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憑海臨風

第7章 淚灑蒙特卡羅

憑海臨風 杨澜 4188 2018-03-18
不知怎麼的,我與北京申辦二○○○年奧運會的一系列活動結下了不解之緣。從奧林匹克知識競賽到陪同國際奧委會考察團參觀中央電視台,到各種以申辦奧運為主題的文藝晚會,我穿梭其間,樂此不疲。我的英語主持受到國際人士,包括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先生的一致好評,北京奧申委的領導們也對我屢次鼓勵。閒談時,他們甚至說:“楊瀾,如果申辦成功,我們給你發勳章。”當時擔任國際奧委會第一副主席的何振梁先生握著我的手對我說:“非常感謝你,你給我們中國人爭氣了。”何振梁先生本人精通好幾門外語,在國際體育界中享有很高的聲譽,其舉止風範頗有外交家的風度。按他的身分,完全可以對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輩擺出上級的權威。但他卻親近寬厚得像自家的長輩,真誠懇切得讓我感動。

一九九三年九月中旬,北京申辦二○○○年奧運會代表團在李嵐清副總理的帶領下乘民航專機離開北京前往蒙特卡羅。一周以後,國際奧委會的投票儀式將在那裡舉行。奧申委特別邀請我同行,決定如果申辦成功,將由我在這個地中海濱的著名城市主持盛大的慶典宴會。我心想,這個邀請本身就反映了當時代表團所持的謹慎的樂觀態度。有人神秘地對我說:“某某氣功大師測過了,說這次奧運會準是咱們的。”能夠親身經歷這次對世紀轉折中的中國具有特別意義的活動,我自然格外興奮。於是我特別定做了兩套禮服,配套的首飾也全部從香港訂來。服裝設計師向我保證說,兩款均為歐洲當年上流社會的流行品味,穿出去決不會坍台。我在穿衣鏡前反復設計著自己的語言、風度甚至手勢——主持其他任何儀式都沒有這麼費過心思!

如果說,代表團其他人員的工作是爭取申辦的最終成功,那麼我的參加就有點錦上添花的意味。我甚至覺得,如果在申辦的關鍵時刻我無所事事,而成功的那一天卻要大出風頭,太有些下山摘桃的不安。於是一到蒙特卡羅,就主動申請與中央電視台的體育部的記者們一起工作。宋世雄老師負責每天在會議中心參加記者招待會、採訪人物及配音工作,我則與另一攝製組出外景,拍一些軟性的專題片,介紹摩納哥的歷史、風情和有關申辦的社會性活動。 摩納哥是個袖珍國,只有1.90平方公里。北靠大山,南鄰大海,中間狹長的一條便是領土的全部。從山頂的高爾夫球場俯瞰下來,湛藍的海灣里停滿了白色的遊艇,遼闊純淨的地中海一直伸展到無限遠,只見陽光和煦,海鷗翩翩,真有世外桃源的超逸。蒙特卡羅是摩納哥的首府,其主要的街區包括一些古城堡,高高低低的散落在臨海的峭壁上,格外巍峨。全城最輝煌的建築要數賭場——CASINO。我不知道它是否是世界上最大的賭場之一,但論其建築和裝修的精美華貴,大概無出其右了。這簡直是一個巨大的宮殿。門前對稱的弧形石階把本來就挺拔的大廈烘托得更加輝煌。鋪著紅地毯的殿內,擺滿了古董,掛滿了名畫,每一張桌椅都裝飾著考究的鑲金雕紋,頗顯出些年代。如果沒有那些熒光閃爍的老虎機(一種賭硬幣的機器),提醒人們這裡是一個賭場,真要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個藝術博物館。賭場分為五層,越往上等級越高,裝潢越奢華。到了頂層,據說只有幾個單間,是供大賭家一擲千金、一擲萬金的場所。每天夜裡,華燈初上,CASINO門前停著各式昂貴的跑車,從裡面走下來身著夜禮服的俊男倩女,鄭重其事地去參加人類最古老的遊戲之一:賭博。實際上賭博業是摩納哥的支柱型經濟,公國的旗幟上有紅白相間的菱形,宛如紙牌,不知是巧合否。

