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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先知國

紀伯倫散文詩全集 纪伯伦 15566 2018-03-18
艾勒一穆斯塔法,被選與被愛者,時代的驕陽,在特希林月——回憶的月份,回到了他出生的島嶼。 他的船漸漸駛近港口,他站立船頭,水手們圍聚在他的身旁,他的心中回歸故土的喜悅油然而生。 他言道,他的話音裡有大海的呼嘯聲:"看!這是我們出生的島嶼。就在這裡,大地將我們擲出,如歌似謎。歌,升上天空;謎,沉於大地。除卻我們的熱情之外,天地之間,還有什麼能傳播這歌聲,猜解這謎語呢? "大海再次讓我們在海邊出生,我們只是它滾滾而來的又一排波浪。大海推送著我們,是為了讓我們傳播她的話語,但是,若不將我們的心在岩石和沙灘上撞個粉碎,又如何能完成此舉? "這是水手和大海的法則:你若嚮往自由,你就須化作雲霧。一切無形之物,都總在把形式探求。即使是這無數星斗,也想變成日月。我們苦苦尋求,現在重歸此島,以這般凝固的形式。我們必須再次化作雲霧,必須從頭學起。若非被擊碎化作熱情與自由,難道還會有什麼能永恆、能升騰嗎?

"我們將永遠尋求海岸,我們將在那裡歡歌,會有人聽到我們的歌唱。但是,如果沒有能聽到歌聲的耳朵,那浪花的粉碎又為了什麼?是我們不能聽到的東西,培育了我們深深的悲哀,它塑造了我們的心靈,並賦予我們的命運以形式。" 這時,一位海員走上前來說道:"大師,你帶領著我們的思念,回到這港口,今天我們回來了,可你又談起悲哀和將要破碎的心。" 艾勒一穆斯塔法回答道:"難道我沒同時談到自由,然後又談到雲霧——那最大的自由嗎?儘管如此,我確是帶著某種痛苦來朝拜我誕生的島嶼,就像一個獻祭的驚魂,跪倒在他的宰殺者面前。" 另一位水手說道:"看哪!海堤上聚集著許多人,他們在靜默中已預告了你來臨的日子,甚至到達的時辰。他們帶著愛的需求,從田野和葡萄園聚到此處,等待著你。"

艾勒一穆斯塔法向遠處的人群望去,他內心充滿了對他們的思念之情,但他沉默不語。 接著人群中傳出一陣喊叫聲,這是充溢著懷念和祈求的呼聲。 他望著他的水手們說道:"我給他們帶來了什麼?我原是個遠方的獵手,我目標準確,有力地射出了他們贈我的金箭,但我一無所獲。我也未去追尋箭矢,如今它們也許與不落地的雄鷹的羽翼一起,飄散在太陽下。也許已墜落於需要它們的人之手中,這些人要用它們換取麵包和醇酒。 "我不知它們落在何處,但我知道,它們曾在天空中劃出過自己的弧線。 "即使事情是這樣,充滿愛之手仍寄託於我身。你們,我的水手們啊,你們仍駕馭著我思想的風帆。我將不會緘默無言。當時序之手扼住我的咽喉時,我將大聲疾呼,當火焰燃到我的唇邊時,我將歌唱。"

他們的心被他所說出的話所困擾著。他們中的一個說道:"大師,請教導我們一切!也許我們能領悟你的所言,因為我們的血管裡流動著你的血,我們的呼吸裡吐納著來自你的芬芳。" 他回答了他們,此刻他的聲音如風吹動一樣,他說:"你們把我帶至我出生的島嶼,是讓我成為一位導師嗎?我至今仍未被囚入智慧的樊籠,我還年輕幼稚,尚難談論一切,只能談及自我——那永遠是深沉對深沉的呼喚。 原文為M,有主人、名手、教師、大師、先生等多種意義。 "讓渴求智慧的人,到黃色的金鳳花或一把紅上那裡去尋求智慧吧!而我仍將是歌者,歌唱大地,歌唱你們失去的夢,那在白晝都徘徊於睡眠與睡眠之間的夢。而我將不停地凝望大海。"

現在,船已駛入港口,且抵達了防波堤,於是他踏上了自己隆生的島嶼,再次置身於親朋好友之間。一陣熱烈的呼喊從人們心底升起,以至越發增添了他心中回歸故里的孤獨感。 人們一片寂靜,期待著他的聲音。但是他並沒有回答他們,回憶的惆悵籠罩了他,他心中哀語:"我說過將要歌唱嗎?不,我只能開啟雙唇,讓生命之聲迸發出來,融進風中,去尋求歡樂和支持。" 這時,卡莉瑪,曾和他一同在母親的花園裡爆戲過的童年夥伴,說道:"你把自己向我們隱藏起來已有十二載。這十二年來我們始終在渴望聽到你的聲音。" 他格外溫柔地望著她,因為在死亡之神的白翼將他母親攬去時,是她為他的母親閨上雙眼。

他回答說:"十二年,卡莉瑪,你是說十二年嗎?對於我自己的思念,我從不用星斗運轉的標竿去衡量,也從不以聲音去探測它的深度。因為,愛一旦成為鄉愁,空間的尺度和時間的聲音就無能為力了。 "短暫的瞬間,包含了長時間的分離。而分離不是別的,只是思想上的疲憊。我們彼此也許並不曾分離。" 艾勒一穆斯塔法望著眾人,望著所有那些年老的和年輕的,健壯的和瘦弱的,他們有的因風吹日曬而面色紅潤,也有的面色蒼白。每個人的臉上都閃著渴望和探求之光。 他們中的一個說道:"大師,生命總是苦澀地對待我們的希望與欲求,我們心煩意亂,不得其解。我求你給我們些寬慰,且為我們解開憂愁。"

