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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松露生涯

重返普羅旺斯 彼得·梅尔 8733 2018-03-18
黑色松露有著它自己的獨立的意志,它們願意長在哪兒就長在哪兒,絕不會根據人的意願而改變。人們能做的只能是努力創造適合它生長的環境,剩下的就是祈禱好運,等個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 松露人生(1) 如果去沃克呂茲遊覽,你會經常看到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田地,其間用一行行橡樹隔開,旁邊還會立著一塊醒目的黑黃兩色警告牌,儼然是守衛者的樣子,上面寫著“禁止進入,否則嚴懲。”同時提醒人們關注法國刑法第388條和第444條。對可能的懲罰我不太了解。或許是鐐銬加身囚禁海島,或許巨額罰款後監押在某個減肥中心?我不禁頓生寒意。 雖然我對於這些警告不敢怠慢,但並不是人人都像我這般自律。警告牌屢屢被盜、損壞或成為打獵者的標靶。按理說,對於那些無視警告的擅入者應該予以懲罰。這些地都是松露田。如上帝開恩——天氣、還有那些神秘莫測的土壤和孢子配合,這些地就成為或將要成為寶地。因為在它們的下面幾厘米深的地方蘊藏著寶藏——松露。

前不久,我們有幸到位於松露田邊的一處農舍小住。那塊地可真稱得上是松露田的祖宗了,全部面積足有一百多英畝。它是人類決心要獲取那珍貴而神奇的黑色松露的最好證明,從而給我留下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這些“神聖的結塊”會令多少美食家們慷慨解囊,來滿足他們多年的夙願。 土地的主人瑪策爾蒂和伯納德對我們進行了熱情友好的接待,並給我們講述了這塊土地的歷史。 很多年前,這裡還是一片荒野,伯納德的父親看出了它的潛力並買下了它。伯納德的父親是一位眼光深遠且極具耐心的人。他時刻準備著,等待他的松露的出現。他肯定也是個通達樂觀的人,因為黑色松露有著它自己的獨立的意志,它們願意長在哪兒就長在哪兒,絕不會根據人的意願而改變。人們能做的只能是努力創造適合它生長的環境,剩下的就是祈禱好運,等個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

地買下來之後,兩萬五千株松露橡樹苗在被灌溉過的坡地上紮下了根,另外還鋪設了長達幾公里的管道。人人都認為這是一筆巨大的投資,儘管當時的當地人對這項投資不乏貶損。誰聽說過松露橡樹還需要澆水啊,你以為它們是天竺葵?這不是拿錢往水里扔嗎?他肯定會後悔的——他們笑著說。 其實,伯納德的父親對如何培育松露橡樹早有了深入研究,他知道在夏季烈日的暴晒下,樹需要補充水分。他要盡可能地減少對運氣和大自然的依賴,所以他鋪設了管道以預防干旱。每到干旱的年頭,八月的暴雨未如期而至時,他的樹照樣能有水灌溉。當冬季尾隨乾旱來臨,別人挖開土地一無所獲時,他的地裡卻長出了松露。當地人笑不出來了。在對他獻以虛偽的恭維的同時,有些人卻開始了偷盜。

要確保這樣一大片土地不受偷盜之苦是很困難的。而最讓他們感到難以應付的是松露盜賊們總是晝伏夜出。他們的狗訓練有素,能追尋到松露的香味,所以根本不用看,狗鼻子會把他們帶到想去的地方。夜晚偷盜行動如果被發現時,盜賊們就會拋出一個傳統的藉口,“我正遛狗呢”。凌晨兩點鐘遛狗,真是挺新鮮的,但終究沒有現場捉拿住盜賊。有時你能聽到他們的動靜,或隱約看到他們的影子,可就是逮不住,有什麼辦法呢? 伯納德的父親絞盡腦汁想盡了辦法。以法律和罰款來警告,沒用;設值班巡夜人員,但確實又看不過來;養一些鵝作為活動報警系統,可效率實在很低(有些鵝根本活不了幾天,往往被捎帶手地給偷走了,因為它們既方便宰殺又味道鮮美)。繼鵝報警系統嘗試失敗後,又架起了座一人多高的鐵絲網,然而竊賊們又及時地配備了鋼絲鉗。

