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食在江湖

第12章 胡么雞的麻將情結

食在江湖 古清生 8949 2018-03-18
胡么雞同志是我的麻友,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那是一個冬天,落雪,爐子上面燉著狗肉,我們一邊燉狗肉一邊打麻將。分隊長來了,分隊長也是麻壇高手,我就把新麻友介紹給分隊長,介紹到胡么雞時,剛說到胡……他卻和牌了,雙手優雅地將牌往前一推,說:和!我和么雞!然後,抬頭衝分隊長一笑,結果就當成了他自報家門,分隊長當即就叫他胡么雞,分隊長年齡大一些,我想胡么雞可能是聽成了胡躍進,分隊長的口音胡躍進跟胡么雞差不多,我們就順著叫胡么雞唄。 從此,胡么雞同志的本名胡躍進就消失了。 胡么雞經常到地質隊來打麻將,原因是地質隊員有野外補助,收入高,所以牌也打得大,且不怕派出所,我們在一個地方呆幾個月就走,誰得罪了我們走的時候就把他的壇壇罐罐砸個稀巴爛。但胡么雞總是輸錢,一般我們叫總是輸錢的人為老送,或者菜雞。有時候也叫紅菜苔綠菜苔,菜苔的意思是脆嫩而任人宰掐。胡么雞十打九輸,但他性格好,不懶賬,不掛賬,每次來總帶70塊錢,輸乾淨了就讓位。所以,癮君子們少不了守在胡么雞邊上,等著他讓位置,每每他又是信心十足地告訴人家:今天我絕對贏,贏定了,你們在我邊上白站了。結果話音沒有落多久,他的錢就輸光了,他下次還這麼說,他永遠那麼自信,又永遠那麼悲壯地輸。胡么雞從不抱怨運氣不好,或者指責別人耍痞悔牌,他只是站起來揮起拳頭說:下次再來!下次再來!他揮的是個空心拳頭,可能是他這麼揮黑板擦子揮慣了的。

當然,地質隊的人就烏七八糟,天南海北各地人等,花樣玩得千變萬化,錢夾子是漢川人,那地方出人精,俗話說姦黃陂狡孝感,又姦又狡是漢川,他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子弟,到地質隊之前在阿克蘇教高中英語。錢夾子就是外號,本名是錢立志,錢夾子就是老贏錢,錢夾子最願意與胡么雞打麻將。我們一般都不喜歡錢夾子,他的手黑,新疆那邊的太陽曬的,而且瘦,真的像鐵手爪子,他伸手取牌,就像伸來一隻戰無不勝的鐵爪。錢夾子正好與胡么雞相反,他是最耍痞耍懶的一個傢伙,打下去的牌又收起,摸了牌又吃牌,最令人憤怒的是,他放銃了反悔,比如說他打一個么雞,而胡么雞說:我和了。說著就推牌,但這時候錢夾子會高喊一聲:慢……慢一點,打么雞是騙你高興一下,打九餅才是正宗!他那麼一手捉住胡么雞推牌的手,一手把快要落地而沒有落的么雞換成九餅,錢夾子就是這麼惡劣。地質隊的人都不治他,因為他英語水平好,想考研的傢伙指望他給指導複習,不考研的人則喜歡聽他講巴頓,錢夾子第一崇拜巴頓,第二崇拜麥克納馬拉,收集了許多他們的資料,地質隊里巴頓迷不少,當時我也是一個巴頓迷。

