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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1

士兵突擊 兰晓龙 19600 2018-03-18
這輛車載著三個人,已經扎入了茫茫的草原深處。 草原那不是路的路面被碾滿了深深的車轍,輪與履帶攪在一起,來自四面八方,去往一個方向。越野車碾上這些深深的轍印也有些顛簸,已經駛了很久,甘小寧麻木地駕著車,反正這地方閉著眼也不會撞上什麼,馬小帥鬧過了頭,現在已經昏昏欲睡,許三多則看著那些車轍發呆。 當過兵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部隊集結地,是我現在竭力想避開的地方……可我想見的人,也全綁在這些地方。 一個交通哨在路邊揮舞信旗,放目皆是地平線,他是唯一可見到的一人:“原地停車!熄火!禁止下車!” 甘小寧一腳急剎,連馬小帥也給顛醒了:“到了嗎?” 甘小寧搖搖頭。視距之外的地平線傳來隱隱地悶響,空氣中也起了波動,那是高速飛行的彈體撕裂空氣的聲音,它們從一個地平線之外的起點飛向一個地平線之外的目標,爆炸如大槌擂響鼓面,震顫由車輪下的地面傳導入車體。

甘小寧看看駕駛座邊水杯裡泛起的紋路,對許三多笑笑:“遠程精確打擊。今天得打十四個目標,我們營擔任引導。” 許三多有點沒反應過來:“你們營?” 馬小帥:“師偵營嘛!最近一直忙這個!噯,好傢伙!”他說的是遠程打擊的又一個目標,許三多他們的位置幾乎就在彈道終點,高速飛行的彈體肉眼難辨,但空中傳來的聲音似乎有一列機車駛過,然後,遠處山頭架設的一個天線塔目標在爆炸中完全消失了。 許三多:“這個準。誰帶的隊?” 甘小寧:“誰帶的都一樣。班代,跟你在的時候換打法了呢。” 他看著那兩張自豪得容光煥發的臉,如果那種神情在他臉上有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交通哨揮動了信旗放行,汽車駛動,穿越剛才爆炸的揚塵。

師偵營雖是臨時隱蔽地,但大得能直接駛進戰車,實際上一輛指揮車也真就停在裡邊。甘馬兩位帶著許三多在其中穿行,透過頭上的紅外偽裝網能看見被分成了網眼的湛藍天空。 許三多在鋼七連塵封的半年再加上去老A的半年裡,這支部隊在技術成分上密集了數倍,那些正在設備前核算打擊結果的技術兵和許三多這種兵明顯是兩回事的,即使與許三多目光相對也是視若無睹,他們的戰爭幾乎全靠腦子裡的數字世界進行。 一個人在指揮車邊背對了所有人蹲著,正在補吃別人早已吃過的正餐,簡單潦草到不像話,一飯盒湯,兩個和他一樣征塵遍布的饅頭,一口湯,一口饅頭。他的胃口倒是好極,背著身也能聽到他喉嚨里傳出的大口吞嚥。 許三多站住了,那個背影讓他陌生又讓他熟悉,而那樣對付的飲食也吃得如同珍餚,這種辛苦讓許三多覺得心酸:“連長?”

