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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評新詩集

胡適書話 曹伯言 4201 2018-03-18
評新詩集 一康白情的《草兒》 在這幾年出版的許多新詩集之中,《草兒》不能不算是一部最重要的創作了。白情在他的詩裡曾有兩處宣告他的創作的精神。他說:凡經我做過的都是對的。 他又說: 我要做就是對的;凡經我做過的都是對的。 隨做我底對的;隨丟我底對的。 我們讀他的詩,也應該用這種眼光。 “隨做我底對的”是自由,“隨丟我底對的”是進步。白情這四年的新詩界,創造最多,影響最大;然而在他只是要做詩,並不是有意創體。我們在當日是有意謀詩體的解放,有志解放自己和別人。白情只是要“自由吐出心裡的東西”;他無意於創造而創造了,無心於解放然而他解放的成績最大。 白情受舊詩的影響不多,故中毒也不深。他的舊詩如“貳臣猶根蒂,四海未桑麻”(1916);如“多君相得乘龍婿,愧我詩成嚼蠟嫗”(1917),都是很不高明的。他的才性是不能受這種舊詩體的束縛的,故他在一九一九年一月作的《除夕》詩,(頁301—304)便有“去,去,出門去!圍爐直幹麼?乘興訪樸園,踏雪沿北河”的古怪組合。 “幹麼”底下緊接兩句極牽強的駢句,便是歧路的情境了。笨的人在這個歧路上仍舊努力去做他的駢句,但是白情跳上了自由的路,以後便是《草兒》(1919 年2 月1 日)的時代了。

自《草兒》(頁1)到《雪夜過泰安》(頁48),是一九一九年的詩。 這一組裡固然也有好詩,如、《送客黃浦》、《日觀峰》、《疑問》;但我們總覺得這還是一個嘗試的時代,工具還不能運用自如,不免帶點矜持的意味。如《暮登泰山西望》:誰遮這落日? 莫是崑崙山的雲麼? 破喲!破喲! 莫斯科的曉破了,莫要遮了我要看的莫斯科喲! 又如: 你(黃河)從崑崙山的溝裡來麼? 崑崙山里的紅葉,想已飽帶著一身秋了。 這都不很自然。至於《桑園道》中的山哪,嵐哪,雲哪,霞哪,半山上的煙哪,裝成了美麗簇新的錦繡一片。 現在竟成了新詩的濫調了! 自《朝氣》(頁49)至《別少年中國》(頁286),共二百四十頁詩,都是一九二○年的作品。這一年的成績確是很可驚的。當時我在《學燈》上見著白情的《江南》,就覺得白情的詩大進步了。 《江南》的長處在於顏色的表現,在於自由的實寫外界的景色。我們引他的第三段:柳樁上拴著兩條大水牛,茅屋都鋪得不現草色了。

一個很輕巧的老姑娘,端著一個撮箕,蒙著一張花帕子。 背後十來隻小鵝,都張著些紅嘴,跟著她,叫著。 顏色還染得鮮豔,只是雪不大了。 這種詩近來也成為風氣了。但這種詩假定兩個條件:第一須有敏捷而真確的觀察力;第二須有聰明的選擇力。沒有觀察力,便要鬧笑話;沒有選擇力,只是堆砌而不美,白情最長於這一類的詩,《草兒》裡此類很多,我們不多舉例了。 平心而論,這一類的寫景詩,我們雖承認他的價值,也不能不指出他的流弊。這一類的詩最容易陷入“記賬式的列舉”。 “雲哪,山哪,嵐哪”,固然可厭:“東邊一個什麼,西邊一個什麼,前面一個什麼”,也很可厭。 南宋人的寫景絕句,所以不討人厭,全靠他們的選擇力高,能挑出那最精彩的印象。畫家的風景畫,所以比風景照片更有意味,也是因為畫家曾有過一番精彩的剪裁,近日許多寫景詩,所以好的甚少,也是因為不懂得文學的經濟,不能去取選擇。

白情的《草兒》在中國文學史的最大貢獻,在於他的紀遊詩。中國舊詩最不適宜做紀遊詩,故紀遊詩好的甚少。白情這部詩集裡,紀遊詩佔去差不多十分之七八的篇幅,這是用新詩體來紀遊的第一次大試驗,這個試驗可算是大成功了。我們選他的《日光紀遊》第六首:馬返以上沒有電車了,我們只得走去。 好雨!好雨! 草鞋套在靴子上;油紙背在背上;顆顆的雨直淋在草帽上。 哈.哈.哈.哈.好雨!好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路赤腳的女子笑著過來了。 油紙背在背上;“下馱”提在左手上;洋傘撐在右手上;顆顆的雨直淋在繡花的紅裙上,他們看了我們越是忍不住笑了。 我們看了他們也更得了笑的材料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雨!好雨!

