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一位演說家說,請給我們講講自由。
他答道:
在城門邊,在爐火旁,我曾看到你們五體投地,膜拜自己的自由,
就像奴隸在暴君面前卑躬屈膝,儘管他們倍受他的戕害。
唉,在廟宇的叢林中,在城堡的陰影下。我曾看到你們中最自由者披枷戴銬般穿戴著自己的自由。
我的心在胸中滴血;因為只有當你們感到尋求自由的願望也是一種束縛,只有當你們不再稱自由是目標是成就時,你們才是自由的。
當你們的白晝並非無憂無慮,你們的夜晚並非沒有希望和悲傷,你們是自由的,
不過,當這些事物羈絆你們的生命,而你們超脫它們,赤裸而無拘無束,你們更是自由的。
你們在自己知識的黎明鎖住了你們的正午,若不砸碎這鎖鏈,你們如何能超越自己的晝夜?
實際上,你們所謂的自由正是最堅固的鎖鏈,雖然它的鏈環在陽光下閃耀,迷惑了你們的眼睛。
你們想要丟棄以換取自由的,難道不正是你們自身的一部分?
如果那是一個你們想要廢除的法律,這法律正是由你們的手寫在你們的額頭上的。
你們無法將它抹去,即使你們焚毀律典或傾大海之水來沖洗法官的額頭。
如果那是一個你們想要廢黜的暴君,先看看他豎立在你們心中的寶座是否已被摧毀。
因為如果他們的自由里沒有專制,他們的尊嚴中沒有恥辱,暴君怎能統治自由尊嚴的人?
如果那是你們想要擺脫的焦慮,這焦慮並非強加於你們,而是你們的選擇。
如果那是你們想要驅散的恐懼,這恐懼是根植在你們的心裡,而非恐懼對象的手中。
的確,期望與恐懼,厭惡與珍惜,追求與逃避,所有這一切始終相擁相伴在你們體內運行,恰似光與影彼此緊緊相依相隨。
當陰影消逝,駐留的光將成為另一道光的陰影。
因此,當你們的自由擺脫桎梏,它本身將會成為更大自由的桎梏。
理性與熱情
於是那位女祭司又開口說道:請給我們講講理性與熱情。
他回答道:
你們的心靈常常是戰場,在此你們的理性與判斷同你們的熱情與慾望彼此交鋒。
我多麼希望自己成為你們心靈和平的締造者,將你們心中對立相爭的成分變為和諧一致的旋律。
如果你們不是自身要素的和平締造者,甚至不是鍾愛自身要素的人,我又怎麼能夠做到?
你們的理性與熱情,是你們航行中的靈魂的舵與帆。
假如你們的舵或帆被損壞,你們就只能在海上顛沛流離,或滯留海上。
理性獨自弄權,是一種壓制的力量;熱情自由放縱,是燃燒一切直至焚毀自我的火焰。
因此,讓你們的靈魂將理性提升至熱情的極致,它將歌唱;
讓你們的靈魂以理性引導熱情的方向,這樣你們的熱情才會經歷每日的複活,宛若鳳凰從自己的灰燼中再生。
我希望你們把自己的判斷和慾望視作你們家中兩位深愛的客人。
你們顯然不會厚此薄彼;因為過於偏重其中一位會使你同時失去他倆的友愛和信任。
在山中,當你們坐在白楊樹蔭下,分享遠方田野的和平與寧靜,——讓你們的心在寂靜中說:"上帝寄寓於理性。"
當暴風雨來臨,狂風震撼森林,電閃雷鳴宣示雲天的莊嚴宏闊,——讓你們的心在敬畏中說:"上帝運行於熱情。"
既然你們是上帝畛域中的一道氣息,上帝森林裡的一片樹葉,那你們也應當寄身於理性,運行於熱情。
痛苦
一位婦人說,請給我們講講痛苦。
他說道:
你們的痛苦乃是包著你們悟性的外殼的破裂。
然而正如果核必定破裂暴露於陽光下,你們也必定經歷痛苦。
