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末世的思念

第6章 外語學院的夏天——繆娟

末世的思念 张小娴 8167 2018-03-18
那年六月,校園裡面的芙蓉樹都開花了,粉嘟嘟帶著小刺兒浮在厚實的綠葉子上,空氣裡面都是香甜的味道,廣播裡面成天放著梁靜茹唱的《勇氣》。艾格週末有一條主打款的小黃短裙子很受歡迎,我看見很多女同學買了,有人配白色運動鞋,有人配碎花小布鞋。這個臨海的城市到了夏季瓜果豐富,大粒的玫瑰香葡萄五塊錢三斤,櫻桃六塊錢一斤。食堂賣麻辣燙的窗口來了一個四川口音的小伙子,因為長得像古天樂,生意好極了,銷售額屢創新高,把旁邊櫃檯的大嬸氣得夠戧,不得不在冷面裡面多添加半根火腿腸。 那天晚上,六個人的寢室裡面在宰一個薄皮小西瓜,電話忽然響了,彼端一個男生,說找趙曉理。趙曉理一手拿著塊西瓜一手接電話,答復了幾聲,面色陰晴不定。她後來跟我們複述了電話的內容:

“你是趙曉理嗎?” “嗯。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你的英語口語證書在我手上。” “你想怎麼樣?” “……想約你見面。” 趙曉理略沉吟:“哪裡?幾點?” 男生沒想到趙曉理居然這麼輕易就答應了,估計在另一邊激動了,然後哽咽了,然後顫抖著說:“再、再等我消息。”然後決然地放下了電話。 趙曉理吐了西瓜子說:“怎麼什麼招儿都有?還敢拿我口語證書,我還等著這個證書假期找家教呢。” 趙曉理是班上最好看的女孩,長得好像李小璐和蔡依林的綜合體。除了法語口語裡面總帶著唐山口音不能自拔之外,她上大學最大的煩惱就是怎麼拒絕那些喜歡她的男孩。剛開始還是溫柔婉轉,有禮有節的,後來就比較直接殘忍了,但這玩意兒就跟抗生素一樣——越強大,病菌也就會越頑固,終於有一個病菌把她的英語口語證書拿走了,以此威脅要見面深談。

我敢打賭有的是女孩嫉妒她,但我就不。 首先我學習好。我的法語口語棒極了,外教課的時候,老師說我一點中國口音都沒有,然後他補充道,聽上去有點像美國人(呵呵,說到這裡,真是得意啊)。 然後我從來不覺得男同學們的追求有多重要、多值得羨慕,我的注意力就根本不在外語學院這幫傲嬌男身上。我只喜歡男老師。三十歲左右的青年才俊,知識淵博,成熟多金,幽默風趣,風度翩翩,而且他們各有特點。 大一上學期的時候,我匿名寫過一封情書給教三年級文學課的楊老師,裡面我最得意的一句話就是:您在報告會上解釋虛擬式,如此博學、如此嚴謹、如此穩健,散發著理性和科學的光輝,把您身邊的所有人都給虛擬了……情書石沉大海,杳無回應。後來我才知道楊老師的孩子都四歲了,我這段情就夭折了。

大一下學期的時候,教我們計算機的老師是個喜歡穿高領衫配西服的白面冷峻帥哥,當年在大連理工大學唸書時也是校樹級別的人物,最厲害的是說話男低音,魅力無限啊。我就在計算機課上瘋狂地提問題。我當時是這麼想的:女學生這麼多,讓他喜歡不容易,但讓他討厭我應該難度不那麼大吧?管他喜歡還是討厭,讓他記住我就可以了。於是:老師我這電腦不好使!老師我這鍵盤壞了!老師這個英文是啥意思!哎,老師,我這屏幕上怎麼這麼多韓國字啊……老師終於過來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告訴我:這不是韓國字,這是亂碼……後來這位老師跟體育組的一個教太極拳的女老師談戀愛了,我的這段情連他具體姓啥都不知道呢就又結束了。 大二上學期我喜歡新來的外教,就是評價我說法語像美國人的傢伙,名字叫做讓,金頭髮藍眼睛,可好看了。那個學期我上外教課非常用功,成績也很好。可是喜歡著喜歡著,我就不喜歡了,就淡定了。原因很多、很複雜,最直接的,一下導致我心涼透的就是,我們那天講,講卡西莫多,讓老師就駝著背、鼓著嘴巴、皺著臉,表演了一下卡西莫多,完了,從此以後我怎麼看都覺得原來很漂亮的讓像極了卡西莫多。這個故事還沒開始就又結束了。