那人轉過臉來,許三多第一眼是覺得自己認錯了人,因為先映入眼的是自眼角直至嘴角的一條傷痕,但當那張臉全轉過來時,傷痕下確是高城的臉。許三多呆呆瞪著那張臉,高城曾經是以精英才俊而自賞的,現在卻像他正嚼咽的冷饅頭。 許三多仍訝然瞪著他,高城停止了嚼咽,下意識摸摸臉上那道痕。 高城:“很難看嗎?我有時還覺得挺酷的。” 許三多:“連長你怎麼……” 高城:“遠程引導靠太近,石頭子咬一口。要精確到米嘛,就得付出點代價。” 馬小帥小聲說:“其實是正兒八經的殺傷破片……” 高城:“爆速飛行,彈片或者樹葉有區別嗎?得失我命,你來囉嗦。” 甘小寧:“嗯,嗯,不許說,許三多來了也不許說。” 高城:“本是想訓練完了跟你聚,可老何一天一電話,說你那邊鬧毛病。那就接過來吧,反正這階段也完了,很快就回師部。”

提起這個實在讓許三多有些羞愧:“我的不對,連長。天天煩著指導員……” 高城:“你煩他和煩我沒區別,你來煩我我很高興。小寧,通知大家開拔,今晚在936點歇宿。許三多跟我車。” 甘小寧和馬小帥去得有些悻悻。許三多看著高城,高城一眼掃過來,許三多避開他的目光。 高城:“心懷鬼胎,你有話要說嗎?” 許三多:“沒有。”他的眼睛在發潮。 “忍著吧。供水車裡還剩了一多半,用不著你錦上添花。” 高城坐下,說話也恍似在自言自語:“明明是個強人,偏生一副熊樣。”他繼續咀嚼他的正餐,一口饅頭一口湯。許三多恭敬地站著,不叫坐也就不坐,如回到高城治下的時光。 連長也是個強人,似乎能擊倒一切,包括他自己。看他第一眼就能知道。

高城灰頭土臉還在嚼著饅頭,那條大疤在難看地抽動。並且坦白講,高城的眼睛也有點發潮。 一支小小的車隊在草原暮色下行駛,高城的戰鬥指揮車夾在其中。頭車的甘小寧把大半截身子探在艙外大唱本地民歌。 跟戰車相比寬敞許多的指揮車艙裡,許三多呆坐,看著高城和幾個參謀在地圖桌上謀劃運算,現代戰爭實在對技術要求太多,地圖桌邊那幾個人即使在行軍中也沉浸於他們的數字世界。 車聲轆轆,一直埋頭的高城忽然抬頭看著艙外的天空苦思,忽然想起許三多的存在來便看他一眼,這一眼就能教許三多忙將眼光避開。 “出去待著,這麼好的空氣景色,我都想上車頂坐會。” 也不清楚那算是命令還是建議,許三多從艙頂鑽了出去。 許三多扶著重機槍架,在車艙頂上坐下,這上邊寬敞得像個平台,綠色的草原因暮色而顯蒼茫,籠著一個緋色的天穹,高城實在是提議了他一個望景散心的好地方。

甘小寧見到了寶一樣,離了幾百米的頭車對他大揮手勢,許三多笑笑。然後迅速融入了這些,機油、鋼鐵、火藥、燃燒的柴油味加上草香,一切都已經久違,車隊也駛上一條平展的道路,目標是地平線盡頭的幾棟小小房屋。 許三多掃了那裡一眼,又仔細看了看,那房子比他記憶中要整齊,似乎重新整修過,但他永遠會記得屋前造型獨特的路和那根旗桿。幾個小小的人影跑出來,迅速在旗桿下整隊,同一時間許三多也認出了那處所在,他就手躍進了艙裡。 這是許三多在草原五班時常上的那處小山巒,一具步槍瞄準鏡的十字環套準著地平線上車隊的首車,它平穩地隨著車隊移動,甚至消除了呼吸時應有的微顫。 那具瞄準鏡和以往所見的任何制式不同,上邊的標示竟然是俄文字母。

瞄準鏡的十字環套準著車上正顯擺的甘小寧。 成才的槍終於從他的假想目標上移開,那是一支如此奇怪的槍,完全是用各種不損害槍械的辦法,把一個民用瞄鏡固定在一支制式的八一槓步槍上。 許三多落進車艙,製造出來的響動和那份驚慌讓幾個人全轉頭看他。 許三多:“五、五班?” 大家很會意,開始整理那一桌的運算工具。高城站起來,看著驚訝失措的許三多,泛出他們見面後的第一個笑臉,傷痕讓他的笑看起來有些古怪,像是擠出來的:“看看圖就知道,936就是五班嘛。我們來這紮營,順便,見個強人。還順便,治你毛病。” 在幾年的散漫之後,五班終於像軍營應該的樣子,仍是那幾間東倒西歪屋,可一切細部顯出它有了自製力和秩序,最重要的是在旗桿下列隊的那幾個兵,他們有五班從沒有過的自信和自尊,而且在許三多的記憶中,五班從未能列出過這樣像樣的隊形。