每天,你們的心靈驚嘆於生命的奇蹟,你們的痛苦彷彿與你們的快樂一樣奇妙;
你們將習慣心靈的季節變化,就像習慣接受來去於田野的季節變化。
於是,你們能夠以寧靜的心情看待你們悲涼的冬季。
你們的痛苦多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它是你們體內的醫生治療你們病軀的苦藥。因此請信任這醫師,寧靜地飲下他的藥劑:
因為他的手,儘管沉重而堅硬,卻由一隻藏而不露的溫柔的手在指引。
他端上的杯子,儘管燒灼你的雙唇,卻是由陶工用自己神聖的淚水打濕陶土而製成。
自知
一位男子說,請給我們講講自知。
他回答道:
你們的心靈在靜默中領悟日夜的秘密。
你們的耳朵卻渴望傾聽你們心靈的知識。
你們想用語言了解你們一向用意識了解的事物。
你們想用你們的手指觸摸你們夢想赤裸的身軀。
這正是你們該做的。
深藏在你們靈魂中不竭的源泉的確需要湧現,溫濕地流向大海;
你們心中無限深處的寶藏將顯露在你們的眼前。
但不要用天平稱量你們不知的財富;
也不要用標竿或繩索測量你們的知識。
因為自我是無邊無際無從度量的大海。
不要說"我發現了真理",
而應說"我發現了一條真理"。
不要說"我找到了靈魂的道路",
而應說"我遇到了漫步在我小徑上的靈魂"。
因為靈魂漫步於一切道路。
靈魂並非直線前進,也不像蘆葦般成長。
靈魂伸展綻放,就像一朵有無數花瓣的蓮花。
教育
然後一位教師說,請給我們講講教育。
他說道:
無人能夠啟悟你們,除了那半醒著躺在你們悟性曉光中的東西。
走在聖殿陰影下,行於其追隨者中的導師,傳授的不是他的智慧,而是他的信念和愛。
如果他的確睿智,就不會命令你們進入他智慧的堂奧,而是弓!導你們走向自己心靈的門戶。
天文學家能向你們講授他對太空的理解,但卻無法賦予你們他的感覺。
音樂家能為你們唱出響徹四方的旋律,但卻無法賦予你們捕捉這旋律的耳朵,或回應這旋律的歌喉。
精通數學的人能談度量衡的領域,但卻無法將你們引向那裡。
因為一個人的洞察力不能將其羽翼借給另一個人。
就像你們每一個人都獨自站在上帝的知識世界,你們每個人對上帝和世界的認識與理解也彼此獨立。
友誼
一個青年說,請為我們講講友誼。
他回答道:
你的朋友是對你需求的回答。
他是你的土地,你帶著愛播種,帶著感激的心清收穫。
他是你的餐桌,你的爐灶,你飢餓時來到他身邊,向他尋求安寧。
當你的朋友傾訴他的心曲,你不會害怕自己心中的"不",也不會掩抑你心中的"是"。
當他默默無言時,你的心也不會停止傾聽他的心;
因為在友誼的不言中,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慾望、所有的期盼帶著無聲的歡樂同生共享。
在與朋友分別時,你也不會悲傷;
因為當他不在身邊時,他身上最為你所珍愛的東西會顯得更加醒目,就像山峰對於平原上的登山者顯得格外清晰。
不要對你們的友誼別有他圖,除了對深化精神境界的希冀。
因為只尋求顯露自身秘密的愛並非真愛,而是撒出的網:網住的只是些無益的東西。
奉獻你最好的,給你的朋友。
如果他定要知道你的落潮,那麼也讓他知道你的漲潮。
只在你想消磨時光時才去尋找的朋友,難道還是朋友?
