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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紅樓夢》考證(改定稿) -1

胡適書話 曹伯言 10539 2018-03-18
考證(改定稿) 一 的考證是不容易做的,一來因為材料太少,二來因為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他們怎樣走錯了道路呢?他們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裡的情節。他們並不曾做的考證,其實只做了許多的附會!這種附會的“紅學”又可分作幾派:第一派說“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的諸名王奇女”。他們說董鄂妃即是秦淮名妓董小宛,本是當時名士冒辟疆的妾,後來被清兵奪去,送到北京,得了清世祖的寵愛,封為貴妃。後來董妃夭死,清世祖哀痛的很,遂跑到五台山去做和尚去了。依這一派的話,冒辟疆與他的朋友們說的董小宛之死,都是假的;清史上說的清世祖在位十八年而死,也是假的。這一派說裡的賈寶玉即是清世祖,林黛玉即是董妃。 “世祖臨宇十八年,寶玉便十九歲出家、世祖自肇祖以來為第七代,寶玉便言'一子成佛,七祖升天',又恰中第七名舉人;世祖諡'章',寶玉便諡'文妙',文章兩字可暗射。”“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綠之意也。小宛是蘇州人,黛玉也是蘇州人;小宛在如皋,黛玉亦在揚州。小宛來自鹽官,黛玉來自巡鹽御史之署。小宛入宮,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只十三餘,恰得小宛之半。……小宛遊金山時,人以為江妃踏波而上,故黛玉號'瀟湘妃子',實從'江妃'二字得來。”(以上引的話均見王夢阮先生的《紅樓夢索隱》的提要。)

這一派的代表是王夢阮先生的《紅樓夢索隱》。這一派的根本錯誤已被孟蓴蓀先生的《董小宛考》(附在蔡孑民先生的之後,頁131以下)用精密的方法一一證明了。孟先生在這篇《董小宛考》裡證明董小宛生於明天啟四年甲子,故清世祖生時,小宛已十五歲了;順治元年,世祖方七歲,小宛已二十一歲了;順治八年正月二日,小宛死,年二十八歲,而清世祖那時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小宛比清世祖年長一倍,斷無入宮邀寵之理。孟先生引據了許多書,按年分別,證據非常完備,方法也很細密。那種無稽的附會,如何當得起孟先生的摧破呢?例如《紅樓夢索隱》說:漁洋山人題冒辟疆妾圓玉女羅畫三首之二末句云:“洛川淼淼神人隔,空費陳王八斗才”,亦為小琬而作。圓玉者,琬也;玉旁加以宛轉之義,故曰圓玉。女羅,羅敷女也。均有深意。神人之隔,又與死別不同矣。 (《提要》)

孟先生在《董小宛考》裡引了清初的許多詩人的詩來證明冒辟疆的妾並不止小宛一人;女羅姓蔡,名含,很能畫蒼松墨鳳;圓玉當是金曉珠,名玬,崑山人,能畫人物。曉珠最愛畫洛神(汪舟次有曉珠手臨洛神圖卷跋,吳薗次有乞曉珠畫洛神啟),故漁洋山人詩有“洛川淼淼神人隔”的話。我們若懂得孟先生與王夢阮先生兩人用的方法的區別,便知道考證與附會的絕對不相同了。 《紅樓夢索隱》一書,有了《董小宛考》的辨正,我本可以不再批評他了。但這書中還有許多絕無道理的附會,孟先生都不及指摘出來。如他說:“曹雪芹為世家子,其成書當在乾嘉時代。書中明言南巡四次,是指高宗時事,在嘉慶時所作可知。……意者此書但經雪芹修改,當初創造另自有人。……揣其成書亦當在康熙中葉。……至乾隆朝,事多忌諱,檔案類多修改。《紅樓》一書,內廷索閱,將為禁本。雪芹先生勢不得已,乃為一再修訂,俾愈隱而愈不失其真。”(《提要》頁5 至6)但他在第十六回鳳姐提起南巡接駕一段話的下面,又注道:“此作者自言也。聖祖二次南巡,即駐蹕雪芹之父曹寅鹽署中,雪芹以童年召對,故有此筆。”下面趙嬤嬤說甄家接駕四次一段的下面,又注道:“聖祖南巡四次,此言接駕四次,特明為乾隆時事。”