過幸橋,過深澤橋,我們直溯大谷川底源頭沿上去。 我們不溜在河裡也就是本事了! 哈.哈.哈.哈.好雨!好雨! 這種詩真是好詩。 “看來毫不用心,而自具一種有以異乎人的美”:這是白情評我的詩的話,他說這是美國風。我不敢當這句評語,只好拿來還敬他這首詩,並且要他知道這不是美國風,只是詩人的理想境界。 佔《草兒》八十四頁的《廬山紀遊》三十七首,自然是中國詩史上一件很偉大的作物了。這三十七首詩須是一氣讀下去,讀完了再分開來看,方才可以看出它們的層次條理。這裡面有行程的紀述,有景色的描寫,有長篇的談話;但全篇只是一大篇《廬山紀遊》。自十六至二十三,紀五老峰的探險,寫的最有精彩,使我們不曾到過廬山的人心裡怦怦的想去做那種有趣味的事。白情在第二首裡說:山阿里流泉打得欽裡孔隆地響,引得我要洗澡底心好動,我就去洗澡。

石塘上三四家荷蘭式的茅店,風吹得涼悠悠地,引得我要歇憩底心好動,我就去歇憩。 這就是“我要做就是對的”。這是白情等一班少年人遊廬山時的精神。我們祝福他們在詩國里永遠保持這種精神。 白情的詩,在技術上,確能做到“漂亮”的境界。他自己說:總之,新詩裡音節底整理,總以讀來爽口聽來爽耳為標準。 這一層,初看來似是很淺近,很容易,所以竟有許多詩人“鄙漂亮而不為”! 但是,我們很誠懇的盼望這些詩人們肯降格來試試這個“讀來爽口、聽來爽耳”的最低限度的標準。 一九二二年八月三十日 二俞平伯的《冬夜》 平伯這部詩集,分成四輯。他自己說:“第一輯裡的大都是些幼稚的作品;第二輯裡的作風似太煩瑣而枯燥了,且不免有些晦澀之處;第三輯的前半尚存二輯的作風,後半似乎稍變化一點;四輯……有幾首詩,如、《輓歌》、《一勺水啊》、《最後的洪爐》,有平民的風格。”

平伯主張“努力創造民眾化的詩”。假如我們拿這個標準來讀他的詩,那就不能不說他大失敗了。因為他的詩是最不能“民眾化”的。我們試看他自己認為有平民風格的幾首詩,差不多沒有一首容易懂得的。如篇中的刀口碰在鋤耙上,刀口短了鋤耙長。 這已不好懂了。 《輓歌》第四首是:山坳裡有墳堆,墳堆裡有骨頭。 駿骨可招千里駒;枯骨頭,華表巍巍沒字碑,招甚麼?招個呸! 這決不是“民眾化”的詩。 《一勺水啊》是一首好詩,但也不是“民眾化”的詩: 好花開在污泥裡,我酌了一勺水來洗他。 半路上我渴極了。 竟把這一勺水喝了。 …… 請原諒罷,寬恕著罷! 可憐我只有一勺水啊! 這首詩雖不晦澀,但究竟不是民眾能了解的。

所以我們讀平伯的詩,不能用他自己的標準去批評他。 “民眾化”三個字談何容易!十八世紀之末,英國詩人華茨活斯(Wordsworth)主張作民眾化的詩;然而他的詩始終只是“學者詩人”的詩,而不是民眾的詩。同時北方民間出了一個大詩人彭思(Burns),他並不提倡民眾文學,然而他的詩句風行民間,念在口裡,沁在心裡,至今還是不朽的民眾文學。民眾化的文學不是“理智化”的詩人勉強做得出的。即如平伯的《可笑》一篇(頁217),取俗歌“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家家有好女,無錢莫想他”四句,譯為五十行的新詩;然而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認,“詞句雖多至數(十)倍,而溫厚蘊藉之處恐不及原作十分之一”。這不是一個明白的例證嗎?