錢夾子總是贏錢,所以他身上每每隻帶10塊錢,輸了就掛帳,有時候掛了三家,弄得人家贏他好幾百塊都是空頭支票,讓贏家恨不得掐死他,而人一憤怒,智商就下降,算牌既不靈,看牌也眼花,每每打臭牌,結果完全被錢夾子將本扳回去,這時候天也大亮了,錢夾子一離開麻桌,他馬上又非常紳士,就請大家吃早點,給各人買一包香煙,讓人覺得挺大方,先頭跟他斤斤計較有些過頭,簡直不應該!這也是大家能夠容忍錢夾子的原因之一。不過,錢夾子雖然總也贏錢,卻總也沒有錢用,好像是藉給一個軍屬了吧。錢夾子也算地質隊的奇才之一,他的發明就是到一個地方就打聽誰家是軍屬,然後就租軍屬的房子住,還幫軍屬家挑水,我們叫他擁軍模範。 與錢夾子的贏錢相反,胡么雞彷彿在院子裡種了棵搖錢樹,他總是有錢,總也輸不完,就打聽到,他給學生補課賺錢,他是畢業班的的語文老師,有一年高考,他押對一個15分的作文題,轟動一方,因為這個題使他的班裡多了5個大學生。縣里的官僚,就紛紛把子女送到山里來,在這裡只有用學習來驅趕寂寞,根本沒有學壞的機會與場所,所以胡么雞的學校也被稱為學習集中營,在學校裡他的外號就叫酋長。胡么雞輸完工資,就拼命找學生補習,本班的補了補外班的,有時他走在路上見到一個學生拿書在看,就過去問:同學,你要不要補習?他恨不能把天下的學生都拉來補習。

胡么雞是在地質隊打的麻將,學校也不知道,就見他把滿校的學生追得雞飛狗跳,只要能夠付起補習費的,他都給人補課。後來,他放寬了政策,可以用雞鴨魚肉蛋和大米代替補課費,上星期有個學生連雞鴨魚蛋大米也沒有了,就把地裡的辣椒全摘了,共50斤,當補課費交給胡么雞,胡么雞拎了45斤賣給地質隊食堂,因為有一個副隊長的兒子在胡么雞的班上借讀(地質隊的人總有子弟在地方借讀)。這不是胡么雞最慘的成績,最慘的是有個學生,從要留級到進入班級前10名,都是胡么雞辛勤補課補的。可是,他只能交給胡么雞一個隔年的大南瓜,學生搬不動,是他們父子抬來的。可想而知,胡么雞的學生一個個成績突飛猛進,學校的名次在省裡屢屢往前排,學校總有人來考察參觀,學習先進經驗,作為畢業班的班主任,語文老師,胡么雞總得介紹經驗,陪著喝酒,一喝完酒就跑到地質隊來,臉紅紅的,酒氣熏天,高聲叫擺麻將。這個時候的胡么雞,極易招引來錢夾子,錢夾子都知道,此時胡么雞的口袋裡可能就有一個紅包,不是裝的70塊,而是300塊,可以痛痛快快打一通宵!所有的人都摸清楚了,學校一要胡么雞作經驗交流,就得發他一份獎金。有時是300塊,有時是500塊,胡么雞多數是採取把它輸掉的方法處理了獎金。胡么雞除了打麻將腦子不好使,別處都好使,他也不會大白話向人說,學生的成績好都是他補習的結果,那算什麼優秀教師?胡么雞總結經驗一串串的,比如三前:抓好上課前三分鐘,把握下課前三分種,不放過放學前三分鐘,意思是給學生一些交待。三勤三補,三高三低,三滿三不滿,三學加三習……非常多。可以說,胡么雞脫口成章,隨便一說就是經驗,而且都說得人點頭稱是,常常獲得熱烈的掌聲。特別是胡么雞的三學加三習的經驗,轟動八方。胡么雞說:學而不習,不得至理,習而不學,不知法則!此言一出,將華師白髮蒼蒼的教育學老教授激動得熱淚盈眶:孔子再世,定要收其為徒,至聖名言啊!