我們看這三段“索隱”,可以看出許多錯誤。 (1)第十六回明說二三十年前“太祖皇帝”南巡時的幾次接駕;趙嬤嬤年長,故“親眼看見”。我們如何能指定前者為康熙時的南巡而後者為乾隆時的南巡呢? (2)康熙帝二次南巡在二十八年(1689),到四十三年曹寅才做兩淮巡鹽御史。 《索隱》說康熙帝二次南巡駐蹕曹寅鹽院署,是錯的。 (3)《索隱》說康熙帝二次南巡時,“曹雪芹以童年召對”;又說雪芹成書在嘉慶時。嘉慶元年(1796),上距康熙二十八年,已隔百零七年了。曹雪芹成書時,他可不是一百二三十歲了嗎? (4)《索隱》說成書在乾嘉時代,又說是在嘉慶時所作:這一說最謬。在乾隆時已風行,有當時版本可證。 (詳考見後文)

況且袁枚在《隨園詩話》裡曾提起曹雪芹的;袁枚死於嘉慶二年,《詩話》之作更早的多,如何能提到嘉慶時所作的呢? 第二派說是清康熙朝的政治小說。這一派可用蔡孑民先生的作代表。蔡先生說:……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別開生面,特於本事之上,加以數層障冪,使讀者有“橫看成嶺側成峰”之狀況。 (頁10) 書中“紅”字多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言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漢人唾餘也。 ……當時清帝雖躬修文學,且創開博學鴻詞科,實專以籠絡漢人,初不願滿人漸染漢俗,其後雍乾諸朝亦時時申誡之。故第十九回襲人勸寶玉道:“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又黛玉見寶玉腮上血漬,詢知為淘澄胭脂膏子所濺,謂為“帶出幌子,吹到舅舅耳裡,又大家不干淨惹氣”。皆此意。寶玉在大觀園中所居曰怡紅院,即愛紅之義。所謂曹雪芹於悼紅軒中增刪本書,則吊明之義也。 ……(頁3至4)

書中女子多指漢人,男子多指滿人。不但“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與“漢”字“滿”字有關係也;我國古代哲學以陰陽二字說明一切對待之事物,《易》坤卦彖傳曰,“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以夫妻君臣分配於陰陽也。即用其義。第三十一回,…… 翠縷說:“知道了!姑娘(史湘雲)是陽,我就是陰。……人家說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清製,對於君主,滿人自稱奴才,漢人自稱臣。臣與奴才,並無二義。以民族之對待言之,征服者為主,被征服者為奴。本書以男女影滿漢,以此。 (頁9 至10) 這些是蔡先生的根本主張。以後便是“闡證本事”了。依他的見解,下面這些人是可考的: (1)賈寶玉,偽朝之帝係也;寶玉者,傳國璽之義也,即指胤礽.(康熙帝的太子,後被廢)(頁10—22)

(2)敘巧姐事,似亦指胤礽,巧字與礽字形相似也。 ……(頁23—25) (3)林黛玉影朱竹垞(朱彝尊)也。絳珠,影其氏也。居瀟湘館,影其竹垞之號也。 ……(頁25—27) (4)薛寶釵,高江村(高士奇)也。薛者,雪也。林和靖詩:“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用薛字以影江村之姓名(高士奇)也。 ……(頁28—42) (5)探春影徐健庵也。健庵名乾學,乾卦作“≡”,故曰三姑娘。健庵以進士第三人及第,通稱探花,故名探春。 ……(頁42—47) (6)王熙鳳影餘國柱也。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字俗寫作“國”,故熙鳳之夫曰璉,言二王字相連也。 ……(頁47—61) (7)史湘雲,陳其年也。其年又號迦陵。史湘雲佩金麒麟,當是“其”字“陵”字之借音。氏以史者,其年嘗以翰林院檢討纂修《明史》也。 ……(頁61—71)

