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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節西溪:水上的清行

美食最鄉思 古清生 4472 2018-03-18
先在蔣村小酌,蔣村轄西溪。菜是農民廚師燒得菜,鄉村味道濃郁,甚於杭州城中的大宴。從美色、美味、美形和美器四個方面考察,後兩項略遜,多是土缽盛裝,然內容是極好的。我喜歡一道蒸盤鱔,那鱔是有濃綿的鱔香與醬香,入口慾化,有潤澤之感。一道咸篤鮮味道好,是鮮肉、鹹肉與鮮筍合燉的湯菜,行話曰燴菜,在京喜歡吃西湖蓴菜湯,至此不再思及。其他還有豆瓣鯽魚、鹽水蝦及蟹等,蔣村自南宋就是杭州的食品基地。小酌之後,就開始上路,遊西溪。西溪是杭州西湖、西泠、西溪三大名景之一,但過去西溪一直被雪藏,今日是要將它重新開放,先期目睹西溪清景,亦是一大樂事。遊西溪最好是船遊,去了船埠,徑直登船。 搖櫓的村婦,臉上有了歲月溝痕,如是西溪淺波,斑駁的水泥船,被水吃力地浮托,直至水面近了船舷。船是有一個紅色篷頂,四竿支立,擱住了炎熱驕陽。浮雲被陽光洗白,團團縷縷,懸於碧空。櫓的妙處,是搖動時不見浪花與聲響,悄然撥動船兒徐行。離了船埠,船頭犁起波棱,西溪青萍默默,紅蓼簇簇,水道若玻璃之路,寧靜光滑,淡然寫意間呈現藍天白雲,岸柳拂風,樟冠巨展,漁村倒影。

駛過一段直的水面,西溪便曲轉,沿蔥鬱的北高峰向西。船愈前去,岸上的柳樹、樟樹、梅樹、李樹、結著青柿子的柿樹、垂著元寶狀花串的元寶樹、長紅梅狀果實的果樹、綠葉肥大的桑樹、棗樹、碩果磊磊的石榴樹、竹、蘆葦、牽藤類等各色亞熱帶植物挾深淺濃淡綠意於兩岸夾道撲來,接岸的水面又擁著鳳眼蓮、青萍、綠荷、菱角與紅蓼,潮般的綠就一波連一波把河擠迫得緊,把河擠得艱難,把河擠得窄窄的,把水擠綠了,空氣中瀰漫著清甜涼潤的水草氣息。 三兩曲水路,便遇石閘,石閘是漁村牌樓,或者村口,西溪人稱斗門,斗門是水利工程,漲水時便下閘,阻止河水對漁村漫灌,我始以為是為了防阻河盜。誠然,亦是可以罷?進門便見水上村莊,村內有深潭,是水的場院,村落依水而起,屋舍是有老式,中近式和新的半歌特式小樓。那半歌特式的樓房,已是水鄉主要民居,它有一個四棱型的尖頂,上有一串著三隻圓球直指藍天的鋼針,牆照例是貼著馬賽克,窗鑲著藍玻璃,陽光打在上面,金光閃耀。門楣上依了傳統習俗,掛了大蒜、艾、寶劍草(菖蒲別名)和粽子四物,粽子是草木灰包的粽子,門前坪上有白狗或黃狗漫步,母雞休閒式的覓食,雞鳴犬吠就彌散在水上濕潤的空氣中。漁戶的門前,植著雞冠花、鳳仙花、玉米、三七或天門冬,有石階級級漸次入水,是汲水與洗衣處,旁有泊舟,舟上是葡萄、絲瓜、南瓜架起的涼棚,瓜果豐盈,蜂蝶起舞。村中四處又有池塘,養魚蟹,植菱藕,曲幽小徑蜿蜒垂柳與青蘆間。蟬鳴聲聲,魚戲池水,間或有蛙躍。

村是蔣村鎮深潭口村,是一條“Z”字形水道,進村便見直端的前頭岸立一棵百年古樟,巨大的枝丫伸展,右手是“龍舟勝會”石級看台,“龍舟勝會”為乾隆皇帝御賜,逢端午是必賽龍舟,但非競渡,賽的是劃龍舟之技藝,可曰“花樣龍舟”,則天下獨此一例。是時初秋,天仍還是熱,龍舟勝會早已散了,空落的看台積著些許落葉,只能想像那喧囂與繁華,那賽龍舟的臂力威猛的少年,穿紅著綠吃粽子的村姑和額點雄黃嬉戲的村童。 朱先生是此行的嚮導,一個在西溪結廬而居逾十年的攝影家,他自購有一船,結廬於竹林,養一狼狗廝守,是為拍攝西溪。朱先生領我們上岸,到蔣先生家,蔣先生世代漁家,年逾七旬,白髮剪理得極短,目陷,然有神,身體瘦而堅,十指指尖水滴狀展開,圓潤,力量飽滿,指甲薄而短,常年使網所致。蔣先生的西溪話略可以懂,他說他家有四畝魚塘,以養魚和打魚為生,惜之不能長時間聽其講古,惟細打量了他的屋舍。廳堂闊大,左牆擱下一條倒扣的舊船,船邊是網、木槳、木桶、撐竿、防水衣、草帽、竹籮、自行車,右邊有八仙桌,木椅、竹躺椅等。廳後是廚房,分兩個灶,左灶是燃汽灶,配液化氣罐,是日常使用的現實主義之灶,右灶為水泥砌磊,石灰粉飾,並列兩個黑色無耳鐵鍋,鍋上扣有桶式鍋蓋,灶尾有木勺與水缸。灶之上有一梯台,鋪紅布,最上級設灶王神位,有貢奉的痕跡。白灶台黑鐵鍋,曾經的水鄉的飽足與溫馨。