二十歲的女孩子就是這麼回事,念頭跳動得比火星兒還快。也不是不認真或者瞎胡鬧,只不過就是沒有遇到真正喜歡的那一個。不過遇到了恐怕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下午天氣好熱,我正在教室裡趴在桌上睡午覺,導員讓三個女同學去她辦公室,說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市政府承辦國際會議,系裡面有一位老師去給領導做翻譯,我們也藉光有了一個去市外辦幫忙的機會。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韓蕭,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都沒太睜開,就見沙發上坐著一個年輕人,高高瘦瘦的,臉孔白淨,鼻樑很高,是個聰明的、意志堅定的人。開始我還以為韓蕭是學長,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老師,剛從國外畢業回國教書的老師,市政府外辦聘請的法語高翻。我覺得自己心裡面又一個火星蹦出來了。

在趙曉理忙著拒絕男同學,我忙著暗戀男老師的同時,比我還小半年的梁志雯居然在她媽媽的安排下相了第一次親。當然這事她當時是保密的。我們後來長大了,一次聚會的時候她才說。男孩是她媽媽戰友的孩子,在駐機場海關工作,濃眉大眼,黑黑壯壯的,並不難看,外形是打虎武二郎風格。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偶爾看看梁志雯,偶爾用公共筷子給她夾一隻蝦吃。一直不停說話的是召集他們見面的男孩的媽媽,把梁志雯的學習成績、理想愛好、作息習慣甚至健康狀況問了個仔細。男孩的媽媽問,梁志雯就老實回答。她這人長得白淨斯文,手指特別長,據說這樣的人會當官太太的。吃完了飯,他們送她回學校,男孩開著一輛大吉普,梁志雯下車的時候,長得像武二郎的男孩對她說,我們下個星期見。

趙曉理收到一封信,上面留了一個手機號碼和一行字:“請你在十五號下午三點鐘打這個號碼,我會告訴你接下來要怎麼做。” 那個夏天,手機在大學生里面還是稀罕物。我要去市外辦幫忙了,媽媽把她的手機借給了我。趙曉理就是用我的這個手機按照男生的要求打通了他的號碼。三聲鈴響,男生接了電話,深沉地只說了一句話就放了電話:“我在校園門口的稻香村飯館等你。”這事實在好笑又讓人好奇,我跟梁志雯陪著趙曉理一同去了稻香村飯館。這家飯店在校園正門口,因為價格低廉,捨得放鹽,頗受學生們的歡迎。飯館有里外兩間屋。中間用一個簾子隔開。我們進了第一層,除了尖下巴老闆在那裡算賬之外沒有別人。這時電話響了,趙曉理接起來,對方說:“你的英語證書,我放在鹹菜碟子的下面了。”布簾子旁邊,兩間屋子的連接處有個鹹菜桌,上面放著四五碟鹹菜,一塊錢一小份,兩塊錢一大份。我們這時才注意到趙曉理綠色的英語口語證書被包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子裡,放在一大盆子紅瞎瞎的拌腐竹的下面。

事情到了這裡,已經不是要拿回英語證書的問題了。究竟是什麼人這麼執著,處心積慮地要以這種方式向趙曉理介紹自己呢?答案就在布簾子後面。 男生仍在電話裡面對趙曉理說:“你現在可以看看我的背影。你要是願意就進來;你要是不願意,就拿上你的證兒走吧。” 我們三人面面相覷。趙曉理踟躕了一下,還是輕手輕腳地挑開簾子,往飯館的里屋看了一眼。她只看了一眼,就拉著我們輕手輕腳地走了。 晚上她請客吃西瓜的時候,趙曉理跟我和梁志雯說,她看到一座小肉山——那個男孩至少二百四十斤。 這事情很搞笑,我在市外辦歐美大洋洲處幫一個三十多歲的姓周的大姐整理材料的時候想起來就偷著樂了,週姐說你是想起來你男朋友了吧?我說沒有啊。她說肯定是。我攪和不過,就把趙曉理的遭遇換了個人物名字給周姐講了。她聽了也被逗得夠戧,笑著笑著就把手裡的一組文件給撕了,然後扔在了垃圾桶裡。我當時就呆住了。