然而平伯自有他的好詩。第四輯裡,如《所見》一首:騾子偶然的長嘶,鞭兒抽著,沒聲氣了。 至於嘶叫這件事情,鞭絲拂他不去的。 又如《引誘》一首: 顛簸的車中,孩子先入睡了。 他小手抓著,細發拂著,於是我底頭頻頻回了! 這種小詩,很有意味。可惜平伯偏不愛做小詩,偏要做那很長而又晦澀的詩! 有許多人嫌平伯的詩太晦澀了。朱佩弦先生作“冬夜”的序,頗替平伯辯護,他說:平伯底詩果然艱深難解麼? ……作者底艱深,或竟由於讀者底疏忽哩? 然而新出版的《雪朝》詩集裡,平伯自己也說“《春底一回頭時》稿成後,給佩弦看,他對於末節以為頗不易了解”。 (《雪朝》頁61)這可見平伯詩的艱深難解,自是事實,並不全由於讀者的疏忽了。平伯自己的解釋是“表現力薄弱”。這雖是作者的謙辭,然而我們卻也不能不承認這話有一部分的真實。平伯最長於描寫,但他偏喜歡說理;他本可以作詩,但他偏要想兼作哲學家;本是極平常的道理,他偏要進一層去說,於是越說越糊塗了。平伯說。

說不盡的,看的好;看太仔細了,想可好;花正開著,不如沒開去想他開的意思。 這正是我說的“進一層去說”。這並不是缺點,但我們知道詩的一個大原則是要能深入而淺出;感想(impression)不嫌深,而表現(expression)不嫌淺。平伯的毛病在於深入而深山,所以有時變成煩冗,有時變成艱深了。 我們可舉《遊皋亭山雜詩》的第四第五兩首來做例。第四首題為“初次”:孩兒們,娘兒們,田莊上的漢兒們;紅的、黑的布衫兒,藍的、紫的棉綢襖兒,瞪著眼,張著嘴,嚷著的有,默然的也有。 …… 好冷啊,遠啊,不唱戲,不賽會,沒甚新鮮玩意兒;猜不出城裡客人們底來意。 他們笑著圍攏來,我們也笑著走攏來,不相識的人們終於見面了。

…… 說到這裡,很夠了,很明白了。然而平伯還不滿足,他偏要加上八九句哲學調子的話;他想拿抽象的話來說明,來“詠嘆”前面的具體景物,卻不知道這早已犯了詩國的第一大禁了。 (看頁77)第五首為“一笑底起源”,這題目便是哲學調子了!這首詩,若剝去了哲學調子的部分,便是一首絕妙的詩:我們拿捎來的飯吃著,我們拿痴痴的笑覷著。 吃飯有甚麼招笑呢? 但自己由不得也笑了。 …… 他們中間的一個——她,忍不住了,說了話了:“飯少罷,給你們添上一點子?” 迴轉頭來聲音低低的,“那裡像我們田莊上呢!……” 這種具體的寫法,盡夠了,然而平伯還不滿足。他在前四句的下面,加上了 九句: 一笑的起源,在我們是說不出,在他們是沒有說。 既笑著,總有可笑的在,總有使我們他們不得不笑的在。 笑便是笑罷了,可笑便是可笑罷了,怎樣不可思議的一笑啊! 這不是畫蛇添足嗎?他又在“那裡像我們田莊上呢”的後面,加上了十三句 詠嘆的哲理詩: 是簡單嗎? 是不可思議嗎? 是不可思議的簡單嗎? …… 他們底雖不全是我們底,也不是非我們底,…… 他這樣一解釋,一詠嘆,我們反更糊塗了。一首很好的白描的詩,夾在二十二句哲理的詠嘆裡,就不容易出頭了! 所以我說: 平伯最長於描寫,但他偏喜歡說理;他本可以作好詩,只因為他想兼作哲學家,所以越說越不明白,反叫他的好詩被他的哲理埋沒了。 這不是譏評平伯,這是我細心讀平伯的詩得來的教訓。我願國中的詩人自己要知足安分,做一個好詩人已是盡夠享的幸福了;不要得隴望蜀,妄想兼差做哲學家。 一九二二年九月十九日 《胡適文存二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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