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重返普羅旺斯

第4章 第四章山居良策

重返普羅旺斯 彼得·梅尔 10585 2018-03-18
我們忍受了這些,和隨之而來的一切,因為我們是外國人,不得不小心謹慎地生活,不得不經常躡手躡腳、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誰。我們已經選擇了與他們一起生活,可他們卻沒有選擇我們。 山居良策(1) 記得有人曾告訴過我,普羅旺斯的雨季與倫敦非常相似,儘管這裡的雨季似乎來得更迅猛,更集中。 遙望窗外,好像六個月的雨水一下子都集中到了一起,瓢潑而下。粗粗的雨線從低沉得像要塌下的灰濛蒙的天幕中墜落,打在露台的錫皮桌上濺出脆響,又順著椅背滑落下來,從狹窄的門縫流出去,在瓷磚地的坑洼處聚集,形成一個個骯髒的小水坑。 櫃檯後面的婦人又點上了一支香煙,對著一排排酒瓶上方懸掛的鏡子,輕輕地吐出一縷煙霧。她的頭髮攏在耳後,像珍妮·摩爾那樣撅著嘴唇。收音機裡,蒙特卡羅電台正在播送一些逸聞趣事、幽默小品,但那逗人的妙語卻注定在這間房裡引不起反響。

平時,一到傍晚,這家咖啡館就會被當地工地上的工人佔去大半的席位。今天由於下雨,客流大減,只有三個沮喪的顧客:我,還有另外兩個人,像是被壞天氣囚禁的囚犯,無精打采地盼著早一點雨過天晴。 “我們村還從沒下過這麼大的雨。”我聽他們中的一個這麼說,“從來沒有。” 另一個鼻子噴著氣表現出不屑,對他這種氣象學家似的閒情逸致很不以為然。 “你們村遇到的麻煩,”他說,“應該是排水系統。” “哼,就是這樣,也比一天到晚都醉醺醺的酒鬼市長好多了。” 於是開始了爭吵,狹隘的愛國主義精神在這裡得到體現,兩人都忠誠地維護著自己的村子,頑強地貶低著對方。詛咒和誹謗像山一樣堆在他們能想起來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上。雙方都已拋開了一切表面的禮儀,事情鬧得越來越糟。如果按他們說的,法國的街燈是最難看的,當地居民的性格是最粗野的,甚至連這裡揀垃圾的人也是最懶惰的。

這兩個男人的壞脾氣真讓人驚異,所有的事物一到他們嘴裡都變得那樣不堪。對普羅旺斯的不同看法,或者說這種分歧引起的對立令他們精力充沛、熱血沸騰;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高,胳膊逐漸抬起,祖先的名字也被扯進了這場爭執裡,桌子被拍得山響,還不斷用手指戳著對方的胸口。 我靜觀著事態的發展,事實上,即使是在最具有煽動性地提到一位郵遞員的妻子時,也還都是論理多於叫嚷。這兩個男人一定是某所大學的教授,總是巧妙地利用一些語言遊戲設些小圈套,出其不意地將對方絆倒。我只能寄希望於冰涼的雨滴可以澆滅他們沸騰的激情。 我開車離開了這家咖啡館,轉了好大的一個圈子回來,他們仍然沒有講和的跡象,彼此怒目而視,隨時準備攻擊對方。我對這兩個時常發生些摩擦乃至衝突的村子都很熟,可現在我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袖手旁觀。

