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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亙古不變的疑問

我也有一個夢想 林达 15778 2018-03-18
盧兄:你好! 很高興能這麼快就收到你的回信。你說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還說在你的印像中,美國是一個種族問題很嚴重的國家,也知道美國是一個多族裔的移民國家。但是,只是對美國歷史上的奴隸製印象深刻,接觸到的有關美國種族問題的近況介紹並不多。所以,對這一問題的複雜性和可能產生的激烈程度也確實了解得有限。即使對奴隸制和解決這些問題的過程的了解,也有“簡單化”之嫌。所以,希望能早日收到下面的信。那我再接著往下寫。 如今美國的種族問題,確實是“眼花繚亂”的。最近,美國的一個韓裔社會學家在著文討論洛杉磯暴亂的時候,就談到,必須認清“美國已從黑白兩族的社會轉變成了多元族裔的社會。其他旁觀的族裔也移到舞台中央三峰。李朝開國功臣之一。認為“氣之凝聚者為形質,為神,成為主角。 ”這一情況其實從表像上都可以看出來,因為站在美國的土地上,放眼出去,直觀的感覺就是人種的五色繽紛。

然而,美國的種族問題之所以如此敏感,令人念念不忘。確實與你所提到的歷史淵源有關。因為在美國的歷史上,種族問題一度與奴隸制度相聯繫。這使得本來就放在哪裡都不容易處理的種族問題,在這裡就更添了一份歷史宿怨。 你對美國最終結束奴隸制的南北戰爭一定很熟悉,但是實際上,南北戰爭並不是解決奴隸制的唯一舉動。反對奴隸制的努力幾乎與這個制度相始終,這些努力甚至在美國建立之前就已經開始。只是,由於歷史的局限性,這只能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這實際上也是人類逐步認識自己,逐步清理自己的一個過程。今天,當我們用歷史的眼光,去重新審視這樣一個過程,依然感到收穫不菲。 再說,就連你已經熟悉的南北戰爭,實際上還有叫你聽了會吃一驚的教科書之外的故事。所以,儘管你已經熟悉了美國奴隸制時代的“湯姆叔的小屋”等等,我還是必須把這個話題從頭講起。

你也知道,當年哥倫布發現美洲的時候,他到達的是美洲的南部。美洲的開發也就是從南美開始的。一開始,這和美國人的祖先英國人沒什麼太大的關係。當時的世界是屬於“海上霸王”的。所以,有著大量航海家和海盜的西班牙,葡萄牙,就成了南美的主人,最主要的還是西班牙人。 “海上霸王”們也很熟悉非洲。因此,當他們的美洲新殖民地嚴重缺乏勞力的時候,他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非洲,在那裡,有的是強壯的黑人。 那是四百多年以前。不幸的是,奴隸制確實是人類文明發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不論是白人的歐洲文明,還是黑人的非洲文明,都是如此。所以,在今天看起來顯然應該是勞務輸出的生意,在四百年前卻成了奴隸買賣的勾當。在這裡面,當然有一些被白人奴隸販子劫道抓獲的部落黑人,但這不可能是最經濟方便的來源。所以,基於當時非洲社會發展的極不均衡,也基於他們事實存在的奴隸制,使得有一部分黑人也成為這一交易的重要一環,他們取得“貨源”並且出售,成為賣方。

在今天的美國,如果你要買幾車砂石鋪路,你找的並不是砂石場,你應該找的是運輸公司。四百年前的奴隸販賣也是同樣的道理。當時經營這一行當的是航海業,奴隸販子都是一些航海冒險家。由於這是一個獲利甚豐的行當,各個歐洲國家的船長都加入了這個行列。但是實力最強的,依然是西班牙和葡萄牙。以致於美國人長期使用的黑人一詞,,即“尼格羅”,居然不是源於英語而是源於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 西班牙在一百多年裡不斷從南美向北美推進和開發,這種開發也伴隨著購買黑人數量的增加,因為勞力奇缺。當時在南美黑人已經非常普遍,以致於今天我們在南美甚至可以看到一些以黑人為主的島嶼和國家。他們並不是當地的土著,他們的祖先也是在販賣黑奴的浪潮中給捲到這裡來的。

於是,當美國人公認的先驅,第一批英國清教徒,乘著那艘著名的“五月花號”,在海上漂泊長達65天,終於到達北美大陸的東海岸,即新英格蘭的時候,當他們面對一片莽莽荒原跪下祈禱的時候,這裡真是他們所看到的那樣,是一片巨大的尚未開墾的處女地嗎?這個說法也對,也不對。 因為不管怎麼說,在他們到達的時候,相對於整個北美大陸的廣袤土地來說,確實可以說是人煙稀少。在他們的活動範圍內,甚至遠遠超出他們的活動半徑,還是浩浩渺渺的人跡罕見乃至於人跡未到之處。 但是從另一面來看,包括整個南美和北美的一部分,在他們到達的時候,已經有超過兩百個西班牙城鎮,有近二十萬西班牙人及五百萬當地的印地安土著。還有相當數量的從非洲買來的黑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時的“新大陸”已經有了以西班牙人為主的一定的社會格局和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也包括了奴隸市場這樣一個現實。

