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憑海臨風

第6章 良師益友趙忠祥

憑海臨風 杨澜 5240 2018-03-18
跟趙忠祥老師第一次見面,是我剛剛入選《正大綜藝》的時候。當我知道我將和這位著名的播音員兼主持人在同一間辦公室上班時,那種神秘感和新奇感不亞於第一次出鏡頭。熒屏下的趙忠祥穿戴很平常:一條布褲子,一件半新的T恤衫——幾年後的現在,他還時常穿那件T恤衫,惹得同事們善意地笑他:“老趙,攢錢給兒子娶媳婦呀?”他憨憨地一笑:“你們年輕人,多打扮打扮。”因為他的寬厚善良,小輩們都稱他為“趙大叔”。 我當然極想給這位前輩留個好印象,但又不願冒昧地多言多語,讓人家反感,於是站起身,很恭敬地打了招呼。老趙也很客氣:“你就是新來的主持人嗎?”“是。請趙老師多指教。”“別客氣。該說的我會說的。好好乾吧,”說完,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整理已經堆成一摞的信件。

與趙老師的第一次接觸就這麼簡單,可以說完全是客套。我相信自己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電視台天天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再說自己嘴也不甜。 過了幾天,快下班的時候,我見趙老師似乎沒有什麼要緊事在做,就鼓足勇氣徵求他對我主持的意見。大概見我誠懇,趙老師直截了當地說:“中國人嘛,首先要講禮貌,幾千年的禮儀之邦嘛。你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怎麼可以在節目中對年長的來賓直呼其名呢?”其實我有自己的苦衷:當時製片人明確告訴我不要用“先生”、“小姐”之類的稱呼。遇到陳強、田華等老前輩,稱他們“同志”吧,似乎有點過於嚴肅,不太適合綜藝節目的氛圍;“先生”、“女士”又不許用;叫“老師”吧,我又不是學表演的,哪兒來的師生關係?總不能叫“叔叔”、“阿姨”吧。情急之下,就只好直呼其名了,自己也非常彆扭。但沒想到這回趙老師一點也不客套,當著辦公室同事們的面指出這一點。我的臉騰地紅了,用很低的聲音把理由說了。沒想到趙老師一點也不同情:“別人讓你別叫你就不叫了?損壞的是你自己的形象。

有很多事情,內情人可以原諒你,但觀眾不會,節目是最後的標準,你不能跟觀眾說:我的工作有多辛苦,多不容易。 '沒有功勞有苦勞'的說法,在電視這行行不通。 ” 《正大綜藝》往往是集中錄像,通常是一周錄十幾集,最多達到八天錄了二十四集。這意味著一個缺憾會在電視上呆上幾個月。就拿稱呼的問題來說吧,雖然在節目開播後的第三個星期,趙老師就指出了這一點,但在這以後的十週內,觀眾還是看到我在電視上沒大沒小的。每週看《正大綜藝》,都成了我的一種負擔,真想變成鴕鳥,把頭埋到沙子裡去。這樣的錄像方式對我這個新手,的確是很不利的,很難及時發現問題及時糾正。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鍛煉了我。那些缺點被重複得越多,給我的教訓就越深刻。等到下一次錄像,我真會使出全身解數,恨不得脫胎換骨。

