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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相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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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宏非

  • 雜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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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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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們是害蟲

食相報告 沈宏非 3181 2018-03-18
最近的媒體上有不少號召吃蟲的文字,每讀到一次,就會連倒兩三天胃口,尤甚於吃了真蟲。 這些文字裡提到的蟲,包括螞蟻、蚯蚓、蟑螂、蒼蠅、蜻蜓、蟋蟀、蟬、蝗蟲、甲蟲、青蟲,甚至還有毛毛蟲和蛆。對於營養和美味的描述甚為煽情,恕我不忍引用。至於好端端的為什麼竟想起了吃蟲子,某網站有一篇不知是從哪裡抄來的文章稱:“就在一九九九年,人類已度過了自己的六十億人口日,六十億個肚子,向地球要吃的!為了開闢新的食物來源,人類吹響了向昆蟲進軍的號角。” 僧多粥少,有道理。上星期還有報導說全世界吃不飽的人口已增加至八億。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我不幸身為此八億饑民中之一員,寧可餓死,也絕不吃上述蟲子。當然我會選擇自焚,用高標號汽油,防止那些吃蟲的人把我吃了。

蟲子有營養,蛋白質豐富,甚至“蘊含了十幾種人體必需的氨基酸”,這些我信,不過這並不能成為說服我吃蟲的理由。蛋白質有什麼好稀罕的?我的隱形眼鏡上就有很多,每天睡覺前還要用專門的藥水將其除淨。抗拒吃蟲,就是因為它們讓我噁心,我估計在這個問題上人同此心。 篇幅所限,對“蟲”字就不多考證了,在當年的漢語語境中,除了對“昆蟲”的泛指,“蟲”字更多地被用來形容一種蠕動不已的、孜孜不倦的、善於鑽營且不無鬼祟的人及其行為。例如“淫蟲”、“網蟲”。在房地產二級代理市場正規化之前,北京的房屋租售中介人則被稱為“房蟲”。顧剛教授說大禹是一條蟲,讓魯迅先生生了老大的氣。 總之,形而下或形而上的形形色色的蟲子,除了“蟲二”,皆無法帶給我任何愉悅的體驗。

餓死事小,吃蟲事大。 據說絕大部分的昆蟲皆為風味極佳之物。為了推廣此物,已有一百零三年曆史的紐約昆蟲學家學會,不久前還舉辦了一場“昆蟲豪華宴”。 這道售價六十五美元/每位的“昆蟲豪華宴”菜單如下: 頭盤:梅子汁蠟蟲碎肉,,油煎泰國水甲蟲,油炸粉蟲球。 主菜:牛肉及雞脯配新鮮蟋蟀麵包。 甜品:昆蟲曲奇,巧克力蟋蟀甜餅等。 報導說,盛裝赴宴的昆蟲學家們一個個吃得“津津有味,大快朵頤”。說實在的,我一直很懷疑這是一則愚人節新聞。就算確有此事,也不見得又有什麼“權威性”或“指導性”,更像是昆蟲學家圈內的一場瘋狂搞笑派對。不過,這份有杜撰之嫌的“蟲宴菜譜”,倒是充分暴露了吃蟲的一個重要問題:即大部分蟲饌皆經油炸或重味醃製處理。何也?我相信還是為了掩飾心理上的不適。與此同時,“蟲宴”的主菜依然不離雞、牛,證明昆蟲成為人類未來主要副食品的前景十分暗淡,充其量只能是一種另類小吃。至於“新鮮蟋蟀麵包”和“巧克力蟋蟀甜餅”,由於語焉不詳,故除那蟋蟀未必是元配之外,其餘皆無從推測。

食物供應過剩的老美,看來的確是有一點“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胸懷。最起碼,在吃蟲一事上,無人不可再以“我國古已有之”嗤之。金聖嘆“不亦快哉第一”雲:“夏七月......汗出遍身,縱橫成渠。置飯於前,不可得吃。呼簞欲臥地上,則地濕如膏,蒼蠅又來緣頸附鼻,驅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車軸,激澎澎湃之聲,如數百萬金鼓,簷溜浩於瀑布,身汗頓收,地燥如掃,蒼蠅盡去,飯便得吃。不亦快哉!” 這金先生真是個不識好歹的SB,每位自動送到嘴巴邊上竟不知享用,還“不亦快哉!”個屁啊。 在艱難困苦的生存環境中,初民肯定吃過蟲,而且沒少吃;在其後漫長的與天地鬥、與人鬥、與蟲鬥的歷史進程中,多半也沒斷了吃蟲,這些都有道理。不過,在黑暗中摸索了幾千年之後,此事至今也成不了氣候,昆蟲更無法在人類食譜佔有一席之地,也是有道理的。