“週姐,你為啥把這個給撕了?” “廢了呀。沒用了。” “廢的是這個。”我晃了晃手裡的另一份文件,“上面這個叉是你標的呀。你手裡那個是從主任辦公室來的,正確、完整的與會者名單啊,週姐。” 週姐當時傻眼了:“電腦裡還有備份沒了?” “沒了。得去主任辦公室要。” “那可不行。得,我重新拼在一起,粘回來吧。哎呀,我真糊塗啊,就听著你講笑話了。”她開始責備我了,然後裝可憐,“兒子還在幼兒園等著我接呢,咳嗽一個星期了,等會兒帶他去看中醫……” 我想了想,這事也多半是我的責任:“要不周姐你去接兒子回家吧。我留下來把名單複原。” “這個,這合適嗎……”她已經伸手去收拾自己的包了,臨走了不忘囑咐我,“可得弄完啊。明兒開會就要用。”

那天我自己留在辦公室工作到了晚上八點多鐘,才把被周姐撕碎的名單粘好了一半。累得腰酸背痛眼抽筋的時候,聽見背後一個聲音說:“你弄這個乾什麼?” 我抬頭看看,是韓蕭韓老師。我腦袋裡面霎時閃過無數可供參考的電影、小說和電視劇情節,然後虛弱地說:“就這麼一份與會者名單,不小心撕了,得重新粘回去。韓老師,你要下班了?” “嗯,下午才拿到市長的講話稿,剛剛才翻完送審。”他皺皺眉頭,“晚上學校十點半關門,你這速度能弄完嗎……” 我沉默。 “……我幫你吧。” 我甜美地笑了,心裡面有一朵惡魔般的小玫瑰瞬間開放。 那天晚上韓蕭老師幫我粘貼好了與會者名單,我們趕回學校,前腳進門,大爺後腳關了大門。我回女生宿舍,韓老師回了諢名“巴士底獄”的青年教師公寓。那天晚上我蒙在毛巾被裡想,從此以後我有很多事情可以跟人吹噓了,比如我離得近近地看見韓老師右眼睛下面有顆棕色的小痣,比如我斷定他用淡淡的、杏子味道的男士香水,比如我知道他是天蠍男,跟我金牛女正好般配,還有他才二十五歲還是單身,那麼年輕、那麼溫柔……但是這些事情我才不會說出去,它們是只在我心裡跳躍的火星。

