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爸爸的小情人

第11章 2008·鼠

爸爸的小情人 周德东 39576 2018-03-18
美兮要回國了! 從她2006年7月28日離開我,已經將近兩年沒有見到她了。 578天,13872小時,832320分,49939200秒。 提前一個2592000秒,我就開始忙活了—— 首先,我在家裡放了幾百隻海洋球,房間一下就變成了童話世界。 接著,我買回了很多玩具和寵物。比如,巨大的加菲貓,永遠趴著的毛絨狗,比貓還大的布老鼠,可以撿東西的機器人,十字繡,石膏,激光槍…… 另外,我在新浪、搜狐、騰訊三個網站做訪談,前後得到三件紀念品,一直給美兮留著——新浪的大眼睛,搜狐的小狐狸,騰訊的兩隻小企鵝。這玩偶世界裡,小企鵝就是寵物,小狐狸就是美女,大眼睛就是恐怖故事。 2008年2月25日,美兮經過十個鐘頭的飛行,回家了!

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小東西了 由於擔心美兮太興奮,睡不著覺,我沒有去機場接她。她到家之後,先調整時差,然後我才回家。 在優美的夕陽中,我朝家走去,心跳得厲害。一切功名利祿都是不可靠的,真正屬於我的只有——美兮。我知道,這一次見面會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如果是在黑糊糊的場景中見到父親,日後回想起來,她會有些憂傷。我必須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家。 走到小區門口,我先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周美兮,爸爸回來了。” 她迅速掛了電話,很快,我就看見她跑出來,敏捷地繞過草坪,笑著沖向我,一轉眼就撲到了我的面前,跳到我的身上,緊緊抱住了我。這個我牽了抱了背了扛了八年的小天使,已經重了許多…… 我們回到家,她把我拉進臥室,關上門,興奮地拿出她帶回的新玩意,一件件演示給我看。我偷偷觀察她,臉蛋還是原來的模樣,但是兩條腿長了許多,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小東西了。

第二天,我帶她回衛城那個家。睡覺的時候,她說:“要是現在就是明天就好啦。”那隻被我和美兮“俘虜”過的麻雀認出了美兮,它飛到爸爸的樹枝上,高興地說:“美兮踩著高蹺回來啦!” 衛城的家裡,每個房間的牆壁都是美兮巨大的畫板,任她信筆塗鴉,亂寫亂畫。等到她離開之後,我會拍下照片,留下紀念,再重新粉刷。她下一次回來,繼續畫。哪個人的童年有這樣的畫板? 回到家,我給了她一盒彩筆,說:“周美兮,畫吧!”她十分驚喜,拿起畫筆,看了看雪白的牆壁,心裡有些沒底:“爸爸,真的可以畫嗎?”我笑道:“當然可以啦。”她就在客廳的牆上一筆筆劃起來:一個小女孩,背後牽著一隻氣球,那氣球升到了天棚上。夠不著的地方,我就把她抱起來畫。小女孩旁邊是一個遊樂場,上空有繚繞的雲朵。整幅畫五顏六色,漂亮極了。

我注視著這幅畫,有一個感觸:我們總是購買各種掛畫,裝飾傢裡的牆,大多不會容忍小孩在牆上亂寫亂畫。實際上,孩子畫的畫,絕不會讓家裡看起來亂七八糟,和那些工藝掛畫比起來,它們更順眼,更好看,更童趣,更家居。 第二天,美兮在門口的牆壁上,準備用兩種顏色畫一條狗。下筆之前,她還是不太放心,再次確認:“爸爸,我可畫了呀!”我笑道:“畫!爸爸等著欣賞呢。”這次她畫的時間比較長,狗的兩條前腿還像那麼回事,一條後腿卻畫得像拐杖。她放下畫筆,有點懊悔。我一邊笑一邊說:“這就像人生,沒有橡皮可以改正,更無法重來,因此,做每一個決定之前都要慎重。如果犯了錯,或者哪裡不完美,那也沒關係,不要為此煩惱,更不要被牽絆,下次你就有經驗了。從畫畫的角度說,我倒覺得,越不像越接近大師。”

說是這麼說,看到美兮對畫錯的地方耿耿於開,我還是幫她給狗加了一片陰影,遮住了那根“拐杖”。美兮在下面用法文簽了名。第三天,美兮打算在衛生間旁邊的牆壁上畫一隻單色的兔子。這次,她下筆的時候踏實多了,沒有猶豫,“嘩嘩嘩”就畫完了。我說:“周美兮,你……畫完了?”美兮得意地說:“完了呀。”我說:“這是兔子?”美兮看了看她的作品,說:“當然是兔子。”我嘟囔道:“我還以為是一朵花……”美兮笑了:“你不是說越不像越接近大師嗎!” 美兮給我講了一件有趣的事: 她和同班的一個好朋友(法國女孩,名字長長的),經常玩“木頭人”遊戲——放學之後,兩個孩子在馬路邊擺出兩個造型,一動不動。行人誤以為是兩個逼真的雕塑,紛紛停下來觀看。她們一直不動,甚至不眨一下眼睛。車輛也紛紛停下來,好奇地看。終於,大人們發現被騙了,於是紛紛笑著離去;駕車的人,豎起拇指搖一搖,也把車開走了。她們依然一動不動,繼續注視著前方……

我們知道,想偽裝成雕塑,而且讓那麼多人相信,那需要身體的技巧和長久的耐力。多可愛的一幕。 世上有鬼嗎? 一天,美兮對我說,她在法國有個朋友,四十多歲,十分善良,她說她見過幽靈。美兮強調,她信任這個朋友,絕不會撒謊。我不想褻瀆她的友誼,只是說:那一定是幻覺。 接著,我們又談到了世上到底有沒有鬼的問題。我對她說,有些事情我們覺得解釋不了,其實是巧合,或者是魔術。後來,我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人接到H公司的電子郵件,預測明天的足球決賽,某隊贏。第二天,果然某隊贏了!兩個月之後,他又接到了H公司的電子郵件,預測明天的籃球決賽,某某隊贏。第二天,果然某某隊贏了。四個月之後,他又接到了H公司的電子郵件,預測明天的排球決賽,某某某隊贏。第二天,果然某某某隊贏了。半年之後,他又接到了H公司的電子郵件,預測明天的橄欖球決賽,某某某某隊贏。第二天,果然某某某某隊贏了……這個人感到太神奇了!對H公司佩服得五體投地。講到這裡,我問美兮: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美兮搖搖頭說:不知道。我說:這就是我們的思維盲區。其實很簡單——足球決賽的前一天,H公司給16萬人發了電子郵件,一半預測甲方贏,一半預測乙方贏。必定有一半是對的;籃球決賽的前一天,H公司只給上次預測正確的8萬人發電子郵件,一半預測甲方贏,一半預測乙方贏。必定有一半是對的;排球決賽的前一天,H公司只給上次預測正確的4萬人發電子郵件,一半預測甲方贏,一半預測乙方贏。必定有一半是對的;橄欖球決賽的前一天,H公司只給上次預測正確的2萬人發電子郵件,一半預測甲方贏,一半預測乙方贏。必定有一半是對的……現在,有10000人對H公司深信不疑,剛才講的這個人就是其中之一。毫無疑問,這些人成了H公司的忠實客戶,H公司將從他們身上騙取大量錢財。