高城半個身子探在艙外立正,一個班用行為表示出來的尊嚴讓他這副營長也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對待。 旗桿下的隊形成才是隊首,如果以往的成才一直緊張不安,一向計算得失,那麼現在他有了另一種氣質——一個比大多數人更清楚自己重心的人。車隊減速,那個隊形敬禮,高城還禮,並且沒忘了拿起車間通話器。高城:“環行半週,以旗桿為基準三百米紮營。注意隊形,別讓一個後勤班斃傻掉。” 於是車隊執行著他的命令,環行並且在停車時也保持著隊形,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一個師直一線戰鬥單位的自尊。 高城目光下覷,車艙裡的許三多坐立不安,一臉惶然。 高城:“許三多,那就是強人了,你的老鄉。被老A打回來,面子丟盡,那就去他的面子,短短幾月,他讓這塊荒地成了訓練部隊寧可繞道都要來的休憩之地。你看他,得失由心,想要的只是一個給自己的答案。”

成才仍保持著立正,像以前的許三多一樣,那種立正不是給人看的。 許三多並不看,反而背著窺孔坐下來,他再無法掩飾他的頹喪。 車停穩,幾個參謀先行下車,高城一隻手把住艙門,看許三多一眼:“魂丟了一樣……許三多,你為什麼回來?” “我不知道。” “狗總在找到過骨頭的地方轉悠,你呢?” “狗?”許三多苦笑,“我差不多吧。” “老A這麼差勁?你轉了一圈就找著一臉空洞?” “他們不差……是我太熊。” “你我是為了什麼?你我不干,中國軍隊要散了嗎?六一走了,他不走會把中國軍隊吃窮了嗎?沒有大道理,是不是都想給自己一個說得過去的答案?你守著七連圖什麼?我給臉上弄出這大疤瘌為什麼?是不是這件事情不做到底,我們這段人生就和了稀泥?沒了答案?”

“是的。” “你想走,臉上神是散的,還想當兵的人不會散了神。可是七連不再當兵的人也沒誰散了神,七連人不湊合,走時也有答案。像發子彈,什麼瑣碎,什麼想不明白,咱直接穿透了它。” 許三多瞧高城一眼,高城臉上並無豪情倒有些淒婉,許三多也知道他在想著誰。 “我真想六一。和好那麼美味的一盤稀泥給他送上,他端起來就糊在我們臉上。他真悍,我當時真想給他跪下……我想說,留下來,我想天天看見你。” 許三多抱著頭,擠在戰車的一角。 高城自行下車,並且帶上了艙門。 指揮車的裝甲並不能讓許三多覺得安穩,只讓他更覺得自己的孤獨。 師偵營車隊已經在五班駐地旁邊為自己搭好了歇宿的帳篷,正在做最後的收尾,成才帶了五班的人在盡可能地提供幫忙。甘小寧、馬小帥一邊忙活一邊瞟著那輛指揮車,艙門虛掩著停在那。高城從旁邊過去。 甘小寧:“副營長。” 高城:“什麼事?” 他們的眼睛仍瞟著那車,目光神情也近似哀求,高城橫他們一眼,目光轉向了成才:“晚上聚個餐行嗎?” 成才立刻從忙碌中回身敬禮,他現在成了一個總讓自己繃得很緊的人:“五班已經在為師部的同志準備晚飯。” “成才,我說的是一起聚餐,你非得繃成發條還是拒我千里?” “聽副營長指示。” “我說了算是嗎?那就順個便。”高城促狹地笑笑,“這回隊裡正好有幾個槍法還過得去的傢伙,聚餐完即興一下。” “您說過得去那都不是一般的好了,聽副營長指示。” 路、營房與旗桿,忙於晚餐的兵,五班的兵和師偵營的兵,在草叢中休憩的車輛。 指揮車的後艙門關上了,但頂艙並未關上,金色的夕照聚成了一束,投射在車裡那個抱頭苦坐的士兵身上,從高城走後他似乎沒動過一個手指頭,但在這個生長於斯的地方,過去和現時讓他胸懷激盪。 現時的許三多仍坐在車裡,從窺孔裡看著外邊,他似乎在看自己的過去。 