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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宋莊

食在江湖 古清生 3205 2018-03-18
2005年的冬天隨著銀杏的金黃葉子飄下來,天就冷了,心裡還惦著懷柔的黃櫨樹,山岡上漫坡紅雲的景況,總是令人嚮往。計劃了好多次的出遊,皆因文務之忙,不得動身。今天終於想動身出去轉一圈,正拿不定主意,恰好接了電話,九江發生地震,湖北這邊有震感,一些建築物產生裂紋,我那新買的房子在七樓,也不知震裂沒有,沒住人,打聽也打聽不到,遂一時無心寫作,不如出去轉一圈。翻出北京地圖,確定去平谷,聽說平谷金海湖畔的“大柴誇燉胖頭魚”味道甚佳,不妨去品嚐一下,騎了建龍125,先去大家庭摩托店買了狗皮護膝戴上,再往城外走。 太陽暖融融的,沒有風,是個好的冬天。我覺得冬天,有暖融融的太陽,加上沒有風,在北方就是好冬天,可以蹲牆根曬太陽,天南地北胡說,喝安溪鐵觀音,或下象棋,或打拱豬牽羊,都有快樂可取。但是人坐得久,就不願多坐,騎車出去顛簸一下,顛個一二百公里地,這一天都感覺很見世面,精神振奮。然今天又看錯方向,順著新華大街筆直騎了,到街的盡頭,有一條路去建築工地,一條路去宋莊,便將車向左一打,去宋莊吧。

宋莊是一個鎮,路過了幾次,曾經想去住一段時間,主要是想跟宋莊的畫家作個交流,自圓明園畫家村遷至宋莊以後,宋莊就是中國先鋒繪畫藝術的專有符號。冬天的路上車輛不多,路邊堆起了落葉,換了四檔,擰幾把油門,宋莊就到了,這裡離通州城只有五公里地,不過,我是繞了個大圈子來的,里程表上顯出12公里。忽然,想起來沒帶金剛的電話,金剛在宋莊住了不止半年,他主要是寫宋莊的先鋒藝術,金剛是書呆子類型的人,我曾在現代城的茶馬古道喝米酒的時候,請金剛帶我去宋莊玩,我想從先鋒藝術的推動力及文化的原生態的角度寫一寫宋莊畫家,沒帶金剛的電話,接不上頭。我索性繼續往前走吧,從這裡也一樣去平谷的金海湖,北京這地方,有兩大特點,一個是條條道路都能通向目的地;一個是水體的稱呼,北京的最大水面積叫水庫,小些的水面積叫湖,再小些的水面積就叫海了,如什剎海,中南海。

我看見街邊一個空曠的場地,一堆人圍著一輛農用車,地上一攤新的舊的破的鋁鍋,幹甚麼?騎過去,停下車,見是一個中年工匠在現場翻砂鑄鍋,這是一個稀奇的事情,我去鎖住車,從包裡取出數碼機,從工匠的篩砂、築砂、制模、砸舊鍋、化鋁、澆鑄、清砂、除毛邊等整個工序拍下來,工匠鑄的是平底鋁鍋,此鍋直徑約50公分,鍋沿約15公分高,重量達2.5斤,十分的厚實,北京人又叫這種平底鍋為餅鐺。我問工匠貴姓,他警惕地問我是乾什麼的,邊上來加工鍋或看熱鬧的農民,自作主張地說我是畫家。這個地方,除了農民,大約就是畫家,看街兩旁電線桿上掛滿了廣告:宋莊文化節。我想這文化節,就是衝著宋莊的畫展來的,早先聽說,宋莊不容易批下畫展,不知何故,可能他們的畫展都要辦成國際畫展,一個小鎮可以舉辦國際畫展麼?他們還有一種招貼,索性印著:中國宋莊。好像宋莊真的國際化了,像斯爾哥德摩鄉下的小鎮。因此,我就順水推舟地說:我是畫家。但有一穿淺灰色西裝的青年隨即問我:你住哪個村?他一直守著看鑄鍋,不時在手上把玩一個三星手機,他的領上沒有打領帶,額上有一片正在消退的青春痘,方臉。看來宋莊的畫家,遠不止住一兩個村。我叫不出村子的名字,就胡亂一指,說是那邊村子的。為了阻止他接著追問,我接著說,我拍過補鍋匠、補缸匠、補碗匠、檢瓦匠、修傘匠,這是第一次見到鑄鍋匠,這些手藝在工業化以後,都會消失的。我這麼一說,這位青年卻生氣了,快消退的青春痘紅起來,他說,我起碼看過了三四回畫展!說話間轉了個身,又重複一句,我起碼看了三四回畫展!嗯,看畫展與拍鑄鍋匠有什麼關係呢?哦,我明白了,他感覺到我沒說真話,不告訴他真實的住址,是將他歸入不懂藝術一類吧?不過,他沒再問我什麼。