(小凱說,美兮現在迷上了聖經,她總是鑽進《新約全書》、《舊約全書》中,讀得津津有味。) 我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給美兮買玩具,後來我發現,大人跟小孩的想法絕不可能完全相同。 一次,我帶美兮逛商場,她遠遠看到一堆籃球,馬上跑過去,拿起一隻,愛不釋手地拍起來。如果,我一個人逛商場,絕不會給她買這只籃球的。我們把這只籃球帶回家後,她天天拍,最多一次連續拍了1136下。 另外,她喜歡文具,每次走到文具專櫃前都流連忘返:各種款式和顏色的書包、文具盒、筆、橡皮、卷筆刀、本子…… 有一家公司送給我一張購物卡,我打算全部給她買玩具。美兮興沖沖地跟我來到了商場,衝進了玩具區。 遙控玩具,電動玩具,慣性玩具,軍事玩具,體育玩具,拉線玩具,上鍊玩具,線控玩具,迴力玩具、壓力玩具、家庭用品玩具、力控玩具、聲控玩具、魔術玩具、整人玩具、樂器玩具、益智玩具、組裝玩具、棋牌玩具、毛絨玩具、充氣玩具、變形玩具、燃油玩具、搪塑玩具、凝膠玩具、化學玩具、造型玩具、陶瓷玩具……

我暗中幫她選了一些,結果跟她自己選的沒有一件重合。她選的是——紙面遊戲“人生之旅”,搭配微型冰箱和各種食品模具的橡皮泥,還有一盒一百零八張的特種撲克…… 一盒傳統撲克很不理解美兮為什麼選擇那盒特種撲克,晚上,商場下班之後,它跳到櫃檯的最高處,對玩具們賣弄起它的文化含義來: 我的大王代表太陽,小王代表月亮;五十二張牌,代表一年五十二個星期;紅桃、方塊、梅花、黑桃四種花色,代表春夏秋冬;把大王小王算作一點或半點,我的總點數正好代表一年的天數! ……那個一百零八張的怪胎代表什麼? 很多玩具轎車裡的駕駛員都探出頭來看熱鬧。特種撲克的一個同伴大聲反駁道:你太規矩了!別忘了,孩子們喜歡打破秩序。而且,辯論的時候請注意言辭,謝謝。

傳統撲克吼叫起來:這個世界生來就是這樣的! 特種撲克微笑著走過去,突然說:如果你丟了一張牌呢?傳統撲克一下就啞口無言了,眾玩具也鴉雀無聲。 特種撲克從傳統撲克中抽出一張小王,嘿,天上的月亮就不見了,只剩下滿天星辰;抽出全部的黑桃,冬天就消失了,外面的小草齊刷刷冒出頭來…… 眾玩具愣了片刻,陡然爆發出歡呼聲,在一個不再是五十二個星期、三百六十五天的奇異世界裡,甩掉因為忘乎所以地玩起來。 那天晚上月朗星稀,我和美兮在草坪上坐著,聊起了一個很成人的話題:一個女孩如何變得高貴。 我說:一個男人要變得高貴,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要有成功的事業,尊貴的地位,足夠的錢財,良好的學識和修養……一個女孩要變得高貴則十分簡單——她不一定非要有公主的身份,豪門的背景,華麗的服飾,貴族的教育……她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像花蕾一樣把自己嚴嚴地包裹起來。

美兮有些不解:爸爸,什麼意思呢?這時候,我意識到跟她談這個話題太早了。我想了想說:就是要和那些臭小子保持距離,永遠尊重自己的身體和心靈。美兮說:哈,我們班還有男生女生親嘴呢!這句話把我嚇了一跳,馬上又感到今天的聊天是必要的。 我說:決不是爸爸的觀念老舊,不管什麼年代,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對於兩性來說,一個女孩只要凜然不可侵犯,她在男人心中一下就會高貴起來。這個跟什麼年代沒關係,跟什麼地域沒關係,所謂新潮的觀念都是暫時的,爸爸說的是一個永恆的道理。美兮立即表弁說:爸爸,我從來不跟那些男生拉拉扯扯的,嘿嘿。 一個父親對女兒的談話肯定是誠摯的,莊重的,發自內心的。至少,說出這個看法的人,是男人之一,我很清楚男人對什麼樣的女性不敢輕視,甚至終生難忘。如今,女性的地位越來越高,很多女性認為和男人一樣開放,去追尋和製造沒有質量的性享樂,是男女平等的一種表現。實際上,這樣恰恰是在降低自己,成為某種玩物。

一個人不應該追求美麗,而應該追求美好。一個高貴的女孩一定是美好的。儘管這個時代令人花了眼,卻依然還能遇到這樣的女孩,她們也許地位卑微,也許一貧如洗,沒有高檔時裝,甚至沒有漂亮的外表,但是她們把一顆心高高地舉起來,放射出星光月華。我愛她們。 過去,美兮總問我:爸爸,我像不像一個小公主?我是作家,不是國王,為此一直對女兒充滿歉意,但是我希望通過我的建議,她在未來的日子裡,能夠活得心性高潔,那樣的話,我相信她就擁有了公主的高貴,男人的仰視。 一天,我在外面挖了一盆黃土,回來跟美兮和泥巴,然後捏造各種東西:小房子,色子,圓球……剩下的泥巴,我們做了幾十塊“糖果”。 小時候,我經常在糖紙裡包上泥巴,丟在路上,然後埋伏起來靜靜觀察,直到有人把它撿起來,剝開,愣一愣,又尷尬地扔掉。我和美兮把這些“糖果”放在陽台上曬乾,用提前準備好的糖紙包好,再裝進一個精緻的塑料袋……我們幹得極其認真,就像兩個真正的糖果廠工人。接下來,我們要把這袋“糖果”放到外面去。我讓美兮去執行這個艱鉅的任務。 美兮去了,我立即支好攝像機,把鏡頭藏在了窗簾的縫隙中。我不想看上當者的表情,只想看美兮的表情。她十分緊張地來到五十米之外的人行道上,一邊假裝無所事事地溜達,一邊偶爾四下看一看。我把鏡頭拉近,她的小臉蛋就近在眼前了,這應該是她生來第一次幹壞事,看上去若無其事,我卻聽到了“怦怦怦怦”的激烈心跳。她不知道我在看著她。 終於,她趁四下無人,把那袋“糖果”掉在地上,慢慢朝家裡走來,她的步伐越來越快,終於奔跑起來。她回到家之後,我哈哈大笑,接著我們就一起趴在攝像機前觀察。幾分鐘之後,來了一個撿破爛的老太太,她彎下腰,把那袋“糖果”撿起來…… 美兮抬起腦袋,緊張地說:“爸爸,那個奶奶不會把它當成巧克力糖吃掉吧?”我說:“誰那麼笨!” 老太太拿著那袋“糖果”走開了。 一隻多嘴的知了叫起來:假的假的假的!一隻螞蟻爬出洞穴,氣憤地說:那“糖果”是用我家屋頂做的!一隻蜜蜂說:我都知道造假窩點在哪裡!他們晾曬的時候我親口嚐過,是苦的! 白河兩岸,紅花綠草,還有各種各樣的體育設施。我和美兮坐在清澈的水邊,玩一種她“獨創”的遊戲: 她在自己的身體上想一個穴位,然後,我用手在她身上摸索,她用笑容提示我的方向是否正確——我的手離那個穴位越近,她的笑容越大,反之,她的笑容越小。直到我摸到那個穴位,她就哈哈笑出聲來。她想的地方總是稀奇古怪,比如說腳後跟,鼻子眼,後腦勺。這種遊戲,大人會感到超級無聊,小孩卻感到超級好玩兒。 