然而,我也一直沒有想通,就連這麼冷的加拿大都已經被法國人在1604年看中,建了居民點,為什麼美洲東海岸的北部,也就是後來成為美國搖籃的好端端的一大片風景優美的地區,當時就是冷冷落落,無人問津。所以,在南美洲的黑奴販賣都已經進行了近百年,卻還沒有一個黑人隨著西班牙人被帶到這個地方來。 可是,說起來真活像是命運安排的一樣,恰在這些清教徒開拓者乘坐的“五月花號”抵達北美東海岸的一年之前,1619年的8月,在距離他們上岸地點以南五百英里開外的同一海岸,第一批二十名黑人已經先於他們來到了這裡。是一艘荷蘭船載來了這些黑人。至今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奴隸還是半奴隸狀態的家僕。 除了滿滿一船歐洲商品還捎帶載來這二十名黑人的荷蘭船長,就這樣創下了一個令人難堪的歷史記錄。雖然由於沒有任何交通和通訊手段,所以“五月花號”上面的移民先驅對此也一無所知。然而,這二十個黑人的存在以及他們存在的方式,從象徵意義上看,就在“五月花號”靠上北美的同時,奴隸制和種族問題就已經在北美開始了。這一切確實發生在今天稱為美國的這塊土地上,雖然要再過大約一百五十年,世界上才會有美國這個國家。

由於這塊土地的開發,是以開放移民式的方式進行的,因此,新英格蘭地區第一批英國移民所面對的寂寞和荒涼,很快就被一批批聞訊而來的後繼者所打破。北美,在西班牙人開發南美多年之後,終於也成了一個新的移民熱點,以英國人為主的歐洲新移民蜂擁而至。英國也開始把這裡看作是自己的殖民地。可是這個時候,在奴隸販子們中間,也肯定在盛傳著這樣的好消息:在北美的東海岸,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新市場。 你還記得吧?我們以前在學人類發展史的時候,都遇到過這樣的問題,那就是,如果假定“人”確實是類人猿“變”的,而不是上帝“造”的話,那麼,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有別於其它動物,可以稱自己為“人”,而不是動物了呢? 我們都從教科書上得過到這樣的結論,是勞動創造了人,人與其它動物的分界線,是他們開始製造工具。這個結論使我心安理得踏實了幾十年。直到有一天,終於親眼看到一個大猩猩,為了獲取食物,認認真真地為自己製造了工具,並且如願以償地用自製工具取得了食物。吃完之後,大家居然還是認為它只是一隻大猩猩,而不是“人”,真是令我大失所望。

後來,又聽說“藝術創作”是上述問題的一個分水嶺。我將信將疑。這意思是說,當一隻類人猿終於操起一根燒焦的樹枝,在岩石上畫出一個樹丫巴杈的時候,他就完成了向“人”邁進的關鍵一步。可是,美國偏偏有人養了一隻大象,就是喜歡畫畫,看著它用鼻子擱下油畫筆,居然還換枝硬筆簽名,“以防假冒”,真叫我哭笑不得。看看畫的色彩感覺,肯定比有的“人”還強一點。 最終,我決定把這個問題擱一擱。就在這個時候,我不知在哪裡看到這麼一種講法。我不把它當作真理或是答案,可是我確實喜歡這個說法:皓月當空,萬籟俱寂之時,一個坐著的人猿混混噩噩的腦瓜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我和其它的動物究竟有什麼區別呢?”這時候,他就是“人”了。

請你原諒我的這段題外話。我想說的是,作為整體的人類是有這樣一種特性的。那就是,第一,他是不斷在思考的;第二,他思考的一個最基本問題永遠是與人性有關的。作為整體的人類,他不得不始終在對這個問題進行道德自省和良心拷問。這是人類有可能對“進步”二字持有信心的基本依據,你發現,我們有一點繞回來了吧? 因此,當我們再回到三百多年前的北美奴隸交易,甚至回到四百年前的南美奴隸交易。我們發現,那些參與了販賣黑奴的非洲部落首領和來自歐洲的白人奴隸販子,他們在同一個行為中道德上所要承擔的責任,可能是並不相同的。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他們當時的發展程度是有本質不同的。這個程度不同,是指他們作為一個人類群體,對於人性和道德的思考深度和理解是不同的,也就是他們的進化程度根本是不同的。

就像在今天,我們仍然可能發現在某個熱帶密林深處,還存在一個“獵頭族”。他們的部落每年都要偷獵一個異族的腦袋,藉以得到整個部落平安吉祥的保障。這個時候,我們說,這種獵殺是一種原始宗教。假設這時候來了一個探險家,他在這個部落住了一陣得到啟發,出於私怨也割下了某人的一個腦袋。他當然不會在部落裡受到任何責難,但是,他的行為就很難被稱為是“原始宗教”而不是“謀殺”。在這裡你會看到,同時發生的同一行為,在道德上所要承擔的責任是有可能不一樣的。 奴隸問題在北美最初的產生,是有一定的歷史原因的。你會看到,不僅今天的美國種族問題不是簡單的,即使是當年的奴隸問題,也同樣是非常複雜的。 首先是在南美已經有一大批“經營”了一個世紀左右的奴隸販子。對他們來說,貨源和經營方式都已是熟門熟路,只是隨著北美移民的大量湧入,他們換個送貨地點而已。所以,這裡一開始就有大量源源不斷,自動送上門來的“奴隸貨源”。

