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傳統下的獨白

第21章 二十十三年和十三月

傳統下的獨白 李敖 9862 2018-03-18
一個小孩子,在十三年來慢慢長大,在十二個月裡快速的投射他的力量,使台灣文化界有一點小小的波瀾--這是我二十六年來所收割的一個"奇遇"。一些朋友對我這個"奇遇"感到興趣,我也願意在目前這種流言滿天下的時候做一次自剖,好教人知道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如何在台灣受教育、如何在製式教育底下做了叛徒、如何在苦悶裡奮鬥掙扎、如何向他的讀者們呈露他自己的真面目。這是一個自傳性的故事,我最好從十三年前開始。 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上海撤退前不久,我家搬到台灣。 那時候我十四歲。在戰亂中,小學畢業文憑都沒來得及領,卻進了兩次初一(最初在北平市立第四中學,只讀了一個多月,就逃難了;到了上海,改入市立緝規中學,讀了不滿一學期,又再逃難;到台灣後,我跳班考進省立台中第一中學初中二年級,讀到高二完了,高三上念了十幾天,就因痛惡中學教育制度的斲喪性靈,自願休學在家。我父親是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在北京大學畢業的,充分具備著北大那種"老子不管兒子"的自由精神,他隨我的便,輕鬆他說:"好!你小子要休學,就休吧!"

我父親當時正是第一中學國文科主任,他跑到學校,向教務主任說:"我那寶貝兒子不要唸書啦!你們給他辦休學手續吧!" 於是我蹲在家裡,在我那四面是書的兩個榻榻米大的書房兼臥室裡,痛痛快快地養了一年浩然之氣。 一九五四年暑假,我以同等學力的資格考進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讀了不到一年,又不想念了,乃重施故技,自動休學。痛快了幾個月,然後考入台大歷史系。 歷史係是一個神秘的系,它可使狂者愈狂,捐者愈猖,笨者愈笨。在我沒進去以前,我聽說這系最好;等我進去了,我才發現它好的原因。原來它是台大那麼多個系中,最容易混的一個系:上上課,抄抄筆記,背一背,就是成績甲等學生;逃逃課,借抄筆記,背兩段,就是成績乙等學生;不上課,不抄筆記,不肯背,也不難及格,就是丙等丁等學生,李敖之流是也!

到了歷史系,我真的安定下來。除了每學期終了要硬著頭皮敷衍一陣考試外,其他時間,我就樂得自由自在自己讀書,或是跟一些好朋友遊山、玩水、喝酒、吵架、深更半夜坐在校園草地上,直談到天明。然後諸豪傑一一困了,由宣告不支者出面,掏出燒餅油條基金,大家再共襄盛舉,最後的早餐一畢,紛紛做鳥獸散,各夢周公去訖,或是留給潛意識去做烏托邦式的社會改革了。 歷史系畢業後,我開始做預備軍官。一年半的軍隊生活更凝固了我個人的思想與悍氣,我在野戰部隊中吃過一般預備軍官不太容易吃到的苦,可是我很堅強。快退伍的時候,姚從吾老師正好做"國家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的研究講座教授,問我願不願意給他做助理研究人員,我那時正愁走投無路,當然表示願意。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我坐上回程的軍艦,九天以後,又回到了台大。

台大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我走回來,大有物是人非之感。過去的老朋友、老情人都已高飛遠揚。我徘徊了一陣,在學校附近找了一間小房,四個榻榻米大,矮得雙手不能向上舉,我訂名為"四席小屋",頗得俯仰之樂。晚上從研究室走出來,整個的文學院大樓一片漆黑,我想到我的身世和抱負,忍不住要嘆一口氣。有時候,陳寶琛那兩句詩就從我嘴邊冒出來,正是: 委蛻大難求淨土, 傷心最是近高樓! 我的"四席小屋"地處要津,每天客人不斷,最多時候一天有十四個客人,附近環境又太吵,老太婆、少奶奶、孩子一大堆。我雖在陋巷,但自己卻先"不堪其擾"起來。熬了四個月,決定下鄉。選來選去,在新店選到了一間小房,背山面水,每月兩百元,於是我裝滿了一卡車的書,開始搬家。