猜成語。美兮伸出四根手指,提示我這個成語是四個字。接著,她又伸出一根手指,提示我現在她要表演第一個字了。只見她身體扭來扭去,似乎在隨風搖擺。 我說:“扭?”她搖頭。我說:“飄?”她使勁搖頭。我說:“舞?”她恨鐵不成鋼地想了想,換了一個動作,好像在搖轆轤,然後她好像提起一桶水,去澆灌什麼,接著又開始扭來扭去。 我越看越傻眼,差點就猜是穀子。我的愚笨把美兮惹怒了:“爸爸!我想的是柳暗花明!我表演的是'柳'字!”我哈哈大笑:“周美兮,一個'柳'字,你竟然從春天的小樹苗講起!你為什麼不從鑽井講起呢?”美兮不好意思地辯解:“都怪你太笨,我必須針對你的智商給你表演呀!” 我、美兮、岳父、岳母,四個人在公園的涼亭裡表演節目——數數。岳母用英語數,岳父用俄語數,美兮用法語數,我用……漢語數。一個不惑之年的男子,立正,挺胸,抬頭,大聲喊道:1,2,3,4,5,6,7,8,9,10! 樹上,麻雀兒子對麻雀爸爸說:他那麼老了,還要學數數嗎?麻雀爸爸說:不,他在糾正另外三個人的發音呢。 我和美兮從密雲回北京,是“周德東探險萬里行”活動的司機——郝師傅接的。在車上,我和美兮一邊看窗外的風景一邊聊天。她把臉轉向我,眼裡射出一種成熟的光,一字一頓地說:“爸爸,你是不是跟媽媽離婚了?” 這句話不啻於當頭一棒。我把驟然湧上心頭的酸甜苦辣一下壓制在心底,笑了一下,說:“周美兮,結婚證只是一張紙,它確實被撕成了兩半。不過,媽媽永遠是爸爸唯一的愛人,一生一世都不會改變。” 我對她說:“爸爸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你太小,心靈還稚嫩;爸爸不想對公眾說,是因爸爸不希望被任何人追求和乾擾。” 我對她說:“我絕不會讓你看到,你親愛的爸爸跟另一個女人組成了新家庭,不管她是明星還是富婆。爸爸將永遠單身,等媽媽回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管什麼時候,她只要回到爸爸身邊,我們還是一家人。媽媽是個美好的女人,不過,她的原則性很強,她不會同意爸爸的想法,不過,她改變不了爸爸的想法。哪怕媽媽一輩子都不回來,爸爸就當她和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走散了。爸爸會快樂地生活,勤奮地寫作,努力地賺錢,全力為你們創造幸福。” 我對她說:“周美兮,你不要為你的家庭自卑,我相信,爸爸對媽媽的等待,跟那些相守終生的愛情一樣忠誠。”美兮輕輕說了一句:“爸爸,我知道了。”我清楚,我很可能孑然一身離開這個世界,不過我會很欣慰,至少,我一生的等待,會讓美兮對愛情充滿信心。這是對女兒最好的彌補。 美兮,爸爸給你講一個悲涼的故事吧。 在你四歲的時候,我的母親隋景雲熬盡了生命最後一滴油。我回到那個偏遠的故鄉小鎮看望她,家裡冷冷清清,土炕上躺著兩個人——我的父親和母親。母親只剩下了一把骨頭。父親得了老年癡呆症,根本不認得我了,他的眼裡充滿了絕望,迷茫,無助。沒有人顧得上關注他了,因為母親正在生死線上掙扎。 半夜裡,我聽見半昏迷的母親迷迷瞪瞪地喊了一聲:“媽……” 她的媽媽已經死去很多年了,我都不曾見過。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我那牙齒已經掉光、頭髮已經枯萎的母親,一下變成了一個嬰兒,她回到了一個更老舊的年代,回到了隋家的襁褓裡,聞到了她媽媽的奶香……就在這天夜裡,她離開了人世。 雖然母親很瘦小,可是她被抬出去之後,那鋪土炕卻一下顯得十分空曠。剩下父親坐在上面,呆呆地望著出出進進的每一個人。他的老眼中蓄著渾濁的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淚。這個植物一樣的人,難道感覺到了跟他同床共枕幾十載的女人已經先他而去,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終於,他把腦袋慢慢轉向了母親躺過的地方,泥塑般一動不動了。過了好半天,父親竟然說話了——多年來,他已經徹底忘記了語言,現在他竟然說話了!而且說得清清楚楚:“隋景雲……”人的大腦通常可以儲存一百萬條信息,父親的大腦中,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都死掉了,只剩下了一條——“隋景雲”。 面對文壇的一些窩裡鬥,我寫過一篇博文,其中有這樣一段:是我寫得最艱辛的一部書,中間,累得幾次差點坍塌。 那段時間,編務莎莎除了保證我每天早餐的營養,下班離開時,還要給我買一些零食,比如巧克力和酸奶。我不喜歡零食,但是為了撐住,每天半夜都要吃一點,表情像咽藥。 沒人知道,在創作的過程中,我的人生經歷了一次重大變故。那是一個人活在世上最難承受的巨大刺激,錢和名,都顯得不再重要了。幾乎在一夜間,我變得一無所有。我欲哭無淚。我東風無力。 過去,我經歷了太多太多的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這一次的刺激最大。不過,我再次挺了過來,依舊天天寫作。從此我知道,已經沒有什麼能夠打倒我了。 比起來,名利場上的某些失意,一些匿名的惡意攻擊,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對方叫的時候,我在打瞌睡;對方跳的時候,我在打瞌睡;對方歇斯底里的時候,我在打瞌睡;對方拂袖而去的時候,我在打瞌睡。人世間白茫茫真乾淨。有一句老歌詞很好:無所謂,無所謂,原諒這世界所有的不對。我沒有說明,實際上那個變故就是小凱跟我協議分手。不久,她就帶美兮奔赴法國生活了。 一天晚上,美兮在客廳玩電腦,我在另一個房間和她外公外婆說話。她偶然看到了前不久我在北京電視台的訪談節目視頻,就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我在訪談中說到了我的父親,他得了老年癡呆症,有一天,他走丟了,在刮著大風雪的曠野中奔走了幾天幾夜,一隻棉鞋不知怎麼掉了,腳掌上被苞米根扎出了一個大洞,堵滿了沙土和石粒,一路血跡。 他走進了一個屯子,一群小孩擲土塊打他,罵他:“老瘋子!老瘋子!”他極其驚恐,一邊抵擋那些土塊一邊說:“我不是老瘋子!我的二兒子是作家!”他的二兒子是作家,這是他這輩子惟一的炫耀,這是他對付這個夢魘世界的最後一件武器…… 我談到了我的女兒。主持人問:你會不會對女兒表達你對她的思念? 我說:我從來不會在女兒面前表現出一點點傷感。我要讓她感覺,她的父親永遠是堅強的,快樂的,戰無不勝的。