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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評論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3

說儒 胡适 8006 2018-03-18
五 最後, 我要討論顧頜剛先生的《從(呂氏春秋) 推測(老子>之成書年代》(《史學年報》四,頁一三——四六)的考據方法。此文的一部分,我在上節已討論過了。 現在我要討論的是他用《呂氏春秋》 引書的“例”來證明呂不韋著書時《老子》還不曾成書。 顧先生此文的主要論證是這樣的: 第一,《呂氏春秋》所引的書是不憚舉出它的名目的。所以書中引的《詩》和甚多,《易》也有,《孝經》也有,《商箴》《週箴》也有,皆列舉其書名。又神農、 黃帝的話, 孔子、墨子的話,……亦皆列舉其人名。 ”這是顧先生說的《呂書》“引書例”。 第二,然而“《呂氏春秋》的作者用了《老子》的文詞和大義這等多,簡直把五千言的三分之二都吸收進去了,但始終不曾吐出這是取材於《老子》的。”

因此顧先生下了一個假設:“在《呂氏春秋》著作的時代,還沒有個本《老子》存在。” 我對於顧先生的這種考據方法,不能不表示很深的懷疑。我現在把我的懷疑寫出來供他考慮。 第一,替古人的著作做“凡例”,那是很危險的事業,我想是勞而無功的工作。古人引書,因為沒有印本書,沒有現代人檢查的便利;又因為沒有後世學者謹嚴的訓練,錯落幾個字不算什麼大罪過,不舉出書名和作者也不算什麼大罪過,所以沒有什麼引書的律例可說。如孟子引孔子的話,其與可以相對勘的幾條之中,有絕對道嚴不異一字的(如卷三,“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有稍稍不同的(如卷五“大哉堯之為君”一章),有自由更動了的(如卷五“君幕聽於家宰” 一章,又卷六'陽貨欲見孔子”一章,又卷十四“孔子在陳”一章),也有明明記憶錯誤的(如卷三“夫子聖矣乎” 一段,對話的M論語》作公西華,《孟子》作子貢,文字也稍不同。又如卷〔'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桃劇作孔子告樊遲的話,而《孟子》作曾子說的話人我們若論作孟子引書凡例,將從何處作起?

即以《呂氏春秋》引用《孝經》的兩處來看,就有絕對不同的義例: 一、《察微》篇(卷十六) 雅經》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寧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以孝經儲煥章》) 二、《孝行覽》(卷十四) 故愛其親不敢惡人,故其親不敢慢人。愛散盡於事親,光耀加於百姓,究於四海。此天子之孝也。 (《孝經·天於章》) 前者明舉“樣經》日”,而後者不明說是引《孝經》,《呂氏春秋》的“引書例”究竟在哪裡? 第二,顧先生說《呂氏春秋》“簡直把儲子》五千言的三分之二都吸收進去了”,這是駭人聽聞的控訴!我也曾熟讀五千言,但我讀《呂氏春秋》時,從不感覺“到處碰見”儲子》。所以我們不能不檢查顧先生引用的材料是不是真贓實據。

顧先生引了五十三條《呂氏春秋》,其中共分幾等: (甲)他認為與《老子》書“同”的,十五條。 (乙)他認為與《老子》書“義合”的或“意義差同”的,三十五條。 (丙)他認為與《老子》書“甚相似”的,二條。 (丁)他認為與《老子》書“相近”的,一條。 最可怪的是那絕大多數的乙項“義合”三十五條。 “義合”只是意義相合,或相近。試舉幾個例;一艄老》)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 (四八) (《呂》)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 (《精諭》) 二、(《老》)不自見故明(二二)。自見者不明。 (二四) (《呂》)去聽無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以任數》) 三、(《老》)重為輕根。 ……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