那時的許三多坐在牧民的車斗裡,灰頭土臉地和幾隻羊窩在一起,並且在對面駛來的坦克面前畏縮。那個許三多這樣安慰自己:“有意義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情。” 許三多睜開眼,看著眼前的世界,窺孔裡的草原,草原中的一條路,單調而堅強地在茫茫中強調出一個方向,它如此清晰。 草原入夜和薄星,五班駐地飄著笑語和輕聲,火光點點,師偵營和五班一起享受著閒暇。 餐盒已經空了,高城在檢查幾個士兵剛拿過來的槍械,那都是特地挑出來的新配槍械,配著幾個師偵營最強的射手。高城顯得滿意,看看旁邊的成才:“挑一支吧。” 成才:“我用習慣的。” 五班一個兵正把成才那支怪模怪樣的步槍拿過來,高城似乎想笑:“那把槍怎麼回事?骨折了嗎?” “嗯,也算是折過。” 高城苦笑:“什麼叫折過?好吧,燈光條件射擊。” 四周都靜了,給讓出了一條路來,隨意是隨意,但這關係到兩個軍事單位的比量,觀者又有些緊張。 成才拿過槍,忽然顯得有些難以啟齒:“副營長,對不起……五班沒配子彈的。” 高城:“你一發子彈也沒有?”他向他的士兵,“你們信嗎?這裡有個名副其實的槍王,可居然是個不配子彈的兵!都說槍法拿子彈餵出來的,成才,你拿什麼把自己餵成這樣?” “報告副營長,因為開槍的機會少了吧,所以格外珍惜。” “不止吧。你現在可比在七連手穩,心穩了,手也就穩,坦坦蕩盪,比人少些坑坑洼窪。” “我不穩。” 高城搖搖頭,從馬小帥身上抻出一個彈匣,扔給成才。成才換上實彈,一言不發地走向射擊位置,要跟他比量的幾個槍手互相交換著目光,尤其是那支不倫不類的舊槍,從外觀上說,師偵營的頂級射手實在不太看得上這個一身油泥的雜兵和那支槍。 指揮車上幾個大燈都亮了,幾道光束投射在射手身上,那樣的照明還不如不要,從光明地裡射擊暗處的目標加倍地困難。 射手臉上有些難色。 一輛敞篷越野車已經在遠處行駛,加著速,並且不規則地繞行著S線路。不是一般的難,師偵營的幾個射手已經在屏息寧神,成才安靜地站著,把原來的單手持槍改成左手託了步槍的槍管。 一個空酒瓶從那輛車上打著旋飛出,在星光下閃爍微芒,師偵營射手抬槍尋找目標,成才的槍已經響了,碎片濺飛。車拐著急彎,車上的人也把酒瓶往各個方向扔出,有時一隻剛飛出第二隻已經離手,槍聲響著,一片凌亂中成才的八一槓聲音獨特而有節奏地響著,他用一支自動武器在打單發,而從他開了第三槍之後,師偵營的射手已經只有望洋興嘆,他們就算能開槍,九五式槍的子彈也只來得及追趕那支老式步槍的彈道軌跡,然後從濺射的碎片中徒勞無功地穿著。 成才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任那車的駕駛員和扔瓶的人耍多少花招,他所做的只是微微調整一下槍口的位置,他現在的射擊狀態和袁朗如出一轍,一種沒有任何牽掛的純粹射擊。 許三多從指揮車裡的窺孔看著,作為最熟悉成才的人,成才這樣用槍他並不驚訝,他注意的是成才的槍。 成才現在很善待自己,他學會了珍惜。 這場射擊已經看得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使成才的對手也會因成才錯失一個目標而歎息,但成才沒有分毫錯失。 瓶子扔得越來越多,快槍聲也響得越來越快,後來已經接近了手指扣動扳機的最大頻率。然後槍聲猛然停了,成才在待擊,但車上再沒扔出任何東西。 成才又贏了,默然著沒有任何表態,他很難受,因為本來寂靜的人群中在高城明確示輸後開始嗡嗡地議論,一種把他當成人物的目光,夾著兩個現在讓他很不舒服的字”槍王”。 “我不是的……多點時間練,那也不是什麼王……” “成才,你要照自己心中的數,就得習慣被人叫。”高城又找補一句,“就像許三多以前被人叫傻子。” 