同時,奴隸制確實也是歐洲文明發展的一部分,而且在那個時候還有一些類似奴隸制的殘餘,例如,在北美淪為奴隸的雖然主要是黑人,但在開發初期,有相當數量的一部分白人也同樣成為奴隸。這是移民們承襲了歐洲當時盛行的以勞役抵債的傳統。 當時來到北美的白人有大量處於赤貧狀態,他們甚至買不起一張駛往他們的希望之鄉的輪船船票。於是,普遍有以自己作抵押的。誰付的這張船票,誰就在幾年之內擁有這個勞力。甚至還有一些人,根本就是從英國的負債監獄裡直接被挑選來的。也就是說,奴役勞力,對當時的歐洲移民來講,並不非常陌生。 儘管如此,但是,當時英國本土已經風雲激盪,平等自由的思想也已經不是什麼萌芽狀態了。所以我想,在這些英國人剛剛到達美洲大陸的時候,一定也被“奴隸市場”這樣的“異國風光”嚇了一跳。也就是說,對於南美已經盛行的這種方式:這樣赤裸裸的,把人徹底當作牲口一樣的奴隸買賣,他們要接受甚至參與這樣一種行為,面前還是會出現一個令人猶豫的道德門檻的。 但是,當時的美洲移民是控制很弱,極其混亂的。在這些人裡,什麼樣的背景都有,也什麼樣的狀況都有。你可以想像,他們中間的絕大多數人,在三百多年前的人類整體發展水平上,在一個奴隸制已經成為事實的地區,顯然不會面對陌生的蠻荒之地和嚴酷的生存條件,卻堅持以道德為理由,斷然拒絕以奴役的方式使用勞動力。 那麼,當時這些新移民究竟面臨著什麼樣的困境呢? 那艘著名的“五月花號”所載的移民先驅者的情況,就是十分典型的例子。他們一共是一百零二人,在十一月中旬到達北美。很不幸的是,他們靠岸的新英格蘭恰是今天美國版圖的北方。當時嚴寒已經開始。他們的眼前是刮著凜冽暴風雪的荒原,而背後的太平洋如同一把利刃,切斷了他們和文明之間的紐帶。更何況,他們是來自一個已經高度文明發展的國度,早已失去了始祖們在大自然中求生的本領。結局可想而知,僅僅一個冬天的寒風,就帶走了五十八條生命,半年過後,他們只剩下來四十四個人。 就是這留下來的四十四人,也完全可以說是一個奇蹟。我們曾在冬天去探訪過“五月花號”靠岸的地點。據當地的朋友告訴我們,這已經是一個幾十年不遇的“暖冬”。可是,當我們站在岸邊,在大西洋上刮來的刺骨寒風面前,還是轉眼就失去了幾乎全部的遊興和耐心。儘管裹著厚厚的現代羽絨衣,還是迫不及待地奔向一家叫做“明朝”的中國飯店。在暖氣中喝下整整一壺熱茶,才突然明白過來,我們逃離的是什麼。我們所逃離的,就是當年這一船移民在目送“五月花號”開走之後,面對的飢餓和寒冷。可是他們無處可逃。就是與死神眼看著就要面對面相撞,他們依然無路可逃。 後來的大批移民,其狀況並不比他們好多少。英屬殖民地的開發是從北方開始的,大多數移民落腳的地方,冬天都相當寒冷。後來者除了人多勢壯一些,所有的問題還是要每一個人自己去解決。他們的房子還是林中的樹木。他們與奔跑的野獸之間,誰是誰的食物,還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他們幻想中的農田,還是長滿灌木和荊棘的處女地。他們的種子和工具卻還在海上漂泊的商船裡。冬季卻不肯推遲腳步,堅持要如期而至。他們有妻子還有孩子,周圍的人都在流行疾病,沒醫沒藥,隔三岔五就有人到上帝那里報到。他們想在冬季之前至少給孩子一個棲身之地,可是就是人手不夠,本來就是加上婦女孩子一起幹活都不夠,一生病就更不夠。 在開發最初階段的這種狀況下,移民而來的各色人等,他們原來的背景都被無情地抹去了。有一些人帶來了錢,可是,他們的錢也買不到可以容身的最簡陋的房子,他們可以買到的,就是當時最缺乏,所以也最珍貴的奴隸勞力。因為一切都必須用雙手和體力去創造出來。 因此,三百多年前,北美移民所考慮的,遠不是今天的人們所想像的“發展”“發財”這樣的奢侈品。如果其中有人曾經在英國上船之前如此想過,這樣的念頭一下船也就被冷酷的現實一風吹了。他們絕望地不知如何才能在一片荒野里活下去。就在這個時候,運來了一船黑人勞力,說是連現錢都可以不要,以物易“物”,用當地的木材換就行。可以想像,他們中的大多數根本沒有太大猶豫就跨過了第一道橫在面前的道德門檻。 奴役勞動就這樣在北美開始了。 隨著英王朝十三塊英屬殖民地在這裡的建立和開發,這塊土地在迅速地發展。雖然這個新大陸的狀況與歐洲相比始終還是落後的,偶爾來一個歐洲旅行者,仍然會不屑一顧,回家後把這裡描畫成窮鄉僻壤。可是,這裡的各個殖民地已經設立了總督政府。早期開拓者所遭遇的九死一生的險惡環境也已經被大大改變。換一個角度說,當年新移民藉以越過道德門檻而使用奴隸勞動的一部分歷史藉口,已經不復存在。 可是,就像你已經知道的那樣,奴隸制在北美不僅沒有消退,反而越加興旺發達起來。大量奴隸勢不可擋地進入這些英屬殖民地。奴隸制很快成為北美的最觸目的現實。原因其實很簡單。 因為奴隸交易和奴隸勞動都產生人類最難以抗拒的誘惑,這就是利益。然而,這塊土地的早期經歷所形成的奴隸制現實,顯然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原始推動”。這也就是為什麼北美英屬殖民地黑人奴隸氾濫,而英國本土卻從來沒有捲進去的原因之一。英國本土就沒有這樣的歷史條件形成的藉口,所以即使同樣被利益驅動想蓄奴的人,也被阻擋在在道德門檻的這一頭,難以當眾邁出腿去。 