最後,四條警犬被安置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和工作。它們個個都是“彪形大漢”,身材和德國的牧羊犬不相上下,行動迅速,能以極快的速度穿越曠野。白天它們被安排在狗窩裡休息,夜晚被允許出來在田野上行動。這些狗都受了專門訓練,不攻擊竊賊只拿他們的狗開刀。 這個辦法終於發揮了作用。面對撤退還是死亡這兩種選擇,竊賊的狗就像是猛地想起別處還有重要任務似的,迅速逃之夭夭。少了狗的引導,竊賊就徹底沒戲唱了。就是讓他在地裡刨上一夜,除了弄一手泥巴外不會有什麼所獲,所以,還不如趕早回家呢。 收穫季節剛開始的一個下午,我們就被所見到的情景所折服。一條好的松露狗真如同是存在銀行里的鈔票。那是一條毛色灰暗的雜種狗,和其他優良的松露狗一樣,腿很短,也非常敬業。我們跟在後面,它緩慢地穿過樹林,頭貼近地面,鼻子微微翹起,尾巴不停地搖擺著。它一次次停下來,驚喜地用爪子輕扒地面,那下面就準能找到松露,從未失誤過。人們用桃型鏟小心翼翼地挖出松露,這時它就用鼻子去聞主人的衣袋要求獎賞——一小片格律耶爾乾酪。

松露收穫季節從下頭一場霜開始,一直到最後一場霜降結束。在此期間,瑪策爾蒂的廚房和伯納德的農舍裡總是瀰漫著令人陶醉的香味。松露的香味醇厚而濃烈,只要你走過門前就能聞到。如果趕得時機好,屋內的主人會邀請你品嚐他獨有的風味菜:整齊的黃油片和切得薄薄的鮮松露片同時附在烤好的麵包片上,有米粒和淺灰色海鹽點綴其上,當然還要配一兩杯紅葡萄酒。再沒有什麼比這些美味更能吸引你坐下來大快朵頤的了。 在這個季節裡,到了周末,你就會在廚房的一角看到幾個大籃子,裡面的東西都用濕亞麻布蓋著。那便是過去七天中收穫的松露,正準備拿到卡龐特拉的周五早市上去出售。本周伯納德已交給了我一個重要的任務,我將正式成為松露押運員,也就是那些挎著大籃子的人之一。

我們七點種出發,摸著黑開車穿過了冬天丘陵上常見的羊毛狀浮雲。當我們開上通往卡龐特拉的公路時,已經是艷陽高照,身後的一片片白雲已變得零零落落,撒在像七月般蔚藍的天空中。周圍的一切好像都鍍上了一層亮光,預示著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冬日。 車內瀰漫著濃郁而誘人的氣息,只是略有些潮濕。我問伯納德為什麼要讓松露保持濕潤,他說這是為了防止可怕的蒸發。松露從地下被挖出後,就開始脫水,乾化,最糟糕的是開始變輕,有時甚至會輕去百分之十。松露是按重量計價的,那百分之十可是鈔票哇,用伯納德的話說,那麼多錢就這樣消失在空氣中了。 八點半,我們抵達了卡龐特拉,似乎沃克呂茲所有的松露愛好者們都來到了這裡,恐怕得有上百人。人群都聚集在亞里太得街區的一側,另一側卻空空蕩盪。從十一月到第二年三月,每週五上午都有集市,總部設在一個酒吧里,這或許正是大家所盼望的。早到的人們為驅逐清晨的寒氣,已用咖啡或某些更刺激的東西補充了能量,這時正準備離開酒吧,去外面的攤位上轉轉。伯納德也正想去他的攤位,我就拎著籃子緊隨其後,盡量表現出一副自然的樣子,就好像我已習慣了帶著上面蓋著濕布的“幾萬法郎”到處溜達。

卡龐特拉市場有很多趣事,市場交易不限於松露種植者,任何人只要手裡有一塊松露都可以去跟商販們碰碰運氣,有些商販是專為巴黎或佩里戈爾的客戶來採購的。當一個老頭神神秘秘地站起身,向一個正跟商販洽談的貨攤走去時,我便從一旁觀察。 老頭四下巡視一番後,從衣袋裡掏出了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來一看,原來是好大的一塊松露!他用手遮掩著給人看,是為了防止競爭者窺視,還是為了聚攏香味?我說不清楚。 “來,聞聞,”老頭說,“我在花園邊上發現的。” 商販伏在松露上聞了好一陣,然後看看老頭,露出一臉的懷疑。 “是呀,”他說,“在你遛狗的時候,是嗎?” 這時候,過來一位“憲兵”,他們的談判被迫暫停,“憲兵”慢慢悠悠地穿過人群走了過去,在攤位前找了處空地停下來,用優美的禮儀式動作抬起左臂看了看他的手錶。當他確信時間已到時,隨即將哨子湊到嘴邊吹了兩下,宣布說:“市場開張了”,此時正好是九點。