她在法國,我們一年才能見一面,說句悲觀的話,我這輩子還能見到她幾面?但是,每次我們通電話的時候,她的爸爸都像陽光一樣燦爛。 主持人說:你的父母都去了另一個世界,你摯愛的美兮又去了法國,現在剩下你一個人在北京了,而你從小到大也沒得到過什麼愛,你也需要照顧需要關心啊! 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孤單了怎麼辦? 我說:你這是女人心弁。男人不需要別人的關開和憐憫,受傷了,就像老虎一樣,躲在角落裡,自己默默舐舔傷口,直到癒合…… 我到客廳拿什麼東西,發現小美兮一邊看一邊悄悄地流淚。我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頭,說:“周美兮,爸爸有千千萬萬的讀者,生活得好好的,你哭什麼!”她一邊抹眼淚一邊看屏幕,什麼都沒說,眼淚還是嘩嘩往下淌。 她回法國之後,我又看了一遍這個節目,我只知道她是看到這一段哭的,卻不知道具體是哪句話觸動了她純潔而稚嫩的情感。我的寶貝。 我給美兮買了一架大飛機,樂顛顛地抱回家,安上電池,來到室外,“轟隆”一聲飛上天,就掛在高高的楊樹上了。我想方設法把它弄下來了,卻摔得支離破碎。又買了一架小飛機,跟大蜻蜓一樣,在房間裡“嗡嗡嗡嗡”貼著天棚飛,可愛極了。 這天晚上,美兮在家裡擺積木,我卻動員她玩小飛機,一邊上竄下跳地演示,一邊不停地說:“周美兮,你看你看,這飛機多好玩啊!”美兮說:“爸爸!我更喜歡安安靜靜地擺積木!”我說:“周美兮,飛機是在空中飛的,積木是在地上擺的,還是飛機好!”美兮:“爸爸,那是你的喜好,別影響我,好嗎?”我太固執了,繼續說:“周美兮,你看一眼,看一眼就會愛上這架飛機……” 話音剛落,我一腳踩在了美兮精心擺起來的積木上,“嘩啦”一聲塌了大半。她“噔噔噔”地跑進臥室,傷心地哭起來。我走到她的面前,小聲向她道歉。她哭得越來越委屈,跑出去把沒塌的積木也踢散了…… 想一想,平時媽媽對她管理很嚴格,她是不敢這樣放肆的。誰能永遠不發一次脾氣呢?她在爸爸身上發洩一下,也是一種平衡。這樣想著,我就繼續跟她說對不起。她抽搭了一會兒,終於不哭了。 我如釋重負,輕輕拍了拍她,然後就出門去倒垃圾了。回來的時候,我發現門口放著一隻大大的圖畫本,上面用中法兩種文字寫著:爸爸,對不起!我走過去一下抱住了她。她不好意思地說:“爸爸,我跟你哭鬧,其實是在撒嬌,想多要一點愛……”我說:“爸爸知道。” 為了美兮,我在國內看了大量的動畫片,濾掉平庸的,選出精彩的,等美兮回來給她欣賞。這個淘金工作就像是文學編輯。 好的電影,除了給她帶來藝術的愉悅,還會提高她編故事的能力。比如《霍頓與無名氏》、《翡翠森林》、《小雞快跑》、《怪獸電力公司》,《叢林大反攻》、《蟲蟲危機》、《馬達加斯加》、網絡上的《監獄兔》…… 很多卡通片,在DVD機上一放出來,她就告訴我,她在法國已經看過了,只是中文翻譯的名字不同而已。在法國小凱經常帶她看電影,這讓我很高興。 不過,在文字上我就沒有做好編輯工作。給美兮買了一本中國的童話書,每天晚上我都要給她講幾個故事,她聽著聽著就入睡了。 我總是讀著讀著才發現,這是一篇很拙劣的故事,不過,為了完整,通常還要給她讀下去,直到結束。就這樣,讓美兮吃了一些粗糙的精神食糧。後來我發現,這本書中幾乎沒有一篇好故事!我暗暗懊悔,自己太粗心了,做了十年雜誌主編,卻不知給我的寶貝提前做一些遴選。 白天,我跟美兮談起夜裡講的故事,美兮表弁了:“爸爸,那些童話很沒意思。不過這樣也好,正因為沒意思,我聽著聽著才能睡著,當是催眠了。呵呵。” 我說:“國內缺少好童話。你們這一代孩子,仍然在看格林和安徒生的童話,它們雖然經典,畢竟太老了。如今已經進入網絡時代,一個孩子除了溫習經典,還需要一些新童話。而我們的童話故事,極度缺乏想像力,也缺乏時代感,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美兮搶白:“不幽默。” 我驚訝地看了看她,說:“沒錯,不幽默!對一篇童話來說,不幽默,就像一個孩子沒有表情。幽默太重要了,它可以讓孩子變得快樂、寬容、友好、堅強。我們中國人總是充滿了危機感,焦慮感,沉重感,並一代代遺傳著。比如,你走在大街上,看看我們的表情,就不像西方人那樣放鬆;比如,我們中國人的存款在世界上排第二;比如,法國人超過一半的人不買房,他們租,可能今年住海邊,明年住小鎮,後年住山腳。我們呢,農村人蓋房,城里人買房,這是頭等大事,最後人人畫地為牢;比如……” 美兮說:“比如,在中國,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告示牌——禁止停車!違者罰款!在西方,同樣的警告,他們卻表達得很幽默,他們可能這樣說——如果您的四輪寶貝願意在這裡打盹兒,那麼您就要為它支付巨額的住宿費。”我說:“瞧,這樣就不那麼冷硬了。”美兮說:“爸爸,你就是作家啊,為什麼不寫童話?”我想了想說:“現在,我真的想潛下心來,為孩子們寫寫童話。這牽扯到一代人的未來。” 我和美兮不在家的時候,小白和小黑聊起來。小白問小黑:“你照過鏡子嗎?”小黑說:“沒有。” 小白帶著小黑來到衛生間旁邊的牆壁前,指了指美兮畫的那隻“兔子”,說:“你看看它就等於照鏡子了。”小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眼圈就濕了,它轉過頭來,鄭重地問小白:“你……真的愛我嗎?” 美兮要過生日了,提前一天,我和她回到了梅花觀的家。我剛剛打開家門,墩墩就背著很大的書包走進了樓道。我回頭看到了他,幾乎都不敢認了!這孩子長得又高又胖,估計體重都趕上我了!美兮站在門裡,朝墩墩笑了笑,很禮貌地說:“墩墩,你好呀!” 墩墩站在美兮面前,撓著腦袋,只是傻笑,過了一會兒,他終於瓮聲瓮氣地說話了:“你寫作業了嗎?”這是墩墩將近兩年之後見到美兮說的第一句話。美兮依然笑盈盈地說:“我沒有作業,不過我在補習一些中文。”墩墩撒腿就朝樓上跑去,一邊跑一邊說:“我寫作業去嘍!”我想抱他一下都沒機會! 我和小凱相約,一起帶美兮來到歡樂谷。進了大門,我要租一輛小巧的電瓶車,小凱覺得太累贅,不想讓我租。我沒聽她的,到底跑去租來了,反複動員美兮駕駛。美兮不肯上,一邊觀察媽媽的臉色一邊催促我還回去。我也不肯,繼續嬉皮笑臉地動員她駕駛,她就哭了。 我漸漸想明白了,美兮不是不喜歡電瓶車,只是怕爸爸媽媽為了這輛車,鬧得不愉快。歡樂谷很單調,都是人造的。 出來之前,美兮買了一串玻璃風鈴,上上下下很多小螞蟻,造型非常可愛。美兮不在我身邊的日子,這串風鈴就在窗前寂寞地唱歌。 我和美兮來到京客隆超市,給她買生日禮物。