北美的奴隸貿易居然會如此迅猛地展開,還有一個比較特殊的情況,就是被這份“利益”所吸引的不僅是一些商人和平民,它還吸引了一個王朝。這個王朝調動了一個大國的力量來向這塊新開發的土地傾銷奴隸。 早在“五月花號”抵達北美剛剛四十年的1662年,英王朝查理二世就特許“皇家非洲貿易公司”有計劃地向西印度群島和北美販奴。到1713年,英王朝甚至與西班牙達成有關販奴的重要協議,由英國皇家非洲公司壟斷包括南美在內的整個美洲奴隸進口,由兩國的王室各分得利潤的四分之一。此後的二十年內,根據記錄,英國至少每年向美洲輸入了一萬五千名奴隸,其中四分之一左右進入南美的西班牙殖民地,大多數都進入了北美英屬殖民地。 你一定已經看出來了,英國皇上在北美的這筆買賣特別好做。因為北美本來就是他說了算的。土地是他的殖民地,管理者是他派出去的總督,當然協助推銷。事實上,曾經有一些殖民地對於洶湧而來的黑奴浪潮,出於種種原因,例如最普遍的安全理由,表示擔憂和抵制。但是,都無法抵禦英王朝和殖民地總督上下一致的奴隸推銷政策。 就這樣,一隻強有力的手在北美推動奴隸制。就是這片土地當時的主人英國王朝,開始有組織地大量向這裡輸入黑奴。販奴收入則一度成了一個王朝所刻意追求的“國家利益”。於是,販賣奴隸不再是星散的船長們的海上冒險,而成了英國王朝壟斷的皇家事業。換句現代的話來說,在販奴行業,強盛的英國王朝成了一個最大的“有組織犯罪集團”。北美的奴隸交易就在英王朝強力的推波助瀾中,達到了一個高潮。 那麼,你也許會問,這片土地還有什麼希望呢?真是這樣,當一個巨大的利益突然出現的時候,一個王朝會被吸引,大多數普通人也都會被吸引。我們回顧歷史上的北美,看到的就是一個巨大的利益所形成的漩渦。 前幾年我們去紐約,在著名的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裡逛了一圈。校園裡有一座羅丹的雕塑“思想者”,是用原作的模子翻制的。記得以前我們只有機會看到這個雕塑的照片,雖然看不真切,但是依然很驚嘆羅丹的構思:在地獄的門口,“人”,坐下來“思想”。 現在,當我終於有機會真的站在這個雕塑之前,突然不可抑制地想到,“他”只不過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為什麼我們卻會有一種受到震撼的感覺,“他”又在想些什麼呢? 我確信,他所思索的,還是當年他站在“猿”與“人”之間,第一次想到的那個亙古不變的“原始問題”。人類,不論他走到什麼時候,他的面前總會出現一道新的道德門檻,在這道門檻面前,他不得不坐下來,思索。從他成為“人”開始,直至他來到火焰熊熊的地獄的門口。這個問題是永恆的,超越一切的。其原因卻是出奇的簡單:他是“人”,當然就想知道,什麼是“人性”而不是“獸性”。怎麼做,才可以稱自己是“人”,而不是“獸”。 總有一些人,他們不會輕易跨過道德門檻,他們會坐下來思索,這就是人類的希望,也是北美這片土地的希望。 作為北美精神主導的北方,對於奴隸問題,一直可以看到比較清楚的這樣一個“人”在思考的線索。那就是,在遇到黑奴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問題的時候,這裡有一些人本能地開始從人性的角度思考。提出質疑。在利益的潮流襲來時,他們只可能是極少數,但是只要他們站在符合人性的一方,他們的堅持就會奇蹟般地漸漸顯示出力量。探究這樣一個很有歷史邏輯的過程,這是非常有意思的。 這片土地發展的核心一直是在北方,這也是美國人一直把“五月花號”的那一船清教徒,認定是他們的精神先驅的原因。我以前也因此而誤認為,他們是到達北美的第一船英國移民,後來我才知道,實際上,在“五月花號”抵達新英格蘭地區的十三年前,1607年,弗吉尼亞已經建立了第一個英屬小鎮。那麼,為什麼日後的美國人一定要認定“五月花號”的移民是他們的精神祖先呢? 美洲殖民地的移民組成確實是很不同一般。 北美當然也不乏大量被貧困逼來的“經濟移民”,可是,來到這裡的“政治移民”的比例,高得異乎尋常。他們是在英國及歐洲的諸多次宗教迫害和政治動盪中離開故土,來尋找一片自由的土地的。他們中的許多人,在英國的處境遠比跑到這裡來當難民要好,對於這些人,尋找一塊新大陸更多的是一種精神需求。他們需要一塊“上帝承諾過的土地”,在那裡可以有他們自由信仰的權利。其中“五月花號”上的那一船移民,就非常典型,也是這些“政治移民”中最早的一批。 你已經知道,他們來到這裡的第一個冬天,嚴酷的自然條件就帶走了“五月花號”移民中一多半人的生命。但是,當第二年春天,“五月花號”又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船長驚訝地發現,剩下的那四十四個營養不良,還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倖存者,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隨船回到文明的英國去,而堅持要留在這片實在乏善可陳的荒野之中。 正是這樣一些人,往往會很自然地成為各地的宗教和精神核心。這個傳統使得美國至今為止宗教氣氛還非常濃厚。