他的心帶著憐憫,說道:"生命比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更古老。即使美,在降臨世界之前,它已被插上翅膀;而真理被說出之前,它也早已是真理。 "生命在我們的沉默中歌唱,在我們的睡眠中編織著夢。甚至在我們受挫折、被擊敗時,生命仍然高高踞於王座之上。當我們哭泣時,生命對著白天微笑;當我們羈絆於鐐銬時,生命仍將是自由的。 "我們常常給生命冠以悲苦的名稱,其實那隻是我們自己因靈魂晦暗而痛苦。我們常常認為生命空虛而無益,其實只是我們的靈魂迷於荒野,我們的心過分沉醉於自我。 "生命深奧、崇高、遙遠,但它又是近切的,雖然你們極目遠眺,但只能看到它的腳睡。只有你們的呼吸的氣息,才能達到它的心田;只有你們的影子的影子,才能掠過它的面頰。你們最輕微吸泣的迴聲,會成為它胸中的春天和秋天。

"生命被蒙上面紗之後,它像你們最偉大的靈魂一樣,是被遮蓋被隱匿的。當生命發言時,所有的風都變成了詞句;當生命再次講話時,你唇上的微笑,眼裡的淚水,也都將會變成詞句。當它在唱歌時,聾人也能聽見且被攝取。當生命走來時,盲人也能看見她,並帶著驚異追隨其後。" 至此,他停下來不再言語。人群一片寂靜,在這寂靜中有一首聽不到的歌慰藉了他們心中的寂寞和痛苦。 他離開了人們,沿著那條直通他的花園的小路走去。那花園過去曾是他父母的花園,如今他們兩位及他們的祖輩都在此長眠。 有些人還想追隨他而去,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歸來者,孤獨一人。因為他的親人已無一人在世,無一人能按習俗為他設宴洗塵,歡迎他的到來。

但是船長勸告他們說:"讓他獨自去吧。因為他的食物是孤獨的食物,他的杯中是他情願獨飲的回憶的酒釀。" 船員們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們知道,情況正如船長所說。聚集在海堤上的人們,也克制了他們衝動的腳步。 只有卡莉瑪跟在他身後的不遠處,思忖著他的孤獨和回憶。她默然不語,爾後又轉身向自己的家走去,在花園裡的杏樹下哭了,雖然她並不知為何而哭泣。 艾勒一穆斯塔法走來,尋得他父母的花園,走了過去。他關上園門,以免別人再進來。 他在這座花園裡獨居了四十個晝夜。沒有人來過,甚至無人踏進過園門,因為它是關著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情願獨處。 四十個晝夜過去了,艾勒一穆斯塔法打開園門,以使人們可以進來。

於是來了九個人與他作伴:三個是他船上的水手,三個是曾在聖殿服務的人,三個是兒時一起玩耍的伙伴。他們全是他的信徒。 一天早晨,弟子們圍坐在他的身旁。他的目光深速,且帶著回憶。一位叫哈菲茲的門徒對他說道:"大師,請給我們談談奧菲利斯城那個你度過十二載的地方吧。" 艾勒一穆斯塔法依然沉默著。他把目光投向遠處的山巒,投向無垠的太空,在他的沉默里有~場露戰。 接下去他說:"我的朋友們,我的同道!憐憫這個信仰繁多卻無宗教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不織而農,不耕而食,不釀而飲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把恃強凌弱者讚為英雄,把驕縱的征服者視為慷慨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在睡夢中鄙視激情,醒來時又屈從於情慾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只有出殯時才高聲叫喊,面對頹垣斷壁還在誇耀,只有刀劍架在頸上時才反抗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政治家是狐狸,哲學家是騙子,藝術則是補綴和因襲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敲打著歡迎他們新的統治者,接著用噓聲將他送走,爾後又吹吹打打歡迎另一個新的統治者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智者因年高而變成聾啞,強者則依然躺在搖籃裡的民民族吧." "憐憫這個四分五裂,各自為政的民族吧." 接著,一個人說道:"現在該是向我們講述在你心中翻騰,嘴上卻未曾吐露出的那些事情的時候了。" 艾勒一穆斯塔法注視著這位言者。他的聲音裡溶進了星辰的歌唱。他說道:"在你清醒的夢中,當你處於平靜之時,諦聽內心深處的輕訴。那時你的思緒輕盈飄蕩,如雪花自天而降,為你心中的每一個憂悶,披上潔白的靜溫衣裳。 "那覺醒的夢,難道不是紮根在你們心中那株大樹上開花綻蕾的雲朵嗎?你們的思想難道不是你們心靈的風兒吹灑在山坵田野的花瓣嗎? "你們期待著安全斤靜,直到你們身上無形的東西成為有形,這如同那雲朵,它聚匯、它浮游,直到上帝祝福之手將其灰色的願望化作細小的晶石:太陽、月亮和星星……" 然後,半信半疑的謝爾基斯說道:"但是,春風即將來臨,我們夢幻和我們思想的積雪是否將全部融化,不留一點痕跡?" 