胡么雞可是不管那些讚譽之詞,他甚至連自己的經驗發言也忘了,他一門心思就是要找到更多的學生補習,然後,等著學生的補習費,一等到手就到地質隊來打麻將,又照例把它輸掉。絲瓜結瓜的季節到了,那些交不起學費的學生,被胡么雞補習一通,為感師恩,就紛紛把家裡的絲瓜送來頂補習費,約有5千斤,大家都是往多里給,絲瓜在山里也沒有一個價。胡么雞照例把絲瓜送到地質隊食堂,5分錢一斤或1角錢一斤的就賣了,轉身再到麻將桌上去輸掉。然而,這次害慘了地質隊,一連半個月吧,我們是吃炒絲瓜、煮絲瓜、雞蛋絲瓜湯、肥肉燒絲瓜、瘦肉燒絲瓜、粉蒸絲瓜、油淋絲瓜、麵粉裹絲瓜油炸……總之吧,不是我們要吃絲瓜,而是絲瓜要進攻我們的胃。於是,分隊長出面了,說:這樣不行,這樣下去我們的鑽探任務根本完不成,這樣下去我的隊員都要絲瓜了。

分隊長將麻將撤了。 麻將一撤,錢夾子憤怒了,他首先認為,分隊長沒有人權意識,公民的業餘活動神聖不可侵犯。錢夾子說:在工作上,哪怕你說鑽機朝天上打把月亮鑽個洞,俺們也服從,那是你的管轄權。可是,下班了,俺們幹什麼你無權過問。撤了麻將攤,錢夾子就沒有財源了,他的工資好像沒幾天就花掉了。當然,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傾向錢夾子的,心裡都想,在深山老林裡,好歹有個麻將玩玩,這一撤還搞什麼搞?礙著分隊長的面子,一些人不吱聲,另外一些馬屁傾向嚴重的人,就使勁附和分隊長:堅決撤掉麻將,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們要打好每一口井,做好祖國工業前哨,一定要科教興國!打麻將不能興國! 錢夾子是在阿克圖呆過的人,他怕誰?聽見那種高調擰緊眉頭,眼睛冒火,他說:誰他媽不前哨了?還不前哨?還不科教?麻將是祖國傳統文化,我們要記住時刻弘揚!錢夾子一反擊,又有許多人附和:就是,麻將是國粹,我們一定要打好麻將,到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去為國爭光!總之,吵得一塌糊塗。這都是絲瓜引起的,胡么雞過來一看,就說:老哥們,實在對不起,我再也不收絲瓜這種學費了,從今以後,我只收辣椒!但這話一說,把一幫子怕辣椒的傢伙嚇得臉色蒼白:天哪,要是有5千斤辣椒運到食堂,我們豈不辣死?

撤不撤麻將成了分隊的一個大問題,連續幾天爭吵,其後果是生產任務受到了影響,有一個班在鑽進時,就使勁加進度,這樣就導致岩芯的採取率降到30%,這是不許可的,等於要補採,是廢井。分隊長急了,就又開會,問麻將撤不撤?錢夾子跳出來說:不是該不該撤,而是你沒有權力撤! 分隊長也生氣了,這樣頂他不給他留面子。就說:麻將應該不應該撤?聽到擁護他的聲音佔了大多數,分隊長轉身對著錢夾子說:是你說的要民主是吧?你還要人權?那我們就全體投票,看應不應該撤麻將!分隊長說著,又抬手一揮,非常豪放的樣子,說:我還要告訴你,我也喜歡打麻將,我不是為了我,我是為了大家,為了工作,我還要投一票不撤麻將,我也做一回我的反對派,投票以後你就不能罵我專制了。