成才並不太同意他,不願再被人盯著幹看,抽身想退,卸下了彈匣,並且立刻在人群中找到了馬小帥,他歸還那個彈匣:“射彈二十四發,餘彈六發。” 馬小帥愕然:“這也要還?” “五班不配實彈。留著違規。” “拿好吧,他有原則。”高城拿過成才那支槍,細細打量。 “我說你這槍好像被打成骨折一樣,你說也算折過,這話怎麼說?” 成才有點狼狽:“您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細。好像被打斷了脊梁骨,拿膏藥一貼就重新裝人。本師不止你一個人去了老A,但你沒幾月就灰溜溜地回來,哪來的回哪,這怎麼回事?” 愕然的已經不僅僅是成才,也有五班,也有高城自己的師偵營。 成才:“我做了差勁的事情,以前活在狗身上了,我回來活得明白點。” “現在就活在人身上了?你倒是很方便,想重新開始就重新開始了?” “……” 高城笑:“說說看,這麼多人,就當言傳身教吧。” “副營長,過日子總得爬起來過吧。” “你這一爬起來倒好,把我整個師偵營給滅了。”他掂掂那支槍,扔還給成才,“這槍我問過,幹嗎粘這麼個幾百塊錢的地攤貨,搞得狙擊不像狙擊,突擊不像突擊,你說朋友送的。你那蠢朋友怎麼老幹這種蠢事?” 從成才到旁邊的任何一人,沒人阻止高城,只因為他是在場官階最高的人。 “您知道的,您也問過。以前活在狗身上了,交的朋友就一個……唯一一個,可他夠朋友。我看重的東西他也珍惜,他知道我來的地方沒狙步,就送我這個。” 高城繼續刺激著成才和指揮車裡的許三多:“滑稽人吶,就做滑稽事。” 成才:“如果您現在覺得滑稽了,祝您笑口常開。” 高城:“那人我認識,是個笑柄嘛。是不是,小寧?” 甘小寧欲言又止:“不是。副營長。” 成才:“那麼我們都是笑柄,我是遠不如他的笑柄。當兵的窮,戰友、團隊、堅持,除了這些什麼都沒有,但是……”他怔住了,他想起對他刺激甚大的那一天,袁朗在甄別上對他窮追猛打。想起袁朗在追問他的那六個字。 高城一副譏誚的表情:“說呀。說來給大家樂樂。” 成才的聲音低了很多:“不放棄,不拋棄,只有這些,飛機坦克、兵王槍王、巡航導彈或者航空母艦、死老A或者師偵營,跟這些比,都只是短命的玩具。連長,放過我。我知道現在說也晚了,可我真的好想鋼七連,四千九百四十四,那是我在七連的數字。” 高城陰晴不定地看著他。 成才:“或者您想怎麼樣都行。七連人最難過的日子被我逃掉了,我一直是個逃兵。” 高城伸出一隻手,似乎要大力拍他一下,但是他把成才擁了過來,擁過來附耳:“對不起,是因為你的朋友在裡邊。” 他放開了成才,對著指揮車:“你知道我為什麼擠對他,可你要看到什麼時候?好吧,天下大得很,選擇多得很,明白這個的人直接跟這裡的丘八說再見吧,祝你心寬了,放棄你自己,拋棄了我們。聰明人許三多,你會活得比現在舒服的。” 高城對著車體就是一記大腳:“可別跟人說你當過兵,尤其說當過七連的兵。” 大多數人是不知道車裡還有一個人的,所以詫然地聽著裡邊那個瓮聲瓮氣的哭腔。 那是許三多的聲音:“我沒有啊,沒要走啊。” 高城忿忿:“臉上寫著呢,你來告別的,看看我們,討個心安。” “我想,可我還沒說呢。” “我替你說了,滾吧!” “可現在不想了啊。” 高城的怒髮衝冠裡帶上了些忍俊不禁,僅僅是為了嚴肅才強自維持:“媽個孬兵,就會賴賬!……鬧你個鬼的毛病,差點折了我大腳指頭。”他一瘸一拐地走開,臨走時拍拍成才的肩,呆若木雞的成才終於動了一下。 高城離開了人群,身後的人群裡,成才正打開後艙門,和一個人擁在一起。高城苦笑,一邊摸著臉上的大疤瘌,年青的連長在人後對這還是有些在意的。 特種部隊基地。 袁朗匆匆走向禁衛森嚴的基地大門,齊桓在身邊跟著。兩個人的表情都不輕鬆。 齊桓:“他就會說要找許三多,可我看他跟許三多一點也不像。” “怎麼找到這的?” 齊桓:“郵戳上有個地名,他照著這地方部隊一個個問,有沒一個叫許三多的。