新店鄉居是我二十六年來最淡泊、最寧靜的日子,這段和自然接近的生活給了我深刻思考的機會,在青山里、在綠水邊、在吊橋上,我曾細想我該走哪一條路,怎麼走這條路。 我從小在北平長大,文化古城與幼時環境使我在智力上趨向早熟,我在六歲時已能背,十歲時已遍讀等舊小說,十一歲時已看過《黑奴魂》(《黑奴籲天錄》)等翻譯小說,小學六年級時我已有了私人的理化實驗室,並做了全校圖書館館長。 我從小就養成了重視課外書的習慣,也養成了買書藏書的癖好。一九四九年到台灣時,我的全部財產是五百多本藏書,(其中有許多東北史地的材料,因為那時候我不自量力,竟想著一部"東北志"!藏書中還有李玄伯先生的《中國古代社會新研》,是我初一時買的,我萬萬沒想到在七年以後,我竟在李先生的課堂上,用這書做了教本!另外還有一冊鄭學稼先生的《東北的工業》,是我小學六年級時買的,我也萬萬沒想到在十四年後,我竟被這書的著者大罵,直罵到我的"令尊堂"!)這些早熟的成績,使我很早就對教科書以外的事務發生極大的興趣,使我很早就有了"優宗周之隕"的孤憤。

初二以後我就讀台中一中,我的大部分時間全部消耗在這個中學的圖書館裡。這個圖書館的藏書相當豐富,我以義務服務生的資格在書庫中泡了四年之久,使我對一般書籍有了不少的常識。最使管理員們驚訝的是,我甚至可以閉起眼睛,單用鼻子就可以鑑定一本書是上海哪個大書店印的,這是我在teenage中,最得意的一門絕技。 在製式教育中,我慢慢長大,也慢慢對中學教育不能容忍。就客觀環境來說,我總覺得我所經驗的中學教育趕不上我在北平時的殘餘記憶,在殘餘記憶裡,我認為北平的中學生不像台灣這樣呆板、膚淺、缺乏常識與性靈;就主觀感受來說,我讀的課外書愈多,我愈覺得中學教育不適合一般少年的個性發展,更不要提高IQ較高的學生了。中學的教育制度、教授法、師資、課程分配等等都有著極嚴重的缺陷與流弊,我在十年前高一的時候就給《學生》雜誌寫過一篇四千字的文章--《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在那篇文章裡,我曾對杜威那種"進步教育"(Progressive education)有著極強烈的憧憬,這種憧憬使我在有著強烈對比的中學裡面非常痛苦,到了高三,我已完全不能忍耐,我決心不想拿這張中學文憑。

以"在野"之身,我開始嚮往台大,嚮往大學教育會帶給我一點補償或安慰,一年以後我走進這個學校的校門,呼吸著遠比中學自由的空氣,我一度感到滿足。 可是,很快的,大學的生活使我深刻了解所謂高等教育的一面,它令人失望的程度比中等教育尤有過之,尤其是我身歷其境的文法學院,其荒謬、迂腐已經到了不成樣子的地步,六七個大學外文系的大一英文的教師甚至搞不清William Saroyan是準;而法律系的一些師生,卻連Hugo LaFayette Black都不知道! 我在學院裡生活,可是卻對學院的空氣感到十分不滿,大學教育帶給人們的不該是讀死書、死讀書,甚至讀書死,它應該真正培養出一些智慧的才具,培養出一些有骨頭、有判斷力、有廣博知識、同時又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但是,事實上,大學教育在這方面可說是失敗的。今天的大學生很少能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特立獨行。他們只會抄抄筆記、背背講義,然後走進教堂或舞會,在教堂裡,他們用膝蓋;在舞會裡,他們用腳跟,他們的神經系統已經下降,他們不會用腦筋!