分隊長說罷,就分頭準備了,我是負責做選票,錢夾子和分隊長都去做動員工作,他們各自都想拉到足夠多的選票,以爭取勝利,樣子就像真的,都說得眉飛色舞。對此,我是覺得好笑的,因為就是真的撤了麻將,分隊的人都擁到分隊長的宿捨去呆著不走,不用求他,他自己要告饒,這是有先例的。 我到分隊長辦公室去拿了一張大紙,這是棒紙,描圖用的,非常好,我認為裁開它來做選票可惜,不如擱在我的蚊帳上面擋灰塵更有益一些,於是我把紙放到自己宿舍,然後轉到轉到食堂,我有主意了:辣椒。我拿了一個小筐,將大筐里的紅辣椒和綠辣椒各拿一半,然後順手拎了一個小口的圓壇子,是裝涪陵榨菜的,外面還有篾片編織的包裝。到了會場,我宣布:無記名投票,各人只許投一個辣椒,多投無效。紅辣椒呢,表示贊同玩麻將,綠辣椒呢,表示要撤掉麻將,如果大家同意這種方法,就可以投票了。說罷,我做了一個試驗,即從筐里抓幾個辣椒,有紅有綠,旁人看不出我要投哪個,握住一個將手伸進壇子的口裡投入辣椒,這樣投票還是處於保密狀態的。

分隊長覺得可行,就宣布民主投票,為了不食言,就當眾拿了一個紅辣椒投進壇子。他說:我說話算數,我還是投贊成玩麻將的票,如果開票最終民主決定不玩麻將,你們就沒有什麼好說了。 大家依次去抓了一把辣椒,在手中飛快地轉來轉去,然後閃電般將手插進壇子,扔了手中的辣椒。我呢?我扔進去一個紅辣椒,我認為在地質隊沒有麻將玩太殘酷了。 投票結束,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壇子。我發現民主確實是有味道,它更像一種很刺激的遊戲,現在謎底還沒有出來,是最具懸念的吊人胃口的時刻。我就叫了兩個比較中立的班長,讓他們來唱票,也就是一個人從我手中接過辣椒,然後說紅辣椒或綠辣椒,另一個就蹲在地上畫正字。開始了,我從壇子裡掏出一個辣椒,班長乙接過:紅……辣……椒。班長甲在地上狠狠畫了一橫。我又掏出一個,班長乙念:紅……辣……椒。班長甲再次狠狠在地上畫了一豎。

餵,算了吧,搬起壇子倒出來。分隊長對班長乙的拖腔唱票很不滿意,其實班長乙的唱票蠻專業的,以前他當過農村的民兵連長,喊過軍事口令。我聽過他喊“握……子……上子彈!前面兩字拖,後面三個字乾脆利落,非常有韻味。我問他,為什麼要叫握子上子彈?班長乙憋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什麼原因,反正軍事教官都這麼喊的,這個口令是我後來看《軍事操令》一書明白的,原來是“臥姿上子彈”,搞得那麼文皺皺的,難道叫趴下上子彈不好麼?俺一直以為是握子上子彈呢。 那就倒出來吧。分隊長這個命令卻是讓我有些不滿,我認為,分隊長到現在還沒有了解民主,民主不是他投一個與自己決策相反的票,也不是把選票從壇子裡倒出來看結果,民主是滿足一定的程序,就是一些過程,比如這唱票,它是不能省略的。但我肯定不能違抗分隊長,我還要在上班的時候去打獵呢。我讓班長乙扣著壇子的一邊,我扣著另一邊,再伸手搬起壇底往上一抬,壇子裡的辣椒包括還有三砣剩下的榨菜都出來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地上,盯在地上的辣椒堆上。

隨著兩聲輕輕的感嘆,忽然轟的一聲,人們都發出一陣狂笑:倒出來的一堆辣椒全部是紅的,沒有一個是綠的!因為分隊長也是投的紅辣椒,現在是讚同玩麻將的人達到100%!分隊長一下子臉色鐵青,他的眼珠像兩團即要噴火的黑炭,他剛才動員的幾位答應投麻將的反對票傢伙嘻嘻地看著他,分隊長握了握拳,憤怒地揚了揚眉,然後圍著辣椒堆轉起來。他越轉越快,如入無人之境。忽然,分隊長一個跨步弓身掄臂一拳,“嘩”的一聲,將剛才裝辣椒的壇子擊成碎片。 