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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欏伽師資記》序

說儒 胡适 3648 2018-03-18
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九月八日,我在巴黎國立圖書館讀了敦煌寫本《楞伽師資記》,當時我就承認這是一篇重要的史料。不久我回到倫敦,又在大英博物院讀了一種別本。這兩種本子,我都託人影印帶回來了。五年以來,我時時想整理這書付印,始終不曾如願。今年朝鮮金九經先生借了我的巴黎、倫敦兩種寫本,校寫為定本,用活字印行。印成之後,金先生請我校勘了一遍,他又要我寫一篇序。我感謝金先生能做我所久想做的工作,就不敢辭謝他作序的請求了。 《楞伽師資記》的作者淨覺,倫敦本作東都沙門釋淨覺居太行山靈泉谷集巴黎本“谷”作“會”,又刪“集”字,就不可解了。 《全唐文》卷三二七有王維的《大安國寺放大德淨覺師塔銘卜篇,說:

禪師法名淨覺,俗姓韋氏,孝和皇帝庶人(韋後)之弟也。 …… 將議封拜,禪師……裂裳裹足以宵遁,……入太行山,削髮受具。 ……聞東京有蹈大師,乃脫履戶前,摳衣坐下。 ……大師委運,送廣化緣。 ……門人與宣父中分,原食與封君相比。 此文與《師資記》的自序相印證。原序說淨覺之師安州大和尚(即玄睛,王維文作庫大師), 大唐中宗孝和皇帝景龍二年,勃召入西京,便於東都廣開禪法。淨覺當眾歸依,一G承事。 王維碑文中記淨覺死於“某載月日”,但王維死在乾元二年(七五七),而淨覺歸依百睛在中宗是龍二年頃(七O八) ,我們可以推想淨覺死在開元天寶之間,約在西曆七四①左右。 此書著作的年代也不可考,但記中述神秀的門下普寂,敬賢,義福,惠福四個禪師,“宴坐名山,澄神逐谷”,可見作此記時,普寂等四人都生存。義福死在開元二十四年(七三六),普寂死在開元二十七年(七三九)。我們可以推想此記作於開元時,正當楞伽宗大師勢力最盛時。

楞伽宗托始於菩提達摩。達摩來自南印度,耐大乘人楞伽經》顧名思義正是南方經典,所以達摩教人只讀《楞伽卜經。慧可以下,承襲此風,就成為“楞加宗”,又稱為“南天竺一乘宗” , 此宗的歷史,有兩處重要的記載:其一部分在道直的《續高僧傳·習禪》項下《菩提達摩傳》及《僧可傳》;其又一部分理沒在《續高僧傳·感通》項下《法衝傳》內,依《達摩傳》及《僧可傳》,此宗的世系如下: 達——-一僧副 蔔一慧可——那禪師——慧滿 蔔一道育 蔔一林法師 撥-一向居士 肝一化公 蔔一廖公 —和禪師 慧滿死在貞觀十六年(六四二)以後,正和道宣同時,而道宣已說: 人世非遠,球已罕聞,微言不住,清德誰序?深可痛矣。

道宣的《續僧傳》自序中明說“始距梁之始運,終唐貞觀十有九年(六四五)”。但他後來陸續增添了不少的材料。法沖一傳就是他新添的材料。傳中說法衝顯慶年(六五六——六六O) 言旋東夏,至今教德(六六四——六六五),年七十九矣。 這已在《續僧傳》初稿成書之後二十年了。再過兩年(六六七),道宣自己也死了。法衝是道宣晚年垂死時候認得的,所以《法衝傳》中的材料都不曾整理,也不曾併入達摩、僧可兩傳。 《法衝傳》中說: 衝以《楞伽》奧典沉淪日久,所在追訪,無憚夷險。會可師後裔盛習此經”即依師學,屢擊大節,便捨徒眾,任沖轉教,即相續講三十餘遍。又遇可師親傳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講之,又得百遍。 其經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羅三藏翻,慧現法師筆受,故其文理克諧,行質相貫。專唯念慧,不在話言。於後達摩禪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現為宗。後行中原,慧可禪師創得綱紐。魏境文學多不齒之。領宗得意者時能啟悟。今以人代轉遠,紙浮後學,“可公別傳”略以詳之。今敘師承,以為承嗣,所學歷然有據:

一、達摩禪師後有慧可、慧育—人。 育師受道心行,口未曾說。 二、可禪師後:桑禪師,惠禪師,盛禪師,那老師,端禪師,長藏師,真法師,玉法師。 以上井口說玄理,不出文記。 三、可師後:善師(出抄四卷),豐禪師(出疏五卷),明禪師(出流五卷)胡明師(出疏五卷)。 四、遠承可師後:大聰師(出疏五卷),道前師(抄四卷),衝法師(疏五卷),岸法師(疏五卷),寵法師(流八卷),大明師(疏十卷)。 五、不承可師,自依《攝論儲:遷禪師(出疏四卷),尚德禪師(出《人楞伽疏》十卷)。 六、那老師後:寶禪師,惠禪師,曠法師,宏智師(名住京師西明,身亡法絕)。 七、明禪師後:伽法師,寶瑜師,寶迎師,道瑩師(並次第傳燈,於今揚化)。