超市裡都是生活用品:被褥床單枕巾,炒鍋炒勺菜刀菜板,牙刷牙膏洗髮水,大米豬肉醬油米醋……美兮笑著問:“爸爸,這就是你給我買禮物的地方嗎?” 我搖頭晃腦地說:“在周美兮生日的前一天,爸爸帶著她來到了京客隆,要給她買一個完美的禮物。爸爸說,孩子,這裡的東西你隨便選吧!周美兮就興奮地選啊選啊,最後她扛著一把炒勺樂顛顛地回家了!”美兮笑得直不起腰。 她接著說:“在周美兮生日的前一天,爸爸帶著她來到了京客隆,要給她買一個完美的禮物。爸爸說,孩子,這裡的東西你隨便選吧!周美兮就興奮地選啊選啊,最後她扛著一袋玉米樂顛顛地回家了。第二天,周美兮把這些玉米種到了土裡,從此以後,爸爸就不需要再給她買禮物了,每年玉米都會長出新玉米,周美兮的禮物就無窮無盡啦。”我也笑得直不起腰。 出來之後,我們的故事愈演愈烈。美兮說:“在周美兮生日的前一天,爸爸笑吟吟地走進了她的臥室,舉起兩個牌子,一個上面寫著'兒童電腦',一個上面寫著'PSP',爸爸說,孩子,這就是爸爸明天準備給你的禮物,你選一個吧!周美兮高興極了,最後選了兒童電腦。第二天,爸爸又笑吟吟地走進了周美兮的臥室,把那個寫著'兒童電腦'的牌子鄭重地交給她,說,周美兮,給,你的禮物!” 次日,我和小凱、美兮一起來到百盛商場,給美兮買了幾套漂亮衣服。她試了很多套,每次她從試衣間出來,我都給她錄了像。最後,我給她買了一台很精緻的兒童電腦,那是第一代可以上網的兒童電腦。生日晚餐結束之後,一大家人回家,我牽美兮走在最後。她累了,我把她抱起來。她大了,我在黑夜無人的街道上,重溫了她小時候的那種親暱。 2008年3月15日美兮跟媽媽回法國,我去機場送她。 一路上,我都在給她講幽默故事,我笑,她也笑。到了機場之後,她終於變得緘默了。娘倆進了安檢口,我再不能往里送了,美兮的眼淚流下來,一邊朝里走一邊轉過頭來看我,流眼淚。 我教過美兮一首歌——《知道不知道》,劉若英唱的。我和她登野仙塔那天,她學會了。山頂有座廟,廟門前是一段長而陡的石階,幹乾淨淨的,她坐下來給我唱: 那天的雲是否都已意料所以腳步才輕巧以免打擾到我們的時光因為註定那麼少風吹著白雲飄你到哪裡去了想你的時候抬頭微笑知道不知道這歌詞成了我們父女的宿命。 美兮在電話中說:“媽媽的思維是直線的。比如,她專心致志做一件事的時候,我在旁邊逗她,她好像沒感覺,也不笑。”我說:“她跟我們的血型就不一樣。”美兮一邊大笑一邊重複:“哈哈,她跟我們的血型就不一樣……” 我說:“我們是A型,媽媽是O型。A的字形是尖銳的,O的字形是圓潤的,和這兩個字母的形狀正好相反,A型血的人,很容易聽從別人的意見,善於轉彎; O型血的人,我行我素,很堅定,基本不被別人的意見左右。周美兮,你和我的性格有一個好處一個壞處,好處是——假如我們錯了,因為聽從了別人的意見,又變對了。壞處是——假如我們是對的,由於聽從了別人的意見,又變錯了;媽媽的性格也有一個好處一個壞處,好處是——假如媽媽是對的,她不聽別人的意見,那就對到底了。壞處是——假如媽媽錯了,又不聽別人的意見,那就錯到底了。 ” 說到這裡,我拖著長長的腔調,誇張地說:“問題是,我們的媽媽永遠是正確的!”美兮已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爸爸,一會兒我把咱倆這段對話講給媽媽,媽媽肯定不會笑,你信嗎?” (我和小凱對美兮的愛一樣深——都到底了。美兮對爸爸媽媽的愛也一樣均衡,這是值得慶幸的事。在這本書裡,我寫的只是我和美兮的一半故事,還有小凱跟美兮的一半故事空白著,都儲存在小凱的記憶中。美兮的教育,打扮,飲食,睡眠……都是小凱負責。尤其是她帶美兮到了法國,那份辛苦可想而知。我對美兮說,爸爸帶你玩一個週末,就累得直不起腰。在法國,媽媽日日夜夜全天候帶你,沒有人替換,有多累?美兮說,爸爸,我知道。) 美兮在電話中問我:“爸爸,你最近在幹嗎?”我說:“爸爸搞了一個活動——周德東采風萬里行,到處蒐集鬼故事。每到一個城市,還要在當地讀者中選出一名'勇敢寶貝',跟我一起采風。”美兮說:“就是說,當上'勇敢寶貝'的讀者很幸運嘍?”我說:“當然。”美兮說:“那我是最幸運的,不用選拔,就是你的寶貝!”我說:“你在爸爸心裡是全世界最寶貝的女孩!”美兮說:“……可是我不勇敢。”我說:“你是我的女兒,怎麼能不勇敢!”美兮笑了:“我只有在做壞事的時候是勇敢的。” 美兮回法國之前,很難過。我對她說:“周美兮,你每年都回來一次,跟爸爸在一起玩將近60天,1440小時。平均到365天裡,等於爸爸每天陪你玩4個小時。你難過什麼!” 她回到法國之後,有一次通電話,她委屈地說:“爸爸,你沒算夜裡睡覺的時間!”不知道她扳著手指頭計算過多少個晚上,突然發現了這個漏洞。 美兮暑假回國之前,我購買了一些小東西:微型電冰箱,微型電飯鍋,微型桌椅,微型衣櫃,微型浴池,微型吸塵器,換了一隻鑲花的馬桶……還買了一堆奇特玩具。有三樣東西沒買到,非常遺憾:電工爬杆用的腳扣,骨牌,可以推動的鐵圈兒。 腳扣——孩子天生愛爬樹,對於美兮這個小淘氣,誘惑多大可想而知。可是,面對一棵高高的樹,她很難爬上去。有了一副腳扣,就可以夢想成真了。我轉了很多商店,在網上搜索了很多網頁,終於沒買到這個寶貝東西。 骨牌——商場賣的骨牌都是塑料的,質量很差。一直沒買到牛骨或者象牙的。 鐵圈——吸引一代代孩子的,永遠是那些最原始的玩具。小時候,我最喜歡玩鐵圈:拿一根長桿,前面有個“V”形豁口,推動鐵圈,刺啷啷滿街跑。一次,我在公園裡看到一個孩子玩這個東西,想問問他在哪裡買的,可是我乘坐的遊覽車已經開過去了。我來到公園賣玩具的小攤前,挨家挨戶地問,人家紛紛搖頭。最後一家小販給了我希望,他說他家裡有這種貨,可是沒有帶來。我說明天你帶來,我專門來買。然後,我和他互相留了電話。晚上,我想跟他確認明天的交易,他卻一直不肯接電話了…… 2008年7月6日中午,十歲的美兮一個人從巴黎飛到北京。我去機場接她,站在出口的欄杆外,等了半天也不見她的影子,瞪得眼睛都疼了。 遠遠看見裡面好像有個小女孩在哭,一個穿紅制服的機場工作人員正對她說著什麼。我急了,對保安說:“我接我的女兒,她十歲,是託管的,我看見她在裡面哭,您讓我進去好嗎?”保安朝里看了看,沒表弁。 我又說:“我擔心她把託管單之類的東西弄丟了,請讓我進去!”保安終於朝里揮了揮手。我立即衝了進去。我跑近之後才發現,那不是美兮,而是一個穿藍制服的工作人員,她坐在桌子後,顯得很矮,正在跟穿紅制服的工作人員說話。 我的心放下來,又提起來,急切地四下尋找,終於看到一個小女孩,穿著白T卹、牛仔褲、運動鞋,歪戴著一頂白色的長檐帽,正在找行李。我喊:“周美兮!”