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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雲雨一番

大熊貓看小電影 沈宏非 1869 2018-03-18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此事與天不要下雨,娘不要嫁人一樣令人無奈。然而這絕不意味著人的主觀能動性就此喪失了所有的發揮空間。未雨綢繆,何不能為雨籌謀? 文字記載的籌謀活動始於殷商,“天人感應”做為祈雨的基礎理論興於春秋,全盛於漢,濫觴千年。我發現,從原始《九歌》到漢代的“天人感應”理論,天是同一個,在陰陽五行的基礎上,“人”的方面亦大致以男女關係為主流(董仲書《春秋繁露》請雨止雨篇:“ 令吏民夫婦皆偶處,月求雨之大體,丈夫欲臧、女子慾和而樂神。 ”=漢以降,天人感應出現向“男男關係”轉變的顯著跡象:宋神宗七年春,大旱,民不聊生。神宗損膳未果。時光州司法參軍鄭俠上書:“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神宗遂“(廢新法)凡十有八事。民間歡叫相賀。是日,果雨。 ”(《續資治通鑑》)勞其筋骨,苦其心智,天降大任,獨不降大雨於斯人,一代名臣,竟“以旱引去”。

史書和方志通常有所選擇地記載祈雨結果,未遂者大多避而不談,偶有“立雨”、“果雨”之驗,則以“祈禱雨晹,無不感應”之祥異記錄在案。其實久旱不雨和久旱必雨都是自然現象,故祈雨而“雨立注”也只是概率問題,至少談不上靈異。 《履園叢話》雲:“余謂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雖帝王之尊,人心之靈,安能挽回造化哉!即有道術,如畫符遣將、呼風喚雨諸法,亦不過盡人事以待天耳。”做為一種高度儀式化的行為,祈雨的心理作用似乎更值得重視。天不下雨,求雨儀式至少可以讓人自釀一鍋心靈雞湯,聊以濟民瘼。 人工降雨是無神論者的祈雨,或曰科學有效但嚴重缺乏內省精神一種祈雨方式。以飛機、大砲、火箭對天空展開熱火朝天的“武器的批判”,使古之祈雨形同兒戲,簡直就像一群人仰著脖子對天上那一片被“鎖住水份”的雲齊做“噓噓”之聲。以“應驗”而論,人工降雨雖則有效並及時(如撲滅大興安嶺山火),但即使放下性價比不談,人工降雨也未見得一定優於“人心祈雨”。

同樣是八分天意,二分人力,只是從怨天尤人改做怨天尤雲。人工降雨讓我們堅信,活人既不會給胯下的尿給憋死,自然也不甘坐視頭頂上那一朵飽含水份的雲活活憋死它自個兒。區別在於,相信不下雨是因為沒做愛,是迷信;相信不下雨是因為沒有云,是科學——“人工影響天氣”專家目前急於向公眾解釋的是,“人工”並不能直接“降雨”,必需以“有云”並且是“水份充足的雲”這個天意為必要前題。個人的理解是,有條件,大可云雨一番;沒有條件,便不能創造條件,道理和“偉哥”相似,即藥物本身並不能“創造”性慾,惟在性衝動出現時方能助ED患者“自然”勃起。對於“人工”迷戀和依賴,可能還會降低人工降雨的心理撫慰功能。近來上海酷熱不霖,當局“為雨籌謀”了3000枚碘化銀焰彈,飛機、飛行員、技術人員及催化設備24小時待命。 7月24日下午突降雷雨,當氣象台報告致雨者非“人工”而係“雷公”時,像我這樣對人工降雨翹首以待者於快慰之際卻平添了幾分失落。

人工降雨的真正神奇之處,在於促成“截斷巫山雲雨”變成真正自然的超自然現象。此前的“截雨”只見於神怪小說。孫悟空和虎力大仙在車遲國賭勝祈雨,對手登壇做法時,悟空“真身出了元神”,將奉召而來的風婆婆、推雲童子、布霧郎君、雷公電母四海龍王等一一勸退。佛門截了道家的雨,比的是上面有人,以人工降雨之法“劫雨”,比的是下面有人。 7月9日,氣象台偵測到一片飽含水氣的雲將依次飄過久旱的平頂山、駐馬店、漯河、許昌、周口五市上空,於是沿途各市爭相砲擊,最後到達周口市上空時,雲已榨乾。我本來相信人工降雨尚有另一不足,即缺乏人工止雨(退出機制),而董仲舒則“請雨止雨”兩法俱全,以概律論,兩者應驗的機會也是均等。但在上述眾說紛紜的“搶雲事件”之後,我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偏見,因為一個地區以人工降雨局之法至少是能為一個地區實行人工止雨的。

人云我亦云,沒性格;人云亦我云,有道理。我想像不出立法如何能製止“搶雲截雨”。其實無論是天人感應還是男女關係,慰藉解脫之道,莫過於寫詩:“我是天空裡一片雲,偶爾投映在你的波心,你無須訝異更不必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踪影”。新月同志陳夢家謂此寫出了“微妙的靈魂的秘密”。微妙者,無非“誰之波心”也。從林徽音,陳衡哲到陸小曼甚至巴黎咖啡館邂逅的黑紗女郎,文人史家狗仔隊聚訟不休。就像徵主義而言,“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心中的小氣候,天上的大氣候,不妨以“談天氣”之作視之,也就是說,雲之有無由概由當時大氣環流形勢決定,一片雲是以降水的方式“投映”在你的“波心”還是“在轉瞬間消滅了踪影”,皆屬偶然,必然的態度是“無須訝異更不必歡喜”。得之,我幸;不得,爾命。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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