上中國也並非亞細亞的孤兒,日本尤有過之而無不及,儘管該國有一種叫做“羊羹”的點心,不過跟羊一點關係沒有。據村上春樹說,日本直到幕府末期想必都不存在一隻羊。他在中寫道:“即使今天,日本人對於羊的認識也是極其膚淺的。總之,從歷史上看,羊這一動物一次也沒有在生活層面上同日本人有過關係。羊被國家從美國引進,飼養,並被棄之不理。這便是羊。戰後由於同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之間可以自由進口羊毛羊肉,因此日本養羊幾乎無利可圖。不覺得羊夠可憐的,說起來,這也就是日本現代本身。 ”

玩過“帝國時代”的都知道,不管你是維京人,蒙古人,還是中國人,日本人或者不列顛人,在最初的黑暗時期,一定要動員你的男女部落居民勤奮地捕養宰羊,惟有這樣幹,才不至於落後,不至於挨打,不至於被開除“球籍”,一切才會按部就班地興旺發達起來。 當然這只是遊戲,如果你是一個執著的、百分百忠於歷史原著的代表“中國”的玩家,會不會放溫順的綿羊不逮而專門組織人手去圍捕那些兇猛的野豬呢?事實上,漢民族最起碼在人口上的興旺發達、在建制上的升級換代,豬肉之外,當然也離不開羊肉,只是我們對於羊的工作重心,千百年來一支嚴重傾斜在研發“如何在肉食不足的情況下既不浪費羊肉又能避免進食羊肉所引起的種種危害”的解決方案之上。

從社會進化的一般規律來看,一個民族特定的食物選擇、也就是吃什麼和不吃什麼,跟該民族人類在狩獵採集時期的營養狀況與生態環境有關。不過就漢族的情況來看,吃什麼和不吃什麼的問題還有額外的哲學考慮。對應陰陽五行的原則,羊肉在五行中屬火,五臟中主心, 五色為赤,五味屬苦,五嗅屬焦。總而言之,羊兒貌似溫順,它們的肉卻是一種極為火爆的危險食品。 因此,中國歷史上致力於羊肉開發的通常都不是廚師,而是醫生。孫思邈對羊肉最有研究,相信此物若使用得當,可大補氣血,溫中去函,養正祛邪。來看看孫醫生開出的一劑“羊肉湯”的配方:羊肉、雲苓、北芪、乾薑、甘草、獨活、桂心、人參、麥冬、生地黃、大棗。主治婦人產後及病後上氣腹痛,氣血大虛,微有風邪而不能表散。

我敢保證,婦女若飲下這一碗苦澀之極的古方老火羊肉湯之後,對於羊肉的痛恨一定會超過對自己的病痛,當然成年男性就不一定會做此想。中醫指出,男性裡面的那些“虛人”若在冬季進食羊肉,往往能收到強大的壯陽作用,立竿見影。 漢族飲食文化對待羊肉的慎重態度,主要是因羊肉的“性甘、大熱”()。特別是對於嶺南地區的廣大食肉者來說,羊肉這東西,一吃就容易上火,人一上火,不但口臭難抵、滿目瘡痍,搞不好,還會導致百病叢生。 不僅中國人,酷愛羊肉的英國人最遲在維多利亞時代也懂得了羊肉燥熱的道理。 《馴悍記》裡的波特魯喬對妻子說:“我對你說,凱德,它已經燒焦了;再說,醫生也曾經特別告訴我不要碰羊肉;因為吃了下去有傷脾胃,會使人脾氣暴躁的。我們兩人的脾氣本來就暴躁,所以還是挨些餓,不要吃這種燒焦的肉吧。”

認識是一回事,吃不吃則另當別論。雖然未經科學證明,但我還是相信,羊肉在令人“燥熱”的同時,也帶給進食者以血性。中國西北、東北一帶的食羊族,不僅在體格和體力上遠勝以穀物為主食的中原及東南沿海人,而且性格上也剽悍得多。 在日本,因“肉食禁令”持續了一千二百年之久,明治五年之前,日本人也是不吃羊肉的,然而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陡然生猛了起來,甚至把珍珠港也“虎虎虎”了一回,並不是因為吃了“羊羊羊”,而是集體改吃了與羊肉同樣“血性”的牛肉。 暴躁者如黑旋風李逵,吃起羊肉來更是不要命的,見第三十七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展浪里白條”:宋江因見了李逵、戴宗兩人,心中歡喜,遂同上潯陽江頭“琵琶亭酒館”撮飯。幾杯下肚,宋江認為此刻“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魚湯來了,李逵先是將北宋哥哥認為“真是不甚好”的魚湯和湯裡的醃魚用手直接撈起來“和骨頭都嚼吃了”,然後對那個聲稱“只賣羊肉,卻沒牛肉”的酒保發火道:“叵耐這斯無禮,欺負我只吃牛肉,不賣羊肉與我吃!”羊肉上桌之後,“李逵見了,也不便問,大把價來顧吃;捻指間,把這三斤羊肉都吃了”。