(二六) 以《呂》)以重使輕,從。以《慎勢》) 這種斷章取義的辦法,在一部一百六十篇的大著作裡,挑出這種零碎句子,指出某句與某書“義合”,已經是犯了“有意週內”的毛病了。如第三例,原文為放以大畜小,吉;以小畜大,滅。以重使輕,從;以輕便重,兇O試讀全第(《棋勢》篇),乃是說,“欲定一世,安黔首之命,其勢不厭尊,其實不厭多。”國愈大,勢愈尊,實力愈多,然後成大業愈易。所以勝費小國不如鄒魯,鄒各不如宋鄭,來鄭不如齊楚。 “所用彌大,所欲彌易。”此篇的根本觀念,和《老子》書中的“小國寡民”的理想可說是絕對相反。顧先生豈不能明白此篇的用意?不幸他被成見所蔽,不顧全篇的“義反”,只尋求五個字的“義合”,所以成了“斷章取義” 了!他若平心細讀全篇,就可以知道“以重使輕,從”一句和《老子》的“重為輕根,靜為躁君”一章決無一點“義合”之處了。

其他三十多條'又合”,絕大多數是這樣的斷章取義,強力牽合。用這種牽合之法,在那一百六十篇的《呂氏春秋》之內,我們無論要牽合何人何書,都可以尋出五六十條“義合”的句子。因為《呂氏春秋》本是一部集合各派思想的雜家之言。無論是莊子,苟子,墨子,慎到,韓非(是的,甚至於韓非!)都可以在這裡面尋求“義合”之句。即如上文所舉第一例的兩句話,上句“至言去言”何妨說是“義合”於批語》的“予欲無言”一章?下句“至為無為”何妨說是“義合”於優語》的“無為而治”一章? 所以我說,“義合”的三十多條,都不夠證明什麼,都不夠用作證據。至多只可說有幾條的單辭隻字近於今本《老子》而已。 再看看顧先生所謂“同”或“甚相似”的十幾條。這裡有三條確可以說是“同” 於《老子》的。這三條是:

四、大智不形,大器晚成,大音希聲。 (《呂·樂成》篇) 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老》四一章) 五、故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稻之所伏。聖人所獨見,眾人焉知其極? (《呂·制樂》篇)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 (《老》五八章) 六、故曰,不出戶而知天下,不窺於確而知天道。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以呂·君守》篇) 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其索之彌遠者其推之彌疏,其求之彌強者失之彌遠。 (《呂·論人》篇) 不出於戶而天下治者,其惟知反於已身者平? (《呂·先己》篇)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確,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老》四七章) 除了這三條之外,沒有一條可說是“同”於《老子》的了。試再舉幾條顧先生所謂“同”於《老子》的例子來看看:

七、道也者,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不可為狀。有知不見之見,不聞之聞,無狀之狀者,則幾於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謂之太一。 (《呂·大樂》篇)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日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信,故混而為一。其上不敢,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民是為憾恍·,…代老件四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遭,強為之名日大。 (《老》二五章)八、天地大矣,生而弟子,成而弗有,萬物皆被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 (《呂·貴公》篇)全平萬物而不宰,澤被天下而莫知其所由始。以呂·審分》篇)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 (《老件二章)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待,長而不率。 (《老》十章)

大道把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代老》三四章)九、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於它物平?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 (《呂·貴生》篇) 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老》十三章)(適按,《老子》此章以有身為大患,以無身為無患,與《貴生》篇義正相反。但《呂》書懷侵》篇也曾說:“天下輕於身,而士以身為人。以身為人者如此其重也!”必須有此一轉語,《呂》書之意方可明了。) 這幾條至多只可以說是每條有幾個字眼頗像今本《老子》罷了。此外的十多條,是這樣的單辭隻字的近似,絕無一條可說是“同”於《老子》,或“甚相似”。如《行論》篇說:

詩曰,“將欲毀之,必重累之。將欲路之,必高舉之。”其此之謂乎? 顧先生說,“這兩句詩實在和《老子》三十六章太吻合了。”《老子》三十六章說: 將欲激之, 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因興之。將欲奪(《韓非·喻老》篇作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 兩段文字中的動詞,沒有一個相同的,我們可以說是“吻合”嗎? 《呂》書明明引“詩曰”,高誘注也只說是“逸詩”,這本不成問題。頜剛說,若認為取自《老子》,那是犯了以後證前的成見。以史學年報》四,頁二三) 這是頜剛自己作繭自縛。從高誘以來,本無人'認為取自《老子y'的。 又如《呂氏春秋·任數》篇引申不害批評韓昭候的話:

