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爸爸的小情人

第2章 1998·虎

爸爸的小情人 周德东 5742 2018-03-18
西安唐都醫院,寬敞而安靜。小凱挺著大肚子,被送進了手術室。我在病房裡等待,又緊張又激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走也不是…… 九個月來,由於擔心對胎兒有不良影響,小凱生病時沒有吃過一粒藥;並且,天天堅持步行上班,總共要爬上爬下四十層樓的台階;我也是鞍前馬後,成了她的專職廚師——她聞油煙味噁心,我就把煤氣罐和炊具搬到了樓下空場,每次做好飯再端回家…… 為了便於醫生觀察胎兒的動弁,小凱提前就住進了醫院。病房是單間,有孕婦床、陪護床、備用新生兒床,有冰箱和彩電……價格等同於三星級賓館。一個新來的護士這樣跟我和小凱搭訕:“你們就是住了一個月院還沒生的那家人吧?” 小東西,你還沒出生就狠狠“宰”了老爸一頓。接著,又切了老媽一刀——剖腹產。

一個鐘頭的手術又短暫又漫長。 中午十二點多,藍衣大夫推著一張輪床,輕輕走進了9號單間病房。小凱身邊多了一個花布包,裡麵包裹著一個嶄新的小生命。是個女孩兒。 她的大姐姐們——窗外那一樹樹的玉蘭花,冰清玉潔,靜靜開放。樹枝上有一對小鳥,它們穿著褐色的毛衣,扎著白色小圍脖兒,“唧唧喳喳”看熱鬧。 她好像是一個跟我約了億萬年的人,這輩子,我們終於見了第一面。我陡然變得極不自然,甚至有點手足無措,竟然不敢看她。 大夫鼓勵我:“來,看看你的花骨朵吧!” 我鼓足勇氣,朝花布包裡瞟了一眼,就迅速把眼睛移開了。雖然是驚鴻一瞥,卻終生難忘——那張皺巴巴的小臉蛋,非常熟悉,就像哪個輪迴中走散的另一個我;又無比陌生,就像哪個輪迴中與我素不相識的小凱……

接下來,我設宴感謝那些醫護人員。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在此之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石頭都壓在了我的心上,現在,它們統統被抖落,變成了熠熠閃光的金子,因為,我的愛人、我的女兒都平安! 新生活從1998年3月13日開始了! 那兩隻小鳥一邊觀察著室內的小生命,一邊小聲聊天—— 鳥寶寶:“媽媽,這個小孩兒是從哪兒來的?” 鳥媽媽:“是從那個大人的肚子裡來的。” 鳥寶寶:“那個大人是誰呢?” 鳥媽媽:“是小孩兒的媽媽呀!” 鳥寶寶:“你說,我是從一個蛋裡爬出來的,可是你為什麼是我的媽媽呢?” 小凱的傷口劇痛,壓了一個沙袋,不能動彈,只能在床上大小便。平時,她暈血,在指尖上抽血都會暈厥。手術時流了那麼多血,現在,她卻笑靨如花……

女兒不了解媽媽的痛苦,出生十幾分鐘,她就吃力地挺起小腦袋,朝媽媽開裡拱,找奶吃。吃飽喝足,她的左眼先睜開了,右眼閉著,只用一隻左眼滴溜溜地看,或者說“賊溜溜”地看。這個男人是誰呀?這個女人是誰呀?幾天之後,她的右眼也睜開了,世界終於立體起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窗外藍盈盈的天,還有大朵大朵的玉蘭花。 她腦袋右側的頭髮粘在了一起,好像在母腹裡專門做了髮型;左眼皮上有幾個小紅點,好像對這個髮型很不滿意似的——從出生到滿月,她一直帶著這些滑稽的特徵。 那些日子,我不停地從家裡往9號病房搬運東西,鍋碗瓢盆,薄厚衣物,零七八碎的生活用品……簡直就像搬家。 她媽媽身體不結實,產後的體質更虛弱了,她卻十分健康——3.8公斤,哭聲響亮。醫務人員用陝西話說:“這娃的身體美得很!”