看上去他們嫉惡如仇,不會包庇哪怕是一丁點的邪惡。其實,他們中的任何一方都早已無力承受這場看不到結局的爭論了。但我發現,很快,他們就又會從他們的朋友那裡汲取知識和力量,理清思路,隨後滿懷豪情地將爭論進行下去。顯然,他們中的每個人對自己所在的村子都有著深厚的愚忠。 每一件大事都會起因於一個瑣碎的細節,它意味著某種類型的輕慢,不管是真實的還是想像的:麵包舖的怠慢;一名工人半天才把他的卡車從擁擠的小胡同里開出來;當你與一位老婦擦肩而過,她卻對你投來充滿邪惡的冷眼。這些給我們的印像似乎是這個村莊非常冷漠、缺少溫情。但是,相反,如果村民熱情好客、容易接近,那你也要提高警惕,因為這只是一種表面現象,或者說是一種假象,在你還蒙在鼓裡的時候,你的所有的隱私可能早已上了市政府的公告欄了。

在許多人看來,如果你選擇在普羅旺斯安家落戶,那不用任何一個當地居民的影響,你就會開始憎恨和詛咒這個村莊了。首要的是地理位置的選擇,如果選在高坡上,就會失去法國南部乾冷的西北風的保護,而這恰恰塑造了壞脾氣和形形色色愚蠢的小舉動;如果住在低處,街道就會長期處於一種陰冷狀態從而使你變得憂鬱,正如村子裡那些萬事通告訴你的,這憂鬱應該怪冬天流感的迅速傳播,以及其他更多的災難性的痛苦。為什麼會這樣呢?很簡單,就在五百年前,這裡曾遭遇了一場大的災難,瘟疫奪去了所有的生命。 接下來就是建築學所面臨的問題了。 “所有地方都被他們建造的節日場館給糟蹋了”。沒有足夠的商店,還是有了太多的商場?是沒有住處,還是有了比整個村莊還大的停車場?是讓巴黎人潮水般湧來,還是留下一條空靜的街道?換句話說,就像我一再強調的,我們的村落已經永遠不是我們理想中的村落了。

在普羅旺斯短暫而寒冷的冬季,我們最大的欣慰,就是這時候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的生活了。遊客們走了,回到他們自己的生活中去了,一直要到溫暖的季節才會回來。家裡經過一夏天的喧囂,酒窖裡已空了,花園的土地凍得像岩石般堅硬,似乎正慢慢睡去。水塘逐漸乾枯,露出了濕滑的底部。呂貝隆的公眾聚會,也退化為偶爾才舉辦一次的周日午餐會。生活中那許多神秘的軌跡,全都在歲月中流逝。我為此深感困惑和不安,我無數次地回想起那早已沉淪的理想的村落,為之留戀不已。 隨著時光流逝的歲月的碎片,散落去其他的村落了,以至於有時我竟渴望成為一個竊賊,好盜回那些丟失的碎片,拼湊出那永不會再來的美好時光。我的大部分老鄰居依然健在。但在遷移中,為了掩飾從前的罪孽,他們已經更名改姓,當然這不能說是不公平。村子的名字是聖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我之所以將住地選在這裡,是因為在宗教教歷中,聖博奈特是眾多被忽視的聖徒之一,他甚至沒有自己的聖日。所以我要為他選擇一個,正式的說法是屬於聖博里斯:五月二日,正是夏季開始的那天。

聖博奈特村坐落在一個小山的山頂上,距我的住處只有十分鐘的路程。真是太近了,經常是我去麵包房買麵包,拿回家裡還是熱的。可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這距離並不太近,因為即使面對這個理想化的村落,面對它許多完美的表象,語言也顯得那麼貧乏,難以真實地再現。 大多是出於好奇而不是惡意,這裡常成為流言蜚語的集散地。因為我們是外國人,我們的日常生活便會比其他人受到更多的關注。我們的客人們的所有東西都被逐一認真研究過,從石竹花到青銅擺設,甚至有他們寄回家的明信片。我們葡萄酒的消耗量,可以依那些空瓶子進行推算,如此明察秋毫既令人欽佩,又令人驚愕。 不錯,其實這不奇怪,所有的一切都會有人知道的。