第一,蟲子讓人噁心。但也不盡然,蛇鼠螃蟹的外形更是“核突”。 第二,不容易捕獲。但老虎更不好捉拿,還是照吃不誤。 第三,蟲子個頭太小,而且沒有什麼肉。我看,這才是要害所在。 其實,這一點從紐約昆蟲學家學會“昆蟲豪華宴”的菜單上就可看出端倪。就算是職業的昆蟲學家,依然得用雞肉牛肉來作主菜。已知連他自己生前都吃不了什麼東西的蟲子又有什麼吃頭呢?無非是甲殼一層,翅膀一對,外加一肚子的蛋白質,內臟,碳水化合物,以及幾條細小無比的腿罷了。再說,這些可憐的翅膀、大腿什麼的,哪裡能跟雞鴨相比呢? 作為昆蟲中比較成熟的食品,螞蟻入饌在世界各地已相對普及。亦稱其性味甘平,有益氣、澤顏、活血化淤、祛風散寒、補腎養肝、健脾等功效,不過只是藥,說到吃食,多是作為配料或醬料,例如壯族的螞蟻炒苦瓜,泰國的螞蟻香辣醬,等等。也有用來釀酒的。作為獨立的大菜,除了哥倫比亞盛產的巨型白蟻——據說足有一英寸長,且肥胖,可以用印第安人的傳統方法油炸之外,這些“細碎營營”之物,究竟要如何吃才能過癮,像我這種除了“螞蟻上樹”之外從未吃過真螞蟻的,是沒有什麼想法的。除非基因技術能製造出長著“蝗蟲的大腿,蜻蜓的眼睛,蝴蝶的翅膀”之蟻。不過,螞蟻是沒問題了。問題是這樣的螞蟻誰敢吃?

即使什麼蛇都敢吃的廣東人,對於昆蟲的態度也極為謹慎。外地人盡可對此做出大膽假設,不過在蟲的問題上,粵人卻一直是小心求證的。 一般來說,廣東人只吃“蟲二”:龍蝨及禾蟲。龍蝨,粵人又稱“和味龍蝨”或“和味龍”,樣子近似於蟑螂,因而也成“水蟑螂”,不過他水性極佳,而且善於飛行。此“粵版小強”的料理方法十分簡單,滾水煮熟,調味風乾即食。酒樓或大排檔,多作為小食出售。 吃龍蝨的過程極其難看:先把背上的一雙硬翅剝下,然後扭斷其首,並且小心謹慎捏住頭部,為的是把不干淨的內臟全部扯將出來。接著,一口塞進嘴裡。 龍蝨我小的時候吃過一次,想是因年少無知,不怕死。不過只是在煤氣爐子上烤了一烤,咬到嘴裡一包油,沒有特別的滋味。至於廣東的這種吃法,就一直不敢嘗試,連看都不想看。事實上,許多廣東人自己也不覺得這“和味龍”到底“和味”在哪裡,龍蝨的愛好者,大部分都把他當作是醫治夜間尿頻的偏方。

與“和味龍”相比,更多人愛吃禾蟲。禾蟲的學名叫疣沙蠶,毛蟲綱沙蠶科,產於珠江三角洲近海地區鹹淡水交界的稻田中,形似袖珍版的蜈蚣。 《順德縣志》記載:“夏秋間禾稻熟時,每乘潮漲或雨夜由田衝出,下海浮游,則水面皆紫綠相,交成五色,然不能久,日出及化漿。” 禾蟲蒸蛋時最常見的做法,這道珠江三角洲鄉土小菜的味道明顯勝過龍蝨。清代順德學者羅天尺有詩為證:“粵人生性嗜魚生,作膾無勞刮鑊鳴。此土向來多怪味,禾蟲今亦列南烹。” 據說,禾蟲與蒜頭同煲,可以治療腳氣,故在香港腳盛行的廣東,禾蟲能夠登上餐桌,並不奇怪。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已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

這是冷靜的開場白。蟲子不僅僅是那個旅行推銷員一個人的噩夢,而是人類共同的恐懼。與此同時,昆蟲過敏也是不分人種族群的一種高發病症。 要是排除了心理因素只算經濟賬的話,改吃蟲子絕對划算。據專家測算,人類為滿足肉食來源而不得不進行大規模飼養,同時亦為此付出巨大的成本。以淡水為例,產生一公斤牛肉需要七公斤飼料,而這些飼料又需要七千公斤水來種植。美國猶他州一個養豬場所產生的污水,多於整個洛杉磯地區。因此,逐步把昆蟲變成人類的主要肉食,有助於維護地球的生態環境。 與此同時,世界各地也有不少科學家和投資商,欲透過對昆蟲的大規模人工培育,使其在不遠的將來成為人類的主要菜餚。 當然這還不是一件緊迫之事。不過,一想到以後有可能要把蟋蟀麵包當早點,以螞蟻醬三明治為午餐,把燒烤知了做晚飯,頓頓吃蟲,我的心中就有說不出的失落。禍從口出,這話絲毫不假。

如果我們能少吃一點燕窩魚翅,今天也許不至於要打蟲子的主意。 看一眼像奧運會開幕式那一類的場合,就會真切感覺到人類的自大和自戀正以一種失控的速度膨脹,人和蟲子,究竟誰能笑到最後?有一天,我們會不會也在某一個早上醒來,發現彼此都變成了甲蟲,或者螞蟻? 湯顯祖嘗言:“人之視蟻,細碎營營,去不知所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為居食事爾......世人妄以眷屬富貴影像執為吾想,不知虛空中一大穴也。倏來而去,有何家之可到哉。” 我們是害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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