這樣高強度的集中錄像,到了最後幾天,簡直就成了疲勞戰。特別是主持人每天早晨八點鐘要開始化妝,晚上還要討論第二天的稿子,一天五六個小時站在強光下,要保持亢奮的狀態,還要隨時準備臨場發揮,體力上腦力上的負擔都很重。有時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說:“算了吧,這集就湊合吧。”但是劇組的同事們不甘心這樣,我也不甘心這樣,因為“沒有功勞有苦勞”的說法,在電視這本字典裡是不存在的。我們一時的馬虎,到了觀眾那兒,就是幾億人的失望。 話說回來,我雖然從心裡感謝趙老師對我的批評,但也有點兒灰心:這下,這位趙老師對我的印象肯定壞透了。以後見到他,竟有些怕起來。 一九九○年八月,《正大綜藝》開播後的第五個月,我大學畢業後被正式分配到中央電視台國際部工作。我申請做編導而不是專職播音員。而我參與製作的第一個系列節目是《我們亞洲》。這是當時為配合亞運會製作的每集十五分鐘的紀錄短片,每天在《新聞聯播》後播出一集,內容是介紹一個亞洲國家的概況。組裡的編輯們信任我,讓我試著寫第一集《亞洲概述》的稿子。我採用了抒情散文的風格,借鑒了但丁《神曲》的開篇的意境。記得我寫的第一句話是:“蒼茫乾坤,日起東方。”當時,擔任這部系列片配音的是趙老師。他讀了這篇稿子後,很高興地走過來對我說:“這是你寫的稿子嗎?寫得不錯,孺子可教也。好!好!”事後,他對我說,主持人的語言功底至關重要,而語言功底的根本在於寫作。不少主持人請教他如何樹立電視形像等等,都是捨本求末的做法。一離開別人的稿子就說不出一句整齊的話來的主待人,是沒有前途的。

“你是塊幹主持人的料。” 趙老師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一九九一年八月,面對前三個月兩班主持人馬並不成功的試用期,國際部決定請趙老師出馬,與我一起擔任《正大綜藝》的主持。老趙遲疑之下,終於答應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而我將有這樣一位“大叔”作靠山,心裡也踏實了不少。一年多的主持經驗使我多少有了長進,觀眾也對我抱著肯定的態度,按電視圈中人的評價,我算是已經站住了腳跟。但如何進一步發展,我心裡沒底。 ”跟著趙老師學,一定沒錯。”我這麼想,於是在工作上也格外賣力氣。 對於主持,我一直抱著學生的態度:凡事查閱資料,力求全面準確,北京圖書館是我周末常去的地方。到了那兒,我才發現目前國內介紹海外的大眾型的資料常局限於人口、地理、歷史、宗教等枯燥的數字與史實,可讀性不強,在電視上說出來就更是味同嚼蠟。還好,我的英語背景派上了用場,圖書館有關世界各地的旅遊方面的英語參考書,我幾乎全看過,不同的百科全書也是我經常查閱的資料。觀眾反映我知識面比較寬,這其中固然有在學校打下的基礎,每次錄像前的資料收集更幫了不少忙,但這一番苦功也有負面作用:我總想把這些查找來的資料都用在節目裡,所謂“敝帚自珍”吧,以至於把串聯詞搞得很像檔案館。趙老師認為,這樣掉書袋會使節目缺乏活力,他力主多講個人經歷,多一些真情實感。

比如在河南錄製《正大綜藝》時,他大談與河南的淵源——原來這裡曾是他下乾校鍛煉的地方。當年他是連隊的養豬員。說起養豬起圈,他津津樂道:“那時候,豬是連隊的主要財產之一,把這份工作交給我,那是領導多大的信任哪!”老趙講得起勁兒,觀眾聽得入迷,這樣的主持,簡直就是與朋友聊天,真是一種享受。我服了:信息不僅是指硬性的數字,也包括感情的交流。感情所負載的信息量更直接,更能打動人心。我這個總想把凡事上升到理性的年輕人,在與趙老師的合作中知道了返璞歸真的魅力。今天的我閱歷淺薄,還做不到這一步,但起碼明白了這是一種目標和水準。 在與趙老師的交往中,我了解了更多的他的個人經歷。 “文革”中他一度成了審查對象,被終止了播音工作,不能與妻子團聚,幾乎隔離式地獨自伺弄著十幾頭豬。除了養好豬,還能有什麼其他更好的精神排解嗎?夜晚,望著星光閃爍的天空,自稱“雖非棟樑材,亦非尋常木”的他如何設想自己的未來,或者敢有什麼設想嗎?二十幾年後的今天,他成了公認的權威,受到全國觀眾的尊敬和信任。但他並不是人們傳說中的中央電視台的台長,甚至連組長都不是。有時,他似乎只是位普通的中年人:一絲不苟地工作,謹慎小心地處世。那是一代人的生存哲學,與他們年輕時所經歷的多種運動,特別是宣傳機關格外複雜的風風雨雨,緊密相關。我開始理解這位趙老師了:發這些直白的感嘆又有什麼意思?還是多談談生活中美好的一面,繼續講養豬的故事吧——那些豬長得真壯啊!