衝公自從經術,專以《楞伽》名家,前後敷弘,將二百遍。須使為引,曾未涉文。 ……師學者苦請出義,……事不獲已,作疏五卷,題為私記,今盛行之。 法衝當高宗做德時年七十九,推上去,可以推算他生於陳末隋初,當隋文帝開皇六年(五八六)。 我們看了道宣兩次的記載,可以知道當七世紀後期(六六四——五)時,楞伽宗的勢力已很大了,《楞伽經》的疏和抄(抄也是疏的一種,往往比疏更繁密)已有十二家七十卷之多。我們又知道此宗已有“南天竺一乘宗”之名了。一乘之名是對於當日的大乘、小乘之爭的一種挑戰,這名目裡已含有革命的意義了。 《法衝傳》說: 弘福潤法師初來相識,曰,“何處老大德?”法衝答:“競州老小僧耳。”又問何為遠至,答曰:“間此少一乘,欲宣一乘教綱,波信地魚龍,放至。”

這是何等氣象! 但是到了七世紀的末年和八世紀的初年,——武后的晚年,——荊州玉泉寺的一個有名的和尚神秀禪師正受許多人的崇敬, 武后把他請入洛陽(七0一),往來兩京,人稱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神秀也自稱是楞伽宗的一派,但他自有他的傳授世系, 自稱出於額州東山的弘忍的門下,號為u東山法門”。他的世系表見於張說作的《大通禪師碑銘》,是這樣的: 達摩——慧可——僧桑——道信——弘忍——神秀 這表裡只有前三代是道宣最初所記的,黎以下的道信、弘忍都是道宣後來添補的了。 神秀做了六年(七①——七0六) 的國師,就使那冷落的楞伽宗成為天下最有名的正宗禪學。神秀死後,他的弟子普寂、義福、敬賢、惠福等繼續受政府的崇敬,普寂、義福的地位更高崇,尊榮不下於神秀。八世紀的前四十年真是楞伽宗'“勢焰黃天”的時代!

當時就有楞伽宗的和尚著作他們的宗門譜係了。淨覺的老師,安州壽山寺的玄皤,也是神秀的同門,著作了一部《楞伽人法志》,就是這些譜系中的一種。此書已不傳了,我們感謝淨覺在這《楞伽師資記》中保存了一篇《弘忍傳》及一篇《神秀傳》。玄睡的《弘忍傳》(本書頁八——八五)記弘忍死於高宗咸亨五年(六七四),臨死時說他的弟子之中,只有十人可傳他的教法。那十人是: 一、神秀 二、資州智說 三、白松山劉主簿 四、華州智藏 五、隨州玄約 六、嵩山老安七、潞州法如八、韶州惠能 九、揚州高麗僧智德 十。越州義方 此外自然是受付託的玄踐自己了。 這是最重要的記載,因為在這十一位弟子裡面,我們已見著智說和惠能的名字了。智說是淨眾寺和保唐寺兩大派的開山祖師,又是馬祖的遠祖。惠能是曹溪南宗的開山祖師,將來他的門下就成了楞徹宗的革命領袖。這時候淨眾,保唐,曹溪三派都不曾大露頭角,玄股的記載應該是可信任的。關於弘忍的事蹟與弟子錄,玄瞌的短傳要算是最古的史料,所以最可信。玄股在神秀傳中說他“不出文記”。淨覺也說弘忍“不出文記”,又說:

在人間有傾法》一本雲是思禪師說者,謬言也。 這都是考訂彈宗史料的重要證據。 淨覺此書,是繼續玄股的《楞伽人法志》而作的。玄項的弘忍、神秀兩傳都很謹嚴,他的全書體例雖已不可考,然而我們從這兩傳推想,可以想見玄股的書必是根據於比較可信的史料,編成了一部簡明的楞枷宗史。但淨覺似乎不滿意於他的老師的謹嚴的歷史方法,所以他重編了這部《師資記》。 《師資》(源出於《老子住十七章)只是師和弟子。淨覺這部書有兩項特點: 第一,他在當時公認的六代世系之上,加上了那位翻譯《楞伽經消求那跋陀羅,尊為第一代。這一來,就開了後代捏造達摩以上的世系的惡風氣了。 第二,他有“述學”的野心,於是他在每一代祖師的傳記之後,各造出了很長的語錄。這一來,又開了後世捏造語錄和話頭公案的惡風氣了。

他所記各人的學說,最謹嚴的是達摩的四行,全都是根據於道宣的《續僧傳》的。他說: 此四行是達摩禪師親說,餘則弟子曇林記師言行,集成一卷,名之為《達摩論》也。菩提師又為坐禪眾奔《楞伽》要義一卷,有十二三紙,亦名《達摩論他,此兩本論文,文理圓滿,天下流通,自外更有人偽造粒摩論匯券,文繁理散,不堪行用。 這總算是很謹嚴的史家態度。 但他記的求那跋陀羅的語錄是可信的嗎?惠可的語錄可信嗎?道信的長篇語錄可信嗎?這都是很可疑問的了。最奇怪的是菜禪師傳下既說他“蕭然淨坐,不出文記”了,後面又附上幾段有韻的《詳玄賦》,連注文全抄上去。這樣不倫不類的編纂法,真使我們失望了。 淨覺此書究竟是八世紀前期的一部楞伽宗小史。其中雖有很可疑的材料,但他使我們知道八世紀前期已有這種材料,這就是他的大功勞了。即如道信傳中的語錄固然大可懷疑,但我們若把這些語錄當作八世紀前半的人編造的禪家思想,這就是重要史料了。況且他使我們知道當八世紀前半已有了三種《達摩論》;已有了道信的《菩薩戒法》,及《制人道安。已要方便法門》;已有了忍禪師的《禪法》一本。在消極的方面,他的記載使我們知道那時候還沒有《信已銘人還沒有《北宗五方便法門》。這都是我們應該感謝淨覺這部書的。

民國二十年十一月十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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