我們和去年來的那兩個澳大利亞建築師聊起來,他們談到,同樣作為新開發英屬殖民地的澳大利亞,就沒有這樣強的宗教傳統和氣氛。他們聽了這裡各式各樣,比比皆是的宗教廣播台以後,感到非常新奇。 北方,正是大量這樣的“政治移民”的集聚地。他們受教育的程度相對更高一些,他們流亡的原因往往是“宗教迫害”為主的政治性原因,所以,他們更習慣於在世俗誘惑的面前,作出理性的思考。他們甚至在尚未完全解決溫飽問題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建立了哈佛大學,並且把哈佛大學所建立的地方叫做“劍橋”。當然,那個時候的哈佛只可能是陋舍幾間,可是,他們卻覺得,只有在哈佛大學這樣的精神支柱的支撐下,他們才能夠活得下去。真是難以相信,當他們滿懷希望地掛上哈佛大學牌子的時候,距離“五月花號”抵達這裡只有僅僅十六年。距離美國的成立,卻還有一百多年。所以,一直有所謂“先有哈佛,後有美國”的說法。 因此,要追尋這塊土地的歷史足跡,北方的線索是比較清楚的。奴隸制在北美的整個興起,興盛和衰落,都可以在這個擁有哈佛大學的新英格蘭地區,以及大部分的北方地區,看到一個比較清楚的邏輯過程。 我先以新英格蘭的馬薩諸塞為例。在奴隸剛剛進入這個地區時,反對這個制度的聲音就符合邏輯地同時響起。 在那個時候,宗教在一開始就起了很大的作用。宗教思考本來就應該是非功利的思考。他們把自己與世俗世界拉開距離之後,探索人與神的深遠的哲學問題。這樣,任何可能找到的世俗利益的藉口,都必須被拒留在宗教的門外。由於北美的生活環境,使得各種宗教的思考內容,也很早就包含了奴隸問題和不同種族如何相處這樣的問題。當然,不同的宗教在這些問題上得出的結論也是不同的。 儘管,在新英格蘭的北美早期清教徒,對於宗教正統問題曾經非常狹隘和固執。他們曾認為印地安人的宗教是魔鬼的宗教,也視教友派為邪教和異己,橫加驅趕。但是,在奴隸的問題上,基於他們對於聖經的理解,卻在道德的層面得出了自己毫不含糊的結論。 在三百年前,他們是這樣理解的,即,使用奴隸只有在下述情況下,是符合聖經,也是可以通得過他們的道德質疑的。那就是,淪為奴隸的人必須是戰俘,以及同意出賣自己的人(如我們前面提到的債務奴隸)。除此之外,他們無法接受“買賣奴隸”和“蓄奴”這樣的做法。 在這裡,我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如此推論下來,那個時代的北美清教徒倒是並不反對當時並不罕見的白人奴隸,因為,這些白奴是自己同意以自由和勞務抵債,也就是同意出售自己的。但是,他們卻反對買賣和使用黑奴,因為所有的黑奴都是被迫的,非自願的。 於是,一方面你可以看到,這些清教徒對於奴隸問題的認識,還有歐洲奴隸文化遺留的局限性;另一方面你卻又可以看到,他們的思維方式是很有邏輯性的。作為當時北美非常重要的宗教思想流派之一,他們在對一個重大課題進行思考的時候,他們重視的是道德層面的邏輯推理,種族歸屬卻並沒有成為他們的一個判斷依據。在這個意義上,用現在的時髦話來說,他們的思想是非常“前衛”的。 三百年前,剛開發的北美還很混亂,約束力也很弱。由於勞力的大量需求,應運而生的北美奴隸市場正在發展。清教徒基於他們的道德訴求,曾經企圖嚴格地抵制奴隸交易的浪潮。結果就導致了當時發生在新英格蘭地區馬薩諸塞的這樣一個故事。 在當時的馬薩諸塞,和其它地方一樣,移民中的不少人深深地被奴隸交易帶來的利益所吸引。其中有些人甚至不願意再消極地等待別人給他們送來奴隸。 事情發生在1640年,也就是在“五月花號”抵達北美大陸二十年的時候。一個名叫斯密斯的船長駕了一艘貨船,從馬薩諸塞前往非洲送貨。卸下貨之後,他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儘管運“活的貨物”不如運一般商品那麼方便,可是萬一成了,不就是為自己開闢了一條新的“致富之路”嗎?那麼,為什麼不順手弄兩個黑人回去,試試這一行呢?那些讓人羨慕的發了財的奴隸販子,又不是有什麼望塵莫及的本事。他又望著自己手中的槍,也許覺得自己只是試驗一下,不是大批量的需求,不必去當地的奴隸市場花錢買,自己就可以碰碰運氣。 於是,這位斯密斯船長居然就帶領船員,在他的船的停留地附近,選定了一個黑人村莊作為突襲對象。這大概是一個小小的部落村莊,因為他們小試即勝,一舉抓獲了毫無防範的幾個黑人家庭,然後如數押上船,帶回了他所居住的馬薩諸塞。一路回程,斯密斯船長一定在做他的“淘金夢”。按照當時北美奴隸交易的現狀,他是完全有理由做成這個美夢的。可是誰會料到,這一次,他卻偏偏壓錯了寶。 當時馬薩諸塞還是在開拓的最初歲月,但已經開始有了一定的行政管理。當地人在竭力形成依據一定的宗教道德原則而執行的管理。那里當時是清教徒們的天下。他們的原則就是他們所理解的聖經所傳達的上帝的原則。你已經知道,對於奴隸問題,他們認為,上帝的原則就是除了“戰俘”,必須是“自願出售自己”,才能成為奴隸。雖說他們宣稱這是聖經的旨意,然而這顯然反映了他們在那個歷史時期對於人性和人道的認識深度。 於是,斯密斯船長在當地一些嚴守戒律的清教徒的眼中,顯然是違反了上帝的原則。在販奴已在北美逐步盛行的時代,這些馬薩諸塞的清教徒還是決定頑固地堅守他們這個地方的“道德清白”。