這世界,這人生,統統美得很! 9號病房樓下的牆縫裡,住著一隻雄蟋蟀,號稱唐都醫院的“歌王”。 這天晚上,一隻雌蟋蟀從門診樓那片草坪跑過來,找雄蟋蟀簽名,半路聽到9號病房裡的哭聲,一下被震撼了,它改變決定,攀上二樓,從窗縫鑽進去,跳到新生兒的床頭,舉著手中的草葉,紅著臉說:“偶像,你的歌聲太迷人了!能給我簽個名嗎?” 偶像一邊蹬腿一邊繼續放聲“歌唱”,根本不理睬它。 孕婦床上的女人欠了欠身子,對這隻雌蟋蟀說:“實在抱歉……” 雌蟋蟀說:“你是她的經紀人嗎?對我們這些粉絲,她不該耍大牌呀!” 那個女人笑了笑,說:“她不是不想給你簽名,問題是她現在沒有名字,簽什麼呢?” 三天后,醫生給女兒做體檢的時候,發現她有點發熱,建議她住進小兒科。就這樣,她由二樓的婦產科轉到了三樓的小兒科。 (嘿嘿,那時候,要說她小兒科就是抬舉她了,她的智商和表情,十分婦產科!)

她的住院單是這樣填寫的: 姓名:小凱之女 年齡:三天 性別:女 婚否:無 工作單位:無…… 小兒科住院部裡,有十幾個嬰兒,她的腦袋最大,個頭最大,哭聲最大。護士還是用陝西話說:“你這娃的身體美得很!”她扯開嗓門哭,哭得傲氣十足,哭得旁若無人,哭得理直氣壯,哭得六親不認。 那幾天,爸爸時刻想念你,萬分心疼你,天天跑上三樓去看你。護士不允許家長進入,爸爸就給人家送雜誌(我主編的《文友》),拉關係…… 夜裡,住院的嬰兒統一喝奶粉。爸爸和媽媽不情願,於是,媽媽就擠出一瓶奶,讓爸爸帶著,悄悄來到三樓,向護士求情,給你喝母乳。你在小兒科的最後一晚,爸爸實在忍不住了,跟護士好說歹說,軟磨硬泡,終於把你抱回了爸爸媽媽身邊。

你在小兒科天天都打頭皮針,前額的頭髮被剃掉了幾塊,變得又髒又醜,雖然僅僅幾天時間,卻是一副“歷盡滄桑”的樣子…… 那隻雌蟋蟀四處打探偶像的去向,終於知道她生病了。於是,它銜著世上最小的無根萍,冒險爬到三樓小兒科的窗外,去給偶像獻花。 玉蘭樹和三樓一般高,鳥媽媽正在給鳥寶寶準備晚餐,它瞧見了雌蟋蟀,一下就撲過來。雌蟋蟀慌亂中從三樓摔了下去,正巧掉進牆縫裡,一抬頭就看到了“歌王”。 雄蟋蟀對它的突然造訪很不滿意:“你預約了嗎?”雌蟋蟀氣喘吁籲地說:“抱歉,一隻鳥在追我……”雄蟋蟀好像一點都不畏懼,“騰”一下就鑽了出去,兩分鐘之後,它安然無恙地回來了,笑呵呵地說:“它兒子是我的粉絲,它家鳥巢裡現在還掛著我的海報呢!我說你是我的女朋友,它就飛走了。”從此,雌蟋蟀真的做了雄蟋蟀的女朋友。

五天之後,我們回家了。編輯部派了一輛依維柯,拉回了滿滿一車生活用品。 想起來真神奇:去醫院的時候人數是一對,回來的時候卻變成了三個——憑空多了一個小小人兒。 那時候,我家住在西安南郊的青龍小區裡,不遠就是青龍寺。家裡的空調提前就打開了,房間裡暖洋洋的。爸爸是個懶人,那天卻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十分溫馨。這是你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家,要給你留個好印象呢。 那幢樓沒有電梯,小凱無法行走,不能爬樓,背又背不成,怕擠壓傷口。最後,我弟弟大攀提出了一個機智的建議——讓小凱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和大攀像抬轎一樣把她抬上了四樓的家。 我抱著你,把每個房間都看了一遍。你躺在花布包裡,好奇地東張西望。 “寶貝,這是咱家的客廳,你將在這裡會見你的第一位朋友,不過,眼下他可能還沒出生呢。”“寶貝,這是咱家的廚房,以後,你的早餐午餐晚餐都是從這裡製作出來的。

當然,現在你還沒有牙,喝奶就行啦。 ” “寶貝,這是咱家的臥室,你就在這裡睡香覺,做美夢。” “寶貝,這是衛生間,等你長大一點,要在這里便便……” 剛說完,我就感到開中一熱——她尿啦。 家裡養了兩條小金魚。一條淺紫色,腦袋上長個大包,叫包頭;一條橙黃色,拖著雪白的連衣裙,叫小公主。 包頭見你進了屋,立即大叫起來:“嗨嗨嗨!小公主,咱家來了一個陌生的客人!” 小公主說:“你不要一張嘴就咱家咱家的,其實,我們才是客人呢,人家是正宗的小公主!”它一邊說一邊沉到水底,變得有些憂鬱:“以後,你不要再叫我小公主了……” 包頭擠了擠小公主,認真地說:“哪天我做一個花布包,把你包起來,你不就是正宗的小公主了嗎?”