(8)妙玉,姜西溟(姜宸英)也。姜為少女,以妙代之。 《詩》曰,“美如玉”,“美如英”。玉字所以代英字也。 (從徐柳泉說)……(頁72—87) (9)惜春,嚴蓀友也。 ……(頁87—91) (10)寶琴,冒辟疆也。 ……(頁91—95) (11)劉老老,湯潛庵(湯斌)也。 ……(頁95—110) 蔡先生這部書的方法是:每舉一人,必先舉他的事實,然後引中情節來配合。我這篇文裡,篇幅有限,不能表示他的引書之多和用心之勤:這是我很抱歉的。但我總覺得蔡先生這麼多的心力都是白白的浪費了,因為我總覺得他這部書到底還只是一種很牽強的附會。我記得從前有個燈謎,用杜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來打一個“日”字。這個謎,除了做謎的人自己,是沒有人猜得中的。因為做謎的人先想著南北朝的齊和梁兩朝都是姓蕭的;其次,把“蕭蕭下”的“蕭蕭”解作兩個姓蕭的朝代;其次,二蕭的下面是那姓陳的陳朝。想著了“陳”字,然後把偏旁去掉(無邊);再把“東”字裡的“木”字去掉(落木)。剩下的“日”字,才是謎底!你若不能繞這許多彎子,休想猜謎!假使做的人當日真個用王熙鳳來影餘國柱,真個想著“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字俗寫作'國',故熙鳳之夫曰璉,言二王字相連也”,——假使他真如此思想,他豈不真成了一個大笨伯了嗎?他費了那麼大氣力,到底只做了“國”字和“柱”字的一小部分:還有這兩個字的其餘部分和那最重要的“餘”字,都不曾做到“謎面”裡去!這樣做的謎,可不是笨謎嗎?用麒麟來影“其年”的其,“迦陵”的陵;用三姑娘來影“乾學”的乾:假使真有這種影射法,都是同樣的笨謎!假使一部真是一串這麼樣的笨謎,那就真不值得猜了!

我且再舉一條例來說明這種“索隱”(猜謎)法的無益。蔡先生引蒯若木先生的話,說劉老老即是湯潛庵:潛庵受業於孫夏峰(孫奇逢,清初的理學家),凡十年。夏峰之學本以像山(陸九淵)陽明(王守仁)為宗。 :“劉老老之女婿曰王狗兒,狗兒之父曰王成。其祖上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勢利,便連了宗。”似指此。 其實裡的王家既不是專指王陽明的學派,此處似不應該忽然用王家代表王學。況且從湯斌想到孫奇逢,從孫奇逢想到王陽明學派,再從陽明學派想到王夫人一家,又從王家想到王狗兒的祖上,又從王狗兒轉到他的丈母劉老老,——這個謎可不是比那“無邊落木蕭蕭下”的謎還更難猜嗎?蔡先生又說第三十九回劉老老說的“抽柴”一段故事是影湯斌毀五通祠的事;劉老老的外孫板兒影的是湯斌買的一部《廿一史》;他的外孫女青兒影的是湯斌每天吃的韭菜!這種附會已是很滑稽的了。最妙的是第六回鳳姐給劉老老二十兩銀子,蔡先生說這是影湯斌死後徐乾學賻送的二十金;又第四十二回鳳姐又送老老八兩銀子,蔡先生說這是影湯斌死後惟遺俸銀八兩。這八兩有了下落了,那二十兩也有了下落了;但第四十二回王夫人還送了劉老老兩包銀子,每包五十兩,共是一百兩;這一百兩可就沒有下落了!

因為湯斌一生的事實沒有一件可恰合這一百兩銀子的,所以這一百兩雖然比那二十八兩更重要,到底沒有“索隱”的價值!這種完全任意的去取,實在沒有道理,故我說蔡先生的也還是一種很牽強的附會。 第三派的附會家,雖然略有小小的不同,大致都主張記的是納蘭成德的事。成德後改名性德,字容若,是康熙朝宰相明珠的兒子。陳康祺的《郎潛紀聞二筆》(即《燕下鄉脞錄》)卷五說:先師徐柳泉先生雲:“小說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衛(成德官侍衛)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姜宸英)。……”徐先生言之甚詳,惜餘不盡記憶。 又俞樾的《小浮梅閒話》(《曲園雜纂》三十八)說:一書,世傳為明珠之子而作。 ……明珠子名成德,字容若。 《通志堂經解》每一種有納蘭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恭讀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諭:“成德於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舉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進士,年甫十六歲。”(適按此諭不見於《東華錄》,但載於《通志堂經解》之首)然則其中舉人止十五歲,於書中所述頗合也。