朱先生約蔣先生去給我們表演撒網捕魚,亦為給《風景名勝》拍攝。蔣先生應允解舟,我們复登船,向西而行。有一道竹簾閘,此閘上為竹片編結,穿風漏水,水下為欄網,齊水面,船可擦網而過。待出了竹簾閘,西溪便野了,被曰做“秋老虎”的太陽泛著白光,散漫的河風卻只間隔地拂來,讓涼意總為驚喜。鬱達夫主張,遊西溪宜微雨,帶上酒盒行廚,舟行在微雨迷朦的西溪,邊品飲,邊看兩岸濕漉漉的油綠泛光的葉子。西溪僧人曰,西溪為十月中旬秋光好,最好有月亮,舟行西溪,月光櫓聲,清輝朦朧,蘆蕩的蘆花堆雪,魚逐月影,風送柿香,漁火簇簇飄浮水泊。我以為六月來西溪也不錯,因為六月是大紅大綠的時間,紅的榴花、荷花、蓼花、鳳眼蓮花和桑椹,尤是桑椹引人嚮往,那顆粒飽滿、晶潔柔潤、呈暗紅色掩於肥碩桑葉下的桑椹,其甘甜與微酸,惟天工可造,望一眼足令舌底生津。六月是生命力盛大與繁茂的時間,蛙鳴震天,螢火幽遊,魚躍鶴翔,豈不給人以博大的振奮?

端是一個初秋,錢塘潮在七夕已經過去,大潮之八月十五還未到,錢塘江之濱的西溪,被炎日曬得懶洋洋的,柿子在樹上仍泛著青光,俗稱水葫蘆的鳳眼蓮一簇簇的,它的葉子柔潔光鮮,有淡淡淺黃波紋,葉柄上皆有鳳眼狀浮泡,此物懸根於水,依波搖拽,間或有紅蜻蜓立於葉上,風是踏其而來的麼?酒也沒有帶,就飲礦泉。船行間,不時有舟從後面趕上,擦舷而過,稍許於河彎處消失。亦見一老奶奶獨坐舟尾揮槳,白衣黑褲,戴小圓草帽,圓的臉,牙落了,唇內陷,雙目黑且晶亮,尤見慈祥。其舟過,老奶奶的背後悠悠垂著兩條細小的長瓣,忽的就遠了。間或有漁船迎面而來,船上隱約可見濕的漁網和遮蓋漁艙的水草,中年漁人赤露上身,古銅色的胸脯,臂滾圓肌肉堅結,他們均戴著小號麥秸草帽,漁舟箭般射去,水上留了一些散碎陽光。乃見一艘水上居家漁船,船上仍是有網,漁家在生火做飯,船頭升起裊裊炊煙。

悠然西溪,今是被世界遺忘的一角,早是西湖、西溪、西泠——天堂三大勝景之一,被趙構視為“其地靈厚,欲都之”,就是南宋險些兒在此建了皇都,後見鳳凰山改了主意,曰“西溪且留下”,西溪又俗稱“留下”。此就留下了千年歲月,漁村青年男女多去投了繁華都市,年歲大些的人仍在捕魚種菱,風吹水起,曠遠的歲月挑在拂搖的蘆梢。惟早年間,西溪通運河,其時香客,多坐船由西溪去靈隱寺燒香,乾隆帝亦乘豪華龍舟至此觀賞“龍舟勝會”,甚是繁華。 朱先生忽喊停船,循其鏡頭望去,岸上立著三隻白鷺,白鷺舉著超長的脖頸,警視著這邊,朱先生按過一次快門,白鷺就拍翅飛起,貼著綠蘆向遠處去。白鷺漸多,有五隻棲立,或七八隻棲立,其間也有灰鷺,感覺灰鷺才是捕魚老手,實則白鷺也然。惟其潔色,以為不食。一條水線飄來,同行者張琴忽然一聲驚叫:蛇!是一條小水蛇,昂著一個可愛的橢圓小腦袋,優雅閒情地扭動著身子向彼岸橫渡,可見身上淺黃斑紋,它是很純潔的一種蛇。接下來,又不時看到水蛇,惟不再有驚叫相伴。