分隊長真的發火了,人都驚訝地盯著他,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何必要當真呢?分隊的人都是有這樣的想法,當真總是不明智的,當真總是不得人心的。分隊長顯然用力過度,他的手忽然滴血了,大滴大滴地往下滴血。錢夾子衝上去,很深情的樣子,說:分隊長,您負傷了? 輕傷不下火線!分隊長不耐煩地甩甩手,這些都是先進事蹟材料裡的套話,分隊長說著用左手托起右手,蠻像個英雄樣子。 啊,分隊長,你還是包紮去吧,這裡有我們頂著。錢夾子挺像回事的。 不。你們下去吧,打麻將去吧,就這齣息!分隊長拿出火柴盒,撕下擦火的藥皮,“啪”的往傷口上一貼,就揚長而去。 終於堅守住玩麻將的權力,但好像連錢夾子在內,都對麻將感到索然無味,大家好像突然明白在大山里工作是多麼的枯燥,甚至荒誕得很。就都開始請假,沒有假的就請事假,有的學會裝病,把香煙盒的錫紙剪成不規則狀貼在襯衣上,然後到鎮衛生院去透視,就得出胸部有異物的結果,這差不多可以開出半個月的病假。可以說,能夠回城的都回城了,留在山里的也沒人好好乾。錢夾子因為對軍屬說話有意圖不軌之嫌,受到村長的警告,嚇得分隊把他調到別的分隊去了,這是地質隊的一個保護人的方法,如果他跟這里人打了架,也可以調別的分隊去,反之別的分隊的人就調過來。 一天, 胡么雞來了,他好像變了一個人,這些時大家都沒有心情認真玩麻將,胡么雞還屢有斬獲,我的印像中,他差不多扳回800多塊錢去,他贏了錢,卻沒有了過去輸錢的神采,他有些像盛夏陽光下的絲瓜葉子,軟軟的耷下來了。而且據說,他也不像過去,為了麻將錢天天去給學生補習,除了一些有錢的學生已經預支了補習費,其他的學生找上門他也懶得給人補習,學生的成績有一些滑坡,來學習取經的兄弟單位也少了。胡么雞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想請大家去吃餐飯。胡么雞請客絕對是新聞,過去沒有過的事情,胡么雞的夫人是前村長的女兒,他相當是駙馬了,夫人高他一個頭不止。所以,生氣的時候就毫不客氣地打他,甚至不避外人。因此,胡么雞從不帶我們去他家的。 我說:好啊,到府上去還是去八豆山鎮呀? 胡么雞說:啊啊,就在你們這裡弄吧,我的一個學生,他交補習費送了一些菜來,我覺得有愧大家,相識一場也不容易,應該醉它一下。胡么雞有些語無倫次,我看他的眼睛,裡面充滿血絲,胡么雞是一個性情中人,才華橫溢,像“學而不習,不得至理,習而不學,不知法則”這樣的教育總結,可真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想到並總結出來的,而胡么雞居然脫口即出。 胡么雞轉身到門口拖進來一個筐子,裡面沙沙響,我接過一看,裡面有一個大王八!這個王八成仙了,估計足有五斤重!另外,筐子上還吊著一隻野兔,獵槍打的,有一隻耳朵已削去半邊。這兩個菜好,真好。我歡喜地說。 好吧?我這個學生有希望進重點大學,他們家窮,這次是發動了親戚十幾個,上山的打兔子,下水的摸鱉,於是就有了這個機會啦。說著,胡么雞從背包裡摸出兩瓶五糧液,說:酒呢,我也帶來了。 到食堂再配了一些配菜,我的干勁來了,把野兔子剝去皮,燉胡蘿蔔,佐貴州老乾媽豆豉,王八呢,太大了,一半我給它紅燒,另半清燉,叫做一魚兩吃。王八殺好,砍碎,我找出它的膽,把膽捏碎拌在王八塊裡,這樣做出來的王八味道就鮮。