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徘徊的魚

第14章 東長街

徘徊的魚 古清生 5591 2018-03-18
蘄州鎮東長街東西貫通,長兩千步,由橫街、外行宮、全勝坊、第一社、瓦硝壩連接而成。臨近北門有段窄街分岔,叫東長後街,舊時風貌尚存。明末清初,東長街毀於兵亂,以至一代名流顧景星結茅為廬壘石為桌,人虎同居一城。清中期,擇與進士為鄰成風,商賈富豪爭相遷入,楊慶豐、劉大興、餘恆豐、張聚盛、李大有、王元豐、梁太和、王伴樵、劉柄福、袁煥、王勉吾、王頌威、汪南儒等,建店修宅,使之文人學子清靜的東長街人氣猛增,清後期和民國,讀書與生意兩旺。日軍侵入蘄州城,人氣驟減,蘄人出入蘄城,得給日本哨兵鞠躬。日降,東長街再度興旺。 1958年,居民學習蘇聯現代化,起街面青石板以三合土(砂、石灰、黃土混合)築之,80年代修博士街,大部鋪水泥街面,建瓷磚樓房,捲閘門鋪店。

由老城區的北門向東走,是一段繁華的市街,各色商舖林立,日雜百貨、飯鋪、藥店、澡堂、牙科診所、電器商店、米麵鋪、服裝綢布店、自行車行、摩托車行、信用社、銀行、燃俱商店和美髮廳,牙科診所赫然掛起博士街牙科的招牌;又有修車的,敲白鐵桶補鋼精鍋的,補鞋修傘的,修鎖配鑰匙的,賣魚腥草和收購頭髮的,收購頭髮者又走街串戶。街中間有一段菜市,交易時鮮蔬菜、魚肉雞鴨、鮮蛋和滷菜,滷菜多滷鴨,亦有豬腸、豬尾、順風和口條。賣滷菜者,攤擋上方懸一小電風扇,扇葉已經去除,代之一根尺長鋼絲,端系一紅綢,通電旋轉,紅綢飄飄,以驅逐夏日繁盛的蠅蟲。菜市將這一街段擠得很窄,多是周近農人自種自銷的農副產品,辣椒、茄子、豆角、莧菜、絲瓜、冬瓜(冬瓜卻是夏時蔬菜)、葫蘆、薯藤桿、毛豆、蓮藕(蘄州產九孔蓮藕)、小蔥、蒜頭、生薑,還有蓮蓬、糖梨、西瓜、李子、香瓜、蘋果,自家種植收摘擺賣,所以都是依地擺起小堆。有農人老太太賣小蔥,買者賺小蔥未曾收拾,老太太抱歉說:“昨天扯了蔥就打麻將了,忘了收拾,蔥是好蔥呢。”此地賣丁香乾子、豆腐的攤位不少,蘄人皆喜食丁香乾子、豆腐和油姜。

菜市過後,東長街的中段,有李時珍醫院、鎮第三小學、麻紡廠、燃化機械廠、玻璃廠,從臨街的大門看去,麻紡廠、燃化機械廠業已倒閉,野草茂盛,鳥雀嬉戲,暑假的校園復歸寧靜。再向東走,便是居民區了。此一段居民區,與商業區建築風格類同,照例是二至三屋小樓,最高的有六層,樓面皆貼白瓷磚,鋁合金窗框,淺綠色金屬門。門前的街面,已經在一場博士街改造工程中拓寬,為三車道,水泥街面,與各地鄉鎮及縣城的街面不無二致。少許院落內有花木,一些陽台和牆頭上亦見臉盆、花缽栽種花草,大陽花、金錢桔、君子蘭和仙人掌。東長街的東段,依稀可見昔日舊貌,這段老街兩百九十步長,七步寬,至東面新街結束。新街是一條通向鄉下的大道,向北是蘄陽十景的蓮花池,暑間有潔白碩大的蓮花在淺綠的荷葉間盛開,依蟬聲的燥風錯落拂搖。