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做了個鬼臉,然後抬頭對護送她的工作人員說:“他是我爸爸!” 我在一張單子上簽了名,拉著美兮走出來,一邊走一邊聊。遇到幾個胖乎乎的法國空姐,她們穿著制服,拉著箱子,去什麼地方集合。美兮笑著用法語跟她們打招呼——在旅途中,她們成了朋友。為了迎接美兮,北京万裡無雲。 上次美兮回來,我帶她在餐廳吃飯的時候,她突然說:“爸爸,我給你玩個遊戲——我發明的。”我馬上專注起來,想看看她的花樣。 她要了一根長長的吸管,伸進一個塑料筷子套兒,看看前面沒人,用小嘴使勁一吹,那軟軟的筷子套兒一下就射了出去,筆直地飛出大約五六米,一下軟下來,掉在了地上。兩個服務員看到了這一幕,愣住了;一些正在吃飯的顧客看到了這一幕,愣住了;收銀台裡的老闆看到了這一幕,愣住了。 美兮瞟了瞟那些人,做了個鬼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我驚奇地說:“周美兮!這個遊戲太好玩了!” 過了一會兒,美兮偷偷跑過去,把那個筷子套兒撿起來,扔進了垃圾筒,然後小聲說:“爸爸,我回法國之後,你多給我攢些筷子套兒,我回來給你吹。”我說:“好!” 我一個人,幾乎天天在飯館吃飯。從那天起,我天天收集筷子套兒,攢了很多很多。美兮這次回來,我打開一個書包,對她說:“周美兮,你看!”美兮愣了愣:“這些東西是乾什麼用的?”我說:“你個小東西!你囑咐我的事,我牢牢地記著,你卻忘了!你不是要吹它們嗎!”美兮一下想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對對對!吸管呢?”我撓了撓腦袋:“子彈攢了幾百個,卻忘了槍……”沒關係,第二天我就從麥當勞拿回了一根。從這天起,筷子套兒就在家裡滿天飛了。 餐桌上,一隻碗對一雙筷子說:“你投身航天事業了?”筷子說:“別逗了,我這兩根腿站都站不起來!”碗說:“我明明看見你在天上飛了呀!”筷子說:“那是我的外套!” 超市的一個偏僻角落,有一個電梯,沒台階,平平的,斜斜地伸到樓上去。 美兮非常喜歡,很快就發明了一種玩法:走到電梯的中間,不停朝下奔跑,那電梯就成了巨大的跑步機。她興奮地叫我跟她一起玩兒。這東西平時是玩不到的,我想讓她玩個夠,於是,看看四周沒人,也上去跟她一起朝下跑。半個鐘頭過後,美兮沒什麼,我卻大汗淋漓。 兩個顧客上了這個電梯,我對美兮說:“有人用電梯,我們下去吧,不禮貌。”美兮玩得正高興,不肯下來:“等他們過去後,我們接著跑!”我累得實在不行了,硬把她拽了下來。我們並排坐在長椅上休息,美兮不滿地說:“爸爸,你有一個特點,你知道是什麼嗎?”我說:“我知道。”美兮很詫異:“啊?”我說:“我很煩人。”美兮誇張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怎麼知道?”我看了看她,平靜地說:“因為,我只有這一個特點。”美兮笑彎了腰。 我和美兮去書店,她看中了三本兒童換裝小畫冊——裡面有各種漂亮的衣服,背面有膠,可以揭下來,再分別給一個個女孩模特“穿”上,訓練小讀者如何巧妙地搭配服裝。一本是華麗公主型,一本是時尚少女型,一本是另類叛逆型。 這種換裝遊戲的創造空間非常大,各種各樣的帽子,各種各樣的上裝,各種各樣的長褲,各種各樣的裙子,各種各樣的鞋子,各種各樣的首飾,各種各樣的挎包……每一種組合效果都大不相同。 回家之後,美兮就專心致志地搭配起來。之後,我一頁頁地翻閱,憋不住笑——她的組配非常和諧,有的堪稱完美,沒有一種顏色的搭配違反美的原則,也沒有一種款式的組合露怯。在最後一頁,我終於看到一身衣服有些俗氣,正要說出來,她一下就把畫冊按下去,搶先說:“爸爸,這個模特你不要評論……”我問:“為什麼?”美兮氣憤地說:“這個出錯了,我想換一換卻揭不下來了!” 通過這三本書上的廣告,美兮發現,這套小畫冊總共有三十本,她試探地說:“爸爸,我非常喜歡這套小畫冊,你能不能都給我買下來?”我說:“沒問題。” 接下來,我開始逗她:“周美兮,我覺得,你以後可能成為一個著名的形象設計師。那時候,你紅遍全世界了,有一次,你站在領獎台上,下面鎂光燈閃爍不停,有記者問你,周小姐,你在服裝方面取得瞭如此巨大的成就,主要原因是什麼?你嫣然一笑,答,我要感謝三本兒童換裝小畫冊……”美兮笑著打我。 我經常給美兮彈琴唱歌。她上廁所的時候,我也抱著吉他,在衛生間門口給她彈曲子。美兮喜歡吉他,非要跟我學。我就教她C調的1234567,還教她最基礎的幾個和弦。美兮雖然手小,但是接受很快。 下次美兮再回來,我想給她買一把電吉他,配兩隻巨大的音箱。實際上,電吉他只適合在舞台上演奏,在生活中,木吉他更安靜,更感人。不過美兮喜歡刺激,不妨讓她見識一下電吉他的力量。 這一天,我和美兮帶上吊床和一些玩具,來到朝陽公園,在樹林中乘涼。下午,天微微有些涼爽了,我租來一輛四輪自行車,跟美兮一起兜風。 開始,美兮聽說我帶她去蹬車,並沒有太大的熱情,可是,她見到這輛自行車之後,一下就高興起來——四個輪子,車就平穩;輪子很細,車就輕快;頂一個棚,就有了一塊忠誠的陰涼;四根支柱,走起來就有了陣陣涼風;一個方向盤,就讓美兮有了把握方向的快感;一隻鈴鐺,就讓這輛車有了可愛的招搖…… 在生活中,我們不可能擁有一輛四輪自行車,在大街上慢悠悠地騎。於是,對於孩子來說,這輛車就變得珍奇了。 朝陽公園是北京面積最大的公園。美兮回國之前,我來踩過幾次點了。我們從南門出發,一直朝北門駛去,走過了那些遊樂設施,走過了擁擠的遊客,只剩下了一條美麗的甬道,兩旁是樹林,山坡,花草,湖水…… 美兮這個司機不太靠譜,總是興奮地跟我談論兩旁的景色,卻丟開了方向盤。沒關係,這裡沒車沒人,最多就是偏離甬道,闖進草地。一次,美兮撞到了一隻螞蚱,螞蚱跳開之後,對美兮叫起來:“你,你負全責!” 迎著涼爽的風,我和美兮慢慢蹬車。兩旁的花草越來越茂盛,把路擠得窄窄的。它們沒有經過修剪,完全是野花野草,寂寞生長,開得熱熱鬧鬧。在黃昏的夕陽下,在傍晚的涼風中,我忽然發現,野性的花草如此令人感動。 美兮麻利地停了車,跑下去,選了一朵別緻的花摘下來,插在了頭髮上。我跳到她的座位上,偷偷朝前騎。美兮發現了,立即在光潔的甬道上追上來,在後面抓住兩根支柱,靈巧地跳上來,在行走的車體上一點點爬到了前面。我說:“請問,您買票了嗎!” 她笑著說:“我是售票員的女兒。” 一轉眼,前面出現了一大片草坪,我和美兮停下來,甩掉鞋子,衝了進去。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綠、那麼平的草。我們在草坪上扔布袋。