帶著失望的心情我走出大學,進入軍隊。一年半從戎投筆的生涯在我的生命裡摻進新的酵素,它使我在突然問遠離了學院、遠離了書卷、遠離了跟民間脫節的一群。在軍隊生活裡,我接觸到中國民間質樸純真的一面,而這些質樸與純真,在我出身的"高等學府"裡,早已是教科書上的名詞。這段經驗使我愈來愈感到大學教育的失敗,在退伍歸來,我寫著: 教育好像是一架冷凍機,接近它的時間愈久,人就變成愈冷淡。大多的理智恰像泰戈爾形容的無柄刀子,也許很實際很有用,可是太不可愛了! 不論我怎麼苦惱,我畢竟是學院出身的人,學院的影響在我身上留下了巨大的烙印,使我的職業與方向不能有原則性的修改。所以在一年半的民間生活之後,我又回到學院裡,翻開了《大藏經》,攤開了《宋會要》,找出了《東方學報》(ACTAORIENTALIA),想用坐擁百城的丹鉛方法,掩埋我內心的波瀾與寂寞。

多少次,在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坐在姚從吾先生的身邊,望著他那臉上的皺紋與稀疏的白髮,看著他編織成功的白首校書的圖畫,我忍不住油然而生的敬意,也忍不住油然而生的茫然。在一位辛勤努力的身教面前,我似乎不該不跟他走那純學院的道路,但是每當我在天黑時鎖上研究室,望著他那遲緩的背影在黑暗裡消失,我竟忍不住要間我自己:"也許有更適合我做的事,白首下書帷的事業對我還太早,寂寞投閣對我也不合適,我還年輕,我該沖沖看!" 於是,在寒氣襲人的深夜,我走上了碧潭的橋頭,天空是陰沉的,沒有月色,也沒有墾光,山邊是一片死寂、一片濃墨,巨大而黑暗的影子好像要壓到我的頭上來,在搖撼不定的吊橋上,我獨立、幻想,更帶給自己不安與疑慮。但是,一種聲音給了我勇敢的啟示,那是橋下的溪水,不停的、穩健的、直朝前方流去、流去,我望著、望著,不知刊。麼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溪水已變成稿紙,於是我推開《竊憤錄》,移走《歸潛志》,拿起筆,寫成了投給《文星》的第一篇文字--《老年人和棒子》。

《老年人和棒子》是在去年十一月一號發表的,到現在為止,已經十三個月了。十三個月來,我給《文星》寫了十五篇文字,給《傳記文學》寫了一篇,總數雖不過十六萬字,風波倒惹了不少,不虞之譽和不虞之毀一直朝我頭上飛來,大有"折殺奴家"之概! 我是本性嘻嘻哈哈的一個人,嘻嘻哈哈的性格使我不太能用板著面孔的方法去做人處世寫文章。在認知上,我有相當的理智訓練,但這種訓練不太能駕馭我情緒上的自由自在,在情緒上,我是有宗教狂熱的人。表現這種狂熱的辦法在我有兩種:一種是強者的豪邁;一種是犬儒式(Cynic)的憤世嫉俗。在前者,我喜歡有幾分俠氣的人物,田光、侯贏、朱家、郭解、王五一流人,他們雖然不屬於這個時代,但他們的片羽吉光卻是我們這一代的最好營養;在後者,我喜歡第歐根尼(Diogenes)、喜歡伏爾泰(Voltaire)、喜歡斯威夫特(Swift)、喜歡蕭伯納(Bernard Shaw),喜歡他們的鋒利和那股表現鋒利的激情。

這種激情使我對傳統的倫理教育感到不耐,我們的傳統是"君子"式的"儒",在這種傳統底下,為一般人所稱道的人格標準竟是態度顴預的厚重、庸德之行、庸言之謹、逆來順受、知足安命、與世無爭、莫管閒事、別露鋒芒、別樹敵、別離經叛道。要敬老……這些標准上鑄造出來的人格是可以想像的。所以在中國社會中,我們看到最多的是三種人,第一是鄉愿,第二是好好先生,第三是和事老。至於等而下之的巧言令色之徒、巧宦、走狗、奴才、文警、小人、馬屁精、笑面虎,那又更不知道有多少。