松露人生(2) 要分辨出大宗貨主並不難,從那鼓鼓囊囊的大包裹、或是用布罩著的大籃子、或攤位前眾多的商販上,就能一望而知。但是要認出那些只是想早上出來逛逛的假買主就不易了。 卡龐特拉是個很有名的市場,經常有來自三星級酒店的人到這裡買貨。當一批批的人走到你面前,對你籃子裡的東西表示出興趣的時候,你應該主動地讓他聞聞,這不僅表現出了你良好的修養,沒準還能達成一筆好交易。 在伯納德的點頭示意下,我拎起一個籃子舉到一位衣著得體、有著巴黎口音的紳士面前。他的頭幾乎快要伸進籃子裡了,不停地深深地吸著氣,肩膀隨之起伏。他微笑著連連點頭,然後選中了一塊,用拇指指甲小心地刮著,直到露出表皮下白嫩的脈絡。

一般來說,松露越黑越香,也越好,因而價格也就越貴,因為價格是和味道成正比的。換句話說,你是根據鼻子聞到的氣味而付錢的。 這位紳士把松露重新放回籃子裡,又點點頭,似乎印象頗佳。我正待他從兜里掏出鈔票來,可他卻道了聲“謝謝,再見”,便絕塵而去。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顯然,他不過是一位松露愛好者,只會聞聞味、刮刮皮,並不是真正的買主。這一點都不足為奇,每個市場都會有個把這種人。 實際上,伯納德有一些交往多年的老客戶。等到買賣雙方都不再兜圈子,定好當天的價格後,我們就去拜會他們。那時,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可以去四處閒逛,隨便聽聽,看看了。 松露生意都有自己秘密的渠道,貨源是保密的。供貨要有大量的現金為基礎,而且不開發票,沒有保鏢,沒有擔保人。因而俗稱詐騙的不正當行為經常發生。而且,今年似乎更加證實了法瑞苟勒先生的恐懼不無道理。中國人正大張旗鼓地進入法國市場。他們的秘密武器是喜瑪拉雅塊莖,一種東方的真菌,外觀甚至連味道都與真的普羅旺斯的黑塊莖非常相似。