我到蘄州,住在東長街(老街)212號,女主人餘水仙,她為人好客,隨和,爽直,做事利索,炒一手好菜,其燒茄子和辣椒炒香乾深值回味,吃她家的飯又絕不肯收錢,我呼其為表姐。其夫婿與長子在深圳打工,自帶小兒子持家,廳堂擺一角尺狀櫃檯,擺售糖果、餅乾、麵條、冷飲、啤酒、火柴、蠟燭、香煙、練習簿、衛生紙、洗衣粉等日雜,維持日常微薄開銷。表姐喜歡打麻將,就在廳堂裡打,從早到晚麻將聲不絕於耳,樓上是依稀可以聽到。打麻將時,買物品的街坊就把錢數齊擱在櫃檯上,說聲拿一筒麵條,一盒煙加一盒火柴,就徑自取走,或者說先拿兩瓶啤酒錢過後送來,也無妨。表姐有一個記賬簿,登記街坊購物所欠錢款,常有街坊鄰居的黃口小兒取來擱地上踹,不惱,待散場時拿起來拍打拍打擱櫃檯內。東長街的麻將玩法也叫“打晃晃”,這種打法需要五人以上,四人打牌,餘者在桌邊等候,和牌以後,放銃者下,等候者上,惟等候時等候者不免要晃來晃去,東看西看,故此得名。住了兩天,人漸漸都熟了,東長街的人知道我們的來意,就提供一些信息,談到東長街的讀書人,老一輩在北京工作的,在美國的,在台灣的,在歐洲或日本的,就一一數來,他們的諸多歷史信息和現狀,都能略知二三,一街的人事,便在笑談中溫習,讀書人的奇聞趣事,便也和盤托出。也是照例要將焦點回到東長街那些自學寫作的人身上,街坊認為那些從未出版且未曾停止寫作的人都是怪人,這樣的認為卻非貶意,他們堅持認為我應該去訪問那些怪人,因為他們都是有想法的人,而且是始終堅持自己的想法。

東長街的老街上,197號是老房子,一樓是青磚結構,二樓是木板是木板結構,但是二樓已經不能住人了,一樓則比較蔭涼,有一戶是開麻木(客運機動三輪車)的,兩戶亦在街上做生意,旁一戶住巷子裡面的則做盆栽花卉生意,兩口子每日拉板車上街擺攤賣花,他們的兩個孩子已經大學畢業分別在北京和武漢工作。老街的路面仍是泥沙路面,三合土的現代化看起來不牢靠,夏日一場陣雨過後,流水溝漫溢流水,路面上的坑洼紛紛被積水抹平,月亮就鑲嵌在裡面,月光裡有蛙鳴聲聲,蟋蟀在街邊的草叢裡彈奏。老街的東南面有一個大塘,呈新月型,一彎亮水靜如鏡面,水邊圍種著架起的豆角、絲瓜和蓬勃攀援的南瓜藤。依然有泊在巷口的木船,蹲在青石板上洗衣的婦人。大塘過去的水體是能夠飲用的,它是東長街的重要生活水源,它亦盛裝了許多東長街學子童年的歡樂記憶。大塘隔堤則是雨湖,雨湖曾經有荷,現在是分割兩片的大水。

在老街與新街的交界處,有一座全木板結構的房子,這座房子已經沒有人住了,所以它失去了門窗,屋外的野草小心翼翼地爬過門檻探向屋內,獨享屋內空曠的蔭涼。陳氏的丁香乾子舖便離此不遠,曾經去拍下了陳老漢製作丁香乾子的過程,陳老漢的丁香乾子稱為蘄州一絕,惜之就要失傳,因其未婚,就沒有後人,有一旁親侄兒做其徒弟,卻是不滿足做丁香乾子了。東長街的人說,真正的丁香乾子是要加麻油和蜂蜜的,頂級的丁香乾子,內部還加火腿、香腸,想想,這便是文人的丁香乾子麼? 老街上找不到昔日繁華的影子,夜裡依門圍坐街上,街坊老人就講述東長街過去的繁華,指出街上的油鋪、米舖、煙鋪、燒餅店、綢莊等等,昔日的豪門,自是不見踪影,或者是長成一片荒草地,隱約也有街坊稀稀落落地種上幾棵瓜菜,有家禽出沒於此。老街上有一些空屋,門上掛著一把鏽蝕了無數歲月的鐵鎖,有些則門窗全無,洞向街面的窗內是已經空得發黑的時間。在包括改造的東長街上,大多青壯漢子和女人都暫時或久長地離去了,他們有兩條人生路線,一是讀大學然後去天南地北工作,一是奔赴南方去打工,鎮上的大多數工廠已經倒閉,度日進入謹慎維持狀態,若要支持孩子讀大學,則必須拼力外出去打工。老街實際上住著不少外鄉人,原來東長街的人發達了,飄洋過海遠去了,那不知年代建造的舊屋就如空巢,後來者便擇而居之。現在許多後來的外鄉人也成東長街人了,他們坦坦蕩盪地介紹自己是東長街人,知道東長街一些碎片式的歷史,知道一些人在美國和台灣發展,有博士學位。即便如此,東長街仍住著一些聲名赫赫的人物,比如住在東長街中段的王守約先生,許多70多歲的東長街人,便是曾經在北京各部委任職的顯赫人物,也不約而同地要憶起王守約先生,他曾經在外行宮小學(今鎮第三小學)任教,現已過了88歲生日,與老伴風雨60年相親相愛,童心未泯,他一直在收集整理從東長街走出去的博士及教授們的情況,來訪者找到他,就可以得到他用紅白黃藍各色紙張印製的人物表。