何以知其聾?以其耳之聰也。何以知其盲?以其目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以其言之當也。 這是當時論虛君政治的普通主張,教人主不要信任一己的小聰明。此篇的前一篇以君守》)也有同樣的語句: 故有以知君之狂也,以其言之當也。有以知君之惑也,以其言之得也。君也者,以無當為當,以無得為得者也。故善為君者無識,其次無事。有識則有不備矣。有事則有不恢矣。 若以《呂》書引申不害為可信,我們至多可以說:《君守》篇的一段是用《任數》篇申不害的話,而稍稍變動其文字,引伸其意義。然而頜剛說: 這一個腔調與《老子計二章所云“五色令人目育,五音令人耳聾,五昧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C發狂”甚相似。 這幾段文字哪有一點相似?難道黨老子衝中有了目盲耳聾,別人就不會再說目盲耳聾了嗎?說了目盲耳聾,就成了《老子》腔調了嗎? 這樣看來,額則說的《老子》五千言有三分之二被吸收在《呂氏春秋》裡,是不能成立的。依我的檢查,《呂氏春秋》的語句只有三條可算是與《老子師相同的(“大器晚成”條,“禍兮福之所倚”條太君守》篇“不出戶而知天下”條);此外那四十多條,至多不過有一兩個字眼的相同,都沒有用作證據的價值。 第三,我們要問:《呂氏春秋》裡有這三條與《老子》很相同的文字,還偶有一些很像套用《老子》字眼的語句,但都沒有明說是引用《老子》——從這一點上,我們能得到何種結論嗎? 我的答案是: (一)《呂氏春秋》既沒有什麼“引書例”,那三條與今本《老子》很相合的文字,又都是有韻之文,又都有排比的節奏,最容易記憶,著書的人隨筆引用記憶的句子,不列舉出處,這一點本不足引起什麼疑問,至少不夠引我們到“那時還沒有今本《老子》的結論。因為我們必須先證明“那時確沒有今本《老子》”,然後可以證明“《呂氏春秋》中的那三段文字確不是引用《老子》”。不然,那就又成了“丐辭”了。 (二)至於那些偶有二句半句或一兩個字眼近似《老子》的文字,更不夠證明什麼了。頜剛自己也曾指出《淮南子》的《原道訓》“把《老子》的文辭,成語,和主義融化在作者自己的文章之中,而不一稱'老子曰'。然而他寫到後來,吐出一句'故老胭之言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出於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以史學年報》四,頁十六),頜剛何不試想,假使《原道》一篇的前段每用一句《老子》 都得加“老子曰” ,那還成文章嗎?我們試舉上文所引《呂氏春秋》的第八例來看看: 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萬物皆被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 假定這種裡面真是套了《老子》的'上而不有,為而不待”,請問:如果此文的作者要想標明來歷,他應該如何標明?他有什麼法子可以這樣標明?頜剛所舉的五十條例子, 所謂“同” ,所謂“談合”,所謂“甚相似”,至多不過是這樣把《老科的單辭隻字“融化在作者自己的文章之中”,在行文的需要上,決沒有逐字逐句標明“老於日”的道理,也決沒有逐字逐句標明來歷的方法。所以我說,這些例子都不夠證明什麼。如果他們能證明什麼,至多只能夠暗示他們會用了《老子》的單辭隻字,或套用了《老子》的腔調而已。李俊佳句往往似陰理,他雖不明說陰鎮,然而我們決不能因此證明陰罌生在李白之後。 顧先生此文的後半,泛論戰國後期的思想史,他的方法完全是先構成一乍'時代意識”,然後用這“時代意識”來證明《老子》的晚出。這種方法的危險,我在前面第(三)(四)兩節已討論過了。 八八我已說過,我不反對把《老子》移後,也不反對其他懷疑《老子》之說。但我總覺得這些懷疑的學者都不曾舉出充分的證據。我這篇文字只是討論他們的證據的價值,並且評論他們的方法的危險性。中古基督教會的神學者,每立一論,必須另請一人提出駁論,要使所立之論因反駁而更完備。這個反駁的人就P4做一魔的辯護士” (Advocatusdiahai)。