我妻子非常想要一隻小狗,她的這個願望很快就家喻戶曉,隨後得到了滿足,我們有了好幾隻可愛的小狗。這些小狗有的是本欲被派去發揮重要作用後來剩下的,有的是雖年事已高但品種優良的小獵犬。在村子裡,任何人都是沒有隱私的,從購買一輛新自行車,到百葉窗的顏色,都躲不開村莊里那些隱秘的眼睛。在以後的生活中,我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一個普通的村子,它最核心的所在可以說是教堂。戈爾德附近的薩南科修道院是一座別具一格的建築,莊嚴雄偉,高高在上,令人敬而遠之。 和這種龐然大物相比,我更喜歡那些規模小一點的建築。我對歷史的喜好也是這樣,以至於要是我做一個小偷的話,第一個目標就會是偷空聖潘特隆村的整個教堂。 那是一座十一世紀的建築,精美素雅,一座又一座墓穴整齊地排列在岩石中。墓穴裡早空了,也許因為那都是為十一世紀的人們量身訂作的場所,所以顯得小巧玲瓏。與那個時代的人們相比,我們個個都像是巨人,已不適合那樣的居所了。對於今天的人來說,似乎更認同那種相互分離、寬敞舒適的墓地。追踪著傳統的腳步,這座教堂便成為了這村落裡最靚麗的一道風景,這裡的居民都不能不被它們那永恆的氣勢所震撼。

但是,我們中的另一些人似乎不願苟同我們的看法,他們更喜歡落日的景色,更欣賞北部的旺圖山。山坡上土地肥沃,草木崢嶸,葡萄樹、橄欖樹和杏樹跌宕錯落;山頂在炎熱的夏天會呈現出奇異的白色,好像覆上了厚厚的白雪,其實那隻是裸露的山岩的顏色,是雪白的天然石灰石。 山居良策(2) 夜幕降臨,陽光灑落在山頂上,岩石泛起玫瑰色的光暈,像一個巨大而柔軟的海綿墊。光線漸漸暗去,日影斜斜地拖在地上,越來越深,越來越長。在這裡看落日比在村里咖啡館的露台上別有一番感覺。 要是有一個法國人告訴你,他的家鄉為文明生活做出了多麼大的貢獻(當然你可能並不贊同這一點),同時給你拉出一個目錄的話,那麼咖啡館一定會被列入。咖啡館已經成為法國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他們認為理應存在的東西。在法國,不論在哪裡,你永遠都能看到咖啡館。如果問問來自英國和美國的訪問者對法國的印象,那麼遲早——在他們想到了與城市迥異的鄉村,它的文化,它的食物,以及所有他們能夠想到的興趣之後,他們就會說出:“當然,法國人太幸運了,他們竟然擁有咖啡館。”

當然,英國人和美國人都擁有自己的酒吧、酒館、咖啡店、快餐店,甚至有法國咖啡館逼真的翻版,裡面的牆上貼著從一九二〇年起的開胃酒的大幅海報,桌子上擺著黃色的理查德牌煙灰缸和用長麵包製成的三明治,報紙則高高掛在樹枝上。 但是,無論如何,只有在法國,你才能找到真實的感覺,才能找到氣味、聲音、習俗、服務完全法國韻味的組合,才可以感受到時光流逝後令人傷感的氛圍。那一切,不是表象,而是咖啡館所以成為咖啡館的神韻所在。但有一點你得承認,面對諸多的細微特徵,除了一兩點最基本的共同點以外,巴黎的二蒙葛咖啡館同呂貝隆的鄉村咖啡館之間,已經很難再找到一些相同之處了。 你只有獨具慧眼,才能體會到鄉村咖啡館那雋永悠長的韻味。