按理說不應該有什麼問題。貨都擺在明處,不存在難辨真偽的情況。但是,根據市場上的傳聞,已有些卑鄙的商販將二者混在了一起,在冒牌貨上擱上少量真貨,然後高價出售。如果世上還有什麼時髦的理由能讓死刑恢復的話,那麼,這就是一個。 在最初的半個小時裡,我發現買賣雙方都很沉著、穩健。許多商販和貨主都在小聲地討價還價。因為沒有官方標價,一切都可以商量。如果賣主對卡龐特拉的價格不滿意,可以繼續往北走,那裡有個里奇蘭奇斯週六市場,到那里肯定有機會賣個好價錢。所以,不用急著出手。直到第一宗大貨成交後,當天的價格才確定在2700法郎一公斤。 這是通過手機傳出來的消息。不用說,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松露世界。可以肯定,2700法郎的價格不會保持很久。再往北,松露的價格要高出很多,而此時在巴黎的價格有可能會高出一倍。 交易正緊張有序地進行著。我站在一個商販旁正胡亂地記著筆記,突然覺得身後有個人正貼近我,我急忙轉身,幾乎撞到了一個人的鼻子上。此人正從我肩上探頭過來看我在寫什麼。我敢肯定,他準以為我在記錄什麼秘密而有價值的情報。如果他能艱難地認出我用英語潦草地記錄的筆記,就會發現我記錄的只是我對那些衣著考究的商販們服飾的一點觀感而已,那他肯定備感失望。 商販們都穿著沾滿灰塵的厚底靴,寬大的夾克外套帶有拉鍊式的里懷口袋,那裡邊放著裝錢的褐色信封,貝雷帽,一位還戴了護耳,進行了改進的遊艇旅遊帽——一種黑色寬邊淺底軟呢帽,長長的圍巾像搶銀行的歹徒那樣一直圍到眼睛下面,給人一種陰險的感覺,更要命的是還總不時地拉下圍巾,露出鼻子,進行一種常規式的呼吸。 市場上大多數人是中年男女,帶著鄉下人的面孔。但也有一兩個與眾不同的,是穿著皮夾克、留著捲髮、戴著金耳環、目露凶光的年輕人。當我看他們鼓漲的夾克,立刻意識到是保鏢,夾克里可能藏有武器。他們出現在這裡是為了保護那一捆捆面值500法郎的鈔票的。可當我對他們進行一番細緻的偵察後發現,他們是陪他們的老母親來的。當老母親帶著粘滿泥土的、裝了六七塊小松露的塑料袋子與人討價還價時,他們就緊隨左右。 當我們在人群邊的小桌後終於找到了一位老客戶時,伯納德決定開始交易。和其他商販一樣,他的裝備也是新老結合:一隻有著上百年曆史的便攜式桿秤和一個小計算器。松露經過味、色的審查後,便從籃子裡被取出來,放在一個棉網兜里,再將網兜掛在桿秤的秤鉤上,調整銅秤砣直到桿秤水平為止,伯納德和商販再共同檢查一下,然後互相點頭致意,表示這一重量得到了雙方的認可。商販在按鍵前還要同他的計算器嘀咕幾句。他把算出來的錢數拿給伯納德看,手托計算器就像給人看一幅照片。不斷點頭之後,價錢被確定下來。開好支票(伯納德是依法經商的典範,所以不使用現金),上午的事情就算完成。 好了,現在可以去帶有歌舞表演的卡吧萊酒吧,伯納德說。於是,我們便推推搡搡地擠出人群,進了酒吧。儘管我遵循的守口如瓶的談話原則被許多松露人所效仿,酒吧里還是顯得很嘈雜。講話時,人們都用手掩著嘴,好像不這樣就說不出話似的,也許是為了讓像我這樣的偷聽者一無所獲吧。那些沒有價值的信息,比如他們肝臟的情況或天氣預報之類的,才應該避開那愛偷聽的耳朵呢。不過,如果不用手掩嘴而大喊大叫的話,那不是真的成了無用信息了? 鄉音、吞吞吐吐再結合那永不可少的手勢,讓人很難明白他們在說什麼。我幾經努力才聽懂了兩次。第一次比較容易,因為對方是直接跟我交談的。我被介紹給一位客商,他身材魁梧,剽悍健壯。當然他的肚子和聲音毫不遜色於他的身材。他想了解我對市場的印像如何。我告訴他,市場周轉資金之巨給我的印像很深。他點頭表示同意,隨後他環顧一下酒吧,伏近身來,一隻手攏在嘴邊以防止被外人竊取了“第十軍團的密談”:“我很有錢,你知道嗎?我有五處房子。” 不等我回答,他已經去了酒吧的另一頭,纏住了一個小個子的男人,一隻大胳膊環在那人的雙肩上,手又放在嘴邊,做好了進一步洩露機密的準備。我猜想,這可能是一種在多年商品原始交易中養成的習慣吧。我真想知道他們平時生活中是否也這樣。難道他和他夫人也不進行正常的交談,總是竊竊私語,或用眨眼、碰肘來交流嗎?我在餐桌旁胡思亂想著,耳邊依舊嘈雜。 “你再要杯咖啡嗎?”“噓,小點聲,會被人聽去的。” 