你可以使出最大的力氣,但是絕不可能把布袋扔出草坪去,草坪太寬闊了;你可以瘋狂奔跑,即使摔倒了,也就像躺在了家裡的床上,草坪太軟了;你可以大喊大叫,就算是喊破了嗓子,也沒人聽得見……離開這片草坪,我說:“周美兮,你不要穿鞋了,光腳在路上走一走。” 一次,受一個山里女孩的鼓動,我在大街上脫掉了兩隻硬邦邦的皮鞋。當我的兩隻腳踩在涼絲絲光溜溜的柏油路上時,一下就愛上了那種感覺,太舒服了。脫掉鞋子,這個動作很簡單,我們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可就是沒人敢在走出家門之後這樣做。 我早就想,哪天要讓美兮體驗一次不穿鞋的感覺,讓她的兩隻腳丫子跟大地親近親近。美兮最喜歡這種事了,她赤足跑在光潔的甬道上,驚喜地大叫:“爸爸爸爸!太爽了!”我騎車走在前面,美兮光腳走在後面,終於,見到了稀稀拉拉的遊客,美兮依然光著腳,引來大家奇怪的目光。 一個人騎著兩輪自行車飛奔過來,遠遠就喊:“先生,小姐!我們下班了,快回來吧!”他是公園的工作人員。我和美兮太貪玩了,這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公園這麼大,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們的。趕緊跟人家道歉,然後讓美兮上了車,快速朝南門騎去。那個工作人員跟在後面,遇到上坡就跳下自行車幫我們推車,遇到岔路口就幫我們指路,等我們回到南門的時候,天已經黑透。 美兮意猶未盡地說:“爸爸,我想光腳逛一次王府井大街!”我說:“還有巴黎香榭麗舍大街。” 我和美兮去索尼探夢。過去,我經常帶美兮去中國科技館,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索尼探夢——比如,一個發光的平台,上面有各種動物,按照提示,做出某種動物的手影,那個動物就會呼啦啦地飛舞起來,慢騰騰地爬動起來,轟隆隆地奔跑起來。美兮有一雙靈巧小手,每次都成功。 比如,在一樓的扶手處喊一句話,這句話就變成了奇形怪狀的電波,朝上緩緩移動。喊話人跟著登樓梯上去,到了二樓,這句話也到了,清晰地播放出來。比如,美兮坐在一個小巧的觀察孔前,我坐在她對面,她的旁邊放一面鏡子,美兮通過眼睛的余光看到我的臉,她用手在前面的空中一下下擦,就會擦掉我臉上的五官…… 神奇的東西數不勝數。美兮玩了全部的項目,正好人家下班了,美兮才戀戀不捨地走出來。 不遠的草坪上,有三隻空管子,紅色,綠色,黃色,它們彎彎曲曲,七拐八繞。一個人對著某隻管子的一端說話,另一個人在這只管子的另一端聽,效果很奇特。 美兮發明了一種玩法:她在心中默想一隻管子,我來猜測她想的是哪隻管子,然後走到這只管子的一端,把耳朵貼上去。美兮就在另一端告訴我,對或者錯。每一輪遊戲是三次,一種顏色她可以重複想兩次,或者三次。 第一輪第一次。美兮說:“爸爸,我想好了。”我看了看三隻管子,紅色最突出,而且很端正,一般人應該首選它。我走到紅管子前,把耳朵貼了上去。美兮激動地把小嘴貼在紅管子的另一端,她的聲音就千迴百轉地傳過來:“對了!” 第一輪第二次。我看了看綠管子,又看了看黃管子。一般說來,紅和綠是般配的,跟黃沒什麼關係。我走到綠管子前,把耳朵貼了上去。美兮很驚奇,在綠管子的另一端高興地說:“對了!” 第一輪第三次。我看了看黃管子,突然問她:“周美兮,你善良嗎?”美兮心有靈犀,立即說:“善良!”我馬上走到黃管子前,把耳朵貼了上去。美兮更高興了,在黃管子的另一端激動地說:“對了!” 第二輪第一次。美兮說:“爸爸,我想好了。”我故技重演:“周美兮,你善良嗎?”她笑了:“不善良。”我也笑:“很不善良嗎?”她還笑:“很不善良。”我走到綠管子前,把耳朵貼了上去。她在綠管子的另一端驚喜地說:“爸爸,對了!” 她不可能第二輪第一次再選紅管子。我問她善良不善良,她如果只承認自己不善良,那可能是黃管子,跟剛才的順序相反。她說她很不善良,那就說明毫無規則可言,肯定是綠管子。 第二輪第二次。我說:“周美兮,你善良嗎?”她想了想說:“還算善良。”我走到黃管子前,把耳朵貼了上去。按照第一次的順序,綠下面是黃。她在黃管子的另一端高興地說:“爸爸,你又對了!” 第二輪第三次。我問她:“周美兮,你善良嗎?”她說:“不善良。”哈哈,不是紅管子。但是她也可能欺騙我,因為她說她不善良,我就不可能選紅管子,而她想的偏偏就是紅管子。不過,據我對她的了解,她為了保護她和我的這種默契,不應該騙我。 我又問:“你很不善良嗎?”她笑嘻嘻地說:“一般不善良。”我立即走到綠管子前,把耳朵貼了上去。她在綠管子的另一端興奮地說:“爸爸,對了!”如果她說她“很不善良”,那麼她想的很可能還是黃管子,那太難了。她說她“一般不善良”,那就應該是綠管子。 第三輪第一次。第一輪第一次她想的是紅管子,第二輪第一次她想的是綠管子,這一輪呢?美兮說:“爸爸,我又想好了。”我瞇著眼審視她的表情,然後問:“周美兮,你善良嗎?”她說:“善良。”我走到黃管子前,把耳朵貼了上去。她在黃管子的另一端笑吟吟地對我說:“爸爸,你真棒!” 第三輪第二次。我問:“你善良嗎?”她說:“善良。”我走到綠管子前,把耳朵貼了上去。她在綠管子的另一端笑吟吟地對我說:“爸爸,你又猜對了!” 第三輪第三次。我說:“你善良嗎?”她坏笑:“不善良!”我說:“很不善良嗎?”她說:“很不善良!”我走到綠管子前,把耳朵貼了上去。她在綠管子的另一端哈哈大笑:“爸爸!你錯啦!” 我不服氣地站起來,說:“不可能啊!”她說:“我就知道,我說我很不善良,你就會選綠管子,我故意騙你呢!”我說:“那你想的是……”她說:“這次我什麼都沒想!” 這一天,我和美兮來到了自然博物館。自然博物館不賣票,提前預約就行了。 美兮喜歡小東西,我們一直在昆蟲館轉悠了。昆蟲是最早出現在地球上的動物,現在,全世界已知昆蟲有100多萬種。想一想,我們的見識太少了。那些蝴蝶標本,大的如盤,小的如豆。顏色華麗、絢爛,搭配和諧、奇妙。 美兮表達了一個想法,整理出來是這樣的——爸爸,這些蝴蝶的花色太完美了!其實,服裝設計師根本不用自己搭配顏色,隨便挑一隻蝴蝶模仿就行了,設計出來的衣裳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 我家旁邊有一個“淘寶城”,商品又豐富又便宜。 這天,我對美兮說:“今天,爸爸給你50塊錢,你去淘寶城,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平時,我從不把錢交到美兮手上,她想買什麼,肯定要諮詢我的意見,我同意了,才會為她付賬。現在,她第一次有了自主權,高興得跳起來:“真的?我想買什麼你都不管?” 我說:“是的。不過我提醒你,不要忘了跟小販侃價。