我今天的責任就是要給我所最敬愛的幾個學者做一個“魔的辯護士”。魔高一尺,希望道高一文。我攻擊他們的方法,是希望他們的方法更精密;我批評他們的證據,是希望他們提出更有力的證據來。 至於我自己對刊老子產代問題的主張,我今天不能細說了。我只能說:我至今還不曾尋得老子這個人或《老子》這部書有必須移到戰國或戰國後期的充分證據。在尋得這種證據之前,我們只能延長偵查的時期,展緩判決的日子。 懷疑的態度是值得提倡的。 但在證據不充分時肯展緩判斷(SuspensionOfjudgelnnt)的氣度是更值得提倡的。 一九三三年元旦改稿附錄一:與錢穆先生論《老子們題書(胡。)賓四先生: 去年讀先生的《向歐父子年譜》,十分佩服。今年在《燕京學報》第七期上讀先生的舊作《關於老子成書年代之一種考察》,我覺得遠不如《向欲譜》的謹嚴。其中根本立場甚難成立。我想略貢獻一點意見,請先生指教。 此文的根本立場是“思想上的線索”。但思想線索實不易言。希臘思想已發達到很“深遠”的境界了,而歐洲中古時代忽然陷入很粗淺的神學,至近千年之久。後世學者豈可據此便說希臘之深遠思想不當在中古之前嗎?又如佛教之哲學已到很“深遠”的境界,而大乘末流淪為最下流的密宗,此又是最明顯之例。試即先生所舉各例,略說一二事。如雲: “說卦”“帝出於震”之說,……其思想之規模,條理,及組織,盛大精密,皆則老子》,故謂其書出《老子》後,賴老子》語也。以下推斷率倣此。 然先生已明明承認“大宗師”已有道先天地而生的主張了。 '妨此推斷”月不可說'真書出《老子》後,襲《老子》語也”呢? 又如先生說: 以思想發展之進程言,則孔墨當在前,老莊當在後。否則老已先發道為帝先之論,孔墨不應重為天命矢誌之說。何者?思想上之線索不如此也。 依此推斷,老莊出世之後,便不應有人重為天命天誌之說了嗎?難道二千年中之天命天誌之說,自董仲舒、班彪以下,都應該排在老莊以前嗎? 這樣的推斷,何異於說“幾千年來,人皆說老在莊前,錢穆先生不應說老在莊後,何者?思想上之線索不如此也?” 先生對於古代思想的幾個重要觀念,不曾弄明白,故此文頗多牽強之論。如天命與天志當分別而論。天志是墨教的信條,故墨家非命;命是自然主義的說法,與尊天明鬼的宗教不能並存。 (後世始有“司令'之說,把“命”也做了天鬼可支配的東西。) 當時思想的分野:老子倡出道為天地先之論,建立自然的宇宙觀,動搖一切傳統的宗教信仰,故當列為左派。孔子是左傾的中派,一面信“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自然無為的宇宙論,又主'有疑”的態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皆是左傾的表示;一面又要“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則仍是中派。孔孟的“天”與“命”,皆近於自然主義;“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皆近於老莊。此孔孟老莊所同,而尊天事鬼的宗教所不容。墨家起來擁護那已動搖的民間宗教,稍稍加以刷新,輸入一點新的意義,以天志為兼愛,明天皇為實有,而對於左派中派所共信的命定論極力攻擊。這是極右的一派。 思想的線索必不可離開思想的分野。凡後世的思想線索的交互錯綜,都由於這左、中、右,三線的互為影響。苟卿號稱儒家,而其《無論》乃是最健全的自然主義。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其《大宗師》一篇已是純粹宗教家的哀音,已走到極右的路上去了。 《老子》書中論“道”,尚有“各不知其名,字之日道,強為之名日大”的話,是其書早出最強有力之證。這明明說他初得著這個偉大的見解,而沒有相當的名字,只好勉強叫他做一種歷程,——道——或形容地叫做“大”。 這個觀念本不易得多數人的了解,故直到戰國晚期才成為思想界一部分人的中心見解。但到此時期,——如書中,——這種見解已成為一個武斷的原則,不是那“強為之名”的假設了。 我並不否認“《老子》晚出”之論的可能性。但我始終覺得梁任公、馮芝生與先生請人之論證無一可使我心服。若有充分的證據使我心服,我決不堅持《老子》早出之說。 匆匆草此,深盼指教。 