我們攝製組曾被允許進入CASINO的底層進行拍攝。當時是上午十點左右,兩名工人正在一名經理的監督下,把一個個老虎機裡的塑料筒搬出來,把裡面裝得滿滿的硬幣,嘩嘩地倒入一個大口袋。想到幾個賭客前一夜因為 在老虎機上賺了幾千法郎而驚喜狂呼,比比賭場的收入真是小巫見大巫。我這才具體地明白了賭場老闆才是不輸的贏家。那監工的經理看到我們的攝像機拍到收錢的“盛況”,頗有些不悅,走過來向陪同我們的公關經理耳語幾句,只見公關經理大驚失色,忙不迭地的向我們申明:這樣的鏡頭千萬不能播出。求我們當場消磁,否則他的飯碗就沒了。看到西服筆挺的他,剛才一直矜持得像個紳士,這下驚慌失措,一臉虛汗,倒讓我們著實可憐起他來。反正這些鏡頭價值並不大,消就消吧。臨走,這位經理拉著我們的手,千恩萬謝。此時,CASINO外的角逐也正如火如荼。悉尼、曼徹斯特、柏林、伊斯坦布爾各申辦城市代表團紛紛抵達蒙特卡羅。國際奧委會高級官員下榻於王子飯店。於是,這家飯店外的廣場便成為各家必爭之地,經常有各種表演活動在那裡進行。北京代表團有一支隨行的由中學生組成的女子合唱團。她們曾獲得過國際童聲合唱大獎。這些清清秀秀的女孩子,穿著整潔漂亮的學生裝,非常乖巧可愛,引得路人嘖嘖稱道。相比之下,悉尼的公關隊伍聲勢更為浩大,也更不拘泥於形式。那是上百個身著宣傳T恤衫的成年人,揮揚著鮮豔的氣球,散落於大街小巷。見了行人就熱情送上一頂棒球帽,或替人家別上一枚紀念章,熱情洋溢地囑託一句:“悉尼是個陽光燦爛的城市,奧運會應該在我們那兒辦。”就連會議中心附近的海鮮餐館也被他們說動,掛上了無數悉尼的旗幟。這樣鋪天蓋地似的熱情,是很難讓人不感動的。相比之下,我們靠幾個孩子的攻勢就顯得單薄了一些。於是北京代表團裡就有呼聲說:“我們不是也帶了幾屋子的禮品嗎?也該上街去發呀!”據說另一種意見佔了上風:“這些禮品是等申辦成功了才發的,現在發光了,到時怎麼辦?”——哎,怎麼這麼死腦筋。真要是勝利了,什麼都不發又怎麼樣,關鍵是現在的公關形象呀!

我們後來陸陸續續地散發了一些禮品。比如T恤衫、背包什麼的。但是有一位英國攝影記者對我們的攝像師說:“還記得你送給我的印有北京和五環標誌的背包嗎?我不想使您難堪,但是那個包沒用兩天就開線了。如果你們用它來裝分量重的鏡頭一類,一定要小心,別砸壞了設備。”瞧人家一本正經地給我們善意的提醒,真誠地反映“質量問題”,我們這些中國記者的心裡可不是滋味。 臨近投票的日子,各城市的攻勢猛增。各國世界級的體育明星紛紛出現在蒙特卡羅的公共場所,簽名留念,為自己國家的代表團站腳助威。我去採訪中國隨團的十幾位世界冠軍,他們卻在下榻的飯店裡待命,我一邊採訪,心中一邊不安起來:把這麼多世界冠軍請到蒙特卡羅,難道就是為了在飯店裡顯顯國威嗎?