言談
一位學者說,請為我們講講言談。
他答道:
當你們無法與你們的思想和平共處,你們開始說話;
當你們無法繼續棲身於心靈的孤寂,你們將轉而棲息於唇舌,而聲音成為一種娛樂與消遣。
在許多言談中,你們的思想幾乎一半被扼殺。
因為思想是一隻屬於天空的鳥,在語言的牢籠中它或許能展翅,卻不能飛翔。
你們當中有些人因害怕獨處而變得饒舌。
獨處的沉寂向他們揭露他們赤裸的自我,於是他們逃逸。
有些人誇誇其談,卻缺乏知識與見地去闡述一個他們自己並不理解的真理。
有些人心中擁有真理,卻從不付諸言語。
在這些人的胸中,精神生活在沉默的節奏裡。
當你在路邊或集市上遇到你的朋友,讓你內中的精神啟動你的雙唇,引導你的喉舌。
讓你聲音中的聲音對他耳朵中的耳朵言說;
因為他的靈魂將保留你心靈的真理,
猶如葡萄酒,當顏色被忘卻,杯子也不復存在時,它的滋味仍將被銘記。
時間
一位天文家說,大師,時間是怎樣的呢?
他答道:
你們想度量那無限而不可測量的時間。
你們想按時序和季節調整你們的舉止,甚至引導你們的精神。
你們願意造一道時間的溪流,在岸邊目送流水逝去。
然而你們心中的無限,意識到生命的無限。
它知道昨天不過是今天的回憶,明天不過是今天的夢想。
因此,在你們體內歌唱和思考的它,依然處於將星星撒落天宇的那最初一瞬的境界中。
你們之中誰會感覺不到愛的力量無窮無盡?
誰會感覺不到愛雖然無窮無盡,卻仍羈束於他自身,無法在愛的思緒中和愛的行為中轉移?
難道時間不就像愛,是不可分割沒有間隙的麼?
但你們若認為以季節來衡量時間是必要的,那就讓每個季節都包含其他季節,
讓今天用記憶擁抱著過去,用希望擁抱著未來。
善與惡
城中的一位老人說,請給我們講講善與惡吧。
他答道:
我能談論你們身上的善,但卻無法說惡。
因為惡不就是被自己的飢渴所折磨的善麼?
的確,當善餓了,它甚至會到黑暗的洞穴中尋找食物;當它渴了,它甚至會從死水中取飲。
當你們和自己同一時,你們是善的。
但當你們和自己並非同一時,你們也不是惡的。
因為一間分開的房子並不就是賊窩,它只是一間分開的房子。
即使沒有舵,船隻也只是在險岸邊漂搖不定,而不會沉淪海底。
當你們力求奉獻自己時,你們是善的。
但當你們力求為自己謀利時,你們也不是惡的。
因為當你們力求為己獲益時,你們不過是緊緊附著土地盡情吸她乳汁的根而已。
顯然,果實不會對報說:"跟我學,成熟而豐滿,總是奉獻自己的豐裕。"
因為對果實而言,給予是一種必需,正如接受對於根是一種必需。
當你們在言談中保持清醒時,你們是善的。
但當你們在睡夢中舌頭盲目地搖動時,你們也木是惡的。
因為即使是含混不清結結巴巴地講話,也會強健虛弱的舌頭。
當你們闊步而堅定地向目標前進時,你們是善的。
但當你們蹣跚而行時,你們也不是惡的。
因為蹣跚而行的人並沒有倒退。
不過強壯敏捷的人何I,你們不要在殘疾者面前破行,以為那是善行。
你們的善展示於各個方面,在你們不善時,你們也不是惡的,
你們只是閒散或怠情罷了。
遺憾的是,奔鹿無法教會烏龜敏捷。
你們的善寓於你們對自己的"大我"的渴求中;你們每個人都有這種渴求。
但你們中有些人的渴望,是咆哮著奔向大海的激流,載著山巒的秘密和森林的歌曲。
而在其他人那裡,這渴望是一道平緩的溪水,在抵達海岸前,就已在蜿蜒或迴轉中鬆懈下來。
但渴望豐裕的人不要對清心寡欲的人說:"你們何以如此遲緩而躊躇呢?"
因為真正的善者不會問赤身裸體的人:"你的衣服呢?"也不會間無家可歸的人:"你的房屋怎樣了?"
祈禱
隨後一位女祭司說,請給我們談談祈禱。
他回答道:
你們在痛苦或需要時祈禱;希望你們在快樂的滿足中、在富足的日子裡也會祈禱。
因為你們的祈禱不就是你們的自我向生命的太空的延伸麼?