李逵是個老粗,但這似乎並不妨礙他成為美食家,他似乎懂一點拆字術,明擺著,魚加羊等於一個“鮮”字。 除了燥熱,羊肉最不招漢人待見的,還有那一股子濃重的臊味。在上海方言裡,這種膳臊甚至被稱為“羊臊臭”。 在肉食供應並不充分的年代,儘管臊,羊肉還是要吃的,哪怕是捏住鼻子。與此同時,怕臊的人們也從來沒有終止過與臊味的鬥爭。最早的除臊之法,據《呂氏春秋》:“火為之紀,時疾時徐,去臊除羶,必以其勝。” 作為東方的食羊大國,印度人也怕羊臊。而咖哩的發明,據說就是研發“除臊法”所產生的副產品。佛教傳說,由於印度盛行佛教,因“污穢”而不食豬,又因牛是釋迦牟尼佛的坐騎,又不可食,故羊肉(還有雞)幾乎成了主要的肉食。但是羊肉腥騷,難以調理,一時無法進食。釋迦牟尼佛獲知此事後,內心十分同情,於是教導人們使用含有香味及辛辣味道的樹木、樹皮及草的根來調理羊肉;當人們吃了這些經過調理的羊肉之後,不由大呼“kuri”(印度語“極美”或“一級棒”之義),此即咖哩(curry)之由來。

比印度人更懼羊臊的中國人雖然沒有發明咖哩,但是我們手中卻牢牢掌握著同樣採擷自樹木、果實、樹皮及草的中藥。然而不幸的是,過多的藥材在掩蓋了羊臊的同時,也徹底封殺了羊肉的美味。此外,還有人發明了一種把羊臊味扼殺於羊還沒有變成羊肉之前的“科學”方法,給羊灌啤酒,據說此法可使羊臊大幅度減弱。 我一直相信,袁枚之所以能夠成為後世追隨者的楷模,很大程度上與他在飲食上的開放態度有關。他在裡寫道:“牛、羊、鹿三牲,非南人家常時有之之物。然制法不可不知。”而“雜牲單”所列羊肉食譜,從羊頭、羊蹄、羊羹、到羊肚羹、紅煨羊肉、炒羊肉絲甚至燒羊肉,雖然也提到了“加刺眼、核桃,放入去羶”之紅煨羊肉“古法”,不過總的來看,大多是雞湯、香草、筍丁、甜酒、胡椒、蔥花、米醋等等尋常調味,並無提到特別的強力除臊措施。尤為難能可貴的是,作為一個南方人,袁枚還記載了至今仍令一般南方懼騷人士聞風喪膽的“燒羊肉”:“羊肉切大塊,重五七斤者,鐵叉火上燒之。味果甘脆,宜惹宋仁宗夜半之思也。”

怕不怕羊臊,確實是族群和個體之間的差異,但是就羊肉的美味與否而言,我覺得羊臊乃羊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故除臊之術實在不必用力過猛,以恰到好處者為宜。 不過,在號稱“美食天堂”、並且一直頂著“羊城”美譽的廣州,除了那種據說是因吃中藥長大而臊羶之氣盡除的海南“東山羊”之外,若想吃到真正的“臊羊”,長期以來那是比登天還難的。即使有若干以羊肉為主題的飯店,在酒樓食肆林立的羊城,也只是默默無聞地“ 悶騷”於“暗哨”的崗位之上。勸廣州的漢人沾點羊臊,端的是比“訛鬼食豆腐”還難。 好在我中華地大物博,各省市之間最起碼在羊肉流通上並無貿易壁壘,羊痴如我者,終於也等到了守得云開見月明的一天。天河時代廣場側的“博格達美食樂園”,就是羊痴們的樂園。馬肉、鹿肉、馬鹿肉,靠邊站吧!讓我們直奔主題:羊,給我烤羊腿,給我烤全羊及其羊臊,其餘免談。過癮之前,切記一點:當熱力烤出了羊肉的騷味之後,酒則可以進一步誘發出羊肉的騷勁。陳年加飯是不錯的選擇,不過在“博格達”的酒水牌上,喜見有吐魯番出產的“樓蘭干紅”。據我個人的經驗,這是最好的國產紅酒。惜乎一向由產地直接向西出口, 北京、上海和廣州難得一見。西域的紅酒是羊肉的最佳伴侶,這樣說是有根據的:“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為什麼不是豬也不是雞呢?原因就在於李白不是漢人,當然也不怕羊臊。

閒言碎語不要表,新涼入序,又是吃羊肉的大好時節,找一個寒夜,定大房一間,烤全羊一匹,攜來羊痴七八,佐之以“樓蘭干紅”,關上門來揮刀大嚼,吃了羊肉又惹他一身騷,此樂何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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