首先,你得一個人去。說實話,侍者的脾氣可能不太好,甚至會怠慢你,讓你為一杯咖啡經歷漫長的等候,這類事情不值得你大驚小怪。 你走進來,告訴侍者你需要什麼,然後就可以在你的座位上一直待下去,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沒有人會在你身邊轉悠,好等你走開來佔據你空出來的位子。不論你在這裡待多久,你都是受歡迎的。 你可以去讀一份報紙,寫一封情書,做一個白日夢,或者搞一個宏大的計劃,甚至可以把咖啡館變成辦公室,自由自在地實施運作你的商業計劃。 我經常看到,一個巴黎人每天早上夾著公文包,九點鐘準時到達小酒杯咖啡館,俯瞰著蒙帕納斯林陰大道,在咖啡桌前度過一整天的時光。 我曾經非常嫉妒這裡的人,以及這種有著五十英尺酒吧和侍者的辦公室。如果誰沒有手機,咖啡館會有人大聲叫他們的老主顧去後面接電話,甚至幫他們應酬和安排約會。這種方式令我感到舒服,因為這種新鮮的服務的確值得人去享受。 一家咖啡館,不論它規模怎樣,另一個值得讓人稱道的,是它那充滿古典情調、遠離電子時代的無拘無束的享受方式。在這裡,時間顯得那麼充裕,你可以隨意地讀讀書,你也可能被看成個任何方面都不同尋常的業餘愛好者。 來咖啡館的基本上都是當地人,偶爾會有幾個遠方的客人。你幾乎一眼就可以區分開他們。遠方的客人總是正襟危坐,靜候侍者的服務。當地人則一進門就會大聲發布他們的命令,如果侍者對他們很熟,甚至不用說話,只簡單地點點頭或發出點聲音,侍者就會對他們的需要心領神會。你來到這裡,就會如我般同樣地發現,這裡的人顯然要比電視裡的人們更有意思。打個比方說,如果你想了解蒼蠅,那麼就該去看落在咖啡館裡的蒼蠅,因為那裡是觀察它的最好的地方。 每天早上,第一批上門的,是那些裝修業的工人。他們進來時,剛被擦拭的地面還沒有乾,室內散發著潮濕的氣息。電動工具的震動聲伴著香煙的裊裊煙霧,伴著牆壁倒塌濺起的灰塵,開始響起來。他們衣著不整,就好像他們已經辛苦工作了一整天。他們的雙手因常常搬運兩百磅的巨石而變得強健,像砂紙般粗糙。他們的臉龐在冬天顯出本色,而在夏天則好像被陽光灼傷一般黑裡透紅。令人驚奇的是,不管施工環境多麼惡劣,工作本身多麼危險,他們卻幾乎個個都是幽默高手。每當他們完成工作離開的時候,那豪爽的笑聲也會隨之而去,咖啡館一下子就掉進了一種虛假的寂靜中。 可用不了多長時間,那些將咖啡館作辦公室的人們就會來接班了。他們像在阿普特或者卡瓦永一樣,穿著乾淨的夾克衫和熨得筆挺的長褲,公文包規規矩矩地擺在桌子上。他們在商務活動中形成的莊重、謹慎和全神貫注的風格,和那些粗獷剽悍的裝修工們有著巨大的反差。他們不時看看手錶,在方格紙簿上作著標記,每吃一口食物,就輕輕撣去掉落在大腿上的細碎的麵包屑。由此就能感覺到,他們的辦公室會是多麼乾淨。 每天第一個來咖啡館的女人,是鄰村美容美髮店的老闆。她頭髮剪得很短,染著時下最流行的那種粉紫的顏色。我想,她每天一定是花了很多時間將她的頭髮弄得蓬亂,才滿意地出門。她的肌膚嬌豔動人,泛著一層光澤,一定是Lancome(蘭蔻,化妝品品牌)的功效所致。 在這樣晨露未乾的早上,她的大眼睛清澈、靈動,不像一般習慣早起的人那樣倦怠無神。她要了杯加了少量牛奶的咖啡,安靜地握著杯子,好像已全心進入了《哈羅》(一本雜誌)的第一個故事,想像著某一天可以將她的手放在約克公爵夫人的頭髮上。她那粉紫色的頭髮披散下來,映出淡淡的玫瑰紅。 當她離開的時候,總是邁著細碎的步子,看上去令人暈眩,在身後留下一段長長的寂靜。 這時來喝酒可能是早了點。但對於運啤酒的卡車司機來說,卻不是這樣。卸下那些裝滿啤酒的小桶後,他總會要一大杯冰鎮啤酒。只有那種涼得沁透心肺的啤酒,才令他滿意。他用手背擦一下嘴,喃喃自語地離開咖啡館,準備趕早將貨物運往下一個目的地。 