如果你不侃價,50塊錢可能只買來一件東西;如果你侃價,50塊錢就可能買來三件東西,甚至更多。”美兮說:“沒問題!”我掏出50元錢遞給她,她鄭重地接過去,小心地裝進了牛仔褲的口袋裡,然後,就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了。 我帶她來到淘寶城,她在前面左挑右選,看中了一個長頸鹿玩具,下面有根線,一拉,長頸鹿就鬆懈了,軟塌塌地趴在地上。一鬆開,長頸鹿就挺立起來。她不放心地看了看我,說:“我想……買它……”我說:“爸爸說了,這50塊錢歸你支配。”美兮立即瀟灑地從口袋裡掏出50元鈔票,高高地舉過去:“我買一個!” 售貨員接過錢,找給她35塊,然後,美兮拿起長頸鹿,樂顛顛地跑開了。我緊緊追隨在她身後,說:“周美兮,你侃價了嗎?”美兮一下停住腳,吐了下舌頭,說:“對不起,我忘了……我回去侃價吧?” 我笑道:“已經晚了!據我分析,如果你對售貨員說,能便宜一點嗎?她百分之九十會說,14塊吧!如果你說,12塊錢賣嗎?她百分之八十會說,最少13塊。這時候,你已經節約了2塊錢。如果你堅持出12塊,成交率大約是百分之七十。如果你再狠一點,只出10塊錢,成交率是百分之六十。” 美兮沒怎麼認真聽,繼續朝前走。我們來到一個鐘錶櫃檯,她讓售貨員拿出幾塊手錶,在手腕上比來比去,終於選中了一塊,大聲問售貨員:“阿姨,這塊手錶多少錢?”售貨員說:“20塊。”美兮遞上20塊錢,說:“我買一塊!”一邊說一邊把那塊手錶戴在了手腕上。我在她背後說:“周美兮,你又忘了講價了。”美兮回頭看了我一眼,小聲問售貨員:“能便宜點嗎?”售貨員笑著搖搖頭:“你是個小孩,而且這麼可愛,阿姨不可能宰你,20塊錢已經不賺錢啦。” 美兮小心地看了看我,在諮詢我的意見。我說:“爸爸說過的,你自己做主。” 離開鐘錶櫃檯,我對美兮說:“商人必須賺錢,這個售貨員賣你這塊手錶,肯定是賺錢的。不過,她看你是個小孩,並沒有賺你很多,這是可能的。不管怎麼說,這塊手錶很漂亮。” 就這樣,美兮買了兩件東西,剩下15塊錢沒有再花,積攢起來了。 (平時,我不怎麼買東西,偶爾買菜,從來不跟人家侃價。坐人力三輪車,人家要8塊,下車肯定給10塊。爸爸缺什麼就想給女兒補什麼。這是一個商業社會,她應該學會講價還價。) 密雲是生弁縣,環境美好。小城幽幽靜靜,四周到處是綠油油的莊稼。太陽好極了,藍天如洗,遠方是一清二楚的山連山。 我和美兮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載著她來到環城路上。高大的自行車是交通工具,低矮的自行車就是超級大玩具。我們的玩具很輕便,很鮮豔,我能騎,美兮也能騎。又給美兮買了一頂遮陽帽,一瓶水(水是必不可少的,純淨而美好的水)。 寬闊的馬路上畫著白色和黃色的標誌線,幾乎不見一輛車。兩旁的莊稼一片碧綠,蝴蝶去做皮膚護理,螞蟻去簽一個運輸合同,一隻橘子去起訴另一隻橘子侵犯了它的肖像權,甲蟲的弟弟被逮了,去找蜘蛛“撈人”…… 一個農婦在草地上放羊,十幾隻雪白的羊羔,其中最小那隻臟兮兮的,一聲聲叫著媽媽,聲音嫩得滴水。我們停下來,支好自行車,坐在樹陰下觀看它們。 一個臉蛋又黑又紅的小女孩,大約七八歲,應該是那個農婦的孫女,她拿著鞭子,站在太陽下,靜靜望著我們,一言不發。農婦告訴我們,最小那隻羊羔昨晚才落草。美兮輕輕跟它說話,它就慢慢走過來,靠在美兮的膝蓋上輕輕地蹭,說:“你願意做我的姐姐嗎?” 離開羊羔之後,我們沿路一直朝前騎,不知不覺進入了一個村莊。村里人三五成群地坐在牆根下,好奇地註視著我們。我問一個村民,去野仙塔那座山怎麼走。 村民告訴我,一直朝前走,出了村子朝右轉。 出了村子,路上不見一個人,聽到各種野蟲在“吱吱”叫。終於看到了一條朝右轉的柏油小路,彎彎曲曲朝山上伸去。拐彎處,兩旁的樹葉和高大的莊稼把小路擠得更窄了。這時候是午後三點鐘左右,太陽依然熱辣辣的,不過已微微有了些安詳。我們順著這條僻靜的小路朝上走了幾里路,看見有個老農民在一塊巴掌大的田地裡勞作,我停下車,問他野仙塔怎麼走。老農民說,我們走錯了,此路不通。 朝下騎的時候,美兮提出一個建議:她站在後座上。這樣,她的頭就高出了我的頭。我覺得太危險,可是她表示,她絕對沒問題。於是,我坐在自行車上,一條腿支地,她小心地站起來,抓住我的肩膀,我緩緩把車騎動了。下坡很快,涼風吹過來,掠過我和美兮汗津津的臉,爽極了。 我們索性不去野仙塔了,一次次回到山坡上,一次次沖下來,就為了製造那令人沉醉的涼風。美兮在運動的後座上站立,越來越熟練,越來越鬆弛,她興奮地喊叫起來。在寂靜的大山里,她的聲音傳出很遠,草叢裡不知道有多少昆蟲都支棱起耳朵,靜靜聆聽這罕見的聲音…… 這麼熱的季節,這麼熱的午後,大家都躲在房子裡,很少有人這樣幹。此時,更多的孩子可能在父母涼爽的車裡去一個什麼地方,可能在冷絲絲的麥當勞吃快餐,可能在不冷不熱的家裡玩玩具,可能在小區炎熱的太陽下踢足球…… 而美兮在享受山野的風。我們發現了這種快樂,並且貪戀這種快樂。其實很簡單,只需一輛自行車,一段人跡罕見的小山坡,一次次由上朝下衝刺。滿世界的炎熱都凝固了,我們卻擁有了流動的涼風。那種享受獨一無二,絕不是家裡空調的那種涼,也不是電扇和蒲扇製造的那種風。 直到今天,我還開念那個山坡,那個午後。我想,老了之後,我依然會想起。 從那天起,美兮就一直站在自行車後座上了,我們穿過大街小巷,穿過田野和橋樑,甚至有一次我們沿著清澈的白河,竟然從密雲一路騎到了水庫。 我說:“周美兮,多神奇啊,一輛自行車就給我們帶來這麼大的快樂!實際上我們得到的僅僅是大自然的涼風,涼風似乎一文不值,不過,在炎熱的暑期裡它就變得無價了。”美兮說:“水也不值錢,可是在沙漠裡就不一樣了。” 我和美兮來到了銀行。實際上,現金還沒有花完,我只是想讓美兮體驗一下親自從取款機裡取錢的感覺。 過去,我的卡一直交給助手管理,結賬也是她負責,我從來不帶卡,也不會從ATM機裡取錢。我跟美兮在一起,只能自己帶卡了。第一次從ATM機裡取出錢的時候,我都感覺很新鮮。對於小孩來說,肯定感覺更新鮮。 果然,美兮一聽讓她去取錢,十分高興。像助手教我一樣,我教美兮如何把卡插進取款機,如何輸入密碼,如何取錢。 美兮一步步按我的引導做了,美好的人民幣“嘩啦啦”從機器里送出來,很諂媚的樣子。美兮十分驚奇:“爸爸!這樣錢就到手啦?太簡單了!”我說:“幸福需要一點一點積攢,最後才能大獲豐收。”美兮說:“周老師,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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