錢靜方先生的《紅樓夢考》(附在之後,頁121—130)也頗有贊成這種主張的傾向。錢先生說:是書力寫寶黛癡情。黛玉不知所指何人。寶玉固全書之主人翁,即納蘭侍御也。使侍御而非深於情者,則焉得有此倩影?余讀《飲水詞鈔》,不獨於賓從間得合之歡,而尤於閨房內致纏綿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從其詞中脫卸而出。是黛玉雖影他人,亦實影侍御之德配也。 這一派的主張,依我看來,也沒有可靠的根據,也只是一種很牽強的附會。 (1)納蘭成德生於順治十一年(1654),死於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三十一歲。他死時,他的父親明珠正在極盛的時代,(大學士加太子太傅,不久又晉太子太師)我們如何可說那眼見賈府興亡的寶玉是指他呢? (2)俞樾引乾隆五十一年上諭說成德中舉人時止十五歲,其實連那上諭都是錯的。 成德生於順治十一年;康熙壬子,他中舉人時,年十八;明年癸丑,他中進士,年十九。徐乾學作的《墓誌銘》與韓菼作的《神道碑》,都如此說。乾隆帝因為硬要否認《通志堂經解》的許多序是成德做的,故說他中進士時年止十六歲。 (也許成德應試時故意減少三歲,而乾隆帝但依據履歷上的年歲。) 無論如何,我們不可用寶玉中舉的年歲來附會成德。若寶玉中舉的年歲可以附會成德,我們也可以用成德中進士和殿試的年歲來證明寶玉不是成德了! (3)至於錢先生說的納蘭成德的夫人即是黛玉,似乎更不能成立。成德原配盧氏,為兩廣總督興祖之女,續配官氏,生二子一女。盧氏早死,故《飲水詞》中有幾首悼亡的詞。錢先生引他的悼亡詞來附會黛玉,其實這種悼亡的詩詞,在中國舊文學裡,何止幾千首?況且大致都是千篇一律的東西。若幾首悼亡詞可以附會林黛玉,林黛玉真要成“人盡可夫”了! (4)至於徐柳泉說的大觀園裡十二金釵都是納蘭成德所奉為上客的一班名士,這種附會法與的方法有同樣的危險。即如徐柳泉說妙玉影姜宸英,那麼,黛玉何以不可附會姜宸英?晴雯何以不可附會姜宸英?又如他說寶釵影高士奇,那麼,襲人也可以影高士奇了,鳳姐更可以影高士奇了。我們試讀姜宸 英祭納蘭成德的文: 兄一見我,怪我落落;轉亦以此,賞我標格。 ……數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常箕踞,對客欠伸,兄不餘傲,知我任真。我時嫚罵,無問高爵,兄不餘狂,知餘疾惡。激昂論事,眼睜舌橋,兄為抵掌,助之叫號。有時對酒,雪涕悲歌,謂餘失志,孤憤則那?彼何人斯,實應且憎,餘色拒之,兄門固扁。 妙玉可當得這種交情嗎?這可不更像黛玉嗎?我們又試讀郭琇參劾高士奇的奏疏: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門戶。 ……凡督撫藩臬道府廳縣以及在內之大小卿員,皆王鴻緒等為之居停哄騙而夤緣照管者,饋至成千累萬;即不屬黨護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錢。 然而人之肯為賄賂者,蓋士奇供奉日久,勢焰日張,人皆謂之門路真,而士奇遂自忘乎其為撞騙,亦居之不疑,曰,我之門路真。 ……以覓館糊口之窮儒,而今忽為數百萬之富翁。試問金從何來?無非取給於各官。然官從何來?非侵國帑,即剝民膏。夫以國帑民膏而填無厭之溪壑,是士奇等真國之蠹而民之賊也。 ……(清史館本傳《耆獻類徵》六十) 寶釵可當得這種罪名嗎?這可不更像鳳姐嗎?我舉這些例的用意是要說明這種附會完全是主觀的,任意的,最靠不住的,最無益的。錢靜方先生說的好:“要之,《紅樓》一書,空中樓閣。作者第由其興會所至,隨手拈來,初無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過若即若離,輕描淡寫,如畫師所繪之百像圖,類似者固多,苟細按之,終覺貌是而神非也。” 二 我現在要忠告諸位愛讀的人:“我們若想真正了解,必須先打破這種牽強附會的謎學!” 其實做的考證,盡可以不用那種附會的法子。我們只鬚根據可靠的版本與可靠的材料,考定這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蹟家世,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歷如何。這些問題乃是考證的正當範圍。 我們先從“著者”一個問題下手。 