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傳統下的獨白

第20章 十九張天師可以歇歇了!

傳統下的獨白 李敖 4931 2018-03-18
六月十四號的台北《徵信新聞》上,有這麼一條消息: 延續道教傳統·張天師請立嗣 〔本報訊〕由江西來到台灣現在台灣設立天師府的張天師六十三代孫,近曾向內政部申請立嗣,以便延續道教的命脈與張天師的煙火。 據內政部的一位官員說:張天師第六十二代孫,系大陸撤退來台後,政府為體恤其忠貞.曾自主管宗教業務的內政部,每年編列二萬四千元的預算,作為天師府的津貼費用,五年以前,增加為每年三萬六千元,去歲再增加為四萬人千元--月支四千元所台幣。 但由於張天師六十二代孫迄今尚乏子嗣,而其本人年事已高,為延續道教命脈及繼承天師煙火計,勢須立嗣,故天師六十二代孫,呈文內政部,准其收養子嗣,內政部對其所請,已做慎重考慮。

看了這條消息,我不能再忍耐了!我必須要說:張天師可以歇歇了!不但張天師可以歇歇了,其他一切拿百姓錢、吃祖宗飯的人--不管他是孔子之裔也好。曾子之後也罷--都可以歇歇了! 我說張天師可以歇歇,並不是說他不必立子嗣、延煙火,他自己生不出兒子,想找個別人的兒子過繼,這是他的自由,我不能干涉,就如同他要登壇作法、煉汞燒丹,我不能干涉一樣。但是他為了過繼個兒子,竟要政府移轉預算,用老百姓的稅捐來延續他們那"一道青煙",這就未免得寸進尺了!因為張天師六十三代以來,一直是老子生兒子,兒子生孫子,生生不息的,很少"及身而絕"的前例,故向歷朝各代的政府討便宜,政府慎於傳統,沒有話說;但是這回就說不過去了,過繼別人的兒子,照我們現代的法理,顯然已經沒有"血緣"的關係,顯然已失掉了他們血液裡的"道性",顯然不該再拿政府每月四千塊的干薪,顯然不值得內政部"慎重考慮"了!

張天師的這次史無前例的"申請".引起我一點探源的興趣,我翻開歷史書,一下子便查到三個張天師: 一、張魯--《後漢書)劉焉傳:"(張)魯,……祖父陵,順帝時客於蜀,學道鶴鳴山中。造作符書,以惑百姓。受其道者,輒出米五斗,故謂之米賊。陵傳子衡,衡傳於魯,魯遂自號師君。" 二、張修--《三國志)魏書張魯傳注:"(張)修為五斗米道,……使病者家出米五斗以為常,故號曰五斗米師,實無益於治病,但為淫妄……" 三、張角--(後漢書)皇甫嵩傳:"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畜養弟子,跪拜首過,符水咒說,以療病。"

由此可見,一開始,道教的老祖宗就出了雙胞案或三胞案,也許是四胞案,反正不管是幾胞案,殺殺砍砍做做密醫以後,最後總算定於一尊了。 張天師既然逐漸確定,自然要附會出個體面的祖宗來。首先他們抬出來老子,可是老子姓"李",是我們本家,只適合做祖師爺,不適合做祖宗。於是他們向上追,直追到歷史上第一個姓"張"的大名人--張良(子房),算是認了親。所以宋人陳元靜在《漢天師家傳》裡指出: 真人諱道陵,……留侯子房八世孫也。光彩的祖宗既然發掘出來,澤及子孫的局面自然就此宏開。宏開的場面起初並不太好,因為鬧了派系。馬端臨《文獻通拷》經籍考中就談到: 道家之術,雜而多端。 ……蓋清淨一說也;煉養一說也;服食又一說也;符策又一說也;經典科教又一說也。這些派系林立的分歧,最後總算好轉,慢慢的,他們洗掉了"黃巾賊"的於系,偷來了周易老莊的心法,形成了"丹鼎派"和"符籙派"。在兩晉南北朝時代,勢力逐漸膨脹,開始朝上流社會裡鑽。趙翼《陔餘叢考》記"張真人"中說:

魏晉以來,但私相傳授,而未尊於朝廷。世說注郗愔與弟曇奉天師道,此人間奉道教之始也。 過了不久,所謂"嵩山道士"寇謙之出來了,他居然打動了北魏太武帝和大臣崔浩,君臣二人乃如趙翼所說: 迎致謙之弟子,起天師道場於平城東南,……此朝廷崇道教之始也。 這下子老道們可抖了!他們一下子得君行"道",浩浩蕩盪,打垮了所有的佛教,燒光了所有的寺廟,活埋了百分之八十的和尚,為張天師奠定了空前的威嚴(四四六)。這種威嚴在三百年後籠罩在一個皇帝身上,那就是楊貴妃的負心郎唐明皇。 唐明皇在中國文化上送了兩個劃時代的禮物:第一、他弘揚了平劇,給梨園子弟開創了先河;第二、他冊贈了張天師,使"漢天師子孫嗣真教",明定了道教教主的世襲,稱他們為"太師"。在這裡,張家的天師們又佔了我們李家老子的便宜,因為唐代的皇帝姓李,老子也姓李,老子又被道教抬來做祖師爺,所以,李家的皇帝對張家的教主自然另眼看待。果然,一世紀後,唐武宗補足了"三武之禍"(八四五).讓張天師的師徒們來了一次絕後的表演--拆淖了四萬個佛廟,強迫二十六萬個和尚和尼姑還俗。三十九年後(八八四),唐值宗封張天師為"三天扶教大法師"。於是,張天師名至實歸地邁進了宋朝。