自嘲,是老趙和我特別喜歡的幽默方式。有一次,國際象棋冠軍謝軍來做嘉賓,介紹她時,我開玩笑說:“謝軍這麼聰明,大概是因為腦袋特別大,容量也就大,”轉身看到趙老師,我發現他的腦袋也不小。老趙嘿嘿一笑,說了一句:“腦袋大,裡面東西的質量可不一樣。” 趙老師為人寬厚,有時候我這個小輩開他幾句玩笑,他也不介意。一次去內蒙古拍外景,有一組他與我騎馬的鏡頭,他偷偷把自己的馬韁繩塞到我手中,說:“楊瀾,抓牢點兒。我太沉,這馬已經有點兒不太樂意了,萬一它走著走著突然撒開腿跑起來,我這把老骨頭豈不要被摔散了嗎?”這時攝像師已把鏡頭對準了我們,趙老師沒事兒人似的,神態自若地看看藍天、草原,指指點點,好像非常悠閒自得的樣子。我當時差點笑出聲來。於是,在演播室錄像時,我便故意開個玩笑,請他向現場觀眾談談騎馬的感受。趙老師也真誠實,老老實實地說:“我當時看見了這麼美的景色,想起馬玉濤唱過的'馬兒哎,你慢些走,慢些走',我怕摔下來,所以心裡直央求那馬:'馬兒哎,你可要再慢些走,再慢些走啊'。”

減肥,是個時髦的話題,我們主持《正大綜藝》時也常提起它。每當這時,體型微胖的趙老師總少不了自我檢討兩句,說自己不常鍛煉,又經不起美食的誘惑等等。有一次,他給觀眾講了個故事,說的是有一個人終於下決心減肥,便向醫生請教方法。醫生說:“這個好辦,一天只吃兩片麵包就行了。”過了幾天,這個人又跑去找醫生,問:“您說的兩片麵包,是飯前吃,還是飯後吃啊?”我和觀眾們聽了這個故事,當場笑彎了腰,連攝像師們也合不攏嘴。我轉身看趙老師,他倒繃得住,一臉誠懇迷惑的神情,好像進入了角色。我不禁更加佩服這位搭檔,當下建議他以後可改說相聲。不過,他的冷面滑稽究竟誤導了一些觀眾。不久,趙老師收到了一封觀眾來信,那位觀眾一本正經地請教他:“您的故事還沒說完呢。那兩片麵包到底應該飯前吃,還是飯後吃啊?”——我們哭笑不得,不知道這位仁兄是真的沒有幽默感呢,還是藉這封信來使整個故事更幽默呢?