本書第一回說這書原稿是空空道人從一塊石頭上抄寫下來的,故名;後來空空道人改名情僧,遂改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為《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併題一絕,即此便是的緣起。詩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第百二十回又提起曹雪芹傳授此書的緣由。大概“石頭”與空空道人等名目都是曹雪芹假託的緣起,故當時的人多認這書是曹雪芹作的。袁枚的《隨園詩話》卷二中有一條說: 康熙間,曹練亭(練當作楝)為江寧織造,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問:“公何好學?”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 素與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人以此重之。 其子雪芹撰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餘之隨園也。明我齋讀而羨之。 (坊間刻本無此七字)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我齋題云:(此四字坊間刻本作“雪芹贈雲”,今據原刻本改正)“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威儀棣棣若山河,應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 我們現在所有的關於的旁證材料,要算這一條為最早。近人徵引此條,每不全錄;他們對於此條的重要,也多不曾完全懂得。這一條記載的重要,凡有幾點:(1)我們因此知道乾隆時的文人承認是曹雪芹作的。 (2)此條說曹雪芹是曹楝亭的兒子。 (又《隨園詩話》卷十六也說“雪芹者,曹楝亭織造之嗣君也”。但此說實是錯的,說詳後。) (3)此條說大觀園即是後來的隨園。 俞樾在《小浮梅閒話》裡曾引此條的一小部分,又加一注,說:納蘭容若《飲水詞集》有《滿江紅》詞,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楝亭,即雪芹也。 俞樾說曹子清即雪芹,是大謬的。曹子清即曹楝亭,即曹寅。 我們先考曹寅是誰。吳修的《昭代名人尺牘小傳》卷十二說:曹寅,字子清,號楝亭,奉天人,官通政司使,江寧織造。校刊古書甚精,有揚州局刻《五韻》,《楝亭十二種》,盛行於世。著《楝亭詩鈔》。 《揚州畫舫錄》卷二說: 曹寅字子清,號楝亭,滿洲人,官兩淮鹽院。工詩詞,善書,著有《楝亭詩集》。刊秘書十二種,為《梅苑》,《聲畫集》,《法書考》,《琴史》,《墨經》,《硯箋》,劉后山(當作劉后村),《禁扁》,《釣磯立談》,《都城紀勝》,《糖霜譜》,《錄鬼簿》。 今之儀征餘園門榜“江天傳舍”四字,是所書也。 這兩條可以參看。又韓菼的《有懷堂文稿》裡有《楝亭記》一篇,說:荔軒曹使君性至孝。自其先人董三服,官江寧,於署中手植楝樹一株,絕愛之,為亭其間,嘗憩息於斯。後十餘年,使君適自蘇移節,如先生之任,則亭頗壞,為新其材,加堊焉,而亭复完。 …… 據此可知曹寅又字荔軒,又可知《飲水詞》中的楝亭的歷史。 最詳細的紀載是章學誠的《丙辰札記》: 曹寅為兩淮巡鹽御史,刻古書凡十五種,世稱“曹楝亭本”是也。康熙四十三年,四十五年,四十七年,四十九年,間年一任,與同旗李煦互相番代。李於四十四年,四十六年,四十八年,與曹互代;五十年,五十一年,五十二年,五十五年,五十六年,又連任,較曹用事為久矣。然曹至今為學士大夫所稱,而李無聞焉。 不幸章學誠說的那“至今為學士大夫所稱”的曹寅,竟不曾留下一篇傳記給我們做考證的材料,《耆獻類徵》與《碑傳集》都沒有曹寅的碑傳。只有宋和的《陳鵬年傳》(《耆獻類徵》卷一六四,頁18 以下)有一段重要的紀事: 乙酉(康熙四十四年),上南巡。 (此康熙帝第五次南巡)總督集有司議供張,欲於丁糧耗加三分。有司皆懾服,唯唯。獨鵬年(江寧知府陳鵬年)不服,否否。總督怏怏,議雖寢,則欲抉去鵬年矣。 無何,車駕由龍潭幸江寧,行宮草創,(按此指龍潭之行宮)欲抉去之者因以是激上怒。 時故庶人(按此即康熙帝的太子胤礽,至四十七年被廢)從幸,更怒,欲殺鵬年。車駕至江寧,駐蹕織造府。一日,織造幼子嬉而過於庭,上以其無知也,曰:“儿知江寧有好官乎?”