我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國際會議召開,我早早起床換了西服套裝去外辦上班。當時天色濛濛亮,學校田徑隊已經開始訓練,繞著操場跑圈的人裡面有一個人的體型和腳步明顯跟別人不太一致,像朵大烏雲一樣浮浮悠悠地往前飄。我忽然想起點事,顫抖著從包包裡面拿出電話打給樓上的寢室,叫醒了正在酣睡的趙曉理:“你、你快看看,操場上那朵大雲是不是,是不是你那天看到的背影……” 謎底揭開了,只敢露出一個背影的英語系的大胖子顧軍喜歡上法語系的美女趙曉理,為了她,他在這個夏天開始減肥了。 而這一天上午的我在國際會議的簽到現場出了個小風頭。一個個子足有兩米高的五十多歲的丹麥大叔來簽到,結果週姐的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工作人員連忙現場補充資料。大叔是哥本哈根港務局一個不小的官員,脾氣和架子都很大,等了一會兒就拉長臭臉給我們看了,我眼見著周姐和副處額角冒汗。話說我這人有個活躍氣氛的習慣和特長,這時候湊上去笑嘻嘻地對丹麥大叔用英語說:“先生,跟你打聽個事。” 大叔斜了我一眼:“啥事?” “聽說你們那裡有個冰激凌叫做'何克磨勒富樂',你會做不?” 話說這個“何克磨勒富樂”是我從漢學院一個丹麥女孩那裡學的,是丹麥語中最有標誌性的發音困難的單詞,也是丹麥人最會交給外國人的單詞,相當於中國“糖葫蘆”或者“驢打滾”。話說我這句話一出口,兩米高的大叔仰天大笑,笑聲把整個簽到室震得嗡嗡響,然後他一掌拍在我肩膀上:“太驚奇了,姑娘你會說這句話。我會做啊!不過這裡沒材料啊,要不然就請你吃了。” 這時候週姐和副處補充好了大叔的材料,把他的代表牌給了他。大叔很愉快,氣氛很融洽。我看見韓蕭站在門口看著我呵呵地樂,我這心裡更高興了。要說一個人閃光的機會並不多,我這次閃光全閃在韓蕭眼睛裡面了,真是不白閃啊。哇哈哈哈哈。 我就這樣給了外辦的領導們一個“很機靈”的印象。那天晚上的招待宴會,因為有電視台新聞組的錄像,領導的長桌不能有空位,處長就讓這個很機靈的我坐在那個空位上了。前菜上來一看,耶,魚肚!主菜上來一看,耶,龍蝦!往旁邊一看,耶,正在給市長當翻譯的韓蕭!我就是這樣上了我這一生中最好吃的一堂法語口譯課。 我在一邊吃龍蝦一邊聽韓蕭給市長做翻譯的時候,梁志雯也在吃東西。這第二次約會只有她跟武二郎兩人,地點在一家西餐館。武二郎點了梁志雯沒吃過的玉米羹牛排和南瓜布丁,可梁志雯的腦袋裡面記掛的只有麻辣燙和羊肉串。她這人我是了解的,她長得斯文,吃東西可野蠻了。麻辣燙裡面還要放很多辣椒,羊肉串喜歡先炸後烤的。西餐不是她的菜。她能吃下去,完全是為了給武二郎面子或者是考驗自己的耐性。兩人談起了以後找工作的事情。武二郎說:“我媽媽認識你們學校師資科科長,她一句話你畢業了就能留校當老師。”梁志雯“嗯”了一聲沒接茬。男孩忽然笑了。她問他為什麼笑。他說你吃牛排不能用這把刀,切不動。梁志雯就換了刀。男孩又說,你入黨沒?你大二了,應該遞申請書了……那天梁志雯回了學校,在寢室樓下的小賣部又買了兩個茶蛋和一個炸火腿腸,吃進去了才算飽。 國際會議三天之後結束了。我和另外幾個同學作為青年志願者得到了市外辦給的嘉獎證書,還有三百塊勞務費。我拿著這三百塊錢在街上逛了好幾天,最後我花了一百五十塊錢買了一組台灣產的工藝蠟燭。這組蠟燭是七個小矮人形狀的,造型可愛,惟妙惟肖,而且還是bio的,不會產生污染啊。要把它送給誰呢? 在一個飄著細細小雨的黃昏,我在學校門口一棵梧桐樹下面的公用電話亭裡,打通了韓蕭的電話。他在那邊接起來,剛說了一聲“餵”,我就緊張得胃痛。我顫抖著說:“你是韓蕭嗎?” “嗯……你是哪位?” “你的蠟燭在我手上。” “……我的什麼蠟燭?”估計他必然蒙了。 “我給你買的蠟燭。”我說。我這熱啊,頭上全是汗。 “……你、你是,你是孫婷婷吧?” 他聽出來是我了,我在那裡待了兩分鐘沒出聲,然後我急中生智,打算跟他商量了一下:“如果我是孫婷婷,你打算怎樣?”我覺得我快吐了。 他在那邊也愣了,過了半天才回答:“你們不是下個週日考六級嗎?