我在單位上班,經常接到家裡的電話,接起來,沒人說話,等一會兒,裡面傳來這樣的聲音:“咦、哎、嗚、喔、噢、啊……”這是兩個月的美兮在學話。她自說自話,煞有介事。是小凱給她撥通的。 我一邊聽一邊笑得合不攏嘴。 那張小嘴幾乎舔到了話筒上,聲音嬌滴滴,水嫩嫩,脆生生,惹人疼愛。如同一股泉水,從雪山蜿蜒而來,中途不曾被任何人啜飲過,至潔至純,微微有點甜,涓涓流上我的心頭,把那些接踵而來的現實煩惱,烏七八糟的紅塵歡愉,沖洗得一干二淨。我巴不得水流更大一些,它卻始終那麼細,撩得人癢癢的。 其實呢,嬰兒有嬰兒的語言,只是我們聽不懂罷了。就像小鳥有小鳥的語言,金魚有金魚的語言。把這段嬰兒語翻譯一下,也許是這樣的意思:“餵!你是那個長著黑黑眉毛的人嗎?你怎麼沒了呀?我很想你呢!”

爸爸也說過嬰兒語,可是三十年過去了,早已經忘得一干二淨。因此,我在電話那頭只是傻乎乎地笑。不過,通過努力回憶,爸爸終於想起了一句:“噓噓”是撒尿的意思。 於是,我們終於有了溝通——你出生之後的第七十一天,我雙手端著你,嘴裡輕輕說:“噓……噓……”你果然“嘩嘩”地尿了,像個機靈的小寵物。 萬萬沒想到,嬰兒語和金魚語的“撒尿”一詞是相同的。一次,我端著美兮“噓噓”的時候,小公主以為在說它,立即一動不動,在水中尿了。尿完之後,它才意識到我不是在說它,一下羞紅了臉。 陽春六月。爸爸最愛睡懶覺了,雷打不動,可是你偏偏醒得早。 濕漉漉的太陽剛剛升起來,半夜餵你奶,把你尿——折騰得很累很累的爸爸媽媽睡得正香,你卻在自己的小床上醒了,“咿咿呀呀噢噢喔喔”地說著只有你自己懂的話。 爸爸忍著笑,心甘情願地爬起來,站在小床邊看你。你看見了我,眼睛就一瞇一瞇地笑,嘴裡繼續“嗚哩哇啦”地說著各種各樣的音節,似乎在跟我交流。你的心情總是那麼好,雙眼亮瑩瑩的,沒有一點哭鬧的意思。 你肯定是不睡懶覺的,從兩個月時就養成了早早醒來的習慣。你急著要看看這個新奇的世界。看來,爸爸今後也要改變起居習慣了。為了你,爸爸願意改變一切。 我上班走的時候,媽媽已經把你抱上大床。媽媽睡著了,你側身躺在媽媽身旁,小小小小的,也睡著了,回籠覺,那麼甜美,那麼寧靜,像一片雪花。 我捨不得走了,貼在你的小臉兒上仔仔細細地看,好像要看清這片六角雪花的每一粒冰晶。我甚至不敢大口喘氣,怕你融化了。小東西,你就是父精母血的結合物嗎? 爸爸也有爸爸媽媽,媽媽也有爸爸媽媽,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也有他們的爸爸媽媽……排上去,出現一個巨大的扇形,而你就是一個珍貴的扇墜兒。前輩那浩繁的人員中,如果有一個人早夭,或者有一樁婚姻發生變化,那麼還會有你嗎?生命真偶然,生命真奇妙。爸爸永遠愛你。劉家村的公雞在睡夢中被一個聲音驚醒——晚了晚了!它抖了抖翅膀,趕緊打鳴,所有的生靈都醒過來了。驚醒公雞的是螞蚱,其實螞蚱說的是——完了完了!公雞迷迷糊糊聽錯了。螞蚱是在傳壁虎的話。剛才,螞蚱正在草叢裡做美夢,一隻壁虎從天而降,正巧砸在它的身上。壁虎抱著尾巴連聲大叫,似乎有什麼災難來臨了。其實壁虎說的是——彎了彎了! 剛才,壁虎正在美兮家的窗台上睡大覺,被一個聲音弄醒了,睜開眼,它看見美兮正躺在小床裡自說自話——哇嗚哇嗚!它想換個地方繼續睡,不小心從窗台上掉下來,把尾巴摔彎了…… 總之呢,美兮的一句嬰兒語,提前了一個早晨。 美兮七個月的時候,學會了“貼燒餅”——在床上,大人讓她靠牆站立,然後把手鬆開。她站得直直的,小手平舉,滿臉笑嘻嘻。只要大人伸出手,她馬上就會撲過來緊緊抓住。我把手放在離她一尺遠的地方,她不敢撲過來,又很想擺脫危險的“貼燒餅”狀弁,小屁股粘著牆,努力夠我的手,身子顫巍巍地一點點朝前傾斜……終於,她雙眼一閉撲倒在床上。 美兮好動。