曰:“知有陳鵬年。”時有致政大學士張英來朝,上……使人問鵬年,英稱其賢。而英則庶人之所傅,上乃謂庶人曰,“爾師傅賢之,如何殺之?”庶人猶欲殺之。 織造曹寅免冠叩頭,為鵬年請。當是時,蘇州織造李某伏寅後,為寅■(■字不見於字書,似有兒女親家的意思),見寅血被額,恐觸上怒,陰曳其衣,警之。寅怒而顧之曰,“云何也?” 复叩頭,階有聲,竟得請。出,巡撫宋犖逆之曰,“君不愧朱雲折檻矣!” 又我的朋友顧頡剛在《江南通志》裡查出江寧織造的職官如下表: 康熙二年至二十三年曹璽 康熙二十三年至三十一年桑格 康熙三十一年至五十二年曹寅 康熙五十二年至五十四年曹顒 康熙五十四年至雍正六年曹頫 雍正六年以後隋赫德 又蘇州織造的職官如下表: 康熙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曹寅 康熙三十二年至六十一年李煦 這兩表的重要,我們可以分開來說:(1)曹璽,字完璧,是曹寅的父親。頡剛引《上元江寧兩縣志》道:“織局繁劇,璽至,積弊一清。陛見,陳江南吏治極詳,賜蟒服,加一品,御書'敬慎'扁額。卒於位。子寅。” (2)因此可知曹寅當康熙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時,做蘇州織造;三十一年至三十二年,他兼任江寧織造;三十二年以後,他專任江寧織造二十年。 (3)康熙帝六次南巡的年代,可與上兩表參看: 康熙二三一次南巡曹璽為蘇州織造 二八二次南巡 三八三次南巡曹寅為江寧織造 四二四次南巡同上 四四五次南巡同上 四六六次南巡同上 (4)頡剛又考得“康熙南巡,除第一次到南京駐蹕將軍署外,餘五次均把織造署當行宮”。這五次之中,曹寅當了四次接駕的差。又《振綺堂叢書》內有《聖駕五幸江南恭錄》一卷,記康熙四十四年的第五次南巡,寫曹寅既在南京接駕,又以巡鹽御史的資格趕到揚州接駕;又記曹寅進貢的禮物及康熙帝回鑾時賞他通政使司通政使的事,甚詳細,可以參看。 (5)曹顒與曹頫都是曹寅的兒子。曹寅的《楝亭詩鈔》別集有郭振基序,內說“侍公函丈有年,今公子繼任織部,又辱世講”。是曹顒之為曹寅兒子,已無可疑。曹頫大概是曹顒的兄弟。 (說詳下) 又《四庫全書提要》譜錄類食譜之屬存目裡有一條說:《居常飲饌錄》一卷。 (編修程晉芳家藏本)國朝曹寅撰。寅字子清,號楝亭,鑲藍旗漢軍。康熙中,巡視兩淮鹽政,加通政司銜。是編以前代所傳飲膳之法彙成一編:一曰,宋王灼《糖霜譜》;二三曰,宋東溪遁叟《粥品》及《粉面品》;四曰,元倪瓚《泉史》;五曰,元海濱逸叟《制脯鮓法》;六曰,明王叔承《釀錄》;七曰,明釋智舷《茗箋》;八九曰,明灌畦老叟《蔬香譜》,及《制蔬品法》。中間《糖霜譜》,寅已刻入所輯《楝亭十種》;其他亦頗散見於《說郛》諸書云。 又《提要》別集類存目裡有一條:《楝亭詩鈔》五卷,附《詞鈔》一卷。 (江蘇巡撫採進本)國朝曹寅撰。寅有《居常飲饌錄》,已著錄。其詩一刻於揚州,計盈千首;再刻於儀征,則寅自汰其舊刻,而吳尚中開雕於柬園者。此本即儀征刻也。其詩出入於白居易蘇軾之間。 《提要》說曹家是鑲藍旗人,這是錯的。 《八旗氏族通譜》有曹錫遠一系,說他家是正白旗人,當據以改正。但我們因《四庫提要》提起曹寅的詩集,故後來居然尋著他的全集,計《楝亭詩鈔》八卷,《文鈔》一卷,《詞鈔》一卷,《詩別集》四卷,《詞別集》一卷(天津公園圖書館藏)。從他的集子裡,我們得知他生於順治十五年戊戌(1658)九月七日,他死時大概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的下半年,那時他五十五歲。他的詩頗有好的,在八旗的詩人之中,他自然要算一個大家了。 (他的詩在鐵保輯的《八旗人詩鈔》——改名《熙朝雅頌集》——裡,佔一全卷的地位)當時的文學大家,如朱彝尊、姜宸英等,都為《楝亭詩鈔》作序。 以上關於曹寅的事實,總結起來,可以得幾個結論:(1)曹寅是八旗的世家,幾代都在江南做官。他的父親曹璽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寧織造;曹寅自己做了四年的蘇州織造,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寧織造,同時又兼做了四次的兩淮巡鹽御史。他死後,他的兒子曹顒接著做了三年的江寧織造,他的兒子曹頫接下去做了十三年的江寧織造。