切了二斤五花肉,在鍋裡狂炸一陣,出油了,擱進王八去紅燒,然後擱紅綠辣椒,一些薑絲和蒜蓉,淋上曬製醬油,燜一下,香極了。清燉的那一部分,我是用的山藥,山藥燉王八,乳白的湯,霧氣繚繞,如華清溫池,洗卻凝脂乳氣升……文一把。 可惜,錢夾子走了,實際上錢夾子這人挺真誠的,他講利益是明里講,不是心裡面想著要,嘴上又假惺惺地說不要,有一次他捕了一對斑鳩,我們都說打平夥,他說不,他要把它送給大隊長,拍拍馬屁,給他批一噸水泥給家裡的危房修理一下。他這麼一說,我們都覺得他這個馬屁完全應該拍,而且應該及時拍,狠狠拍,假如我們旁邊人手上還有斑鳩,也會交給他加重他拍馬的份量。錢夾子打麻將贏錢,他也是這麼說:不贏錢我來幹什麼?難道睡覺就那麼難受嗎?他這句話在我們分隊挺流行,舉凡有人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就有人說:難道睡覺就那麼難受嗎?錢夾子不在,我把分隊長請來了,然後呢,又把副機長請來了,副機長一來就說,這酒應該由他來出,但他一看,是五糧液,就抓抓頭皮,喉頭咕咚咕咚地響了,據說那裡有一個酒閥,酒癮一來,閥門球就一上一下,發出聲響。另外一個是班長乙,他是一個屁和大師。 就開始喝。氣氛挺低沉,壓抑,大家也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共鳴的話題。三杯過後,還是說麻將。分隊長精神有一些憔悴,他說:沒想到啊,玩一個麻將,影響這麼大,民主了一下,過場了一下,還是可以玩,怎麼都走人了呢?這話不大好接,分隊長好像也沒有指望誰接他的話,他又對著胡么雞說:你也是怪得很,你以前輸得個盡光,還那麼精神,跑回去嘩啦嘩啦給學生補課,補到錢就來輸,不亦樂乎,現在看你大把大把贏錢,你卻一點精神都提不起來,說說是什麼道理? 輸錢贏精神。胡么雞咬著一大塊王八的裙邊說。你說我輸了錢嗎?我沒有輸,我有什麼?我在玩一個遊戲,這個遊戲是我找學生要遊戲的資本,然後,我再到麻將桌上來,我過了一把贏,我得到了,我不用面對牆壁而精神苦悶了,你們呢?從我這裡贏了一些叫做錢的印刷品,你們也高興。我的學生呢?我天天逼著他們補習,我這麼優秀的畢業班主任給他們補習,對他們的人生前途影響有多麼大?這個時候是決定他們一生穿皮鞋還是穿草鞋的時候,他們交那麼一點補習費算什麼?他們太窮,不窮的話,交一萬塊錢都願意,你們信不信?不信?把你們的孩子送來,我保他考上北大清華,你願不願意交一萬塊錢? 那誰不願意呀!副機長馬上站起來,他的孩子成績大有長進呢,他舉杯道:今天大家作證,胡么雞……哦,對不起,我要叫胡老師,只要我的兒子考上重點大學,我交一萬塊錢,不交天打五雷轟!說罷,副機長一飲而盡,胡么雞站起來攔都沒有攔住。 胡么雞說:你的錢我不會要。然後轉變話題,說:喝酒不要談正事,喝酒一談正事就不好玩了。 分隊長說:胡么雞,你的肚子裡還是有一點東西,你那個話說得就是,我們得到了什麼?我們要得到什麼?以前看你輸錢輸得樂嗬嗬的,心裡覺得怪,現在想來,輸也是一種獲取。 對了!胡么雞舉杯站起來說:你就沒有明白這一點,所以你搞什麼投票,投票以後你輸了你還不樂意,告訴你吧,人生難得幾回輸啊!你能持久的輸,輸得起,你不為贏而急功近利,你能夠解悟人生好多東西,來,乾杯! 又喝了一些,酒一喝開,情緒都上來了。然後,又開始划拳。胡么雞跟分隊長劃了幾把,居然全是胡么雞贏,分隊長吃了一驚,說:胡么雞,看你不出這方面還有一手?給我說說,我這個人存在什麼毛病?