痛快的說,這些人絕對不能把咱們國家帶到現代化,咱們若要真的振作起來,非得先培養憤世嫉俗的氣概不可!憤世嫉俗並不是什麼要不得的事,尤其我們這個死氣沉沉的老大民族,我們怎麼配說憤世嫉俗要不得?社會給青年的教育,不該是先讓他們少年老成、聽話、做爛好人。應該放開羈絆,讓青年們盡量奔跑,與其流於激烈,不可流於委瑣;與其流於狂放,不可流於窩囊,老一輩的人自己做了"德之賊",怎能再讓青年人做鄉愿?不讓生龍活虎的青年人去沖、去罵、去詛咒、去上當、去摔跤、去跌倒……試問我們哪裡去找朝氣?社會上不讓青年來做急進的、爽快的、大刀闊斧的言論與行動,試問哪個持盈保泰的老頭子還有這種勁兒?苟能使整個國家年輕活潑到處是朝氣,其中有一些青年發幾句狂言、道幾句壯語、做一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事,這又算得了什麼? 在這種認識之下,我覺得上了年紀而又沒有朝氣的人,實在應該有鼓勵青年的雅量。我說這話,並不是建議他們紛紛走上日本傳說中的"姥棄山",自殺以謝國人。我只是覺得他們大可不必大驚小怪神經兮兮,中國綿羊性格的青年人再狂妄,也可以使這一代的老不爭氣的人頤養天年的!老不爭氣的人實在應該痛感於他們的落伍與失敗,死心塌地的繳出棒子或收起老調,至少不要再想攔路,大模大樣的教訓人。何況在目前的現狀下,由於人浮於事粥少僧多,青年人施展抱負的機會實在受了很大的限制,十年代、二十年代或三十年代稍後的青年人,擺在他們眼前的道路與境界比較寬廣,一個學成還鄉有志教育的人,弄到個中學校長干幹並不是難事(我父親就是一例)。即使做中學教員,生活的優裕也遠非今天所能比,錢穆做中學教員時代的薪水,已不是今天的中學教員所能想像。在整天想盡辦法為衣食奔走的清苦主活裡,我們不能苛求為什麼今天的中學教員不能進修、程度低落。何況一個青年人,大學畢業出來,找個中學教員也非易事(我個人就是碰壁的一個),運氣或關係好的找到了,哪裡還敢不在"教學進度表"下誠惶誠恐的幫忙執行製式教育?哪裡還談到什麼學術研究?偶爾有力爭上游的人;能出境的要為一日三餐出賣廉價勞力,仰洋人鼻息、度苦悶歲月;不能出境的擠進高等學術機構,每月靜候救濟金式的補助,恭恭敬敬小小心心的在老前輩集體領導下做小學者,甚至參與"學界分贓",逃避現實,等待升遷,可是他們能等到什麼時候?在老不倦勤的"照顧"之下,他們一點也沒有施展的法子! 以上舉的例,只不過是青年人中在知識上智慧上比較優異的,而他們的前程就已如此膠著、如此晦暗,其他更廣大的一群的徬徨與苦悶,自然更別提了! 從我十四歲到台灣開始,我親身在這種世風、學風與文風里長大,並且親眼看到這一代的兒童、少年與青年如何在長大,在惡補化的小學教育裡、在模子化的中學教育裡、在毫無性靈的大學教育裡、在一窩蜂的留學考試裡,我依稀看到這是一個悲劇的起點,一個惡果的下種。這個悲劇和惡果也許必須在這一代"當家"的時候,才能明顯的看出來。我們的上一代承受了老祖宗們留給他們的悲劇的惡果,現在我們又要承受上一代,眼睜睜地靜候他們的導演和耕耘。十三年來,我對上一代的所作所為已經膚嘗身受,我要但白說,我失望透頂! 在《老年人和棒子》裡,我爆發了我的忍耐,對上一代,我提出了三點疑慮: 第一、從感覺上面說,老年人肯不肯支出這一棒? 第二、從技巧上面說,老年人會不會支出這一棒? 第三、從棒本身來說,老年人交出來的是一支什麼棒?我擔心的是,老年人不但不肯把棒支出來,反倒可能在青年人頭上打一棒! 這些疑慮對我說來,不但完全應驗,並且更有"親切感"--在我繼續寫文章的時候,各種號碼的棒子就紛紛朝我頭上打來! 