宋真宗大中祥符九年(一○一六),找到了信州道士張正隨,比唐朝進一步的予以優待--開始封號了,賜為"真靜先生",不但給他立授籙院及上清觀,並且還不必納稅。隨著又來了一個"老道迷"的皇帝--宋徽宗,他在崇寧二年(一一○三)賜了張天師的後人張繼先為"虛靜先生",不但宋徽宗對這位"虛靜先生"很著迷,連后宮的仕女們對他也迷透了。這位"虛靜先生"是第三十代的張天師,他唯一對不起他祖宗的是他竟沒結婚,使三十代的嫡派傳統及身而絕!所以只好找個族人來接香火。當然了,他當時並沒像今天的六十三張天師一樣的"呈文內政部,准其收養子嗣",他大概也不敢這樣做,因為即使在專制時代,也有些特立獨行的好漢們,挺身出來,指斥張天師"襲封"的不對,使張天師們有所畏懼。例如在清人王棠《知新錄》中,就提到宋朝的一位林太守,曾把張天師關在牢裡,然後向皇帝上奏說:"其祖乃漢(黃中)賊,不宜使子孫襲封。"朱熹還特別稱道這件事,可見在民智未開的古代,畢竟還有明白人!

接著又到了元朝,在元世祖至元十三年(一二七六),賜第三十六代張宗演為"靈應沖和真人".最初只給三品,再升到一品,冠蓋京華,非常神氣。美中不足的是,"張天師"的稱呼,還只限於民間俗稱,並未法定。歷來的帝王只肯用"真人"、"太師"、"先生"等名稱,甚至到了明朝,朱元璋還曾公開責問民間俗稱"天師"的不當,認為"至尊者天,豈有"師"也?"所以只肯給第四十二代的張正常一個二品,稱做"正一嗣教真人"。從此張天師開始走下坡路,但是還是常到京師來走動。明朝神宗萬曆年間,北京鬧了旱災,皇上叫張天師作法求雨,求了一陣,可是雨還是不來,張天師非常難為情,皇上也不開心,只好把他請回江西龍虎山老家去。到了清朝,張天師的聲望便不行了,高宗乾隆十二年(一七四七),索性改二品為五品,削減預算啦!不但削減預算,皇帝也不許張天師朝覲了,也不賜宴了,最後還把給張天師的銀圖章要了回去,對張天師小氣透了!幸虧在十九年後,張天師又表演了一次求雨,算他造化,居然下雨了,皇帝一高興,又把他升到了三品。可是到了仁宗嘉慶二十四年(一八一九),又降回到五品,打入冷宮,聽任他們去搞符籙祈禳了!

於是,可憐的張天師,開始潦倒了!他們的服食導引、齋醮科儀……一切一切都引不起皇帝的興趣和重視了!到了民國成立,張天師更是被遺忘了!天師所享的特權,也愈來愈少了!他似乎頗為懷念那帝王時代的日子,所以民國六年,張勛復辟的消息一傳來,張天師便趕緊兼程就道,"晉京討封"。倒霉的是,他還未得到好處,復辟就失敗了。七月十號,在丰台地方,跟封建餘孽雷震春、梁敦彥、張鎮芳等一起被討逆軍抓起來,飽受一陣虛驚。 流年不利的張天師,只好又回到了民間,被民間奉為祈雨大師。在二十三年(一九三四)七月二十號的上海《新聞報》上,我們還可以看到那年上海天旱時,滬上名流王一亭等的奉請張天師來"登壇齋禱"。那時的張天師,若回想到當年他的列祖列宗們披黃巾的流風和燒佛殿的餘韻,他真要感慨系之了!