他回答道:"當春天來臨,在沉睡的樹叢和葡萄園間尋找其所愛時,冰雪的確會融化,匯入小溪,尋找山澗,以便成為向桃金銀和月桂樹捧上醇飲的傳者。 "當你的春天來臨時,你心中的冰雪將會融化,正因為如此,你的秘密將會奔向小溪,去尋找山谷中生命的河流,而河流會擁抱你的秘密,將它帶向大海。 "當春天來臨時,萬物都會融化,並變作歌聲。甚至像星星,這紛紛揚揚飄灑在更廣闊田野中的巨大雪花,也將融入歌唱的小溪。當太陽的面龐從遼闊的地平線上升起時,所有凝結的、和諧的東西,怎會不化作流動的旋律呢?你們中又有誰不願成為把杯盞舉向桃金孃和月桂樹的敬酒者呢? "僅在昨日,你們還在洶湧的大海上漂蕩,沒有海岸,也沒有一個自我。於是風——生命的氣息,編織著你,在她的臉上罩一層光的面紗;然後她的手將你們聚攏,並賦予你們形態,使你們高昂著頭眺望遠方。但是大海緊隨著你們,她的歌聲仍會相伴著你們。雖然你們已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大海將永遠肯定著她的母愛,永遠把你們召喚到身邊。 "當你們在群山和沙漠間徘徊時,你們將永遠記起她清涼的心的深度。儘管你們常常不知道自己渴望著什麼,其實,你們是渴望著她的遼闊和她帶著韻律的寧靜。 "除此之外,她還能如何呢?當雨露在山間叢林和花園涼亭間與樹葉媒戲時;當瑞雪飄下祝福和約言時;當你在山谷裡趕著羊群走向河畔時;當小溪像銀色的帶子,圍裹著你的田地的綠色衣裳時;當清晨的露珠在你的花園裡映出天空的倩影時;當霧霍半遮住你的草場上的路徑時,在所有這些時候,大海都與你同在。她是你遺產的見證人,要求著你的愛。 "雪花融水正是從你們身上奔流而下,歸入大海。" 一天早晨,當他們信步園中時,園門外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她就是卡莉瑪,艾勒一穆斯塔法曾在童年時代視作姐妹一樣愛過的人。她默默無言,站在那裡,也不把園門敲響,只是熱切而又憂鬱地向園內凝視。 艾勒一穆斯塔法看出她眼中的期望,便急速來到牆邊,打開園門。她走了進來並受到歡迎。 她開口說道:"是何故使你離開我們大家,使我們不能沐浴你的容光?看,多年來我們愛著你,熱切地企盼你平安歸來。現在人們呼喚著你,想能與你交談。我便是他們的信使,來懇求你讓大家見你,對他們宣講你的智慧,撫慰我們破碎的心靈,啟迪我們的蒙昧。" 艾勒一穆斯塔法注視著她,說道:"倘若你不把所有的人視作智者,那就不要把我喚作智者。我只不過是依然掛在枝頭的一顆未成熟的果實,直到昨日,我仍不過是一朵花蕾。 "也千萬不要把你們中的任何一位視為患者,因為我們實際上既非智者亦非愚者。我們是生命之樹上的綠葉,生命本身既超出智慧,當然也高於愚昧。 "我真的遠離過你們嗎?難道你們不知道,除了那靈魂不能躍過的想像力的空間外,人們之間是沒有距離的。當靈魂超越了這段距離時,這距離本身就變成靈魂的節奏了。 "你們和你們不友好的近鄰之間的距離,實際上遠比你們和遠在千山萬水之外的你們所愛的人之間的距離要大得多。 "這是因為,在記憶中並不存在什麼距離,只有在遺忘之中才有鴻溝,那是你們的聲音和自力無法達到的。 "在大海之岸和高山之巔中間,有一條秘密通道,在你們與大地之子結為一體之前,你們必須穿越它。 "在你們的知識和悟性之間,也有一條秘徑,你們在和人類進而和你們自身融為一體之前,必鬚髮現它。 "在你施與的右手和接受的左手之間,有一片廣漠的空間,只有讓你的雙手同時施予並接受時,你才能把它們帶到沒有這片空間的地方。因為只有懂得你們既無所施,亦無所受,你們才能征服這一空間。 "確實,最遠的路綿延於你們的夢幻和你們的覺醒之間,橫亙在你們的行為和你們的慾望之間。 "在你們和生命融為一體之前,還有另一條你們必須穿越的路。但是關於這條路,我現在不想提及。我看到你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經感到疲倦了。" 然後,他和這位女子及九個門生向前走去,一直來到市場。他和人們,和他的朋友們及鄰居們攀談著。他們的心中充滿喜悅並讓喜悅浮現在眼瞼上。 之後,他說道:"你們在睡夢中成長,在夢幻中度過你們更豐富的生活。你們在感謝中度過白晝,感謝在靜襤的夜中獲得的一切。" "你們常常在思考,並把夜當作休閒的時節談及,其實,夜本是尋覓和奮發的時節。" "它晝賦予你們知識的力量,教你們的手指精於受取的藝術;而夜把你們帶向生命的寶庫。" "太陽教導萬物嚮往光明,而夜卻讓它們昇華,帶它們接近星辰。" "寧靜的夜在林間樹梢和園圓花朵上編織著婚禮服,爾後又擺開豐盛的筵席和佈置好洞房;在這神聖的靜默氣氛中,明天在時光的母腹中漸漸形成。" "儘管黎明時的醒覺會抹去記憶,但夢幻中的盛宴一直排列著,那洞房永遠等待著。" 他停頓了片刻,眾人也沉默著,等待著他說下去,於是他再次開口言道:"你們是靈魂,雖然行動於身體;正如油在黑暗中燃燒,儘管被許多燈檯舉托著,它仍是火焰。 "假如你們只是一些軀殼,那我立於你們面前,對你們宣講,便毫無意義了,就像一個死人與一批死人對話一樣;但事情並非如此,因為你們身上的不朽之物,不管在白天還是在黑夜,都是自由的,不能被囚禁和束縛的,這是最高主宰的意願。你們恰和風兒一樣,是他不能被捕捉,被囚禁的呼吸。我本人,同樣也是他吐納中的一次呼吸。" 他從他們中走開,匆匆朝園中走去。 謝爾基斯,那個半信半疑者,開口說道:"大師,對於醜惡,你將說些什麼呢?你從未談及過醜惡。" 艾勒一穆斯塔法回答了他。他的言詞像鞭子一樣抽動。他說道:"我的朋友,哪有人經過你家而未敲門,卻稱你對他冷淡呢? "哪有人會用一種你聽不懂的奇怪的語言對你說話,卻認定你是聾子,並說你漫不經心的呢? "你稱之為醜惡的,難道不正是你從未努力去達到,從未想深入其心底的事物嗎? "倘若醜惡真是什麼,那它至多不過是像我們的眼屎和耳垢那些東西。 "我的朋友,不要將任何一件事物稱之為醜惡,因為醜惡只不過是一個靈魂在其回憶面前的恐懼。" 一天,他們坐在白楊樹的濃蔭下,其中一人說道:"大師,時間使我感到害怕。它從我們的身邊掠過,掠去了我們的青春,它拿什麼來補償我們呢?" 他回答道:"抓一把肥沃的泥土,你可曾發現一顆種子或一隻小蟲在其間嗎?如果你的手掌寬闊且能支撐著持續足夠的時間,這顆種子也許會長成一片森林,這小蟲也許會變成一群天使。不要忘記那把種子化作森林,把小蟲變作天使的歲月,它們只是一瞬,全部歲月不過是瞬息一刻間。 "除了我們變化更替著的思想外,什麼是歲月的季節呢?春天是你胸中的甦醒,夏天只是你們的豐碩果實的見證;秋天不正是對你們生命中存在著的嬰兒唱的一首古老的催眠曲嗎?至於冬天,我問你們,除了是伴著其他季節沉睡外,還能是什麼呢?" 這時,好奇的門生瑪努斯,看著自己的四周。他看到一叢繭絲花攀附在一棵無花果樹上,於是說道:"看這些寄生物,大師,它們低垂著困倦的眼瞼,從這堅實的太陽之子身上竊取光明,並從它們攀附的主幹的枝葉間吮吸那豐富的乳液。關於它們,你會怎麼說呢?" 他回答道:"我的朋友,我們都是寄生者。我們辛勤勞動,把泥草變成悸動的生命,但我們卻並不比那些直接從泥草中汲取生命而不知泥草為何物者高明。 "難道一位母親會對自己的孩子說:我要把你送回森林,它是你更偉大的母親,因為你讓我心趨於疲憊? "難道歌手會叱責他的歌兒,說:立即回到你來的那個盪著迴聲的聲穴中去吧!因為你的聲音耗盡了我的呼吸? "難道牧人會對他的幼小的羔羊說:我已經沒有牧場可帶你們去,因此隨你們被宰殺,作一個祭壇上的犧牲品吧。 "不,我的朋友,所有這些問題,在它們提出之前就早已有了答案,就像你的夢幻,在人睡之前就已實現。 "我們按照那古老而永恆的法律彼此依存,讓我們就這樣生活在 愛與善之中陽!我們在孤寂中彼此探尋,當我們不能圍爐而坐時,我們就踏上旅程。 "朋友們!兄弟們!這最寬廣的道路是你們的同伴。 "這些依附大樹而生的花藤,在恬靜的夜中吮吸著大地的乳汁,而大地在其寧靜的夢中吮吸著太陽的乳汁。 "太陽,正如你們的、我的、萬物的情形一樣,它光榮地同坐於門戶永遠開放的、偉大君王永設的宴席上。 "瑪努斯,我的朋友!萬物靠著萬物而生存,萬物靠著無邊的慷慨與信任,在至高無尚者的慈懷中生存。" 一天清晨,夜色尚未褪盡,大家一同漫步在花園中。他們遙望著東方,靜默地面對冉冉升起的太陽。 過了片刻,艾勒一穆斯塔法用手指點著太陽,說道:"太陽在晨露中的形像不亞於太陽本身,生活投射在你們靈魂中的情影,也不亞於生活本身。 "一滴露珠反射出陽光,因為朝露和陽光是同一事物;你們反射出生活,因為你們和生活是同一事物。 "當黑暗籠罩你們時,你們說:黑暗是尚未誕生的黎明,儘管我承受著黑夜分娩的痛苦,但是黎明終將降臨於我,就像它終將在小丘之上誕生一樣。 "薄暮中,在百合花瓣上滾動的露珠和在上帝心間聚集靈魂的你們二者並無不同。 "倘若一滴露珠說:一千年過去了,可我還是一顆露珠!那你們對它說:莫非你不知道,全部歲月之光不都在你的圓環中閃耀嗎?" 一天夜晚,一場風暴席捲了這個地方。艾勒一穆斯塔法和他的九位門生,在遭勁狂風中走進房屋,靜默地圍坐在爐火旁。 過了一會兒,一位門生說道:"大師,我很孤獨,時間的鐵蹄沉重地踏在我的胸膛上。" 艾勒一穆斯塔法起身立於他們中間,以狂風暴雨般的聲音說道:孤獨! ?孤獨又怎樣?你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你將孤獨地消逝在雲霧中。 "那麼,你就默默地、孤獨地吸飲你的杯盞罷!秋B已經給別的嘴唇以別的杯盞,在其中斟滿了苦酒與甜酒,正如它們從前同樣斟滿過你的酒杯。 "獨飲你的杯盞吧,即使那杯中有你的血淚之味。感謝生活賜你乾渴吧。你的心若沒有焦渴,那顆心將只是貧瘠的空岸和枯海,既無歌聲,亦無潮汐。 "獨飲你的杯盞吧,但要帶著歡樂自斟自飲。 "將林子高高舉過頭頂,為所有獨飲者乾杯! "一次,我尋找夥伴,與他們同席痛飲。但他們的酒既不能升上我的頭頂,也不能澆灌我的心田,只是降至我的足底。我的智慧枯竭,心扉關閉,只剩雙腳同他們周旋於雲山霧峰之中。 "從此,我不再尋找夥伴,也不去他們宴席桌邊與之共飲。 "因此,我對你說,雖然時間的鐵蹄沉重地踐踏在你的胸膛之上,那又怎樣?對你來說最好不過是獨飲你的憂愁之杯,一如獨飲你的快樂之杯。" 一日,當希臘人費爾德魯斯漫步入園時,他的腳被石頭絆了一下,很生氣。他轉身揀起那塊石頭,低聲罵道:"你這個檔路的死東西!"並把石子遠遠拋去。 被選與被愛的艾勒一穆斯塔法問道:"你為什麼說你這死東西?你在這花園裡已度過很長久的日子,難道不知道這花園裡就沒有死物麼?所有東西都在白晝的廣博和黑夜的崇高中煥發著生命。你和那塊石頭本是同一事物,所不同的只在於脈動。你的心跳得比它稍快一些。不是這樣嗎,我的朋友?是的,你的心跳得快一些,不過卻沒有它跳得那樣平靜泰然。 "那石頭的節奏也許是另一種韻律,但是我對你說:如果你同時在心靈的深處和天穹的高處進行測量,那你聽到的將是同一旋律,石頭和星星一起以完美和諧的音調同唱著一首歌。 "倘若我這番話語不能使你領悟,那就把它留給下一個黎明吧!如果因為你在盲目疏忽中被石頭絆了一下而對它發出詛咒,那麼當你的頭碰到天上的星星時,你也會對它發出詛咒。但是當某天你像小孩子摘來山谷的野百合一樣聚斂著石頭和星星時,你便會明白,所有一切事物都是生命洋溢,散發著芬芳。" 一周的第一天,當神殿的鐘聲傳到他們的耳際時,他們中的一位言道:"大師,我們在這裡聽到很多關於上帝的談論。你對上帝有何說法,上帝究竟是誰呢?" 艾勒一穆斯塔法站立在人群之前,像一株不畏狂風暴雨的生機勃勃的大樹,他回答道:"親愛的伙伴們!現在請你們想像一下,想像一顆包含著你們所有心的心,一種囊括了你們所有愛的愛,一顆充溢了你們所有靈魂的靈魂,一個融匯了你們所有聲音的聲音,一種比你們所有的沉默都更深沉,更無窮無盡的沉默。 "之後,再請你們努力去領悟,領悟一種比所有的美麗都迷人的美麗,一首比大海和森林更深沉遼闊的歌,一種緊握權杖高踞於王位之上的莊嚴;在這莊嚴的御座前,天狼星不過是一隻腳踏,北斗七星也只不過是權杖上幾顆閃爍的露珠。 稱們總是只追尋祿食和居所,衣服和權杖,那麼現在去追尋惟一吧,它既非你們的箭矢之的,也非你們躲風避雨的岩洞。 "如果我的話語是一塊岩石,是一條謎語,那你們就不遺餘力地去追尋吧,直到你們的心扉洞開,你們的疑問與困惑將把你們引向那至高無上者的愛與智慧之中,那至高無上者被人們稱作上帝。" 人們都沉默不語,他們內心激盪且深感困惑。艾勒一穆斯塔法頓生憐憫之情。他慈藹地望著他們,說道:俄們現在不要再談及上 上帝,不要再談那至高無上者了,且讓我談談來自你們鄰居和你們兄弟之中的眾神,那游動於你們屋旁、田野上的大自然元素吧! 稱們都願帶著幻想升入雲端,以為那便是至高之處;你們都願跨越浩瀚的大海,以為那便是至遠之處。但是,我告訴你們,當你們在大地播下一粒種子,你便達到了更高之處;當你們向鄰人歡呼晨光之美時,你們便已跨越了更浩瀚的海洋。 "你們總是歌頌著上帝,這無極之神,但實際上你們卻聽不到這頌歌。但願你們聽到了小鳥的啼唱,聽到了樹葉被風吹離時的沙響,莫要忘記,我的朋友們,這些樹葉只有在脫離樹枝時,它們才會歌唱! "我要對你們重複我的告誡:不要輕易談論上帝,他是你們的一切。最好談論並彼此理解,鄰人對鄰人,一位神明對另一位神明。 "如果雌鳥飛向高空,那巢中的小鳥何以為食?如果蜜蜂不在秋牡丹間傳媒授粉,那田野間的秋牡丹又如何完成花期? "只有當你們迷失於你們的叫、我之中時,你們才會去尋找你們稱之為上帝的蒼天。但願你們能奮力追尋通往你們大我的道路,但願你們能少一點惰性,以奮勉鋪好這通衡大道。 "我的水手們!朋友們!少談論些我們無法理解的上帝,多談論些我們可以理解的彼此,這才是明智之舉。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讓你們明白,我們是上帝的氣息和馨香,我們就是上帝——在樹葉中,在花朵上,更在果實裡。" 一天早晨,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一位門生,他童年一起玩耍的三個夥伴之一,走近他說道:"大師,我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我又無其他衣服可穿,請讓我離開一會兒去市場討討價,也許能購得一件新衣。" 艾勒一穆斯塔法注視著這個青年人,說道:"把你的衣服給我。"於是這青年照做了,赤裸著站在日光下。 艾勒一穆斯塔法說話了,他的聲音好似小馬駒在大道上奔馳:"只有赤裸者才能生存於陽光下;只有質樸無華者,才能駕馭長風;只 有孤獨地迷失過上千次者,才能回歸故里。 "天使已對聰明者感到厭倦。就在昨天,一位天使對我說:我們為那些燦爛輝煌者創設了地獄。除了烈火之外,還有什麼能抹去一副閃光的外表,能將一物熔化並顯示其本質呢? "我說:但你們在建造地獄的同時,也建造了那些司掌地獄的魔鬼。而天使回答道:不,司掌地獄的是那些烈火對他們無能為力的人。 "聰明的天使,她請知分群人與半人的方法。她是六翼天使中的一位,她降臨大地是為了在那些先知受到聰明誘惑時,幫助他們。