按說我的學歷、資歷和能力,上到縣團級應該是時候了,可是,你看我可能要戴著副科級的帽子退休。 你還有上的希望吧?胡么雞樂。 我知道,沒有。你說說,就你的直觀印象,我的問題在哪裡? 一定要說? 不說不足以兄弟。 那好,我說了。這裡都是麻友,也不見外,將來你們回城,我呢,進城去遇到誰就到誰家喝口水,可以吧? 可以可以。我們說。 實際上,錢夾子的話正好相反,錢夾子這個人,聰明,有正義感,心地很純潔,他是贏錢,他不是贏別人的靈魂和人格,這很好。胡么雞頓了一些,吃了塊胡蘿蔔,他這句話有一些狠,分隊長臉上僵了一下。錢夾子學英語的人,是西式思維,所以,他一勁地批評中國人的劣根性。實際上麻將桌上的中國人,要守住上家,卡住下家,盯著對家,還要把握自家。這……是真正的麻將之道,是麻將這個事物給人真正的啟迪,可惜很多人玩麻將玩了一生都沒有開悟,你在官場,你在事業上,隨時都必須守住上家,卡住下家,盯住對家,把握自家……否則,你一事無成。我,你們叫我胡么雞,好,我就胡么雞,這跟胡九餅也沒有什麼區別。我的毛病也在這裡,打牌的時候,我既沒有卡下家,也沒有盯對家,上家守不守無所謂,自家是沒有把握好的。所以,我場場輸錢。我想試一試,我用一種無為的方式可不可以贏錢,就是概率的關係,結果證明,無為的方式不能贏錢,社會……尤其是工業社會,它是侵略型的社會,這是至關重要的,我們所以輸,就是不明白,別人為什麼老是在意一張牌的得失,他們是在進程當中預先改變了程序,這很可怕,比如塞翁失馬,這個典故是他受了傷,卻保全了命。但現實卻是,如果你先發製人,你永遠都是統治者,比如白種人之於美洲,如果美洲人先鎮壓白種人,那麼白種人也是二等民族,相信他們那時候還是農業社會,把白種人打趴在農業社會定格,他們還能夠像後來這樣嗎? 那麼,你後來為什麼又贏錢呢?分隊長說。 這個錢我贏來,對於我的存在沒有什麼改變,我們家已經做成了生態農業,這個進程在城市恐怕不到2060年達不到。所以,我提前到達了,我贏是一方面你們精神不振,二方面是我大贏你們的錢以後,我看見你們的精神開始轉向了,準備反擊了。 那你還輸不輸?分隊長的酒上臉了。 我不會再打麻將了。胡么雞說。他的話音一落,我們大駭,這怎麼可能?但是,只見胡么雞的淚一點一點地流下來,一會兒就淚流滿面了。 我出家了。胡么雞哽咽著說。 出家了?分隊長伸手摘下胡么雞帽子,果然他已經受戒了。可是,他為什麼還吃肉呢?我剛想問,分隊長一揮手阻止住了,分隊長扭頭向外望去,只見村長領著他的女兒,胡么雞夫人和孩子過來了,胡夫人淚汪汪的,牽著一對兒女“撲嗵”一跪,兩個孩子就說:爸爸,你不要出家啊! 胡么雞額角的青筋暴了一暴,他往屋裡面扭頭。然而這並沒有用的,只見學校幾個年級的學生、家長和其他老師一起擁來了,學生們站得黑鴉鴉一片,他們大聲說:胡老師,你 不能出家!聲音之大,震得屋簷紛紛落土,屋後大樟樹上雀巢裡的一隻貓頭鷹也驚飛了。 幹什麼呀,這是!分隊長忽然站起來,狠狠地將帽子一甩,說:不干活了,全分隊打三天三夜的麻將,不打麻將扣工資獎金! 村長於是也站過來,說:全村是個活口都要來打三天三夜麻將,二五八門前清全頻道和牌。 這是我人生中所見的空前的麻將大賽,方圓數公里都能聽見這邊打麻將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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