胡適二十.三.十七 附錄二:致馮友蘭先生書(胡適)芝生吾兄: 承你寄贈忡國哲學史講義,多講多講。連日頗忙,不及細讀,稍稍翻閱,已可見你功力之勤,我看了很高興。將來如有所見,當寫出奉告,以酬遠道寄贈的厚意。 今日仍見一點,不敢不說。你把《老子》歸到戰國對的作品,自有見地;然講義中所舉三項證據,則殊不足推翻舊說。第一,“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之事”,此通則有何根據?當孔子生三歲時,叔孫豹已有三不朽之論,其中“立言”已為三不朽之一了。他並且明說“魯有先大夫回臧文仲,既沒,其言立。”(適按,文件死在文公十年〔六一七〕。叔孫豹說此話在襄公二十四年〔五四九〕。《釋文風:今俗本皆作“其言立於世”。檢元熙以前本,則無“於世”二字。)難道其時的立言者都是口說傳授嗎?孔子自己所引,如周任之類,難道都是口說而已?至於鄧析之書,雖不是今之傳本,豈非私人所作?故我以為這一說殊不足用作根據。 第二,“《老子》非問答體,故應在《孟子》後。'鞏說更不能成立。豈一切非問答體之書,皆應在《孟子》之後嗎?《孟子》以前的《墨子》等書豈皆是後人假託的?況且“非問答體之書應在問答體之書之後”一個通則又有什麼根據?以我所知,則世界文學史上均無此通則。《老子》之書韻語居多,若依韻語出現於散文之前一個世界通則言之,則《老子》正應在之前。《論語·擅引一類魯國文學始開純粹散文的風氣, 故可說純散文起於魯文學, 可也;說其前不應有《老子》式的過渡文體,則不可也。 第三,“《老子》之文為簡明之'經'體,可見其為戰國時之作品。”此條更不可解。什麼樣子的文字才是簡明之“經”體?是不是格言式的文體?孔子自己的話是不是往往如此?翻開一看,其問答之外,是否章章如此? 。 “巧言,令色,鮮矣仁”“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行夏之時,乘殷之格,服週之冕”……這是不是“簡明之'經'體戶懷疑《老科,我不敢反對;但你所舉的三項,無一能使我心服,故不敢不為它一辯。推翻一個學術史上的重要人,似不是小事,不可不提出較有根據的理由。 任公先生所舉證據,張始蘇兄曾有駁文,今不復能記憶了。今就我自己所能見到之處,略說於此。任公共舉六項: 一矛L子十三代孫能同老子的八代孫同時。此一點任公自己對我說,他梁家便有此事,放他是大房,與最小房的人相差五六輩。我自己也是大房,我們族裡的排行是“天德錫份祥,洪恩育善良”十字,我是“洪”字輩,少時常同“天”字輩人同時;今日我的一支已有“善'字輩了,而別的一支還只到“祥”字輩。這是假定《史記》所記世係可信。何況此兩個世係都大可疑呢? 二、孔子何以不稱道老子?我已指出“以德報怨”一章是批評老子。此外“無為而治”之說也似是老子的影響。 三/曾子問》記老子的話與《老子》五千言精神相反。這是絕不了解老子的話。老子主張不爭,主張柔道,正是拘謹的人。 四、《史記》的神話本可不論,我們本不根據《史記》。 五、老子有許多話太激烈了,不像春秋時人說的。試問鄧析是不是春秋時人?做那《伐植朋碩鼠》的詩人又是什麼時代人? 六、老子所用'猴王”“王公”“王侯”“萬乘之君”“取天下”等字樣,不是春秋時人所有。他不記得了嗎?“蠱”上九有“不事王侯”。“坎'努辭有“王公設險”,“離”象辭有“離三公也”。孔子可以說“千乘之國”,而不許老子說“萬乘之君”,豈不奇怪?至於“偏將軍”等官名,也不足據。 《漢書· 郊把志》不說“社主,故週之右將軍'鳩? 以上所說,不過略舉一二事,說明我此時還不曾看見有把《老子》挪後的充分理由。 至於你說,道家後起,故能採各家之長。此言甚是。但“道家”乃是秦以後的名詞,司馬談所指乃是那集眾家之長的道家。老子、莊子的時代並無人稱他們為道家。故此言雖是,卻不足推翻《老子》之早出。 以上所寫,匆匆達意而已,不能詳盡,甚望指正。 近日寫忡古哲學史》,已有一部分脫稿,擬先付油印,分送朋友指正。寫印成時,當寄一份請教。 胡適十九·三·二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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