說找第五天了。” 袁朗苦笑,這倒跟許三多蠻像。 齊桓:“準是大事。要不誰這麼找人的?” 袁朗已經不是苦笑而是憂慮了:“一個人得走多少路才能配得上人的稱號?” 那隻是感慨,他徑直走向哨衛室,一個佝僂的人在裡邊的暗影裡坐著。 袁朗:“您找許三多?” 那個人站起來,是許一樂,他已經未老先衰得不太好認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已偃旗息鼓,師偵營的臨時營區火光點點,放哨者、檢修者、休息者,許三多和成才是這些規範之外的,他們是兩個聊天者。成才又拿過一個餐盤,看許三多補充著多少天來從沒好好吃過的飯。許三多狼吞虎咽,看得成才也露出些同情之色。 又一個餐盤塞了過來,高城笑嘻嘻站在身後。 許三多有些赧然:“吃不了啦。” 高城:“吃不了有鬼啦。許三多,現在才活過來了,你知道昨見你什麼感覺?人死在老A了,這是魂遊回來了。我真想說,拖出去斃了。” 許三多:“謝謝連長。我現在好了,心眼太窄,被你一罵,寬了。我回基地。當兵的離開了自己部隊,真什麼也不是,現在大概只有那才是我待的地方。” “你這個死老A我是不想再操心了,你有你的地方。”高城轉向成才,“軍部要優秀射手,我不知道做什麼,可我想給你報上去。” 成才有點為難:“連長,這個……” 高城:“你大概覺得自己在這裡是個稀罕貨,可我非給你找個稀罕貨扎堆的地方。就是這樣,不做討論。走了走了,七連都散了我還跟兩個孬兵扯什麼?睡了睡了。” 他灑灑然去也,那是為了把空間留給這兩同鄉。 於是許三多繼續吃,成才繼續看著他吃,好朋友就是說不論做什麼都是享受。 哨兵的身影融入了草原上深重的夜色,所有的人也都已睡了,那不包括火堆邊的兩名同鄉兵。一個躺著,另一個也躺著,看著天穹,湛藍的天穹比地面明亮。 就在這天晚上,在這個草原的夜色中,許三多學會了承擔,成才明白了感激。 許三多又看見了那個毒販,像草原的空氣一樣稀薄和飄忽,很平靜。 我永遠記得你,永遠替你我惋惜,你的生命、我的天真都在同一時間消失了。可下一次我還會那樣做的,我是士兵。我也知道從明天開始我永遠不會再看見你了。 五班營地的清晨,今天的一切都是繁忙而充滿生氣的。 晨光下偵察營的士兵正在準備新一天的出巡。成才和他的幾個兵正幫忙給戰車加油,許三多在旁邊幫忙。 “許三多!電話!”甘小寧為了讓他看見站在一輛野戰通信車上,許三多訝然,那意味著電話來源只能是專用的軍隊無線網絡。 “快點,死老A,你隊長的!” 許三多醒過神來就飛跑過去。 野戰通信車裡密密麻麻的電台和通話設備裡接出了一個話筒,是軍隊裡那種臨時接線就用的話機,通信兵把它一直接到艙門,方便許三多接話。 通信兵:“不知道轉了多少線,隔了八座山的單位。” 許三多小心地拿起話機,因為珍惜:“隊長?” “許三多呀,你去的這地方可真沒懸念。” 許三多笑得哽住:“是啊是啊。” “好了點嗎?” “好了。沒有問題了,我很快就回去,昨晚我都在想回去。” 他是以從未有過的熱情洋溢在接著這個電話。 袁朗在那邊乾咳了一聲:“許三多……公事和私事,我先說哪件?” “當然公事。” 現在的袁朗看起來有些狼狽,他身後的許一樂,在這間軍人的辦公室裡更加格格不入和畏縮,但那不妨礙他盡可能擠在電話旁邊。 “我們要參與一場大規模的聯合軍事行動,是國與國之間的,我的預備人員名單裡有你一個。” 許一樂在旁邊著急:“那件事那件事!” 袁朗再次地苦笑,他已經應付了許一樂許久,到了深知其人。 許三多在疑惑著話筒外的那個人聲。他已經預感到不祥。 袁朗:“私事……是打這個電話主要為這件私事,你知道多費勁。你家裡事……許三多,你大哥就在我旁邊,他找你找得很辛苦,你家裡出了事。” “說吧,隊長。” 袁朗一隻手下意識地擦著桌邊,要擦去些並不存在的污痕,他很難有這種焦躁的動作:“你父親,跟人合夥開個小礦,私下里買的炸藥就囤在家裡,保管不善,炸了。” 