東長街人似乎一直在懷想著遠出的人,這些人包括去到海外的人,他們的履歷精確地拷貝在街坊的大腦溝回,被反复地談論、補充、品評和玩味,他們的故事就像蘄州名吃油姜,可以吸吮出無窮的味道。奇怪的是,蘄州人中沒有出大官,這顯然是他們心中的缺憾,在講述蘄州籍學子的時候,又不免感嘆一聲,就像他們望見老街的破敗,眼神游離於晚霞後的暮光,黯然神色,不是他們談論蘄陽十景,大明朝荊王府時的神采飛揚。青磚般的思想,黑瓦般悠久的質樸感情,我們有許多個月夜長談,月輝輕灑在街及街邊的老樟樹上,百蟲在園子裡鳴唱,間或有一條野狗沿著牆根悠悠離去了。那搖著蒲扇的人,多是東長街的老人,又八成是老婦人,她們思維清晰,聲音洪亮,諸多都是帶著孫子和孫女,孩兒們在東長街玩耍,鮮有扭打與毆鬥,一個光膀子的男孩用一個空而輕軟的塑膠可口可樂瓶子敲打另一個男孩的頭,殘餘的可口可樂濺入了自己的眼睛,被敲的那個男孩樂了,身後剩涼的老太太則表示她的擔憂:你這個小孩,這麼打人家的頭,叫他是如何讀書呢?

老的男人,則瘦,皮膚呈深棕色,是鐵樹臨風的骨感風度,與老婦人的壯碩,膚色的藕白形成對照,此不獨東長街罷,蘄州城大約如此。男人喝酒,是最沒有力量,用三錢小泡(杯),每餐一二泡,有喝三餐者,在早點攤上不難見識到喝酒者。東長街的男人,喝啤酒者日漸的多,左近皆有小賣鋪,就飯前拎一空啤酒瓶去,換一瓶啤酒回,一顆喝酒的心,便也一瓶拎起,悠悠晃晃,像一瓶淺栗色的日子等待開啟,東長街的男人一餐只喝一瓶啤酒,並且不分老中青。老婦人就信佛,念經、敲木魚,她們擁有電子的念經設備,敲木魚則完全手工。月光下,由美聲唱法錄製的“南無阿米佗佛”飄蕩在空曠的東長街,伴著星斗和夜露的涼意經久瀰漫,久久沐浴在這樣的虔誠之旋律中,心底的積鬱漸淡,化為遙遠的遠天薄雲,亦如湖上清波淡霧,在柳梢輕拂間消隱。木魚聲與誦經聲是老街夜裡的惟一音響,也只有少數的窗較晚仍透著寧靜的燈光。白天間或可以聽見街坊誰人坐在閣樓吹蕭,旋律優揚而淒美,蟬鳴才是主旋律,它們在烈日普照的樹蔭下尖銳地鳴叫,間雜著母雞產蛋後的得意自鳴。

東長街每一扇門後面,都栓著一串讀書人的故事。下相棋的時候,街鄰的老先生給我支招,他是鎮辦企業採購員,退休了,言談間數落許多東長街掌故,他在東長街住了60年,歲月漂白了他的鬢髮。他喜歡瞇眼微笑,眼角陡增了魚尾紋,牙齒潔白整齊,冷不丁他說,“我當年考上了清華呢。”果真是東長街罷,日日與這些麻木司機、板車司機、機修工和下崗工人廝混,未想此間有金榜題名者居於其間,他是二哥的一個冤案影響了前程,二哥早年任鄭州紡織廠總工程師,歷盡人生坎坷。他女兒就讀於武漢理工大學,他希望女兒讀研。他說一切都是命運,女兒應屆高考時考的三類大學不願讀,再考,送考生去考場的車發生車禍,同學受了傷,女兒把同學送到醫院再趕到考場,遲到了半個小時,是考語文,就誤了女兒的作文,那作文題與她一篇獲獎作文同題,卻沒時間寫完。她原來是文科成績最好的,只好報了理科。下棋,東一句西一句,推枰請其言歸正卷,老者不言,東長街人大多如此,不問自言,問其不言,或答所非問,好惱好氣,卻也無奈。他只是讚揚了女兒一句,女兒將老伴推薦到大學去做了校工,管理女生宿舍,他認為這不容易,可見女兒是了不起的。