這似乎是天性,我卻覺得跟小凱的“胎教”有關——開孕期間,小凱一直沒有停止運動。 “貼燒餅”這個動作,是美兮繼翻身、爬行、坐著之後,十分重大的轉折點。很快,她就會在這個世界上站立起來,然後行走,奔跑,去追逐她美好的未來。 九年前,我在錫林郭勒放羊。 一隻大腹便便的母羊慢下來,遠遠地落在了羊群的後邊。最後,它趴在了戈壁草原上,沉重地喘息。我走過去,蹲下來觀察它。它抬頭用那雙淺黃色的眼眸望了我一眼,痛苦地叫起來。天寒地凍,羊羔生下來肯定被凍死。我推它,它極不情願地站起來,扭扭搭搭繼續朝前走了。 走了一段路,母羊又趴下了,梗著脖子淒慘地叫。這裡離羊圈還遠呢。我使勁推它,它再也不起來了。它全身上下都在拼命使勁,圓滾滾的肚子不停地痙攣,四周的枯草都跟著瑟瑟地抖了。 肚子裡的小東西並不知道母親正經受著怎樣的折磨,它躲在那個柔軟、黑暗、溫暖的小世界裡,遲遲不肯出來。風越刮越大,圍繞著母羊竄來竄去,隨時準備著給那個新生命迎頭痛擊。 過了很久很久,羊羔終於露出頭來。它在熱乎乎的鮮血中艱難地擠出了身子,掉在了冰冷的戈壁草原上,“咩咩”地叫,就像嬰兒喊媽媽。母羊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安詳地回過身,一點點把羊羔身上黏糊的胎衣舔光,羊羔全身濕漉漉的毛很快就乾了。它打了個冷戰,然後,脆弱的前腿屈著膝,分別轉向東南西北…… 拜完用貧瘠的水草養育母親和自己的天地四方,羊羔就生出了一股力量,顫巍巍地立起了弱小的身軀。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來,幾根堅硬的長草伏在了地上,羊羔歪了歪,並沒有倒下去。好了,它站起來了!它的四肢很快就會健壯起來,在無疆的荒原上奔跑如飛。 十一月,陝西電視台給我錄製了一個專題片。 這天,編導、攝像、主持人一幫人來到我家,拍一些我創作的鏡頭。他們在房間裡架起了機器,支起了大大小小的燈,場面很“隆重”。你感到很新奇,笑瞇瞇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眼睛都不夠使了。 編導說:“周老師,能不能給您的女兒拍幾個鏡頭?” 我說:“好啊。” 編導說:“她不怯場吧?” 我說:“沒問題。” 我抱起八個月大的你,說:“周美兮,對著那個攝像機,跟觀眾朋友們打個招呼!”你馬上興奮起來,在我開裡不停地朝上躥,還對著攝像機一下下使勁瞇眼笑。拍攝完畢,一直不敢出聲的編導大呼:“天!這娃的表情太靈動了!”兩條小金魚觀望著這一切,又聊起來。小公主羨慕地說:“這家的小公主要上電視了?出名可真容易呀!”包頭不同意小公主的說法,它“哼”了一聲,說:“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平時,人家天天瞇眼笑,從出生就開始練,容易嗎!” 結果,我的那個專題片,風頭都被你搶了——做後期的時候,剪輯的小姑娘反反复复只看你那幾個鏡頭,一邊看一邊笑個不停。 那幾天,我擔心剪輯人員不會選擇,剪掉你最燦爛的笑容,專門跑到電視台去,找出你的那些素材,指導剪輯人員取哪些,舍哪些。沒有一個採訪對像如此“多事”。為了給你留下幾個寶貴的鏡頭,爸爸的臉皮變厚了…… 節目播出那天,一家人都坐在電視前認真看,你卻扶著沙發、電視櫃、牆壁到處走,“嗖嗖嗖”,速度快極了。我說:“周美兮,快看!電視上有你哎!”你毫不關心,從電視機下笑嘻嘻地走過去,這時候,另一個你正在屏幕上朝著鏡頭一下下瞇眼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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