如果將你們的黑暗傾入太空是為了你們的舒解,那麼將你們的曙光傾入太空是為了你們的欣悅。
如果你們的靈魂召喚你們時你們只能哭泣,那麼她會在哭泣中一再鞭策你們,直到你們歡笑。
在祈禱中你們將升舉雲天,從而見到同在祈禱的人,以及那些除了祈禱時你們永遠不會見面的人。
因此讓你們對無形聖殿的造訪,成為純粹的欣喜和甜美的交流。
因為你們若只為尋求而造訪聖殿,你們將不會被接待;
你們若為貶抑自己而來,你們也不會被提升;
甚或你們是為他人祈福而進入聖殿,你們也不會被傾聽。
你們只要隱匿地進入聖殿,這就足夠了。
我不能教給你們用言語祈禱。
上帝不會傾聽你們的言語,除非是他自己引導你們從唇間吐出的話語。
我也無法教給你們海洋、森林和山巒的祈禱。
但你們,生於海、生於林、生於山的你們,可以在你們的心中找到它們的祈禱。
倘若你們在夜的寂靜中傾聽,你們就會聽到它們在沉默中說:
"我們的上帝,也就是我們生翼的自我,是你的意志在我們體內行使意志。
"是你的願望在我們的體內表達願望。
"是你在我們體內的衝動,想把我們的,實際是你的黑夜,變為我們的,實際是你的白晝。
"我們不能向你索求什麼,因為早在這需求在我們心中形成之前,你就已經洞悉了它。
"你就是我們的需求;當你把自己更多地給予我們時,你已將一切給予我們了。"
享樂
一位每年造訪城市一次的隱士走上前說,請給我們談談享樂。
他回答道:
享樂是一首自由的歌,
但它不是自由。
它是你們綻放的希望之花,
但不是它們的果。
它是深淵對峰巔的呼喚,
但卻不是深淵,也不是峰巔。
它是鎖在籠中伸展的翅膀,
但又不是周圍環繞的空間。
哦,千真萬確,享樂是首自由的歌。
我願你們全身心地歌唱它,卻不希望在歌唱時迷失自己的心。
你們中的一些年輕人追求享樂,彷彿它代表一切;他們受到評判和譴責。
我既不會審判他們,也不會譴責他們。我讓他們去追尋。
因為他們尋得的不僅僅是享樂;
享樂有七個姐妹,她們中最小的也比她美麗。
難道你們沒聽說過一個刨上尋根的人找到了寶藏的故事麼?
你們中的一些老年人懊惱地回憶享樂,彷彿那是一種醉酒後犯下的錯誤。
但懊悔只會讓心智模糊,而不是受了懲戒。
他們應帶著感激回憶享樂,就像回憶夏季的收穫。
但如果懊悔使他們得到安慰,那就讓他們獲得慰藉吧。
你們中還有一些人既非充滿追求的青年又非沉浸於回憶的老人;
他們在對追求和回憶的恐懼中躲避所有的享樂,生怕自己疏遠或冒犯了靈魂。
但享樂也存在於他們的生活中,
因此即使他們用顫抖的手挖土尋根,他們也能找到寶藏。
不過請告訴我,有誰能冒犯靈魂呢?
夜駕會冒犯靜夜,螢火蟲會冒犯星空麼?
你們的火砲和煙雲會冒犯風麼?
莫非你們以為靈魂是一地你們用一根木棍就可以攪亂的死水?
當你們極力抗拒享樂時,你們實際上是將享樂的慾望存儲在一個休眠的自我中。
誰不知道今天似乎被冷落的會等待到明天?
即使是你們的身體也了解自己的天然本性和合理需求,不會被蒙蔽。
你們的身體是你們靈魂的琴瑟,
它會發出甜美動人的音樂,
或者嘈雜之聲,那全在你。
現在你們心中疑惑:"我們如何辨別享樂中的好與環呢?"