餐桌擦乾淨了,玻璃杯擦乾淨了,收音機也調好了台,音樂一下子傾瀉了出來,充滿了整個空間,不是那種鏗鏘震耳的法國打擊樂。 最後,恢復了事務性的日常議程。人們彼此試探著,伸出兩根手指,彬彬有禮地點頭,然後帶著他們的指南手冊臨窗坐下。他們的穿著像是浪跡四方、久歷風塵的旅行者:帶著風帽的厚夾克,可以應付各種不測風雲;腹部捂得嚴嚴的。 這才開始了一半的早晨,對於他們可能是太早了,但對於鄉村老人們的四重奏來說又不算太遲。這四位老人的年齡相加恐怕得超過三百歲了,他們是咖啡館的第二批客人。給他們端上來的,是那種粉紅色的葡萄酒,倒在沒有把手的平底玻璃杯裡。當然,還有belote(盛行於法國民間的三十二張紙牌遊戲)。 玩之前,他們躲在平底帽下的四個腦袋像烏龜似的轉動著,觀察著陌生人。這些老人屬於老一輩的旅行家。他們沉迷於普羅旺斯的聲望,經常地因他們那廢棄不用的穀倉和粗糙貧瘠的小塊土地所出售的價格而驚喜:一場意外的事故使他們損失了二十五萬法郎,而那座非常普通的房子又讓他們花了五十萬法郎,或許還要多些,然後安裝家用潔具和供熱設施耗盡了他們的全部財富。真見鬼,他們對此極為不滿,這世界變化太快了。 這四個裝備著滑膛槍的步兵繼續玩起了他們的紙牌。這時候,咖啡館裡最引人注目的人物——老闆娘出現了。這是個搞不清確切年齡的中年女人,戴著一副特大號的、像鸚鵡的棲木那麼大的耳環,袒胸露背。 她是我在馬賽的一家酒吧發現的。當時,我一直偷偷地觀察著她,她穿著奪目的虎皮條紋緊身褲給老顧客們斟酒,一邊親切地同他們調戲,一邊大聲地辱罵他們。那時我就想,這個女人天生就是來開咖啡館的。而當我知道她的名字時,我發現這事情顯得更巧了,她的名字就叫樊妮(Fanny美國俚語,意思是屁股)。 這個名字實在太妙了,讓人不禁聯想到走廊另一端樹陰下的法國滾球球場,這是個眾目聚焦的位置。 山居良策(3) 在緊靠老集市阿普特的羅·帕斯特咖啡館,你可以看到一個非常古樸的球場。每天,當然如果天氣允許的話,觀眾們——他們都是某一方面的專家——就會坐在矮牆上,興致勃勃地對遊戲者的各種動作開始評論,他們管這叫petanque(法國南方的一種球戲)。 那是大約一百年前在拉修達偶然發明出來的一種遊戲。那時的玩法是遊戲者在跑動中投球,這種規則在繽紛多彩的今天,被改為投擲者必須靜止站立,雙腳緊緊併攏,或者一腳懸空。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遊戲規則的改變呢?是因為容易疲勞和散漫,還是因為舊規則易於導致遊戲者腳趾甲向內倒長或容易得關節炎?不管因為什麼,這種遊戲流傳開了,在地方酒吧外的院子裡進行遊戲的新規則也隨之被習慣性地延續下來。 那麼每天是誰在幕後經營著酒吧呢?再沒有比野性十足的樊妮更合適的了,這個女人身上散發著自然、隨和、迷人而善解人意的魅力。如果在遊戲過程中,某一個遊戲者不幸失手,他會滿懷失落地離開庭院,走進酒吧,獲得一個特別的鼓勵獎:樊妮的一個熱吻。這道程序已成為法國滾球遊戲流程中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假如你聽到那些坐在矮牆上的男人們比劃著說:“啵!又一個樊妮的吻。”他不是在指這一種浪漫的方式本身,而是在說又多了一個失敗者。不久前,我看見一套展示在商店櫥窗裡的法國滾球,做工精細,質量上乘,以致它們莊嚴地被譽為:“Anti-Fanny(反樊妮)”。 時髦的樊妮,這個我想像中的咖啡館的女主人,她顧盼生輝,魅力無窮,其影響已遠遠超出了酒吧和法國滾球球場的範圍。