外地來的奴隸販子他們管不著,可是他們決不允許本地居民的靈魂也被魔鬼鉤走,不准備讓這位利欲熏心的斯密斯船長打開一個缺口。因此,這位船長就這樣成了北美奴隸交易史中的一個特例。他在回到馬薩諸塞以後立即遭到逮捕。而那些被他劫來此地的黑人,也遇上了“史無前例”的好運氣,由當時還處於草創階段的馬薩諸塞司法機構,當即下令用當地的公款送他們回到非洲的家鄉。 1641年的馬薩諸塞因此有了一條針對從非洲劫持黑奴的法律:“任何人,凡劫持人類者,判不赦之死刑。” 儘管在以後的歲月裡,他們最終並沒有能夠真的阻止此後的販奴浪潮,馬薩諸塞和其它殖民地一樣,幾十年後蓄奴成為普遍的情況。它的港口城市波士頓,也因為轉運了大量來自非洲的黑奴而逐步發展起來。 可是,我之所以向你講述這個北美販奴時代十分罕見的實例。因為儘管當時很少有人認為這樣螳臂當車的行為有什麼意義。但是,當你看到,一百多年以後,摧毀奴隸制的烈焰就是起於這最初的一點一點火星,你就會感受到思想的力量,這也就是歷史的迷人之處。 清教徒們始終沒有放棄這樣一個出於宗教理念的道德訴求。也在一百多年來逐步引起越來越多人的思考。這種氣氛最終導致了在獨立戰爭前後,北方對於奴隸問題的徹底反省。 在馬薩諸塞,這場思想清理,在美國獨立戰爭之前就已經開始。馬薩諸塞也是最早在奴隸問題上開始挑戰立法的幾個北方英屬殖民地之一。 在獨立戰爭開始前,一個抵制奴隸進口的運動已經在發展起來。 1767年,即獨立戰爭的八年之前,他們就在議會提出了“有關禁止本地區進口奴隸的法案”,但是,這個時候議會的上下兩院本身還不能達成共識,因此法案無法通過。四年以後,他們再一次努力,終於在議會兩院有了一致的意見,通過了一個類似的法案。但是,卻遭到當時英皇委派的殖民地總督的否決,法案被封殺了。 獨立戰爭逐步迫近。挑戰立法所引起的有關討論,在馬薩諸塞也越來越深入人心。他們不斷地重複努力,希望使當時作為執法權威的總督,能夠接受一個禁止進口奴隸的法案,但是始終沒有成功。 1774年,就是在獨立戰爭打響的前一年,議會甚至兩度通過這樣的法案,最終,依然沒能通過英皇的總督這一關。但是,你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馬薩諸塞這個地方對於奴隸問題的基本態度了。 這種趨勢形成的氣氛,即使從當地的黑奴身上,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就在馬薩諸塞,曾經發生了這樣一件在當時影響並不大的事情。 也同是在獨立戰爭爆發前一年的1774年,北方暖春的五月,馬薩諸塞英總督的辦公桌上,出現了一份申訴書。在托瑪斯.蓋奇漫長的總督生涯中,他接受過不少申訴,可是這一份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為這是一份代表著一群黑奴向英國皇家總督提出的申訴書。他驚奇地發現,在這份申訴書中,這些黑人從人性的原則,基督教的道義出發,甚至從當時的法律中尋找依據,不僅動之以情而且邏輯清楚地推理,得出無可抗辯的要求:他們要求恢復他們和孩子被剝奪的“生而自由”的天賦權利。 當然,在當時的情況下,英總督並沒有批准這樣的申訴。那些交上申訴書之後,苦苦等待,卻沒有能等出一個結果的黑奴們,也沒有在歷史上留下他們的名字。可是,這就是歷史的意義:今天,人類根據永恆的人道與非人道涇渭分明的準則,給曾經顯赫的留下了姓名的英總督,和卑微的沒有留下姓名的黑奴們,下了孰是孰非的判定。美國成立以後,這份黑奴的申訴書逐漸成為孩子們必受的教育,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美國人。 這是殖民時期非常罕見的一次黑奴的合法抗爭。為什麼是罕見的呢? 因為在當時,黑人作為個人和小的群體,有可能出現偶而的反抗,但是作為整體,不論其人數如何迅速增長,他們在北美注定會在非常長的一個歷史階段裡,是幾乎沒有自己聲音的一個極弱勢群體。這不僅因為他們被脅迫,同時也因為,黑人還處於他們偶然進入的這個陌生文化系統的蒙昧狀態。 黑人甚至失去了自己的語言。這不僅是說他們來到新大陸,必須學習主人的語言,還因為當時的非洲不同部落的語言非常複雜。直到本世紀的六十年代,在美國南方的一個地方,仍有相當多的黑人講一種起源於二十幾種西非語言的叫“古拉赫”的語言。你可以因此想像,兩三百年前的黑人語言狀況是多麼混亂和無奈。黑奴相互之間都常常無法交談,他們只能通過逐步學一些英語,來進行黑人本身之間的簡單交流。 他們更無法發展自己的文化,只是淪為一種陌生文化的工具。他們對於自由的渴望一開始都只是一種生命的本能。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還根本理不出一個頭緒,更不要說提出一個共同目標。大多數黑人還搞不清楚自己所處的這個社會是怎麼回事。甚至在他們許多人的原來文化中,奴隸狀態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非洲的部落戰爭也經常使戰俘成為奴隸。種種原因使得黑人在相當長的時期裡,逃亡和反抗都只是個別現象,而逆來順受卻被迫成為主流。 因此,這份申訴書出現在馬薩諸塞並不是偶然的。