第一號棒子打過來的是某國立大學文學院院長所聲言的:"李敖罵我們不交棒子!其實李敖有什麼東西?我們要交,也不交給李敖!"這話由朋友轉述給我,我聽了,忍不住好笑,我說:"交棒子的意思是上一輩退位,這一代抬頭,豈是狹義的給我李敖一杯羹?我李敖也許如他所說一無所有,如果有,那我唯一的東西就是證明他們的東西不是東西!也許我可以用莎士比亞Othello裡那句I am nothing if not critical來罵我自己吧!" 三個月後,我的一段話最能道出我這點微意。 我從來不敢說我的文章是"學術性"的,我也從來不敢說我講的是"中外君子標準的詞令"。我寫文章的目的之一是想告訴人們:那些有赫赫之名的"學術與政治之間"的人物和他們那些一洋洋就數万言的大文章,似乎也非學術性和君子級。他們只是使一些淺人們以為他們那樣的"文字"才是"學術"、他們那樣的"詞令"才是"君子"。從而屍居大專教席,把持君子標準,裝模做樣的教訓年輕人,這種偽善我看得大多了,也實在看不慣了。因此我要寫些文章去撕破他們的醜臉,告訴他們李敖因非似"學者"、"君子",閣下亦不類"君子"、"學者",還是請下台來,給學術寶座、君子神龕留塊淨土吧! 這段話看來雖然不太斯文,但卻真是實情。我最討厭裝模做樣,如果在"偽君子"和"真小人"之間必須選擇一個,我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這種性格使我在許多事情上表現得"一馬當先"--當先去做"壞人"。最顯著的一個例子是我二十歲時父親的去世。我父親死後,按照傳統,要燒紙、誦經、拿哭喪棒彎下腰來裝孝子,可是我不肯這樣為"吊者大悅"去做"偽君子",我的喪禮改革在二千人的送葬場面前挨了臭罵,可是我不在乎--我是"真小人"! 可是,在咱們這個偽善的社會,做"真小人"也良非易事。在"偽君子"的眼中,"真小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他們覺得,這個"真小人"的人並不小,他後面一定有後台大老闆。於是,他們開始猜。 最先猜是胡適,後來覺得不像是胡適,乃是胡適的第二代,是胡適的學生姚從吾;後來又不是姚從吾,是姚從吾的學生殷海光,而殷海光就是《自由中國》雜誌上的反調分子!後來又覺得殷海光也不對;於是又拉出一個吳相湘,最後,吳相湘為流彈打著,躺在地上變成了"社會賢達",他們好像有點抱歉了;於是,"禍首"轉移,又變成了陶希聖! 陶希聖是"現任"幕後主使人,看著吧!不久他還要被他們解職洗冤,另外替我換一個老闆! 我有這麼多的老闆,我真"抖"了! 這就是我所親自領教的上一代的君子們對我的可恥手段。這種手段,不管是"傳統派"的、"超越派"的,乃至"托洛斯基派"的,都是異曲同工的大合唱! 真是合唱!想當年胡秋原和徐復觀互罵,現在他們又眉來眼去了!鄭學稼和任卓宣鬥嘴,現在他們又眉目傳情了!他們這些同床異夢的人兒如今按捺住性子舉行"聯合戰線",目的說破了,不過在打擊李敖和他們選定的背後靠山而已!我看他們帶了一批唆暖一窩蜂地寫文章、一窩蜂地下館子、一窩蜂地湧進司法大廈,我真忍不住竊笑!恍然大悟我活了二十六年,今天才知道什麼叫做"疑神疑鬼"!他們這樣子亂棒圍剿、惡言栽誣,我只覺得他們可憐。我在答吳心柳先生的信裡,曾這樣的批評他們說: 就是這些人,他們居然在三十年代的中國,扮演了一副角色,直到六十年代的今日,還在跑他們的龍套。這是何等可憐!又何等可悲! 他們代表上一輩中最好勇鬥狠言偽而辯的一群,也是既不擇手段又神經過敏的一群。以他們那種悲慘的身世與遭遇,他們已經無法了解什麼是獨立的人格,更無法想像真正的男子漢是一副什麼模樣?