到你們的田園中去,你們就會知道採集花蜜是蜜蜂的樂趣,
而對於花朵,為蜜蜂提供蜜也是樂趣。
因為花朵對於蜜蜂是生命的源泉,
蜜蜂對於花朵是愛的使者,
對於兩者,蜜蜂與花朵,奉獻與接受的歡樂既是需要,也是無比情願。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像花朵和蜜蜂那樣享受你們的歡樂吧!
美
一位詩人說,請給我們談談美。
他答道:
如果美不以自身為途徑,為嚮導,你們到哪裡,又如何能找到維呢?
如果她不是你們言語的編織者,你們又如何能談論她呢?
傷心痛苦者說:"美是善良而溫柔的。
"她像一位因自己的榮耀而半含羞澀的年輕母親,走在我們的身邊。"
熱情奔放者說:"不,美是強烈而令人驚畏的。
"她如暴風雨般震動我們腳下的大地,搖撼我們頭上的天空。"
疲憊怠倦者說:"美是溫柔的低語,她在我們的心中訴說。
"她的聲音波動在我們的沉默中,猶似一道微弱的光在對陰影的恐懼中顫抖。"
但活潑好動者說:"我們曾聽到她在山谷中大聲呼叫,
"隨其吶喊而來的是足蹄踏地、翅膀拍擊和雄獅怒吼的聲音。"
夜晚,城市的守夜人說:"美將與晨光一同從東方升起。"
正午,辛勤勞作者和長途跋涉者說:"我們曾看到她透過黃昏之窗眺望大地。"
嚴冬,困在風雪中的人說:"她將與春同至,雀躍於山巒之間。"
酷暑,收割莊稼的人說:"我們曾看到她與秋葉共舞,雪花點綴於她的髮梢。"
你們談到關於美的所有這些,
實際並非關於她本身,而是關於你們未被滿足的需求,
但美並不是一種需求,而是心醉神迷的欣喜。
她不是焦渴的唇,也不是伸出的空空的手,
而是一顆燃燒的心,一個充滿喜悅的靈魂。
她不是你們想看到的形象,也不是你們想听到的歌聲,
而是你們閉上眼睛看到的形象,堵住耳朵聽到的歌聲。
她不是傷殘樹皮下的樹液,也不是懸在利爪下的翅膀。
而是一座鮮花永遠盛開的花園,一群永遠在天空飛翔的天使。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啊,當生命摘去遮蓋她聖潔面容的面紗時,美就是生命。
但你們是生命,也是面紗。
美是凝視自己鏡中身影的永恆。
但你們就是永恆,你們也是明鏡。
宗教
一位年邁的祭司說,請給我們談談宗教。
他說道:
難道我今天所講的不都是麼?
難道宗教不是一切的行為和所有的反映,
以及那些既非行為又非反映,而是雙手鑿石或撫弄織機時湧入心田的一個奇蹟和驚詫?
誰能夠將他的理念與行為分開,或將他的信仰與職責分開?
誰能夠將他的時間擺在面前說,"這份是上帝的,而那份是我的;這份屬於我的心靈,而那份屬於我的肉體?
你們所有的時光都是在天空鼓翼、從一個自我飛向另一個自我的翅膀。
將道德視作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的人,不如赤裸著。
風和陽光不會使他們的肌膚傷裂。
以倫理規範自己行為的人,是將自己歌唱的鳥囚禁籠中。
最自由的歌不能從鎖鍊和鐵柵中傳出。
現膜拜為時開時閉的窗戶的人,尚未造訪他的心靈之屋,此屋的
窗戶從黎明到黎明永遠敞開。
你們的日常生活就是你們的聖殿和你們的宗教。
清帶著你們的一切進入它。
帶著犁耙和煉爐,極棒和琴瑟。
帶著你們因需要或喜愛而製出的常用之物。
因為在虔敬中,你們不可能升騰得比你們的成就更高,也不可能跌落得比你們的失敗更低。
帶著所有人進入它。
因為在崇拜中,你們不可能飛得比他們的希望更高,也不可能因自我菲薄而降得比他們的失望還低。
如果你們想認識上帝,那就不要去做解謎者。
環顧四周,你們會發現他在與你們的孩子玩耍。
仰望天空,你們會看到他在雲端漫步,在閃電中伸臂,在雨水中降臨。
你們會看到他在花叢中微笑,又在樹上揮手。
死亡
然後艾爾梅特拉又開口道:現在我們想向您請教與死亡有關的一切。
他說:
你們想知道死亡的秘密。
但除非在生命的心中,你們能在哪裡找到它呢?