你可以想像,如果沒有適當的土壤,根本不可能在兩百多年前的黑奴中間,生長出這樣一棵樹苗,沒有合適的氣候,它也不可能如此健康,茁壯,並且理直氣壯地展現自己雖然微薄,卻是由苦難積累起來的力量。因為,你可以說,追求自由,這是每個人都與生俱來的本能,然而,這些黑人第一次清晰表達出來的天賦人權的理論,基督教的教義,法制的概念,卻不是他們從自己的家鄉帶來的。 從這份申訴書中,你可以看到黑人為爭取自由邁出的第一步,你也同時可以看到馬薩諸塞的早期清教徒們的身影。他們逮捕一個斯密斯船長,送回了幾家黑人,並沒有阻擋住奴隸交易的浪潮。但是他們持續一百多年的努力,有了今天這樣的結果:黑人的逐步覺醒和更多白人的反省。 1775年,獨立戰爭終於打響了,新成立的馬薩諸塞“革命政府”遇到的第一個案子,就是在海上抓到了待售的黑人。一項提案被送到了立法機構,立法機構不僅立即同意了這項將黑人們立即釋放的提案,而且附帶了這樣一個聲明:“這種對人進行出售和奴役的行為,直接踐踏了造物主賦予全人類的自然權利。我們以及各州都誓言要為自由而戰鬥到底,而這種行為與這樣的誓言是完全背道而馳的。” 這個聲明顯然超出了以往通過的法案的訴求,它要求的已經不止是停止奴隸交易,它直接提出了解放奴隸。並且指出了黑人的自由和白人們正在從英國人那裡尋求的自由,同屬一個人類理想,是不可割裂的。雖然這個聲明當時並沒有完全通過,通過的只是禁止奴隸交易和虐待奴隸的部分,然而,所有的馬薩諸塞人一定聽到,奴隸制的喪鐘已經開始敲響。 僅僅是八年獨立戰爭的第二年,馬薩諸塞就有了著手解決奴隸問題的專門委員會。這個委員會在戰爭之中就向議會遞交了廢奴的議案。 英國簽字同意美國獨立,是在1783年。在此三年之前的1780年,也就是那些黑人向英總督送出申訴書的僅僅六年之後,哈佛大學所在的馬薩諸塞,在地方憲法中就有了這樣的明確條款“所有的人生而自由平等,並具有明確的,與生俱來的,基本的和不可剝奪的權利;依據這些權利他們得以保護自己的生命和和自由”。 馬薩諸塞終於在進行獨立戰爭的同時,就完成了對奴隸制清算。 同屬北方的賓夕法尼亞,是教友派的大本營。你一定記得前面提到過的,新英格蘭的早期清教徒曾經出於宗教偏見,強烈排斥過教友派。所以,他們之間不僅屬於不同的殖民地,相互之間沒有什麼聯繫,而且在宗教觀點上還有相當大的分歧。然而,在查看賓夕法尼亞的資料時,我奇怪地發現,在奴隸問題上他們所走過的歷史路徑,與馬薩諸塞的情況卻極為相似。 仔細想想,這兩個地方的移民在本質上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對於精神追求有一種近乎天真的執著。早期新英格蘭的清教徒,已經以物質生活的清貧和對精神生活的孜孜以求聞名,而教友派更是把對於精神的追求,發展到了殉教的極致。這種狀態的缺點是非常明顯的,就是他們很容易走向偏執,不肯妥協。這兩個教派在早期都踏入過這樣的誤區。但是他們共同的優點,就是不輕易在世俗利益面前放棄道義,所謂的“見利忘義”。 教友派來到北美,顯然也是為了尋求一片宗教自由的樂土。正因為早期飽受清教徒的排斥,他們在新大陸一度處於類似流浪的狀態,沒有一個集中的基地。於是他們的一個宗教領袖威廉.佩恩,就在1681年向英皇查爾斯二世要下了賓夕法尼亞這塊殖民地。他之所以能成功的原因之一,居然是皇上曾經欠過他們家族的錢!當時的賓夕法尼亞當然也是一片荒原,但是教友派的教徒們已經心滿意足,他們好歹有了一個新的家園。 在教友派所理解的聖經精神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平等和自由的精神。這使得教友派成為北美最早提出各種族平等相處理想的教派之一。以後我會再向你介紹,這一點認識在北美不僅是實屬可貴,在當時也是非常不容易。於是,教友派的一些牧師從很早開始,就向教徒灌輸解除奴隸制的思想。 在賓夕法尼亞最早加入譴責奴隸制行列的,還有一批德國移民,他們屬於教友派叫做公誼會的一個分支。他們在賓夕法尼亞這個新的家園建立了德國鎮,保留他們自己的宗教和生活習慣。 1688年,也就是在威廉.佩恩在賓夕法尼亞建立這個教友派新家園只有七年的時候,在德國鎮的公誼會每周宗教聚會中,他們已經留下了這樣一份古英語和古德語混雜在一起的,有關奴隸問題的討論記錄。 在討論中他們明確反對蓄奴,所用的思想和語言都極為樸素。他們寫道,“我們反對這種針對人的骯髒交易,理由如下:……他們是黑人,但是我們不能想像,只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就能有更大的權利令他們為奴,就像我們對其他白人,也沒有這種特權。俗話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對不同輩份,不同血統和不同膚色的人,都應該一視同仁。” 你看到,。這裡不僅有他們對於奴隸問題的態度,也有他們對於種族問題的立場。 作為北美思想主導的北方出現的這些早期質疑,形式和深度都並不相同。但是,在人性的普遍原則下,拂去外表,我們發現它們有著一個共同的堅實內核,那就是,新移民縱有萬般理由,他們難道就因此真的具有剝奪他人自由的權利嗎?這發生在三百多年前的北美開拓初期,他們第一次試圖離開自己的困境,離開自己相對優越的地位,站在那些他們還完全無法理解的黑人的立場上,質問這個人類行為的合理性。 