他們總以為一個六十年代的年輕人一寫文章,就一定有後台老闆的撐腰,他們自己靠大樹靠慣了,看到別人獨來獨往,他們就覺得彆扭了! 從某些角度看,這些愛舞文弄墨的上一世代的人兒還算是高明的,因為他們比起另外一批老頑固來還算不頑固。另外一批老頑固是義和團式的國粹派,這批人的迂腐與酸氣,簡直使人吃不消;與這些老頑固相映成趣的是一批新頑固,在新頑固的編織下,台灣變成了十足的"文化沙漠",報紙上的陳腐輿論、文壇上的八股文藝、雜誌中的爛套掌故、學校裡的膚淺師表……到處被他們攪得烏煙瘴氣! 在這種世風、學風與文風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是可憐的!他們缺乏營養、缺乏氣魄。可是這不能怪他們,該怪的是環境與教育。充滿了失敗經驗的上一代人們沒有理由責備這一代,像鄭學稼先生所高調的: 今日台灣的同年齡的青年,不能想像〔有"浪子"氣質的〕那世代人所干的事。一個國家的青年,騎單車,以太保太妹的姿態馳騁於西門町和衡陽街,總不是這國家的需要! (《文星》三十八號,《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鏡子》) 不錯,就算這一世代中的"太保大妹""不能想像那世代人所干的事",但是我們卻知道"國家的需要"似乎也不是"那世代人"的盲動與亂來,那一世代的英雄們曾為國家亂播了一陣種子,如今他們雖然表面上以"浪子"回頭的姿態出現,並警告這一世代說:"老子過去的事不准研究!研究就是幫助敵人,破壞團結!老子就要告你誹謗!"但是這一世代的青年人並不在乎。這些,他們知道,他們是清白的,他們沒為國家做過孽!他們今日的缺乏營養與氣魄,是戰亂流離的必然結果,這個責任,要由上一代來負! 什麼樣的環境與教育便會造出什麼樣的人才:在三十年代的知識分子中,我們已經找不到像十年代蔡元培一般的典型人物,死掉一個蔡元培,我們便找不到第二個人能代替他;在四十年代的知識分子中,我們已經找不到像二十年代傅斯年一般的典型人物,死掉一個傅斯年,我們便找不到第二個人能代替他;在六十年代的環境與教育中,我們不能苛求為什麼這一代青年竟表現得如此缺乏營養與氣魄,"太保太妹"這麼多!我們要追問:"此水本自清,是誰攪令濁?" 在上一代人的午夜夢迴們心自問的時候,他們不能想像他們一手造成的"文化沙漠"裡,竟會長出仙人掌。但是令他們吃驚的是,即使在這種風氣底下,一些仙人掌居然能掙扎出來,朝他們譏諷、向他們抗議。他們的感情上處心積慮的想把這些奇花異草壓抑、剷除,甚至"捉將官裡去"!但是在理智上,他們不得不納悶,納悶地尋思:"這真是奇蹟!" 同樣感到是奇蹟的,是這一代青年人自己。他們沒想到在渾噩的環境中他們竟聰明;在催眠的教育中他們竟甦醒,他們從濃妝豔抹的上一代的手中拿到了脂粉,但他們卻不跟著老妖怪們學習美容,他們知道如何打扮自己、如何淡掃蛾眉! 當然他們很警覺,他們知遣現在是一個帽子亂飛的時代!他們知道三十年代的文人陷害異己是不擇手段的--這種人最喜歡把自己戴過的帽子朝對方頭上戴。這一代的青年們對跟那些時代的泡沫們窮纏並沒有興趣,因為他們志不在此!他們有他們真正的遠景和抱負,有他們現代化中國的藍圖。他們只願意跳過這些時代的泡沫,希望這些大老爺們別來絆腳,如果大老爺們硬不識相,有時也必須在他們腦袋頂上拍一拍,好教他們清醒點,把路讓開! 在寬廣浩瀚的前程中,老不成器和老著臉皮的上一代們,都不是新時代知識分子的"敵人",因為他們早該是舊時代枝頭的落花飛絮,早該凋謝、早該銷聲斂跡、早該躺在床上,背一句臭詩一一"看射猛虎終殘年!" 