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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張愛玲的死法

痛快日記 蔡康永 1766 2018-03-18
前言:廣義的上海,有很多靈魂,有像我爸爸那種,也有像我這種。張愛玲,做為上海最重要的靈魂之一,當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也就忍不住要寫下這兩篇東西,捕捕風,捉捉影。因為捕上海的風,捉上海的影,本來就是我家從小常在做的事啊。 張愛玲可以有很多種死法,別的人,未必可以。 張愛玲可以有很多種死法,而她使用了其中一種。這種死法,不能加以“選擇”,只能加以“完成”。 死並不是一個姿勢,死只是人生的下一個基本度動作而已。張愛玲的死法,承續了她的活法,她真是風格統一的大派人物啊! 張愛玲所完成的死法,讓人沒有辦法知道確切的時間、意願、原因,也沒有宗教和社會插手的位置,所以很多人套用了張愛玲的話—— 說她死得很“荒涼”。

說她死的很荒涼,我想,是搞錯了。 張愛玲描寫的世界是很荒涼的,可她未必是那個世界裡的人。她有本事把她看見的世界,鉅細靡遺的畫出來,恐怕就是因為她能辨認她所創造的世界,和這個真實世界的不同。她大概不至於一頭栽進去她所創造的荒涼世界,就像夏卡爾不至於想用頭撞進自己的畫裡面去吧! 我們不會用“寂寞”兩個字,來形容上帝的。然不管是從哪一個角度來想,上帝都肯定生活得很寂寞。 張愛玲的死法,跟她的活法一樣,也許用“冷淡”來說,比較接近我的張愛玲版本。 人生的紅火鬧熱,張愛玲是知道的,破碎的家庭也有過、成名的味道也嚐過、荒謬的兵災見過、混亂無比的戀愛也談過。 可是這些鬧熱,對她來說,很快就過期。

駑鈍的人,即使到人生的最末期,也嗅不到腐壞的氣味,可以津津有味的一直大嚼下去。 聰明但熱情的人,雖然早早識破人生的意思,不過天性溫暖好動,不顧掃大家的興,也就湊趣的活上一輩子,並不勉強。 張愛玲很聰明,張愛玲也不是沒有熱情過,不熱情的人,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來。 如果生下來就冷淡,就沒可能摩拳擦掌的畫畫、作曲、做實驗、寫小說。大派的創作者,容或有壓抑萬分的人物,像柴可夫斯基或者劉易斯卡洛,但不可能有生性冷淡的人。 不過,很顯然的,張愛玲的熱情,很快就耗盡了——幾本小說寫一寫、離離合合的人生過一過、反反覆覆的愛情再看兩眼,一切就了然。所以她才說出成名要趁早的話來,不是為了別的,是因為她知道成名那一點點的樂趣,只夠在幼稚的年紀賞玩,一下就過期,就鬧熱不起來了。

跟大人不愛玩炮仗了,是一樣普通的事情。 從張愛玲的小說裡面,如果讀不出這層意思,應該算是奇怪的事情。 她這一路的小說,就像王國維寫的辭一樣,寫得越好的時候,越讓人相信“不可能有下一部”了。如果有,覺得是撿來的。 對創作逐漸看淡了以後,對人生還是可能、而且大有可能、有熱情的。 可是很明顯,張愛玲後來對人生,也看淡了。是什麼原因使她冷淡下來的,幾乎沒有人弄得清楚。 不過說穿了,那都是小說後來的事了,跟做為小說讀者的我們,並沒有相干。 對活著冷淡的人,對死也就很冷淡。大家的困惑與失望,都源於:這冷淡的張愛玲,早已不是那個以小說畫世界的張愛玲了。 我們追踪她的唯一線索,是她的小說,而她早已不在這線索的另一端了。

她的死法,怎麼可能是大家認為與她“相稱”的死法? 人生的幸不幸福,與創不創作,無關。 好的創作者,確實撫慰了無數辛苦與寂寞的人,但對創作者自己來說,這只是“剛好如此”、“順便如此”,而已。 創作者,通常是被創作的慾所驅迫,才不得不創作的,像梵谷、像法斯賓達。其它人因此而受惠,那是其它人好運,不是創作者好意。 當然也有創作者,是被賺錢的慾望所驅迫,像莎士比亞、巴爾札克和華格納。 如果有創作者是以“我要安慰人心”為出發點的,那通常就只能創作些“令人安慰”的東西出來,很難有什麼像樣的作品。 張愛玲,像所有好的創作者一樣,可能是被“不吐不快”的慾望所壓迫,可能是被對名利的慾望所壓迫,才寫小說的。她對人世的同情,已然等值的換取到了珍貴的作品——

沒有道理,也沒有途徑,再去換取人生的幸福。 張愛玲的人生,如果是她願意的樣子,或者,像大部分人一樣,是人生自然而然發展成的樣子,那麼,我們其實沒有什麼打抱不平的立場。 我們,只能尊敬這麼風格統一的人生而已。 我們常常望著天上的某顆星,被那顆星的光感動,對那顆星的光許願—— 而那顆發出光芒的星,其實早已在幾百萬年以前,毀滅不見了。 也並沒有人,把星的死訊,一一捎來給我們。 對我來說,只要抬頭時仍看得見光,那顆星就仍在。 那星已死了幾天也一樣,已死了幾百萬年也一樣。 我看張愛玲,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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