樊妮的價值,也已遠遠地超出了她獻出的一個吻,她已經成為這個村子的公眾知己,成為了當地的精神病專家,成為了她的顧客的幻想和憂傷的忠實聽眾。 她給予她的顧客的,既有心靈上的撫慰,又有精神上的激勵。這種撫慰和激勵像酒精一樣讓他們的勇氣倍增。這使她更像一個非正式的銀行家,提供足夠的信用、適度的貸款,以換回最真實的現金,用作對那些撫慰和服務的回報。 這個村子慷慨地給了她大量的資本,這資本就是:閒話、夙怨、家族爭鬥、非法私通、天降橫財——這些她都或有所聞。她謹慎地編輯著這些新聞,保護為她提供消息的人,防止產生任何疏漏。她像一位審慎精明的新聞記者,只給總統提供最可靠的消息,永遠不會透露那個消息提供者的名字,所以她總能得到最直接、最可靠的消息。 然而,謠言總是會不脛而走——每個村子裡都分佈著這樣一些居民——他們不斷在街上游走,捕捉著每一絲風言風語,就像狗在追逐著皮球。 除了極少數人,村里的其他成年人每天都會到咖啡館裡轉轉。這些人中有一個很特別,他總是坐在酒吧最裡面某個固定的位置上,彷彿要在這裡待上一生。當有敵人走進來時,這個座位可是埋伏的最好位置。這人叫法瑞苟勒,是一名退休的中學教師。八年前,他結束了他的教學生涯,全力創作一本書,儘管他好像永遠坐在這酒吧里,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現在,咖啡館成了他的教室,而你,如果你走進大門不夠快捷的話,那麼你就是他的學生。 他是法國科學院的一員,發誓用畢生精力來維護法語的純潔,對被他稱為盎格魯一撒克遜古英語對他的母語的污染深惡痛絕,他認為這是現代社會的眾多悲劇之一。 眼下,在他無數憂患意識中最強烈的那個——我稱之為愚蠢之極——是好萊塢強大得無以抵擋的毒害。法瑞苟勒憂心忡忡,他將好萊塢所代表的美國電影工業,看作是美國對法國實行文化侵略的開始。可他又不反對大家去看《泰坦尼克號》。假如你肯相信樊妮,那麼他是因為偏愛男主角萊昂納多·狄卡普里奧的顴骨,而不是對影片故事本身感興趣。如果你問他對這部電影的想法,他會簡明地表達出他充滿讚譽的反思:“船沉了,災難降臨到每一個人的頭上。這真是太爽了。” 在那些每天按時來咖啡館的人當中,有一個在這兒待的時間僅次於法瑞苟勒的人,叫湯米,一個住在村子裡的外國人。他來自遙遠的斯堪的那維亞半島的一個小國,多年來,他刻意雕琢,希望將自己培養成一個地道的法國農民。 他大約是現在碩果僅存的只吸沒過濾嘴的高盧煙的人,而且吸煙的姿勢完全是農民的樣子:在煙還剩四分之一,也就是一英寸左右時,他會老道地將煙頭夾入嘴角,粘在下唇上。每當說話時,煙頭就隨著他的嘴唇上下顫動。 他只喝茴香開胃酒,在這裡他指的是巴斯達嘎酒(Pastaga)。他身上總是帶著一種叫做歐品諾的折疊式小刀,用來切碎他每天中午都要點的炸牛排。切牛排時,他一手握著刀的木柄,橫刀在牛排上,一手在刀背上輕輕拍打,好減輕那已黑得殘舊不堪的刀刃的壓力。看到這些,誰會想到他竟出身奧斯陸一個優雅講究的中產階級家庭? 湯米將自己定位為調停人——一名周旋於各種社會活動中的外交官——特別是在處理瓦爾兄弟陳年夙怨時。 這對兄弟相貌酷似,都有著威皮特狗一樣的狹窄的面孔,臉色灰暗,青筋突起。他們在村子的溪谷裡有一塊相鄰的土地,而且就因為這塊土地,他們已經二十年沒說過話了。沒有人知道這場夙怨起自何時,或許是由於認為遺產分配有失公道,或許是為了一條河或一個女人,或許僅僅是因為彼此之間的厭惡。 