迷失一代的青年人必將回歸到憤怒的一代,他們之中,渾噩的終將聰明;沉睡的終將甦醒;缺乏營養與氣魄的終將茁壯。這些轉變的酵素不待外來,他們必須靠自己! 做為一個現時代知識分子的小角色,我自知我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熱心的小人物,一顆滿天星斗的小星。能力與際遇的安排也許只能使我做一個吵吵鬧鬧打打前鋒的小戰士,在憤怒的青年人中,我深信會有大批的主將到來。如果我有點自知之明,我會知道我不是一個"勇士"。有多少次,在深更半夜,我笑著對自己說:"我不是勇士!從某些觀點來看,也許我是懦夫。如果我不是懦夫,我不該向那些時代渣滓們消耗我的精力!在水深波浪闊的時代裡,我是多麼渺小!多麼無力!又多麼短暫!我只能在環境允許的極限下,赤手空拳杵一杵老頑固們的駝背,讓他們皺一下白眉、高一高血壓,大概這是我最大的能耐了!我還能怎樣呢?" 這低調,實在是我的基本態度。這種基本態度的形成對我來說是很當然的事。我在憂患里長大,精神上,我經歷過"太保太妹"們不太能經歷的苦痛。個人的理智訓練與宗教狂熱在我所經歷的環境底下,已被我濃縮或轉換成大多的消極與憤激,多少還夾雜著一點玩世和不恭。另一方面,生活的壓迫使我接二連三歷經著苦惱的副業--從寫蠟板到送報、從進當舖到案牘勞形……這些生活未節在無形中增力,我精神上與精力上的負擔,雖然起碼的堅韌使我不會倒下去,但是我也不太容易站起來,這大概也是我低調的一個來源。大概以我的能力與際遇,我一輩子也不會喊"後來居上"、"超越前進"的高調,這是非常不可救藥的! 但我的低調也有好處,這就是可以滿足一個小人物的自我清高。一個低調的人經常的表現是消極的不合作主義、杯葛主義、麝一般的自毀主義、寧為玉碎主義、不妥協主義、陶淵明主義。在亂世裡,這種低調而堅強的態度也未嘗不是既苟存性命又勉強做人的一法,有時候在我看來,這甚至是唯一的方法!可嘆的是,今日潔身自愛的知識分子中,連陶淵明那種可以,養廉"的"將蕪"之"田園",都不可得了! 雖然是窮光蛋,可是也要窮得硬朗,老一世代的人們也該想到新一世代的青年人中,也會有"貧賤不移"、"風骨嶙峋"的硬漢,不要光是拿細人之心度人!只要老一世代的人不老眼昏花而死,他們總會看到這一代卓越知識分子的人格與風範。這些並不是他們身教的結果,這是他們的造化! 十三年來,我從兒童變成少年,從少年變成青年,困擾與苦難並沒有使我忽視這十三年來的眾生相,也沒有使我這低調人生觀高調一點點。我的消極是:自己不做鄉愿,中國少一鄉愿;我的"積極"是:打倒幾個"偽君子",宣布幾個"偽君子"是鄉愿。如此而已。我深信的人生哲學很簡單:能少做一分懦夫,就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與覆巢同下,希望自己不是一個太狼狽的"壞蛋";如果置身釜底,希望自己不做俎肉,而是一條活生生的遊魂! 由十三年來的沉思默察轉到十三月來的文壇爭戰,我已經飽受攻擊和低毀,不管流彈和棒子怎麼多,我還是要走上前去。兩句改譯的印度古伽拉德青年詩人的話經常在我的耳邊響起,那是一一 你已經吞了不少苦藥。 請再勇敢的喝了這杯毒酒吧!像一個賣藥遊方的孤客,我走到這社會裡來,十字街頭是那樣晦暗,我打開背囊,當眾吞下了不少苦藥。觀眾們說:"恐怕藥太苦了!"我說:"怕什麼呢?我吃給你看。我還有一杯毒酒!"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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