你怎麼不學習,在這兒玩什麼呢?胡鬧什麼呀?” 一句話我萬念俱灰,我支撐著告訴他:“跟你開玩笑呢,我不是孫婷婷。”然後我就把電話扔掉了。 從電話亭出來我就蹲在路邊吐了。這個時候想起來小時候看的武俠片,武功高強的大俠明明不把對手放在眼裡,可是心念感情被攪亂,影響了體內真氣,最終胸口被擊中,“呃”的一聲倒退幾步,張嘴吐出鮮血。但是人家吐的是鮮血,我吐的是中午的肉包子,又難看又狼狽。雨在這個時候還下大了,從大綠樹葉子上噼劈啪啪地滴在我頭髮上、脖子上,難受死了。這個時候我忽然看見一雙繫帶黑色皮鞋停在我旁邊,一把傘遮在我頭頂。我閉上眼睛想,這個時候千萬千萬別是韓蕭,然後我看見一塊深綠色的手帕遞到我面前,然後我聽見他說:“夏天最好別在學校食堂吃帶餡的東西,你不知道嗎?” 我蹲在那裡不說話,也不肯起身。我閉著眼睛,我覺得這是我的幻覺,等會兒我睜開眼睛,這人就不見了,這尷尬的局面也就消失了。可是還沒等我睜眼睛,有人拽著我一條胳膊把我抻了起來:“走吧,去醫院吧。” 事已至此,我用他的手帕摀住嘴,哼哼唧唧地說道:“哎呀,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啊?” “這電話號碼我認識。我上大學的時候用呼機,就指著這電話聯繫了。” “哎呀……我才不去醫院呢。學校醫院的醫生可兇了……” “去鐵路醫院。最近好幾個食物中毒的。你下週日不是還考六級嗎?” “我、我自己去行不?” “我送你去。送去我就走。我晚上還有事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隻手打著傘,另一隻手架著我胳膊,像很多言情小說裡的男主角一樣,用一種蠻橫的卻有趣的姿勢帶著我往前面走。我眼裡的情景就是如此。而且當時天色黃昏,從我們學校到鐵路醫院的一串日本咖啡館都點亮了燈箱酒幡,細雨如織,柳綠花紅,空氣還有人心裡面都有一種濕漉漉的情意。 我仍用韓蕭的大手帕堵著嘴巴,心裡面想,我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好好地照下來,留在我心裡,等到老了以後還要翻翻看,我二十歲這年夏天,這麼浪漫的下午。 雖然我剛剛嘔吐過。 古人說得好,破罐子破摔,愛咋咋的,事情已經是這般田地,我也不怕跟韓蕭老師明言了。我在醫院處置室裡面掛著治療腸胃炎的點滴瓶子,跟韓蕭進行瞭如下短兵相接的對話。 韓蕭:“你現在還小……” 我:“我有一初中同學,浙江人,現在孩子倆了。” 韓蕭:“你是大學生,你不能耽誤學習。” 我:“我學習挺好,沒耽誤啊。” 韓蕭:“你現在沒有畢業,一切還沒有穩定。” 我:“什麼東西沒穩定?我現在就血壓不穩定。” 韓蕭:“……我是老師。” 我:“校規上沒說,老師和學生不能……” 韓蕭:“校規上也沒說可以。” 我:“你知道咱們校長的夫人原來就是他學生不?” 他嘆了一口氣:“下學期,我要去港大做訪問學者……” 我當時站起來了,手上的針頭撅了一下,把我疼得夠戧:“這都不是問題。” 韓蕭看著我,皺著眉頭:“那什麼是問題?” 我在心裡面又說了一句古人說的話,然後我慢慢地說:“韓老師,你對我有點意思不?” 韓蕭坐在對面看了我半天,搖頭說:“不。” 我聽了之後,思考了十秒鐘,忽然發現,韓蕭說“不”這件事情,並不如楊老師的孩子已經四歲了,或者白面冷峻的計算機老師和教太極拳的女老師談戀愛,或者金發碧眼的讓扮演卡西莫多更讓我心碎。換句話說,我過往類似經歷太多,如今已經免疫了。再換句話說,他說“不”的時候,我已經打算再去喜歡別的男老師了。 我聳聳肩膀,冷冷一笑:“跟我想的一樣。韓老師,我自己打點滴沒有問題。你走吧。” 他站起來看看我,整理了一下襯衫,轉身走了。 他要從處置室出去的時候,我說:“哎,韓老師。” 他回過頭來。 我從包包裡面拿出要送給他的蠟燭:“這是給你的,去港大的時候,停電的時候用吧……” 他收下了。 …… 那天生病打點滴的不是我一個人。