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方信孺《南海百詠》
宋人方信孺的《南海百詠》,一冊不分卷,初刻於元大德年間,刻
本流傳甚少,僅賴鈔本傳世。清初厲鶚作《宋詩紀事》,吳任臣作《十
國春秋》,都不見引用這書,可知自明末以來,曾見此書者已少。因此
乾隆修纂四庫全書,對於方氏這書也未著錄。直到光緒八年(壬午年),
廣州學海堂才據鈔本重為刊刻行世。可是現在說來,這也已是半個世紀
以前的事了。近年舊籍日少,就是學海堂的重刻本,也可遇而不可求。
我久想讀一讀這書,一直沒有機會。直到前幾年,承一位朋友的好意,
給我從北京的中國書店找到了一部。並且還連帶的找到了一部清人樊昆
吾的《南海百詠續編》,這才使我能夠得償宿願。
學海堂重刻的《南海百詠》,註明所據的底本是《甘泉江氏所藏影
鈔元本》。前有蒲田葉孝錫的序言,這是原刻本的序言。卷末有兩跋,
則是鈔本收藏者校勘的跋語:一是清康熙己亥艾亭金卓的,另一是道光
元年嘉應吳蘭修的。兩篇跋語對於本書鈔本流傳和原作者的生平事蹟,
都有所考述。
康熙己亥金氏一跋云:
"南海百詠,大德間鏤版行世後,未有重梓之者。餘家向有鈔
本,承訛踵謬,不無魯魚帝虎之失,恨不能一一訂正之。今春苕賈
錢仲先攜一冊至,點畫精楷,裝潢鄭重,卷端有印章曰絳雲樓錢氏,
乃知為虞山家藏善本也。借觀三日而校勘之。功畢,因命學徒重為
繕寫,珍諸篋笥。視向之承訛踵謬者,相去遠矣。燈下對酒,展轉
欣然,因速浮大白而為之跋,時康熙己亥歲長至前三日,艾亭金卓
識於城東書塾之碧雲紅樹軒。 "
金氏用錢牧齋的鈔本,校勘過的這個鈔本,後來大概就歸甘泉江氏
所藏。後面道光元年吳蘭修一跋,只說"餘從江鄭堂先生假得鈔本,愛
為校正,並稽其事蹟,書於卷末云",不提到金氏,可知這個鈔本這時
早已易主了。
方信孺是福建人,可是一直在廣東做官,這才有機會寫成這部《南
海百詠》。他在宋史有傳,吳蘭修的跋語引宋史方信孺本傳云,"信孺
字孚若,興化軍人,以父崧卿蔭補番禺尉......是集乃其尉番禺時詠古之
作,每題各疏緣始,時有考證,如辨任囂城非子城,盧循故居非劉王廩,
石門非韓千秋覆軍處,皆足以正《嶺表異錄》、《番禺雜誌》諸書之失,
不僅以韻藻稱也。 "
方氏的這一百首南海詠古詩,都是七絕,每一首詩題下都附有解題
和考證。在今天讀來,這些註解可說比詩的本身更令人感到興趣,也更
有參考價值。明清以來的有關廣東名勝古蹟的著作,總要引用本書作根
據,可見他的影響之大。
這一百首詠古詩,有許多首是關於南漢劉氏在廣州留下的遺跡。這
對宋人來說,自然是最感興趣的題材;就是在現在來說,廣州現存的富
於歷史趣味的古蹟,除了趙陀的以外,仍要數到南漢劉氏留下的最多,
也最富於傳說和趣味。
除了趙陀和南漢的古蹟以外,《南海百詠》所詠的,便是有關仙人
和寺觀的古蹟,就是有些以自然風景為對象的,事實上仍是與仙人或宗
教有關。這也是有原因的,因為廣州別名五羊城,"五羊"就是一個與
仙人有關的傳說;同時廣州又是禪宗六祖慧能削髮的地方,佛教遺跡特
別多,也是理所當然的。
《南海百詠》所詠的,不只是廣州一地的古蹟。除了南海、番禺之
外,遍及新會、東莞、肇慶各縣。如黃巢磯、清遠峽、廣慶寺等,都在
清遠縣。資福寺、羅漢閣,有蘇東坡所施的佛舍利,在東莞縣。鳳凰台、
會仙觀在增城。龍窟、金牛山、仙湧山在新會。媚川都在東莞縣。
"媚川都"是南漢劉氏採珠的地點,又稱珠池,其地就是今日香港
新界的大埔。因為宋時未置新安縣,這一帶都是在東莞縣轄境內的。方
信孺的詠媚川都詩,有註雲:
"偽劉采珠之地也,隸役凡二千人,每採珠,溺而死者靡日不
有。所獲既充府庫,復以飾殿宇。潘公美克平之後,於煨爐中得所
餘玳瑁珍珠以進。太祖曾於黃山持視宰相,且言採珠危苦之狀。開
寶五年詔廢媚川都,選其少壯者為靜江軍,老弱者聽其自便,至今
東莞縣瀕海處往往猶有遺珠。 "
方氏詠媚川都詩云:"莽莽愁雲吊媚川,蚌胎光彩夜連天;幽靈水
底猶相泣,恨不生逢開寶年。 "
我在前面曾說過,現在讀《南海百詠》,詩注比詩的本身更令人感
到興趣,"媚川都"就是一例。方氏的這首七絕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可
是我們讀了原註,知道媚川都的地點系在當時東莞縣瀕海。再查閱《東
莞新安縣志》,知道其地就在今日香港新界境內,那就令人特別感到興
趣,而且想到近年更有人擬在大埔設置人工養珠場,那就更加不勝今昔
之感了。
唐宋以來,廣州已是對外貿易的口岸,方氏所詠的"番塔"、"蕃
人塚"、"波羅蜜果",都是當年來廣州貿易的外國商人所留下的遺跡。
"番塔"就是今日的光塔,方氏說,"每歲五六月,夷人率以五鼓登其
絕頂,叫佛號以祈風信。 "
方氏在這裡所說的"夷人",其實都是阿拉伯人,他們都是伊斯蘭
教教徒,光塔是教中長老每早登塔召喚早禱的地點。至於"蕃人塚",
俗稱"回回塚",其實也是當時僑居廣州的伊斯蘭教教徒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