他家祖孫三代四個人總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寧織造。這個織造真成了他家的“世職”了。 (2)當康熙帝南巡時,他家曾辦過四次以上的接駕的差。 (3)曹寅會寫字,會做詩詞,有詩詞集行世;他在揚州曾管領《全唐詩》的刻印,揚州的詩局歸他管理甚久;他自己又刻有二十幾種精刻的書(除上舉各書外,尚有《周易本義》、《施愚山集》等;朱彝尊的《曝書亭集》也是曹寅捐資倡刻的,刻未完而死)他家中藏書極多,精本有三千二百八十七種之多(見他的《楝亭書目》,京師圖書館有鈔本)可見他的家庭富有文學美術的環境。 (4)他生於順治十五年,死於康熙五十一年(1658—1712)。 以上是曹寅的略傳與他的家世。曹寅究竟是曹雪芹的什麼人呢?袁枚在《隨園詩話》裡說曹雪芹是曹寅的兒子。這一百多年以來,大家多相信這話,連我在這篇《考證》的初稿裡也信了這話。現在我們知道曹雪芹不是曹寅的兒子,乃是他的孫子。最初改正這個大錯的是楊鍾羲先生。楊先生編有《八旗文經》六十卷,又著有《雪橋詩話》三編,是一個最熟悉八旗文獻掌故的人。他在《雪橋詩話》續集卷六,頁二三,說:敬亭(清宗室敦誠字敬亭)……嘗為《琵琶亭傳奇》一折,曹雪芹(霑)題句有云:“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雪芹為楝亭通政孫,平生為詩,大概如此,竟坎坷以終。 敬亭挽雪芹詩有“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之句。 這一條使我們知道三個要點: (一)曹雪芹名霑。 (二)曹雪芹不是曹寅的兒子,是他的孫子。 (《中國人名大辭典》頁990 作“名霑,寅子。”似是根據《雪橋詩話》而誤改其一部分) (三)清宗室敦誠的詩文集內必有關於曹雪芹的材料。 敦誠字敬亭,別號松堂,英王之裔。他的軼事也散見《雪橋詩話》初二集中。他有《四松堂集》詩二卷,文二卷,《鷦鷯軒筆麈》一卷。他的哥哥名敦敏,字子明,有《懋齋詩鈔》。我從此便到處訪求這兩個人的集子,不料到如今還不曾尋到手。我今年夏間到上海,寫信去問楊鍾羲先生,他回信說,曾有《四松堂集》,但辛亥亂後遺失了。我雖然很失望。但楊先生既然根據《四松堂集》說曹雪芹是曹寅之孫,這話自然萬無可疑。因為敦誠兄弟都是雪芹的好朋友,他們的證見自然是可信的。 我雖然未見敦誠兄弟的全集,但《八旗人詩鈔》(《熙朝雅頌集》)裡有他們兄弟的詩一卷。這一卷裡有關於曹雪芹的詩四首,我因為這種材料頗不易得,故把這四首全鈔於下: 贈曹雪芹敦敏 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壁,賣畫錢來付酒家。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殘夢憶繁華。新愁舊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 訪曹雪芹不值敦敏 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 佩刀質酒歌敦誠 秋曉遇雪芹於槐園,風雨淋涔,朝寒襲袂。時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餘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雪芹歡甚,作長歌以謝餘。餘亦作此答之。 我聞賀鑑湖,不惜金龜擲酒壚。又聞阮遙集,直卸金貂作鯨吸。嗟餘本非二子狂,腰間更無黃金璫。秋氣釀寒風雨惡,滿園榆柳飛蒼黃。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幹甕澀何可當!相逢況是淳于輩,一石差可溫枯腸。身外長物亦何有?鸞刀昨夜磨秋霜。且酤滿眼作軟飽,……令此肝肺生角芒。曹子大笑稱“快哉!”擊石作歌聲琅琅。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我有古劍尚在匣,一條秋水蒼波涼。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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