這天上午的第二次交談是件讓人意外的事情,講的是跟松露有關的器具。我想,這種東西只能出自於法國頭腦的發明。這是一位商人通過圖案、手勢和傾灑些許白酒而描述出來的。他說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 器具是為一位老人做的,一位很老很老的老人,他生長在卡龐特拉附近。成年後,他就把全部的愛都獻給了松露。每年,他都總是急切地盼望著第一場霜凍的到來。冬天,他和他的狗就一起在旺圖山的山腳下度過。每週五他都會來市場,用一個帆布包背來他一周的收穫。松露賣出後,他會與其他人一樣來到酒吧。不過他只是迅速地喝一點飲料,一般是蘇茲酒,然後便匆匆離去,開始了他新的尋找。對他而言,如果時間不是用在尋找松露上就是一種浪費。 光陰似箭,老人一生的生活就這樣一直處於艱苦的環境之中,每日低頭彎腰地勞動,為此他付出了痛苦的代價,多年西伯利亞寒風的侵蝕使他的腰疼痛難忍,背也落下了毛病。所以,他必須時刻保持腰身直立,任何一點扭曲都會痛徹心肺,甚至走起路來都非常困難。他再也不能去尋找松露了。 然而,他的熱情並沒有熄滅。他有幸結識了一個朋友,每週五都帶他到市場去。當然能去就比不能去強。可每週的拜訪卻令他沮喪。雖然他能看,能摸,能聞,但由於不能彎腰,他只能聞那些拿在他手裡的,或別人舉到他面前的松露。他越來越找不到原來那種將頭埋入籃子裡,因香味繚繞而令人興奮的感覺了。在他漫長的生命裡,那感覺曾給他帶來多少的快樂呀。他那些在酒吧的同行們於是開始為他考慮這個問題了。 松露人生(3) 有人告訴我,這是一位二戰老兵的主意。它基本上是根據舊的軍用防毒面具設計的。這是一個可以伸縮的大鼻子。一端是罩在嘴和鼻子上的簡單面具,上面帶著一條鬆緊帶,用來將它固定在頭部。面具與一個粗帆布管相連,帆布管像六角手風琴一樣有一波波摺皺。最末端就是個漏斗狀的人造鼻孔。利用這個延長了的假鼻子,老人便能從一個籃子走到另一個籃子,在保持他身體挺直、沒有疼痛的同時,吸入他那熱愛的香味了。這真是實用醫學的一大勝利,我多麼希望能夠親眼去看看呀! 十一點,集市結束了。交易後的松露被裝上火車,一路上同水分蒸發賽跑,離開普羅旺斯,奔向巴黎。有時也會運往多爾多提。在那裡,這些松露將被說成是佩里戈爾的正宗貨對外銷售。 佩里戈爾產的松露被認為是極品,就像卡瓦永的瓜、諾曼底的黃油一樣,所以價格昂貴。不過,據餐館業的統計,也最令我相信的,在佩里戈爾銷售的松露有百分之五十是價格相對便宜的沃克呂茲貨。當然,這也不是官方的統計,松露生意廣泛,任何渴望被證實的請求都會遇到那個模糊的動作——聳肩。 據我所知,遊逛松露市場的這個上午的最好結束儀式就是松露午餐。當然要到那些特色餐館,比如洛爾格的布盧諾——松露寺,你肯定會受到熱情的接待。 不過,從卡龐特拉到洛爾格路途遙遠。相比之下阿普特要近一些。在阿普特的布克里廣場你能見到法國夜總會,一個快樂而繁忙的飯店。餐館的牆壁上貼著廣告畫,桌子上放著餐巾紙,一進門有一個不大的快餐酒吧,是為急於用餐的人們準備的,空氣中菜餚的香氣撲鼻。經歷了幾個小時的寒冷後,沒有比這裡更令人愜意的了。一切都很好,而且在這個季節的菜單上,總會有一道風格獨特的松露菜。 我們十二點半才到那裡,餐館裡已經人滿為患了。這裡有城里人也有附近的鄉下人,都說著冬季的語言——法語(在夏天,你聽到的多數是荷蘭語、德語和英語)。 正對門口坐著兩位紳士,不過是分坐在兩張桌子旁獨自用餐。這是在法國之外很少見到的文明就餐方式,其中的原因我不太清楚。也許別的民族原始社會的殘餘意識更多些,所以願意採取小群體的方式就餐。也許這正證明了羅傑斯所說的,法國人覺得好的飯菜比乏味的交談更令人感興趣,於是不放過任何一次獨享美味的機會。 個子瘦高、聲音沙啞的侍者引我們來到一張桌旁。我們從一對夫妻間擠了過去,他們正在專心欣賞岩石上牡蠣光滑的質感。看了看手寫的菜譜,我們再次證實了飯店在敲竹槓。我們能做的就是選第一道菜,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們這是一個需要特別謹慎的工作。這裡的廚師長性情豪放——他做的東西量都很大,有時候是特大——所以,可能不等主菜上來,你已經不知不覺填滿了肚子。 我們點了比較安全的朝鮮薊。