只在黑夜睜眼的貓頭鷹,盲於白晝,不能揭開遮擋光明秘密的面紗。
假如你們真想一睹死亡之魂,那麼清為生命之體敞開你們的心扉。
因為生與死是同一的,猶如河與海。
你們關於來世的知識消隱於你們希冀與慾望的深處;
就像雪下甜夢的種子,你們的心夢想著春天。
相信你們的夢吧,因為其中隱藏著通往永恆的門戶。
你們對死亡的恐懼,就像那個站在國王面前的牧羊人的戰栗,他的頭頂將榮幸地承接國王的手。
身承國王印記的牧羊人,在其戰栗之餘不也感到快樂嗎?
但他為何更在意自己的戰栗呢?
難道死亡不就是在風中探立、在陽光下融化?
難道停止呼吸不就是讓呼吸從無休的潮汐中解脫,使它得以升騰、擴展、毫無羈絆地去尋求上帝?
只有當你們在沉默之水中取飲,你們才真正歌唱。
只有當你們到達山頂,你們才真正開始攀登。
只有當你們的肢體被大地佔有,你們才真正起舞。
告別
已經是夜了。
女預言家艾爾梅特拉說,今日,此地,和你所傾訴的心靈,都有福了。
他答道:"難道我只是一個傾訴者?我不也是一個傾聽者麼?"
他步下聖殿的台階,人們跟隨著他。他登上他的航船,立於甲板上。
他再次面對人們,提高嗓音說道: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風在催促我離開你們。
"儘管我不像風這般急切,但我不得不登程了。
"我們是些不停地尋找更孤寂道路的流浪者,我們的一天並不在
另一天結束時開始;朝陽也不會在暮日離開我們的地方找到我們。
"甚至當大地沉睡時,我們也在趕路。
"我們是具有生命力的種子,當我們的心孩成熟充實時,就被獻
給風,飄散四方。 "
我在你們中間度過的日子十分短暫,我向你們傾吐的話語則更短。
不過,倘若我的聲音從你們耳邊遠逝,我的愛在你們心中消失,那我還會再來,
我將以一顆更充實的心動和更靈性的唇說話。
是的,我將踏浪而來,
也許死亡會將我隱藏,更深的沉默會將我覆蓋,但我將再次尋求你們的理解。
而我的尋找不會是徒勞的。
如果我講到的是真理,那麼真理會用更清晰和更親近你們心靈的話語表達自己。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啊!我將與風同去,但不會陷入虛空;
如果今天不是滿足你們需要和成全我的愛的日子,那麼讓它成為某一天能夠實現的希望吧。
人的需要或許會改變,但他的愛不會變,他想以愛滿足需要的願望也不會變。
你們應當知道,我將從更深的靜寂中歸來。
黎明散去的霧留給大地的露水,升騰凝聚為雲,又化作甘霖降落。
我與霧沒有什麼不同。
我曾在寂靜的夜晚盤踞於你們的街頭,我的靈魂飄入你們的房舍。
你們的心跳在我的胸中,你們的氣息拂過我的面龐,我認識了你們所有的人。
是的,我體會你們的歡樂與痛苦,你們睡眠中的夢也是我的夢。
多少次,我像山谷中的湖泊置身你們當中。
我如明鏡,映出你們的山峰,你們彎曲的斜坡,甚至徘徊於你們心頭的思緒與慾望。
溪水中你們孩子的笑聲,河流中你們青年的渴望,都飄入了我的心田。
當他們來到我心深處,溪水與河流仍不停止歌唱。
但有比笑聲更甜美、比渴望更深切的東西,也進入了我的心田。
這就是你們身上的無窮性;
這是一個巨人,你們不過是他體內的細胞和肌腱;
他是一位歌者,你們的歌唱在他不過是無聲的顫抖。
在巨人的體內你們才宏闊浩瀚,
我通過注視他,注視你們,熱愛你們。
愛所能達到的地方哪處不屬於這片素的領地?