瓦爾兄弟遠遠地分坐在咖啡館的兩端,偶爾站起來責罵或侮辱湯米幾句,而湯米則時而凜然地聳聳肩,時而嚴肅地點點頭,表示他仍繼續期望他們和解。最後,他會起身走向另一個兄弟,不用說,會談結束了。村里人對這三位聰明者共同導演的這場華爾茲都心領神會。 麵包師的女兒朱賽特的狂熱的愛情,是咖啡館的老顧客們生活裡的一個小小調劑。這姑娘的感情狀態,可以根據她走進大門時穿的衣服來判斷。 如果她目前的戀情正春風得意,她就會穿著超短裙,在平台上悠閒地走來走去,摩托車頭盔像戰利品一般在她手中悠來蕩去。她走到酒吧的長凳前停住,坐下來傻笑,用塗著鮮豔口紅的嘴唇喝著皮瑞爾薄荷酒,還不時地停下來,與樊妮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同時等待著羅薩利奧(Lothario)騎著摩托車到來。 可一旦她的感情出現了哪怕是短暫的低谷,超短裙就會換之以粗布工作服,笑聲也變成了帶著顫抖的嘆息,樊妮也會到酒吧的後面拿來餐巾紙,為她擦去一臉的淚痕。 從不為那顆多情的心所打動的——當然,假如這顆心還沒有停止跳動,假如這顆心還沒有為另一種埋葬道歉——是馬里尤斯。為了他,我期望我能夠在這個村子的行政體制裡設立一個官方職位——企業家的豪華葬禮或村民葬禮的組織者。這可能有助於我們發現他的各種嗜好之間的共性,而他也一定會在同他未來的委託人——尤其是傑克,就是旁邊那張桌子玩紙牌的老人中最老的那個——的周旋中學會更多的技巧。 “咳,我的老朋友,今天感覺怎麼樣?” “還好,很好的。” “哦,那真遺憾!” 如果對一個敏感多疑的人這樣說,他一定會怒火中燒,甚至找個地方去自殺。但這種教訓人的口氣,我覺得對麥利爾斯很適合。我深信他會為了那被他稱為最後的慶典的東西,而收起他那天生的淳樸狂放的熱情,甚至可能會放棄參加那種被稱為最後的比賽的機會。 那比賽的參賽者——如果你這樣稱呼他們的話——可以是村里的任何一位六十五歲以上的人。這些老人打賭,他們中誰最長壽,誰就可以獲取最後的勝利。獲勝者在葬禮後將得到獎勵,獎金就放在墓碑上。 麥利爾斯認為,給生命投保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尤其是還有毫不費力地、一下子就可以得到的紅利。 山居良策(4) 現在你能看出來了,在咖啡館裡,兩性之間是很不平衡的,男人的數量大大多於女人。那麼,聖博奈村的女人們都到哪裡去了呢? 不同輩份的人因為不同的原因遠離咖啡館。年輕婦女要去工作,在她們下班以後,她們又要打掃房間,支付賬單,哄孩子們睡覺,為年齡大點的孩子準備晚餐。就在她忙碌這些時,她的丈夫正泡在咖啡館裡,並打算一直待到她做完一切家務的安全時刻。 年紀大的婦女在對咖啡館的處理上,碰到了兩個非常棘手的問題。首先是樊妮,她們認為她是挑逗者,按照她們的欣賞習慣,她太輕浮了,過於活潑。特別是根據大眾的審美標準,她的乳房真的……真的是太大了。其次,假如能允許她們這個民間審紀組織在村口的小廣場開始工作,她們肯定能異常高效地履行她們的使命。她們會一致推選寡婦皮彭作她們的陸海空三軍總司令,村里所有的事情都逃不脫她們雷達的掃描:郵局、麵包鋪、咖啡館、停車場、市政府和教堂。很早以前,她們就已經卸下了一切偽裝,不再掩飾自己了。她們毫無顧忌地捕風捉影,然後將那些道聽途說和具有像徵意義的只言片語在大腿上組織起來。她們就這樣,對每個人的生活進行監控,然後加以點評。 