七月,太陽灼烤大地,源源蒸騰的熱汽令街旁樟樹下的狗伸出腥紅的長舌頭,街坊們在電扇狂轉的廳房“打晃晃”或“斗地主”,話題則轉移到高考錄取分數線,麻木司機也罷,板車司機也罷,皆知重點大學分數線,二類大學分數線和三類大學分數線,包括專業的冷與熱,但是這裡議論的是街坊誰家的兒女上了重點,誰家的兒女只夠二類,誰家的兒女堅決不肯讀二類大學而要等待來年再考,街坊為此深憂,因此要多付出一年復讀的開銷。在東長街,高考是數得上的熱門話題,不過是邊“打晃晃”邊議,惟散淡的生活在東長街經久不變,讀書人已經遠去或即將遠去,打工的人客居遠方,另一個話題就是讀書人或打工人的匯款,郵遞員給誰家送來了高額匯票,街坊也會紛紛前來打探,從更南的南方或者太平洋的那邊彙來的匯票也是一味興奮劑,令老街人有一個短暫的振奮,爾後,這段290步長的老街一切平靜如初。

在新改造的東長街,居住在外飾豪華的小樓的里的人,亦將鋥亮的鐵門敞開,向著門內望去,可見臨門的竹椅靠背和靠在其上的棕色背脊,這裡邊就有告老還鄉的養老者,有親屬在海外賺美鈔歐元、日元英鎊者,做寓公,就不用為度日操持,亦有代為親戚看房的,做生意租房的,也有在街上做事的,有些新樓則被嚴密鎖住,那樓是海外的東長街人回來修建,海外的東長街人在故鄉營建的一個思念空間,將一腔思念用一把鐵鎖鎖住,愈漸的濃了。然而,百年以後,新街定也會成為老街麼?如他們過去將其叫做“壩上”的現在的老街。 我曾專程去珞珈山拜訪了武漢大學人文學院陶梅生教授,陶梅生教授憶及兒時在東長街時的情景,他認為,那時候東長街的樓堂亭閣,戲台廟宇的書法、碑刻、繪畫等,給人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熏陶,人在那樣的環境成長,為培養人的人文精神提供了傳統養份。陶梅生教授認為,蘄州的美食對於讀書人是一份滋養,油姜、丁香乾子等,給人不能忘懷的記憶。 武漢大學副書記郝翔則提到東長街獨特的建築體系,東長街的每戶人家,都有一條從前街通向後街的走廊,這條走廊將前門和後門鎖起時,內部成為一家人的空間,家裡各房則是獨立空間,每家有獨立後院,有水井和浴室,這種結構為讀書人提供了良好環境,既通達,又獨立,前門和後門打開,私人走廊也給供外人行走,方便前後街交通。郝翔認為,東長街的建築值得人文學者研究,比如東長街店舖前門的櫃檯,過去是石板的,向外伸出一米,打詳關了櫥窗,如是路人無處居住,是可以睡在人家的櫃檯上的,即便是乞丐睡在上面,主家也不干涉。但是,赤翔對蘄州包括黃岡人的性格作了批評,他認為這一帶的人,個人奮鬥精神強烈,集體合作意識不強,所以在地方經濟發展上不見成效,郝翔以李時珍為例,李時珍做過朝廷的太醫院目吏,但是,當他要出版時,他居然找不到出版者,只得到金陵做江湖遊醫,尋找出版機會。 東長街北面是蓮花池,南面是麒麟山,東面是赤東湖,西面是浩浩長江,依山臨水,江山浩然大氣迴盪其間,人居其間,就如活水之魚,得到永遠新鮮的養育。故東長街的學童,總是一撥撥考入高等學府,給東長街增添文氣,據說某年海外的20餘名博士,聯名向中國政府申請命名東長街為博士街,此街原籍已出博士、教授百餘人,由這些博士來投資助建,政府遂撥款並命名了博士街,我曾專事步量,東長街新老街合長二千零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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