胖烏雲顧軍也病了,他瘋狂節食並大運動量減肥持續了兩個星期,最終因為肝腎虛弱在英語視聽課上跟搭檔做對話練習的時候暈倒了,暈倒前留下的最後一句台詞是“Is this fat free(這個是不含脂肪的不)”,然後他被送入醫院打葡萄糖。顧軍打著葡萄糖時,趙曉理花五塊錢買了三斤玫瑰香葡萄去看他。胖子流了眼淚,說早就知道因為他胖趙曉理不會跟他談戀愛,所以想要減了肥再試試,這回一打葡萄糖,讓好不容易減下去的幾斤全回來了。趙曉理心軟了,居然同意跟他交往看看。結果這幾乎全校最不般配的一對兒從大二的夏天一直戀到畢業,畢業一年之後結了婚。 武二郎把一封入黨申請書交給梁志雯,讓她在期末考試之前遞到導員手裡,他媽媽會通過關係找找人,爭取下學期就讓她當上積極分子。當時他們在一個海鮮餐廳,梁志雯用力扒開一隻螃蟹,結果螃蟹黃甩到了武二郎的臉上,武二郎一邊擦臉一邊說:“你小心點啊。”梁志雯終於忍不住了,對武二郎說:“怎麼吃螃蟹是我自己的事,入黨和留校也都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或者你媽操心。”武二郎擦完臉,看了她半天說:“你知道我爸是廳長,我的車是保時捷不?”梁志雯把手裡的螃蟹扔在桌上:“關我啥事啊!”然後她轉身就走。 在這個夏天,趙曉理與梁志雯一個收穫了戀愛,一個捍衛了尊嚴,而在下孫婷婷以一種幾乎無恥的方式表達了我的愛情卻慘遭拒絕,同樣是生活在一個寢室裡的女大學生,做人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後來的兩年,我都以為我能喜歡上別的男老師,出乎意料的是,再也沒有過了。真奇怪,我並不覺得自己傷心啊,但是就此就好像真的斷了對老師們的念想。大四那年,市外辦來學校要人,負責面試的居然是我的故人周姐。我的考試成績和實習記錄都很不錯,就被外辦錄取了,成了市外辦歐美大洋洲處的一個公務員。相親兩次,沒有結果。 不忙碌的日子像走路一樣,過得晃晃悠悠的。黃昏或清晨,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半睜半閉著眼睛就會翻看心裡面的一本影集,最常看見的一張照片是我大二那年的夏天,細密的雨把學校門口的小街小巷打得濕漉漉的,年輕的韓老師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抻到鐵路醫院去,我臉上裝作病懨懨的,實則心裡竊喜…… 又是一年夏天,國際民間文化節由我市政府承辦。領導讓我去外院請老師,聯繫為省領導做法語翻譯的事情。我帶著一種衣錦還鄉的激動心情開著公家的車去了母校,卻發現學妹們都不會多看我一眼,她們忙碌地學習著、戀愛著,誰有心去看閒雜人等啊。 在法語系那個我盤旋了四年的長長的走廊裡,有一間教室的門打開著,一個人在給他的學生們講口譯技巧,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要想做一個好的口譯員,不僅要有過硬的專業技能,同時開朗隨和的性格也是成功交際的重要素質。你們有一個已經畢業的學姐,在國際會議幫忙的時候,只會一個丹麥語單詞,還把老外逗得哈哈大笑……”他話沒說完,我這顆小心心啊,已經跳得能跟劉翔比跨欄了。我撲到了教室的後窗,赫然看見了韓蕭,他還是那麼英俊,還是那麼帥,他在跟他的學生們講我的事蹟呢。我用手背擦了一下口水,心想會不會他在心裡面也有一張照片,有我留在那上面呢?還是古人說得好啊,山不轉哪水在轉,才子美女總有緣。 兩個女孩拎著塑料袋裝的冷面從旁邊過來,也扒著個窗戶偷看了一會兒,然後互相低聲地議論:“知道不?韓老師還沒結婚呢……” “聽說連女朋友都沒有呢。” 傳說中會說丹麥語的學姐在下我聽了心裡微微一動(我已經好久沒有微微一動了),然後從口袋裡面拿出一條墨綠的手絹:幸好今天有遠見,估計會狹路相逢,特意帶了道具。 啊,又是夏天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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