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變化並沒有真正價值,但這細微的變化卻常引起一連串的猜疑。一位年輕主婦比平時多買了點麵包,那她家裡一定新來了客人。他們是誰?一名堅定的異教徒突然去教堂禱告,那麼他一定居心叵測。他到底做了什麼事?一位本地的房地產經紀人突然脫離了黑社會,金盆洗手,改行當上了市長,還掌握著全城的重要文件。他想得到誰的房子?還有——哦,對了——別忘了還有這些旅遊者。這些年輕女人竟然只穿內衣在街上閒逛!這簡直就是裸體嘛!這是在聖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一個有聲望重體面的村子! 假如再找不到什麼能激起她們的好奇心,她們就會把目光轉向咖啡館裡的男人們的酗酒,轉向朱賽特的戀愛故事——“她不會有好結果的,那蠢貨”——或者,在實在無聊的時候,聊聊那些過去一直未被確認的謠言,也能讓她們興奮一陣子。 如果你選擇在一個狹小的、充滿流言蜚語的社會群體裡生活,你就必須建立一個獨特的家庭,那麼審紀委員會就是這個獨特家庭的重要組成。但實際上,它卻是村里正常生活的一大障礙。 多年以前,我曾經試著這樣做過,那開始幾天的一切我還清楚地記的。如果不是我們的鄰居——一對老處女姐妹意外地出現在門口的台階上,還進行了一番檢查性的參觀,我們可能早就進駐了新居。她們進行了全面的巡視,詢問了每一件物品的價格。我們太幸運了——她們強調——竟然還有一部電話,整個村子不過只有有數的幾部。第二天一早,她們的兄弟也來了,將他在過去三個月裡積累下來的所有電話都打了一遍,然後在桌子上留了幾個生丁作電話費。 我們忍受了這些,和隨之而來的一切,因為我們是外國人,不得不小心謹慎地生活,不得不經常躡手躡腳、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誰。我們已經選擇了與他們一起生活,可他們卻沒有選擇我們。 村莊生活很快就教會了我們,如果你在這兒已擁有了夥伴和便利,那麼你同時也就失去了個人隱私。窗外隨時會出現一張關注你的臉,而且任何時候都可能響起敲門聲。對這些,你無處逃避,也無法逃避。你可以暫時躲起來,但最終你肯定跑不了。他們知道你就在這裡。因為你的百葉窗開著,沒有誰離開家時不將他的百葉窗拉上。 (當然,你也可以拉上百葉窗待在家裡,假裝你真的不在,但你以後的生活就會不可避免地陷入黑暗。)你的行動受到監視,你的信件受到檢查,你的所有習慣都會被抖落出來,任人們說三道四。 我相信這種情況不僅見於法國。到赫布里底群島、佛蒙特或慕尼黑郊外,隨便找個什麼小村子住上一陣子,你肯定能找到上述那種令人瘋狂的感覺,而且你肯定會以為你已在這裡住了五年甚至十年。 當然,肯定有許多人是喜歡這種生活方式的,但我不行。我喜歡的是,在每個方圓五十碼的範圍內,不論我做什麼,不論我從哪裡走到哪裡,我都不必對任何人進行解釋。我希望在自己的生活中多留出一些個人的空間。這就是為什麼對於我來說,一個村莊——即使是在聖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我心中的理想的村落——也要保持一定的距離去欣賞。它確實是一個值得遊歷的地方,但卻不是我希望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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