翻砂的模具在車廂上,化鋁爐在地上,所以工作起來,工匠一忽兒上,一忽兒下,冬天的太陽有些偏南,正午時也斜著照來。他的小型鼓風機,是用電瓶的電驅動的。駕駛樓後左邊立一很高的木柱,上綁一個比較大的喇叭,現在生意很忙,喇叭就休息。鑄鍋,時間主要花在化鋁上,功夫主要在製砂模上,工匠的模型是一個約80公分的厚壁鐵圓桶,上模淺,下模深,兩模之間有一銷軸相連,工匠先將下模鋪滿砂,扣上他的標準鍋,壓實,再合下上模,拿5公分直徑的塑管埋入,灌滿砂,執一把前端是方,後面是長木柄的夯具,兩手平握向下夯砂,夯實,拔起塑管,那是澆鑄口,在對面用筷子直徑的鋼釬插一氣孔(這孔供澆鑄時排氣用)。工匠最專業及優美的姿勢,是他掀起了上模,修好澆鑄孔,伏身上仰,用一根25公分長,直徑約8毫米的紫銅管吹去上模的浮砂動作,他含著銅管吹著氣搖頭一晃,浮砂盡去。工匠短髮直立,紅臉龐,濃密的八字鬍子有些泛黃,他額上有很深的王字紋,眼睛大,神色沉著自信,像大一號的魯迅,他的手骨節粗,密布黑的深紋。工匠沉默了一會,告訴我,他姓候,我叫他候師傅,問他從哪裡來,他說是邯鄲人。邯鄲很遠呢,他說開車走一天就到了,關於收入呢,一天能鑄10只鍋,每口鍋收加工費10元,鑄水壺加工費15元,暗裡掐指一算,日收入可有100元呢。但他補充說,每天開銷要花三四十元!我問他,這樣的鑄鍋至少能用10年吧?這麼厚!候師傅說,至少用20年!

說話間,候師傅又去拎起桿秤稱鋁,來鑄鍋的人,多半拿來一隻穿底的舊鍋,幾隻穿底的水壺,一些易拉罐,鋁絲,也有人拿來半只發動機的氣缸蓋,一截鋁門窗的型材,一個電視的鋁天線,凡是鋁質的廢品,都能見到。候師傅要稱出多於2.5公斤,才可以鑄一口鍋,化鋁時,會有些雜質,我看有老大媽用木棍敲擊候先生勺起的雜質,看其中是否有純鋁。對於不鑄材不夠的客戶,候師傅從一隻大紡織袋裡掏出自備的鋁錠,銀亮的鋁錠,型狀若窩頭。看候師傅鑄了兩口鍋,感覺到飯了,就去邊上的飯館,招牌上有“羊湯大餅”字樣,就來個羊湯大餅吧。 坐在飯館的大棚裡,等著羊湯,等著大餅,抬頭看著鑄鍋人,驀地想起,這等用鋁材鑄造的事情,我少時也做得挺多,從工廠裡拿回活塞、化油器敲碎化鋁,鑄軍皮帶扣。鑄模外框是木條釘的,一口磚大小的長方框,上下兩個,紅砂(鑄砂)是到機修廠去裝回的,軍皮帶扣有兩種,有五星八一字樣的,為正宗,光板的,不正宗,但有五星八一字樣的,鑄起來的難度高於候師傅鑄鍋。化鋁是個難度,要趁大人上班,才能在自家的煤爐上化,細心的大人會數煤。化鋁的容器採用自行車鈴鐺蓋,自行車鈴鐺蓋不拿自己家的,到街上的自行車上摘,所以那時候的人在外停了自行車,鎖上車以後,還要旋下鈴鐺蓋和鑰匙一起裝進口袋裡,騎車前再旋上鈴鐺蓋。主要是摘永久和飛鴿牌自行車的鈴鐺蓋,容積夠大,但不久就有防盜自行車鈴鐺面世,有此鈴鐺的自行車比較好銷……假如我也來鑄鍋,估計不會比候師傅差,想到此不由的“扑哧”一笑,時間呀,歲月呀,我的許多創造衝動啊……而如今,我比較惦著做菜。

羊湯上來了。京郊及河北一帶,稱羊湯者,便是羊的雜碎湯,有羊肝、羊肺、羊肚等等,羊雜碎放鍋略炒,加水用大鐵鍋座煤爐上文火長煨,湯白如乳汁,佐了香菜和胡椒粉,鮮爽致極。羊湯上來了,再要一盤炒餅,炒餅是將大餅切絲,佐了綠豆芽、白菜葉和蒜蓉等,綿脆二感,於飢腸轆轆之時,直個是香餅與鮮菜,結結實實的快意吞嚥,吃兩口再喝口熱羊湯,冬天午後的暖陽如同照耀到心裡。慢慢兒吃,心想反正出來了,不一定就急急地趕回去寫文章,今天拍了上百幅鑄鍋的照片,可是一個收穫,民間的生存,千宗百樣,如此鑄鍋也能活,這可是工業時代最原始的加工業!我的建龍125擺在邊上,它是歐Ⅱ排放標準了,還能想什麼呢?沒有金剛的電話,也不想找其他的朋友問了,難道候師傅的鑄鍋不是行為藝術?場地上大大小小新新舊舊的鋁鍋擺了一片,一輛高豎著喇叭鐵鏽斑駁的時風牌三輪農用車,一隻冒著紅火焰的化鋁爐……諸多人在冬天暖融融的太陽下圍觀,他從容不迫地從砂中翻出一隻只銀亮的鍋,它將煮沸幾多人家的庸常歲月?我付了錢,騎上建龍125駛往通州城的方向,太陽已經西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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