當然,由英王朝所推動的北美販奴浪潮,也隨之衝擊到了這裡的平民和教徒。不論是賓夕法尼亞的居民,還是教友會的教徒,都有參與奴隸交易和蓄奴行為的。一時間,這些看上去近乎“迂腐”的“道德說教”,似乎根本無法與奴隸勞動帶來的巨大“利益”抗衡。然而,也許正是他們的宗教熱情,使他們沒有放棄較量。 1696年,公誼會就提出了反對進口奴隸的提議。此後的二十五年裡,他們幾乎沒有停止過這樣的呼籲,而且呼聲越來越高。 賓夕法尼亞的教友派,長期以來在議會裡佔有重要地位。所以,賓夕法尼亞也是北美的英屬殖民地中,最早在議會里通過一系列法案,對進口奴隸進行禁止性課稅的。 1712年,就已經有人提出徹底禁奴,當時的議會還不可能接受。可是他們同意先走出禁奴的第一步,於是,就在這一年通過了第一個對進口奴隸的禁止性課稅法案。 當時在北美,有不少殖民地都對擁有奴隸或是進口奴隸收稅,可是目的卻大不相同。有些地方課“奴隸稅”的目的只是為了增加政府的財政收入。北卡羅萊納以稅收限制奴隸進口的數量,則是因為擔心黑奴過多而無法控制。賓夕法尼亞卻是唯一以明確的反奴隸制這樣的道德目標,而製定這個稅收法案的。 然而,他們遇到了馬薩諸塞的議會遇到過的同樣問題。 1712年的這個立法立即被英王朝下令不准執行。接下來就是反對奴隸制的賓夕法尼亞議會,在奴隸交易問題上一系列的挑戰立法和一再被英王朝否決,這樣的戲劇在此後的幾十年裡,重複上演。 1754年,教友派又邁出重大的一步。他們在挑戰立法的同時,開始利用教會的約束力,禁止教徒購買奴隸。 1758年的一次教友派宗教年會上,他們宣布禁止教徒參與和奴隸交易有關的任何行為。任何人只要加入教友派,就必須遵守這個禁令。任何違反者,地方教會都必須宣布此人脫離教會。 在這樣的兩頭夾擊下,在獨立戰爭之前,賓夕法尼亞的奴隸交易幾乎已經停止了。教會的禁令又使得這裡的奴隸人數銳減。到獨立戰爭打響時,這裡只剩下了一萬名左右的奴隸。 獨立戰爭所提出的自由精神,也大大加速了賓夕法尼亞對於奴隸問題的清理。 1780年,在獨立戰爭結束的三年之前,賓夕法尼亞的議會終於通過立法,徹底禁奴。 在翻閱北美殖民地時期有關奴隸問題的文件時,我一開始也覺得很奇怪,因為在北方,不少殖民地的早期文件,對進口奴隸甚至對蓄奴,一開始就有了道德譴責和禁止條文,有的甚至措辭嚴厲。 可是以後的幾十年,基本上就只有大量對奴隸交易課稅的決議了。早期的對奴隸制的道德訴求幾乎在所有殖民地的立法提案中銷聲匿跡。在了解了英王朝對於奴隸制的介入和推動之後,這種變化就能夠理解了。 然後,在獨立戰爭前後,也就是在美國誕生的前後,明確禁止進口和徹底禁奴的立法文件又大批出現。文件中也逐步出現清楚的道德訴求的文字,“我們不僅要防止更多的黑人失去自由,還要讓已經不幸失去自由的黑人恢復自由”。 獨立戰爭期間和美國建立以後,奴隸制也在作為北美精神主導的北方陸續結束。 在了解了類似馬薩諸塞和賓夕法尼亞這樣的相關歷史之後,才發現這些文件所表達的一波三折,實際上很典型地反映了北方一個有邏輯的歷史進程。他們都有過一個最初的人性思考和結論,也都有過一個抵禦不了包括“王朝利益”在內的慾望浪潮衝擊的階段。但是,最終對人道的堅持終於戰勝了人類貪欲的一面,人類在對自身的反省中,走出堅實的一步。 因此,這裡走過的最初一段路程。並不是你我原來所想像的,奴隸制從興起到終結的歷史,就完全是白人奴隸主和黑人奴隸之間壓迫和反抗的對抗史。基於我前面提到過的原因,當時黑人還不可能成為這個舞台上的主角。實際上,從一開始,這就是人類良知和愚惡的角逐。你已經看到,在這一段歷史中,這場角逐主要發生在北美殖民地的白人內部。這時,我們發現,原來人類的人性反省是進步的一個最重要的動力。 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在這一個歷史階段,黑人就沒有力量,只是他們的力量是無聲的。黑人的力量就是他們失去的自由,就是他們所承受的苦難。他們以深重苦難凝聚起一個巨大的質量,逼視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檢驗人類對於人性的自省能力。 一塊土地,一群人,乃至整個人類,它的真正希望所在就是它的自省能力和良知醒悟,而這又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的。 在北方,奴隸問題的解決確實是一個自省和清理的過程。在那裡,這場思想上的清理在美國獨立戰爭過程中就已經基本上完成了。 你一定要發問了,獨立戰爭不是並沒有解決美國的奴隸問題,這個問題不是拖到獨立戰爭八十幾年以後的南北戰爭才解決的嗎? 你的問題牽涉到殖民地的北美和新誕生的美國的一些特殊情況,這些情況也導致了解決奴隸問題的複雜性。這些問題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我得在下一封信裡再回答你了。別忘了來信! 祝 好! 林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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