大陸撤退來台的張天師是第六十三代的張天師,他到台灣後,據前面《徽信新聞》的報導:"政府為體恤其忠貞,曾由主管全國宗教業務的內政部,每年編列……預算,作為天師府的津貼費用,……月支四千元新台幣。" 內政部主管單位這個舉動,是我最不能了解的。因為我絲毫不認為國庫裡的錢,有這樣"月支"的必要,這個舉動明明是開時代的倒車: 第一、所謂"張天師",是連專制帝王都不屑承認的名目,可是民主時代的內政部卻糊里糊塗的承認了; 第二、所謂"天師府",是連專制時代的帝王都不准設立的"府",可是民主時代的內政部卻莫名其妙的設立了;

第三、所謂"體恤其忠貞",試問大陸來台的同胞誰的"忠貞"不值得"體恤"?拿另外的"忠貞"的同胞的稅捐來。 "體恤"另外"忠貞"的教主,這是什麼邏輯? 第四、所謂"預算"、"津貼",不管是佔總預算裡多麼微小的一部分,也不能亂編亂給。在開明的現代化的民主政治裡。沒有理由用國庫的錢來養一個宗教偶像,"憲法"第十三條中明定"人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但卻沒有明定"人民有贍養教主的義務"。

第五、張天師"天"生其材,必有其用,他也有獨立的人格,他該有自力謀生的能力與職業。自力謀生之餘,登壇作法,煉汞燒丹,克紹祖裘,廣被群生,都隨他的便。總之,他不該打著祖傳的招牌,四體不勤,白吃白喝。 上面五個理由之中的每一個,都足以證明內政部"月支四千元"的舉動是一個愚昧的、落伍的、開時代倒車的舉動。並且,這也不是愛護天師保障宗教的好法子!這種"津貼法",是藐視六十三代天師的人格,是看輕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宗教! 並且,更值得考慮的是,內政部主管單位這種舉動,乃是違背了"國民革命的歷史傳統"。主管單位的先生們何不讀讀歷史,查查民國十六年北伐時,國民革命軍到江西後革去張天師位號的那一進步措施,那是何等開明、何等現代化的氣象?那時候誰會想到,二十年下來,內政部竟跑到台灣,在同一"天師問題"上,開了這麼大的倒車!這不是違背"國民革命的歷史傳統"是什麼? 這個"天師問題"乍看起來,是一個芝麻大的小問題,是個每年四萬八千塊預算的小問題,但是它所引伸出來的意義卻並不小。因為在模式上,它是與"孔聖問題"、"孟子問題"、"曾子問題"、"活佛問題"等完完全全一樣的--完全一樣的一個花公家錢、吃祖宗飯的問題。 試看"孔聖問題"。試問孔德成的"大成至聖先師奉把官府"每年花了我們老百姓多少錢?試問孔夫子可敬,要"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難道還要敬他的子孫不成?敬他的子孫也罷,可是一敬要敬到他的七十六代重重重重孫子的孫子,這就未免有點那個吧?敬也可以,可是沒有理由不讓他自食其力,沒有理由讓他白吃祖宗飯,沒有理由讓老百姓們來分擔他祖宗牌位的重量和牌位下的這位又白又胖的重孫子!在某些職務上(保管四庫全書除外),孔德成先生有獨立謀生的能力,並且有維持"大成至聖先師奉把官府"的能力,他何苦來抓住這份"津貼"不放?台大教授、師大教授、國大代表、總統府資政。故宮中央博物院聯合管理處主任委員,這些榮於華衷的職務難道還不夠他的?他又何苦來再沾祖宗的光?沾個不停?孔德成先生之有今日,依他自己後天努力固然很多,但是靠他祖宗先生蔭庇也委實不少,孔夫子說得好: 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孔德成先生若能想想他老祖宗的話,他該知道他可以"知止"了,他似乎該和張天師一樣,也可以歇歇了! 我妄想有那麼一天,中國的國土上再也沒有靠祖宗吃飯的人。穿過一個學歷史的人的透視,我不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妄想。歷史上,多少"父死子蔭"的類似局面,如今倒了;多少"傳宗接代"的世襲皇朝,如今也倒了。歷史的事實可以證明,任何"萬事一系"的美夢到頭來都將歸於一場迷夢。在迷夢未醒之前,時代的倒車,迴光的返照,只能顯示靠祖宗吃飯者的悲哀--那沒有獨立人格的悲哀! 一九六三年六月十十八日 (後記)這篇文章原登在《文星》六十九期(一九六三年七月一日台北出版)。關於張天師在明清以來失寵的情形,有兩段小文獻: 一、清人王世禎《池北偶談》卷二: 〔明穆宗〕隆慶中,江西守臣言:"張氏職名賜印,不載典制,宜永裁革。"詔革去"真人"之號,以為上清觀提點。 〔神宗〕萬曆初,復之。相沿至今,無厘正者,使與衍聖公,公然位列何哉? 二、清人採蘅子《蟲鳴漫錄》卷一: 張真人於〔清仁宗〕嘉慶十年(一八0五)入覲。時值亢旱,命之求雨,不驗,鐫級。先是上意革除道教,因每歲端陽,大內各宮殿正梁,均有黃綺朱符,乃真人遣神將所懸;其尤異者五月初一子正,各殿皆懸符,不知其從何而來,至初五日亥正,則俱杳矣!有此靈跡,遂貶而不革。禱雨不應,蓋不敢違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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