毫無疑問,當先知們歡笑時,她會歡笑,當先知們哭泣時,她也會哭泣。 "我的朋友們和水手們,惟有赤裸者才能生活於陽光之下;惟有無舵的舵手,才能在更遼闊的海上劈波斬浪;惟有與夜同暗者的心靈,才能與黎明一起覺醒;惟有在雪下與根莖共眠者,才能追趕上春天。 "這是因為你們就像根莖,是的,正像根莖那樣單純,但你們有取之大地的智慧。你們沉默不語,但在你們尚未萌發的枝葉間,蘊藏著春天的四重奏。 "你們柔弱且尚無定形,但你們是參天橡樹的發端,也是巨柳的前兆。 "我再次告訴你們,你們只是沉沉大地和運行的天空之間的根莖。我常常看到你們飄升,為了與陽光共舞,可我也看到過你們的羞澀。所有的根莖都是羞見光明的,它們把自己的心隱藏得太久了,以至它們不知該讓那心做些什麼。 "然而五月就要到來了,五月是好動的處女,她將像母親一般照看山巒和平原。" 一位曾在聖殿供職的門生謙恭地說道:"請教導我們,大師!讓我們的言詞能和您的言詞一樣,成為人們的一首讚歌,幽香縷縷。" 艾勒一穆斯塔法回答說:"你將超越你的言詞,但你走的道路將一直是樂曲,是芬芳:對愛與被愛者是一首樂曲,對那些嚮往花園中生活的人是芬芳。 肥是,你將超越你的言詞,升至佈滿星辰的頂峰,你們將伸開雙掌,直到它們充盈;爾後,你們將躺下,就像羽毛豐滿的白色的鳥在白色的巢中睡眠。你們將夢想著你們的明天,就像白色的紫羅蘭夢想著春天。 "是的,你們也將沉落,將潛入你們言詞最深途的地方。你們將去尋找那迷途的溪流之源,你們將成為隱蔽的洞穴,不斷迴盪著你們現在聽不到的深谷輕幽的迴聲。 "是的,你們將比你們的言詞走得更深遠,是的,深於所有的聲音,降至於大地的心底。在那裡,你們將單獨和那位也漫步於銀河的他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一位門生問他道:"大師,請向我們講述存在,存在是什麼呢?" 艾勒一穆斯塔法憐愛地、長久地註視著他,站起身來,踱出幾步後又折回來,說道:一在這個花園裡,長眠著我的父母,他們被有生命者的雙手掩埋。在這花園裡,也埋葬著昨日的種子,它們由風兒的翅翼攜來此地的。我的父親和母親將在此埋葬於次,而種子也將被風兒埋葬千次。一千年之後,你、我以及這些花卉,將一同來到這座花園,就像現在一樣。我們將存在,熱愛著生命;我們將存在,夢想著宇宙;我們將存在,朝著太陽飛騰。 "但是今天,存在就是變成智者,而不是把愚者視為兩路人;存在就是要變為強者,而不是欺凌弱者;存在就是要和孩童一起謀戲,而不是像父親那樣高高在上,要像同伴那樣樂於學習孩童的遊戲。 "存在就是純樸、自然,善待年邁長者,和他們同坐在老橡樹的前影下,儘管你仍與春天同步。 "存在就是去尋訪一位詩人,縱使他遠居於七河之外。在他面前平和寧靜,不希求什麼,也不懷疑什麼,也不要將疑問掛在唇間。 "存在就是認清聖人和罪犯本是孿生兄弟,他們的父親是我們仁慈的君王他們中的一個只比另一個早出生片刻,因此我們把前者認作加冕的王子。 "存在就是跟隨著美,即使她將你引向懸崖峭壁之緣;雖然她有雙翼而你卻無翼,儘管她將要跨越深淵,你仍應跟隨著她,因為沒有美的地方,也就沒有一切。 "存在就是成為沒有圍牆的花園,不設看守的葡萄園,成為向一切過客敞開的寶庫。 "存在就是成為被掠奪者,被誆哄者,被欺騙者,哦,被引入歧途者,落入圈套倍受嘲弄者。然而,你在經歷這一切時,應從"大我"的高度俯視並微笑,你知道春天定會來到你的園圍,在樹葉間起舞,而秋天將去催熟你的葡萄;你知道,只要有一扇窗戶向東方打開,你將不會感到空虛;你知道所有被稱作罪犯、盜賊、騙子者,其實都是你的兄弟。你們,在高於此城的無形之城的幸運居民眼裡,或許正是上面所說的這些人。 "現在,我還要告訴你們——長著一雙富於創造的手臂,能為我們舒適地度過白天和黑夜而找到一切所需的人們: "存在,就是成為一個巧手代目的織工,一個深諸光線與空間的建築師,一個每播下一粒種子就感到埋下一處寶藏的農夫,一個憐憫游魚和鳥獸但更憐憫飢餓者和貧困者的漁夫和獵人。 "我要說,比這一切更重要的是:我願你們每個人及每個人的伙伴,無論是誰,都要成為他人實現自己目標的伙伴,只有如此,你們才可能實現自己美好的願望。 "我的同伴們,可親可愛的人們!要勇敢,不要畏縮;要心胸開闊,不要偏狹。當我的和你們的生命的最後時刻到來之際,那才真是你們的大我實現之時。" 艾勒一穆斯塔法收住了話,陣陣憂慮襲上了九位門生的臉,他們的心也離他遠去,因為他們未能領悟他所說的一切。 瞧,那三位當水手的,開始思念大海;那三位服務於聖殿的,渴望著聖所的慰藉;那三個曾是他童年遊戲夥伴的,又惦記著鬧市。他們都聽不過他的話,以至那話音又折返到他的身邊,就像無巢可歸的倦鳥,尋覓著庇護之所。 艾勒一穆斯塔法在園中走著,和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他默然無語,也未顧視他們。 他們開始商量,想找出他們急欲離去的理由。 瞧,他們走了,各回各的地方。如此,被選與被愛的艾勒一穆斯塔法,便只剩孤身一人了。 夜幕低垂,夜色沉沉。