趙老師說起吃,總是津津樂道的,不過,在自嘲之外,他卻另有深意。他如數家珍般地道盡老北京的小吃,是想讓講究“美食文化”的人們別只把眼睛放在引進各式“洋餐”上,還要注意繼承、發揚民族的傳統食品,並推而廣之,弘揚中華民族的文化。我記得一百九十九期《正大綜藝》是從趙老師抖空竹開場的。這木製的小玩藝兒,是他少年時代最喜愛的遊戲之一。當年,拋出長線,抖響空竹,是他與小伙伴們每年春天必行的“儀式”。現在的市場上已尋不見這樣的老式玩具,為了錄像需要,趙老師堅持要找一個空竹。他說:“不是我懷舊,而是想說明:好些民間的玩藝兒應該保留下去。 今天的孩子們有各種昂貴的玩具,但孩提時代的快樂是花錢買不來的。我更希望孩子們在大好春光裡到戶外去,抖抖空竹,放放風箏,和大自然多親近親近,而不是躲在房間裡玩電子遊戲機。 ”最終,製片人在一個雜技團裡借到了一隻空竹,它已經裂開了一條大縫,大家只好用透明膠帶把它勉強“包紮”起來,並一再囑咐趙老師:“您可別抖得太狠了,不然就散架了。 ”趙老師痛惜地搖了搖頭,對我說:“再過幾年,恐怕連雜技團都沒有這樣的玩藝兒了。 ”

趙老師常對我說:“一個中國的主持人,如果不熱愛、不了解自己國家的文化,那是很可悲的。” 我非常欽佩趙老師的古文功底。唐詩宋詞,乃至《說文解字》中的一些段落,他可信手拈來,且用得恰到好處,而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一些思想也根深蒂固地植於他的生活之中。他曾抄錄給我寶光寺內一副對聯:“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實際上,寬厚待人,不恃才自傲,正是他的處世準則。 要知道,主持人這一行中,為爭出風頭,或為區區排名之類的小事,明爭暗鬥的不少。有經驗的主持人都分得清舞台上哪個位置的光線漂亮,哪個攝像機機位正,哪個麥克風混響好,而有些人專在這些事上動小腦筋。趙老師卻從不計較,而且不忘提攜我們這些小輩,帶動相互配合的團體精神。比如主持一些大型活動時,有的主持人聲音宏亮,而我沒有經過發聲訓練,如果一味地跟著別人一起“喊”,聲音就會很難聽,而且嗓子一會兒就會暗啞。每到這種時候,趙老師總是一邊請其他主持人略微把“調子”降下來一點兒,一邊糾正我的發音方法,還會關照音響師把個人的音量、音頻等加以協調。

在與趙老師搭檔主持《正大綜藝》兩年半的時間裡,我從這位“大叔”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我明白了,要確立一個主持人的形象,相貌氣質固然重要,知識儲備、頭腦靈活固然關鍵,但最要緊的是內心的修養和人格的健全。 蔣子龍先生寫過一篇短文,說趙忠祥與我的組合開闢了“老少搭檔”的模式。說這樣的組合亦莊亦諧,相得益彰,保證了最大限度的觀眾群。我認為他說的很有道理。但有一點,他沒有提到,就是為什麼兩個經歷、形像上有很大反差的人能很快地達成默契與和諧呢? 說起來,也不神秘。我個人認為,原因在於我與趙老師在人生及處世上有許多不謀而合之處。比如,我們都相信生活應該是積極認真的,真善美終究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雖然社會中有不少陰暗面,但這不應成為我們懷疑一切、消極頹廢的理由;我們也相信,踏踏實實的努力才是成功的捷徑,投機取巧或許能換來一時的榮耀,但終究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趙老師喜歡看武俠小說,帶動我也成了金庸迷。紮實穩健、厚積薄發的“少林、武當”型的正派功夫,常使我們嚮往,撒毒藥、放暗器之流的邪門法術,會讓我們皺眉。或許,這樣的喜惡之情,正是我們追求主持風格時所持的態度? 台上台下,我都稱趙忠祥為“趙老師”,這是極自然的稱呼。雖然如今“老師”的稱呼氾濫,幾乎成為電視中對長者的普遍尊稱,但在嚴格意義上,趙老師的確是我的師長,這是不容置疑的;不,應該說是良師益友才更準確。 此刻,趙老師在做什麼呢?是被請去籌劃新的節目,還是偷得片刻閒暇,在家鋪紙潑墨,畫他最拿手的小毛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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