在投票儀式的彩排中,我們才見到了北京的電視宣傳片。恕我直言,那個片子只是在重複幾個固有的視覺形象:打太極拳的老人和手捧鮮花的孩子。既沒有悉尼的宣傳片那麼有衝擊性,也沒有曼徹斯特的那樣追求藝術效果。只見老人慢慢地推掌,孩子們在天壇前揮動著鮮花。這就是北京嗎?這就是體育嗎?據說奧申辦的幾位主要領導看過這個片子後都一言不發:已經到了這時候,說什麼也晚了。 就這樣,初來蒙特卡羅的躊躇滿志、志在必得的樂觀信心,被一點點地消蝕:我們還缺乏國際社會的公關經驗,已是大家默認的事實。我們不會像悉尼市長那樣在記者招待會上大送香檳,以示熱誠;也沒有像土耳其的女總理那樣來一招侃侃而談的溫柔戰術。 就在這時,悉尼拋出殺手鐧,宣布將承擔所有運動員家屬的旅行費用,而一些外國報紙批評北京為爭辦奧運搞了大量人海戰術,沒有把更多精力放在具體的環境改善上。這本來是一個不難反駁的話題,可就在這時,國內傳來十萬人上長城的“壯舉”,並且傳聞要花巨額衛星轉播費,把這一“盛況”傳送給遠在蒙特卡羅的國際奧委會成員們。我們不禁暗暗叫苦,心想:“別添亂了,這兒不興這一套。”

投票的日子終於到了,宋世雄老師和我負責向國內的觀眾直播投票實況。說實話,每個人心裡都沒有底。 終於,委員們投票結束,紛紛進入大會現場。有人急步走到北京代表團席跟前耳語。據說,當時幾位領導臉色頓變。主席台上薩馬蘭奇先生宣布投票結果:“感謝北京、柏林、伊斯坦布爾和曼徹斯特對奧運會的熱誠和積極的參與,可惜贏家只有一個——悉尼。”這句話是我現場翻譯的。這也是我有生以來說過的最掃興的話,雖然只是翻譯。 悉尼代表團騰地歡呼起來,北京代表團裡那十幾位合唱團的女孩子們哇地哭了。只差一票,當然冤枉。但畢竟差一票,說來也不冤——如果我們以一票的多數勝了,一定會認為悉尼輸得理所當然。但輪到自己頭上,又實在不是滋味。我們現有的體育館是不如人家的先進,北京的空氣是沒有悉尼的清潔,我們也說不出承擔運動員家屬的行宿的大話。

體育裡有太多的政治。意識形態和文化上的差異使另外幾個申辦城市容易結成聯盟與中國抗衡。國際奧委會內部也有權力的較量,而幕後的交易則不是我們這些老百姓所能悉知的。據說,有一些奧委會成員兩面許諾——我突然想起那永遠不會虧錢的CASIN0,只有他們是永遠的贏家。但這一切都是推測。一股暗流在蒙特卡羅燦爛的陽光裡湧動,人們嗅得出,卻抓不到。 但我們似乎也該為如此接近的比分而自慰。我們畢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雖敗猶榮。有近一半的委員認為在新世紀來到的時候應該把國際體育界的頭號盛事交給崛起的中國,他們的信心難道不使我們受到鼓舞嗎?其實中國人辦哪屆奧運會都行,並不一定為了失去二○○○年這個特殊的“名分”而跟自己太過不去。而且城市之間的競爭,也大可不必上升到國家的榮辱。勝敗乃兵家常事,還是應該抱有平常心。

這些正正反反的理由,我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我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時而客觀,時而憤憤不平。就抱著這樣複雜的心情,收拾行裝,踏上了回國的旅程。飛機上,合唱團的女學生們唱起歌鼓勵著神情沮喪的大人們。機艙裡一片悲壯。我突然深切地認識到:不錯,後人也許能夠對這一次的成敗進行冷靜的分析。對於他們來說,那隻是研究已成為歷史的典型事例。但對每一個直接參加申辦的人員來說,這卻是切身的痛楚,是情感上難以撫平的波瀾。何振梁先生已經不再擔任國際奧委會第一副主席之職,對於他來說,親自參加申辦奧運也許只有這麼一次了。而何先生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已心力交瘁,他有多少無能為力的苦衷,我們是可以想見卻又無法真正體會的。這位獻身於中國和世界體育的老人,在別人的攙扶下,從前艙走到後艙,和每一個代表團成員握手、道謝。機艙內一片啜泣聲。當他走到我面前時,我握著他的手說:“您要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他又用那極其親切誠懇的眼光看著我說:“楊瀾,我請你來是準備開慶功宴的。讓你白跑一趟,很對不起。”我再也忍不住淚水,緊緊握住他的手,說不出話來。

身下的蒙特卡羅已漸漸消失,只剩下海天一色,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蒙特卡羅,就這樣與你告別,真有點不甘心。 然而不甘心就意味著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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