他信步走到母親的墳前,坐在一棵高大的雪松下。這時,一道強烈的光影閃現天空,把花園照得像大地胸脯上閃爍的明珠。 艾勒一穆斯塔法從他孤寂的靈魂深處發出了大聲的呼喊:他嘆道: "我的靈魂重負著成熟的果實,誰來採摘?誰來快樂地分享?難道沒有一個心地善良而慷慨的帶客,以我獻給朝陽的第一份厚禮作其開齋的早餐,從而減輕我豐裕的重負嗎? "我的靈魂與陳年的醇酒一同盈湧,難道沒有一位焦渴者前來取飲? "看哪,有一位男子正立於十字路口,他將擇滿珠寶的雙手伸向路人,呼喚著來往過客:憐憫我!請將這些東西帶走!看在上帝的分上,從我手中拿去,給我安慰吧! "但是路人只是望望他,沒有一個拿取他手中的珠寶。 "但願他是一個伸手未施的乞丐!是的,顫巍巍地伸出手去" "看哪,還有一位尊貴的王子,正在高山與沙漠之間豎起綢緞的帳篷,他命令他的僕從點燃髯火,作為陌路人和迷途者的指路標。他還派他的僕從守候在路邊,等待客人的到來。但是,沙漠中的道路荒涼冷清,他們沒有見到一個人影。 "但願這王子是一個尋食覓宿的無根無底的普通人;但願他是一個除了拐杖、水罐外一無所有的流浪漢,這樣他可以在夜晚通上和他一樣的流浪者和無處可去的詩人,他們會分享他的赤貧、回憶和夢想。 "看哪!國王的女兒正從睡夢中醒來;她身穿綢衣,佩戴珍珠寶石,髮絲噴灑礙香,手指塗上琉璃,隨後,步下樓來到自己的花園,那兒,夜露浸濕了她的金絲鞋。 "靜夜,國王的女兒正在花園裡尋覓她的愛,可是父王偌大的王國里,竟無一個愛她的人。 "她寧願自己是一個農夫的女兒,在田野放牧著羊群,黃昏時回到父親的農舍,腳踝沾滿境蜒小路上的塵埃,衣把飄逸著葡萄園的芳香。夜闌人靜,巡夜天使飛臨世界,她便輕踏步履,偷偷奔向河谷。那兒,她的愛人正等候她。 "她寧願自己是個修道院的修女,她的心兒像檀香一般焚燃,隨著風兒,冉冉飄升。她的靈魂點燃地像融化的蠟燭一般,光焰帶著虔誠的追隨者,愛者和被愛者升向更偉大的光明。 "她寧願自己是一個老姐,坐在陽光下,回憶那曾經與她分享青春的人。" 夜更加深沉,艾勒一穆斯塔法的靈魂也愈益隱沒於黑暗中。他的靈魂像一團濃霧。他再次大聲呼喊: 我的靈魂重負著它成熟的果實, 我的靈魂重負著它的果實。 現在,有誰前來享用,飽其口福? 我的靈魂洋溢著清冽的酒香, 現在,何人前來取飲,以消沙漠的酷暑? 但願我是一株不開花也不結果的貧弱的樹, 因為豐裕的痛苦甚於貧脊的痛苦! 富有者找不到施予的對象的痛苦,遠甚於求索者找不到施主的悲愁! 但願我是一口枯井, 人們往井裡拋擲石頭; 因為這總勝於我是一眼活泉而人們經過時無人取飲。 這布井也許比人人經過而不予理睬的活泉更有用。 但願我是一根被踐踏的蘆葦, 它也勝過一把銀弦的七弦琴—— 它的主人,沒有彈奏的手指, 而主人的孩子又個個失聰! 七個白天和七個夜晚過去了,其間沒有誰再走近這花園。艾勒一穆斯塔法獨自與自己的回憶和痛苦為伴,因為就連那些帶著愛心和耐心傾聽過他的話語的人們,也都離開他到別的地方去尋找生活了。 只有卡莉瑪一人來過,她面色沉寂,好像蒙上了一層面紗。她手中端著杯盤,裡面是慰藉孤獨和飢餓的飲料和肉食。她把這些東西置於他面前之後,便離去了。 艾勒一穆斯塔法再次來與園中的那些白楊樹為伴。他坐下來,凝視著大路。過了一會兒,他似乎看到路上揚起一片煙塵,向他這邊移來。從煙塵中顯出了那九個門生,走在前面引導他們的是卡莉瑪。 艾勒一穆斯塔法走上前去,在路上迎接他們。九位門生與卡莉瑪走進園門,所有人都泰然安康,好像他們只是一小時前才離去的。 他們走進來,和他~起共進節儉的餐飯。卡莉瑪把麵包和魚擺在餐桌上,並將剩下的一點酒斟入杯中。她斟酒時,她對艾勒一穆斯塔法懇求道:"請讓我離開,允許我到城裡再取些酒來斟滿你們的酒杯,因為這裡的酒已經倒盡了。" 他望著她,眼前閃過一段旅程和一個遙遠的國度。他說道:"不必了,對此時此刻,這酒已足夠了。" 大家邊吃邊飲,十分滿足。用膳之後,艾勒一穆斯塔法以洪亮的聲音說話了,他的聲音像大海一般深沉,似月光下的巨潮一般飽滿。他說道:"我的同伴們,我同路的伙伴們,我們今天必須分開了。很長時間以來,我們在艱險的海上航行,我們攀登過最陡峭的山峰,搏擊過無數次狂風暴雨。我們已體味了飢餓,但我們也曾品嚐了婚禮的宴席。我們常常衣不蔽體,但我們也曾穿戴過國王的華服。我們確曾長途跋涉,但現在我們要分手了。你們將一起走你們的路,我卻要孤獨地走自己的路。 "雖然大海和莽原將我們分開,但在通往聖山的旅途中,我們仍將是同伴。 "不過,在我們各自踏上隆途之前,我願把心中的收穫以及零星的體味交給你們,我願把心田的果實送給你們。 "在歌唱中踏上你們的征程,但讓每首歌都短小精煉,因為歌聲只有早逝於你們的唇上,才能長駐於人們的心中。 "用少量的言詞講出美麗的真理,但絕不用任何醜陋的言詞去表述一個醜陋的真理。告訴那些秀發在陽光下閃爍的少女,她是黎明的女兒。但若見到一位盲者,切莫說他是黑夜的一員。 "去聆聽笛手的吹奏,就像聆聽四月之聲;但若聽到批評家和吹毛求疵者說話,你們就應如掙掙硬骨,變成聾子,並且任你們的幻想馳騁。 "我的同伴,親愛的人們,在你們的旅途中,你們將會遇到長著背腳者,那就把你們的翅膀蹭送他們。你們將會遇到長著獸角者,那新把桂冠送給他們。會遇到長著利爪者,那就把花瓣覆於他們的肚端; 會遇到長著蛇一般的惡舌者,那就把蜂蜜塗在他們的語言上。 "是的,你們將會遇到所有這些人,甚或更多。你們將會遇到g 售拐杖的破者,叫賣鏡子的盲者。你們將會遇到在神殿門前乞討政富翁。 "把你們的敏捷贈予破者;把你們的目力贈予盲人;且把你們自已交給那些乞討的富人;他們是最需要施捨的人,儘管他們曾有萬貫家財,但今日,只有極度貧窮的手才會伸出去乞求施捨。 "我的同伴們!朋友們!我以我們之間愛的名義告誡你們:去做沙漠中彼此縱橫交錯的數不清的路徑吧!在那裡猛獅與兔子同行,豺狼與綿羊共道。 "記著我的這些話吧!我教給你們的其實不是給予,而是接受;不是拒絕,而是履行;不是屈從,而是唇邊帶著微笑去理解。 "我教你們的不是沉默,而是不帶喧囂的一首歌。 "我教你們的是包容全人類的大我。" 他從席邊站起,徑直走人花園,走到翠柏的陰影下,此時天色已漸近黃昏。他們跟在其後不遠的地方,心情沉重,默默不語。 只有卡莉瑪在收拾完殘羹剩飯的餐桌之後,走近他說道:"大師,請允許我為你準備明日旅途的食物。" 艾勒一穆斯塔法看著她,但眼睛似乎在望著另一個世界,說道:"我的姐妹!我親愛的人!食物在時間開始時便已備好。明日的食物,一如我們昨日和今日的食物一樣,也都已備齊。 "我去了,但如果我帶去的是一條未曾說出的真理,那麼這條真理將再次把我尋覓、聚斂。即使我身體的元素已散落於永恆的沉寂中,我仍將再度來到你們身邊。在這無邊的沉寂中,我將用從我心裡再生的聲音,同你們說話。 "bog還有什麼美我不曾向你們昭示,那它將再次將我的名字呼喚,是的,就是呼喚著艾勒…穆斯塔法。我將給你們一個徵兆,你們因此知道我已返回,向你們言說你們所需要的一切。因為上帝不會允許我自己隱適於人類,也不會讓我自己的言語隱埋於人類心靈的深淵。 "我將超越死亡,繼續生存,並將在你們的耳畔歌唱。 甚至當這洶湧的大海波濤 將我再次送回更廣闊的海底! 我將以無形的身軀坐於你們的甲板之上, 我將以無形的靈魂和你們一道去田野, 我將來到你們的火爐邊做一名隱形客人, 死亡所能改變的只是遮蓋著我們臉龐的面具, 伐木者依然是伐木者, 耕者依然是耕者, 向著風兒歌唱的人也將向著運轉的星球歌唱。 " 他的門徒們石頭般靜默著,他們的心兒憂傷,只因他說出了"我將離去"。但他們之中既沒有一個人伸出手挽留他,也沒有任何人追隨他的步履。 艾勒一穆斯塔法走出他母親的花園,他的腳步輕捷而無聲,只一會兒功夫,他就像狂風中的一片樹葉,飄賠而去了。他們遙遙望去,彷彿看到一縷暗淡的白光升上渺渺無際。 九位門生都擇路而去了,只有卡莉瑪那女子獨自位立於漸暗的暮色裡。她看著光明與暮色怎樣融為一體。她以艾勒一穆斯塔法的話告慰著自己的孤獨與寥寂:"我去了,但如果我帶去的是一條未曾說出的真理,那麼這條真理將再次把我尋覓、聚斂。我將再次回到你們身邊。" 黃昏時分。 他已抵達山谷。步履帶著他踏入雲霧。他仁立於岩石和青松翠柏之間,隱沒於萬物之外。他開口說道: "啊,雲霧,我的姐妹!你是白色的氣息, 尚未被形式所拘泥。 我回到了你的身邊,這白色無聲的氣息, 是一句尚未被說出的話語。 "啊,雲霧,我帶翼的姐妹!我們此刻同在, 我們將在一起,直到再生之日, 黎明時分,你將化作花園的露珠, 而我則是一位婦人懷中的嬰兒, 那時,我們將一同回憶我們的過去。 "啊,雲霧,我的姐妹!我回來了,一顆聆聽心底之聲的心, 正如你的心; 一個悸動而漫無目的的慾望,正如你的慾望; 一個尚未被聚集的思想,正如你的思想。 "啊,雲霧,我的姐妹!我母親所生的第一個孩子! 我的雙手仍然握著你叮囑我撒播的種子, 我的雙唇還封絨著你想讓我吟唱的歌, 我沒有給你帶回果實,也沒有帶來歌的迴聲, 因為我的雙手已盲,我的雙唇閉結。 "啊,雲霧,我的姐妹!我深愛著這個世界,世界也如此深愛著我, 因為我全部的微笑都掛於她的唇上,而她的所有淚水都積於我的眼中。 但在我與她之間仍有一道沉寂的鴻溝。 她不想跨過,我也不能逾越。 啊,雲霧,我的姐妹!我不死的雲霧姐妹! 我為孩子們唱過古老的歌, 他們曾面帶驚奇傾聽過。 可明天他們或許會忘卻這支歌, 我不知道風兒會把這歌又帶向何方, 這古老的歌雖並不專屬於我,卻曾進人我的心田, 亦曾在我的唇間駐留過瞬間。 "啊,雲霧,我的姐妹! 儘管這一切都已逝去,我的心卻依然平靜。 能為已誕生的人們祝歌,對我已經足夠, 縱然那歌實非歸我所有,可它唱出的是我心底的渴望。 "啊,雲霧!我的姐妹!我的雲霧姐妹!我已與你會一。此後我不再是一個自我,圍牆已經倒塌,鎖鏈已經砸碎,我已飛向你,作為雲霧!我們將同遊大海,直到復生之日到來。那時晨底把你化作露珠灑向花園,而讓我變作嬰兒置於一個婦人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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