怎樣的洞察力,怎樣的期許,怎樣的假設能飛越那領空?
這巨人如覆滿蘋果花的巨大橡樹矗立在你們體內,
他的力量將你們縛於大地,他的芬芳將你們托至空中,在他的不朽裡你們永生。
你們常常聽說,你們像最薄弱的鏈環一樣脆弱。
此言半對。因為你們也像最堅固的鏈環一樣堅強。
用你們的微行評價你們,就是以泡沫的脆弱推測大海的雄偉。
以你們的失敗評判你們,就是責怪季節更替為反复無常。
的確,你們像大海,
儘管載重的航船停靠在你們的岸邊等待漲潮,但就像大海,你們不急於弄潮。
你們也像四季,
儘管在冬季你們棄絕了春天,
但眼於你們心中的春天,在睡夢中微笑,不以為然。
不要以為我談論這些是為了讓你們彼此說出"他盛讚我們。他只看到我們的優長"。
我用言語告訴你們的,正是你們自己意識所領悟的。
難道言語的知識不正是無形知識的影子麼?
你們的意識和我的語言,是從我們封閉的記憶中湧出的浪潮,那記憶記錄了我們的往昔,
記錄了那些遙遠的白晝,那時,大地不知道我們,也不了解她自己,
也記錄了那些黑夜,當時大地在混沌困惑中輾轉不安。
智者前來是給你們帶來智慧,而我前來是求取你們的智慧:
因為我發現了超越智慧之物。
那便是在你們身上不斷凝聚燃燒的精神,
而你們不曾留意它的發展,只為你們歲月的流逝悲悼哀嘆。
這是生命在恐懼墳墓的肉體中追求生命。
這裡沒有墳墓。
這群山和平原是搖籃,是溪中墊腳的石頭。
每當你們走過埋葬祖先的地方,請仔細觀看,你們會看到你們自己和你們的孩子們手牽著手跳舞。
的確,你們常常不知不覺創造了歡樂。
也有其他人造訪你們,為了他們對你們信仰的黃金般的許諾,你們付出了財富、權力和榮耀。
我給予你們的抵不上一個許諾,可你們對我更加慷慨。
你們給了我對生命更深沉的渴望。
真的,對一個人來說,世上最好的贈禮莫過於將他的一切希冀化為焦唇,將一切生命化為甘泉。
這裡有我的榮耀和回報,——
每當我來到泉邊飲水,我發現那生命之流也在乾渴;
我飲它時,它亦飲我。
你們中有些人認為我高做或過於羞怯而不願接受饋贈。
我的確太驕傲而不願接受酬報,但不是禮物。
雖然你們請我坐在你們餐桌旁時,我卻以山間的萄果為食,
雖然你們邀我留宿時,我卻睡臥於聖殿的門廊.
然而,不正是你們對我日與夜的護愛,使食物甜在我的口中,使美景京繞於我的夢境?
為此我祝福你們:
你們的給予如此之多,而你們卻不知曉。
的確,對鏡自賞的慈憫,會變成頑石,
用種種美名自誇的善行,會化作詛咒之源。
你們中有些人以為我冷漠自閉,陶醉於自己的孤獨,
你們說:"他與林中的樹木攀談,卻不理會人類。
"他獨坐山頂俯視我們的城市。"
的確,我曾登上高山峻嶺,走過偏僻之地。
但若不從更高更遠處,我又怎能看見你們?
若從本相遠,人又怎能相近?
你們中的另一些人對我說,但不是通過語言,他們說:
"怪人啊,怪人!愛慕無法企及的高度的人,你為什麼要棲息在鷹隼都不築巢的峰頂?
"你為什麼總追求那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你想網羅的是怎樣的風暴?
"你在空中捕捉的又是哪種臆想中的飛鳥?