南漳湖的水面就闊起,朱先生稱此曰蘆葦蕩,或廉霞裡,遂叫停船。登上了岸,兩腳特別有力,挪步高處面南遠眺,但見北高峰由東至西,一道綠幛波伏綿亙,次第遠去。北高峰至西溪間,是水與渚交雜,渚是水中的小洲,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皆綠意蔥鬱,渚綠水白。轉身向西、向北,是水和水面上的綠渚,綠渚像被水浮托,或被水淹浸,一個綠渚接著一個綠渚,一直綿延至視野之外。人在此,就是在綠渚與水國之中了。隨著一片雲的疾行,遮了一片綠,那綠遂為深綠,一片深綠在闊大的綠野緩緩移動,近前之地,蘆葦茂密,柳絲拂搖,成群的鷺及其他涉禽類生物飛飛落落,綠葉過濾的清風徐來,生命便融入了綠野,融入了水,陽光瀑般瀉下,靜謐的世界,只有近旁水底的生物發出咕咕的聲響。

就不覺想,何以要那個“秋雪聽蘆”?蘆蕩沐風卻也是一樣情致,此風是綠的風,在西溪濕地上,在最透徹的時間,臨風漫步,今夕何夕?轉過身來,蔣先生已經牽綱扯網,朱先生架好了三角架,蔣先生叉立船頭,作一個180度的半身旋轉,手起網開,網是撒了一個滿圓,收網有三五條半尺長的魚,引起心中小小歡呼。如是船上煮了,那湯當是極鮮,蔣先生將魚放入池塘。 見了魚,始認西溪為真正活水。就想到那以硯研墨的舊時先生懸筆在宣紙上寫:西溪河道縱橫,山抱水合,局象宏闊,以秦亭山為源頭,西堪橋為埠,一水如帶,曲折幽邃,仙境天開,兩岸景物倒影溪中,西湖老和山以北由古盪至留下十八里,有秦亭山、法華山、安樂山與溪平行,故名沿山河也。墨濃了,想像空間就有些個虛,如是再加上“西溪探梅、秋雪聽蘆、狄蘆散花、廉霞泛月、秋雪八景、淇上初夏、雲棲曲水”等等,就泛墨俗,我等俗人自有俗念,以為西溪是要不設主題地漫遊為好,如是探梅梅花落,聽蘆花未開,豈不自尋煩惱?至西溪,總歸是給心情解纜,任了心情在西溪的清幽裡悠遊,是為高人逸士隱於西溪之理。魚是心情,心情是魚,魚游也是我遊。

船往秋雪庵,就進入了水的迷宮,轉曲回還,忽有一魚躍至篷頂,高高跌下,濺了清涼的水至船上,感念這是一樣問候。再往前,渚上有人獨釣,清水無波,肥碩的桑葉綠著,遠方似有雷聲,細聽並不見。轉過一曲,渚上的綠樹間現出三座三角形蘆庵,智者樂水,結庵者是智者麼?間離凡世以脫俗,當屬智行吧。西溪本就是隱逸之水,捕魚得魚,種菱得菱,播撤詩歌的種子,渚上就會生長詩意。如是史上有章白次的“西溪梅竹山莊”,馮夢偵的“西溪草堂”,劉符的“淇圓”,清代大詩人厲鶚選王家塢為永恆歸宿,則鬱達夫也要筆錄聯語“春夢有時來枕畔,夕陽依舊上簾鉤”相贈。 秋雪庵宋時為大聖庵,明崇禎時陳眉公取唐人詩句“秋雪蒙釣船”之意更名秋雪庵,歷代修葺,今秋雪庵也人非物非,竹門外站著一條黃狗,代以迎客。棄船入庵,滿眼皆竹,庵棚也是竹製,沒見住持,香客也無,庵堂懸有墨客之詞以及舊時庵堂畫像。只有冷靜好像還如舊,返身見一老伯,開了齋房,遊人可在此食齋,原想向老伯討一碗水喝,但他聽不懂我的普通話。

時間裡一切可以建造,時間裡一切也可以抹平,人是社群動物,真正的隱士乃魚虫花鳥,西溪曾有庵百餘間,今或踪影皆無,或空庵以待,只道是長河草木擁,空水可蕩舟,逝者已逝,來者復來,水靜渚靜雲靜,心還是有些時不靜,惟風清送爽時,竹葉發出沙沙喧響,就離了秋雪庵。 別了蔣先生,去訪採菱人。菱是池菱,穿幽徑而至,村姑未見,一老伯乘菱盆採菱,這樣茂盛的菱是第一次見到,菱藤是在水下相連,水面一株菱的葉展盈尺,葉輪生,依次週展有四枚葉,葉菱形,一枚枚展開可遮了水,葉柄叉間生花莖,開白花,結菱角於水下,是四角菱,菱的造型如狐面,兩角似耳,另兩角似勾咀,菱成熟色紅,便稱其紅菱。西溪的菱,未及兩角菱的粉,亦不是野生菱那樣的水甜,它居於其中,像是浙人一貫溫敦與中庸的性格,像西溪般的淡泊清雅。

得了紅菱,樂而復返,西溪仍是清幽,過漁村,或有人洗衣,或有雞鳴犬吠,夕輝斜照,那些半歌特式的漁家小樓,在柔輝裡是和諧多了,再望一眼,就想起徐志摩的詩句: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惟我穿的是短袖綢衫,就向西溪注目了片刻,然後隨船回了西溪船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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