端上來有半打朝鮮薊塞肉,還有歐洲芹菜、普通芹菜、胡蘿蔔、熱火腿和香肉湯。鄰桌的人這時已吃到主菜了——燉牛肉,用叉子切開,然後用麵包接著放進嘴裡,就好像刀叉也是可以吃的。這當然是種不文明的舉止,但如果為了吃燉菜而不流湯的話,這倒是種實用的方法。 深諳經營之道的正宗飯店都有個小小的特點,就是侍者能通過上菜時間的調整對午餐的節奏有一個把握。如果節奏太慢,就會導致麵包和酒的過量食用,這就太糟了。但如果反過來就更糟,那樣的話,侍者不停地在席間奔波,在你尚未蘸光肉汁的時候就悄然撤下你的盤子,或在你的脖子後面喘息不定,或當你正品味奶酪時敲擊著你的椅背,那麼一切都會搞砸。一口接著一口,不讓你的頜骨有稍稍停歇,你於是會感到一種壓力,覺得自己不被歡迎,那樣的午餐豈不是變成了受審? 上菜應該留有適當的間隔。一道菜和一道菜之間稍空出幾分鐘,讓胃口有所恢復也好生出些期待感,另外也給人以對上道菜回味的機會,同時還可以四下看看,偷聽偷聽。 我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愛收集人們談話的只言片語。不過,經常有不俗的知識作為回報。這天令我欣慰的回報來自於一位高大勻稱的女人,她正坐在不遠處。聽得出她是本地一個女內衣店的老闆娘。 “哎,”她對同伴說,邊說還邊揮動著手裡的叉子加以強調,“做內衣需要時間。”對此你不容置疑。我在心裡暗暗記住,下次去買女內衣決不能發出“噓”聲,同時將身體後仰,好讓端著主菜的侍者通過。 松露糊——這是一道傳統的混合型菜餚,由雞蛋加黑松露片製成,盛在一個很深的銅製平底鍋中,被端放在我們桌子的中央。雖然我們只兩個人,但它足夠三人吃的,也許是有意留出了些由廚房到餐桌過程中的散發量吧。我們一手持叉一手擎麵包,向聖安東尼——松露人的保護神——方向頷首致謝後,便吃了起來。 這道菜有種悠長的混合性的香味,還帶有一星泥土味,不像蘑菇也不像肉,而是介乎兩者之間,味道極其鮮美,松露脆嫩,雞蛋綿滑,口感極佳。關於松露,有幾十種精細的烹飪方法,從百萬富翁小包子到週日好雞,但我認為烹飪的簡單化是不可戰勝的。雞蛋,或煎蛋都是最完美的說明。 不管怎樣,我們兩人最終吃完了三個人的飯。本地那位女內衣專家正在談論吃飯時保持正確姿式的益處。她的觀點是只要坐直身體,再穿上結實而有彈性的內衣,你就可以吃你任何想吃的東西了。我真想知道《時尚》雜誌的編輯們是否對此也有所了解。 飯店裡的節奏變慢了。食慾已基本得到了滿足,儘管貪得無厭的美食家們對最後一道甜點仍滿懷期望。我倒只是想嚐一小口奶酪,主要是為了乾掉我的最後一杯酒。菜譜上是永遠不會標明限量供應的。全套的巴農菜端上來了。是由栗子葉包著的、用椰纖維捆紮的一塊CD盤大小的奶酪,外硬里嫩,最中間幾乎都成了液體,泛著鹽和黃油味,稍稍有些刺鼻。不管怎麼樣,這道菜迅速地消失了。 多好的簡易午餐啊!其實一切都不復雜,只要有上乘的作料與一位自信而味覺良好的廚師長,別用其他調料和多餘的飾品畫蛇添足就可以了。飯店的模式就是別太多事,菜量要足,而且適應季節。收穫松露時提供松露,草莓下來就供應草莓。我想這可能被認為是老式飯店的經營方式。 總的來說,在現在這個時代,從蘆筍到野味,一切都能夠乘著飛機來到餐桌上,常年如此,但誰知道它們的原產地在哪裡——暖房。所謂的食品工業,哪怕在另一半球,只要你肯掏錢,不論你想要什麼都行。 當然這要花很多錢。儘管已有了奇蹟般的冷藏運輸和我聽到的所謂延緩老化的加工工藝,總還是不如本地的食物新鮮。而且更糟的是,沒有了季節之分,也就沒有了等候和盼望,沒有了一年中首次品嚐時令菜餚帶來的那種快樂。損失了這一切實在令人惋惜。 春天來臨後,卡龐特拉的商販們就會收拾起他們的桿秤和計算器,那位“憲兵”連同他的哨子也都可以休息了,集市也將關閉。竊賊和他們的狗將繼續前進,去尋找什麼別的罪惡勾當。那個法國夜總會的廚師長將變更他的菜譜。年底以前,人們不會再見到新鮮的松露。不過,我還是很樂意等待。即便是為了那些松露們,我也非常樂意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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