"下來做我們中的一員吧。
"下來用我們的麵包充飢,用我們的葡萄酒解渴吧。"
他們在靈魂的孤寂中這樣說;
不過,他們倘若有更深的孤寂,便會了解我追尋的只是你們歡樂與痛苦的秘密,
我捕捉的只是你們在空中飛行的大我。
但捕獵者也是獵物;
因為我許多離弦的箭只為尋找我自己的胸膛。
飛翔者也是爬行者;
因為當我的翅膀在陽光下伸展,投在地面上的陰影便是龜鱉。
而我這個篤信者也是懷疑者;
因為我曾常常用手指觸摸自己的傷口,這樣我會更加信任和了解你們。
憑藉這信任和了解,我說,
你們不被軀殼束縛,也不受屋宇或地界羈囚。
你們的真我居於高山之巔,與風道遊四方。
它不是一隻起日求暖、掘洞求安的動物,
而是一個自由自在、包容世界、在空中翱翔的精魂。
如果這些話股俄含混,也不要試圖澄清它們。
膝跪代表一切事物之始,而非其終。
而我願讓你們在記憶中視我為一個開端。
生命,乃至一切有生者,均在霧中,而非水晶中孕育而成。
但有誰知道那水晶只是衰亡的霧?
我希望你們憶起我時能記住:
你們內中看上去最孱弱和最惶惑的,正是最強勁和最堅執的。
難道不是你們的呼吸支撐了你們的骨架,使之堅強?
難道不是你們誰都不記得的夢建起了你們的城堡,營造了裡面的一切?
如果你們見到過那呼吸的潮汐,你們就會對其他一切事物視而不見;
如果你們聽到過那夢中的低語,你們就會對其他一切聲響聽而不聞。
但你們既不看,也不聽,這樣也好。
因為遮蓋你們眼簾的面紗,將由編織它的手掀起,
堵塞你們耳道的泥巴,將由揉捏它的手指穿透。
因而你們將看到,
你們將聽到。
不過你們不應因曾經盲目或耳聾而痛悔。
因為在那些日子裡,你們會了解萬物隱匿的目的,
從而祝福黑暗,就像祝福光明一般。
說完這些話,他環顧四周,看到自己航船的舵手立於舵旁,凝視著張滿的帆,繼而眺望著遠方。
他於是說道:
耐心等待著,我的船長還在耐心等待著。
風已起,帆躁動;
即使錨也在請求啟航;
但我的船長還在靜候著我的沉寂。
我這些聽過法海更宏偉合唱的海員們,也在耐心地聽我訴說。
現在他們不用再等待了。
我已做好準備。
溪流已奔入海洋,偉大的母親再次將她的兒子攬入懷抱。
別了,奧法利斯城的人們!
這一天已經結束。
它在我們心上閉合,就像蓮花休閉於自己的明天。
我們要保存這裡施與我們的一切,
如果不夠,那我們必須再次相聚,一起向饋贈者伸出手臂。
不要忘記,我將會回到你們的身邊。
再過一會兒,我的願望就要為另一個軀體聚集微塵與泡沫。
再過一會兒,在風中小想片刻,另一位女子就會孕育我。
別了,你們!別了,我在你們中度過的青春時光!
就在昨日我們還曾在夢中相會。
你們在我的孤寂中為我歌唱,而我,在空中為你們的渴望建起一座樓閣。
而現在,我們的睡眠已經逃逸,我們的夢境已經結束,且已非黎明時分。
日已當空,我們的混沌已到了完滿的白晝,我們必須分離了。
假如在記憶的股股中我們再次相聚,我們將暢談,而你們將會為我唱一曲更深情的歌。
假如我們的雙手在另一個夢中相握,我們將會在空中搭建另一座樓閣。
說話間,他向水手示意,他們立刻拔錨啟航,離開泊位,向東方駛去。
哭聲從人群中響起,就像從同一顆心中迸發出來,融入暮色,如喇叭嗚咽,在海面上迴盪。
只有艾爾梅特拉沉默著,目光追隨著航船,直到它消失在霧中。
當人們全都散去,她仍獨自立於海堤上,在心中回味著他的話語,
"再過一會兒,在風中小想片刻,另一位女子就會孕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