許三多沉默,麻木感滲透了全身。 大哥是被逼得從家逃出來的。他能想到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通知我,然後去遠離這些煩擾的隨便什麼地方。逃避,簡單說就這兩字。 那輛通信車都已經駛走了,許三多仍坐在接電話的位置,他在讓自己恢復。成才在旁邊陪他站著,他幫不上忙,或者說他能幫上的只有這個。遠處高城連走帶跑地過來,後邊跟著甘小寧和馬小帥。 許三多的背包在被甘小寧做最後的加固,成才看著,馬小帥等著,許三多站著。 高城擔心地看著許三多:“臉又皺上了。許三多,昨天你想通了,你以為你想通了就萬事亨通嗎?過日子就是問題疊了問題,你能做的就是迎接這些問題。像打仗一樣,未必給你準備。走吧,小帥,你得一路飛車。” 他看著許三多調整著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許三多又恢復到了昨天之前:“連長……” “清清心火。眉頭打開了。”一邊說一邊拿著包,把許三多擁到了帳口,“這樣走你就又敗了。” 許三多繼續:“連長,你去整整容吧!” “啥!”高城太高興了,他對著的已經是一個能正面對待所有難事的人了。許三多在一片表示贊同的聲音中被擁了出去,高城摸著臉上的大疤樂了。 許三多與馬小帥在檢票口外分手。 許三多:“我走了。” 馬小帥:“笑一笑啦。” 說是笑一笑,但碰上那樣的事,許三多能擠出的只是嘴角的一下嚅動,他走向檢票口。 許三多通過檢票口走向那列車,身後的馬小帥迅速被他忘卻了,他立刻沉浸於還未見到的那場家庭災難。 馬小帥突然在身後呼喊:“班長,你看我!” 許三多回頭看,馬小帥猛地起了一下高,看起來他像是想憑空一下子蹦過柵欄,那隻是個開端,馬小帥拿出一個偵察兵的渾身解數,落地時翻了一個空心筋斗,那也只是第一個,馬小帥接二連三地翻著空心筋斗,在車站外的人群中,隨著正趕往列車方向的許三多前進。 笑容終於浮現在許三多臉上,傷感的、感激的,但也是愉悅和發自內心的。 他最後看了看那個在柵欄外發著瘋的傢伙,趕向他的火車。 我盡力,我會盡力……讓你們給我的笑容留到最後,不,永遠像做三百三十三個大回環一樣,一個人的戰爭。 許三多惶然地站在家鄉車站外,一個讓他完全感覺陌生的地方,廣場、商用樓、噴泉,儘管是現代工藝的千篇一律和急就,而且不管多少建築都會被人填滿,但他當年離開這裡的時候,這裡只是集市和平房。 許三多順著田埂走向山里掩映的上榕樹村,自家的村落。不是農忙,水稻田裡也清清閒閒的沒個人,村子現在離公路很近,有些東西變了,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變。 有人看著他,但那是看稀罕,沒人認出這個制服傢伙就是當年的許三呆子。 進村口便是小賣部,七扭八歪的名字叫個擁軍愛民大成百貨,那份狗屁不通叫許三多多看了幾眼,他走向家的方向。 一個半老頭子從小賣部裡撲了出來,一把把給許三多逮住。那是成才他爸,此地的村長。 “是許三多吧?可不是許三多嘛!我剛才瞧你多一會兒呢!我還以為是我兒子回來了!許三多,我兒子啥時候回來?” 許三多:“老伯您……” 村長:“成才!成才!娘的,天天跟我兒子扎堆,你連他爸都不認了!你怎麼還回來?這種時候你回來管什麼用?” 許三多忽然發現成才他爸認出自己時不是驚喜而是惶恐,話音未落便先往周圍看了一個遍,確定沒人注目便揪他進小賣部,外間不算安全,還要進里間。 許三多:“成伯,這是……” 村長:“別想啥榮歸故里了,你家人現在就是被人抓的特務。”他把許三多搡進屋,最後看了一次外邊,然後關上了門。 許三多坐下,一切被成才他爸搞得惶恐不安,老頭子從外邊進來,許三多什麼沒來及問,先被他噓了一聲。 “躲什麼?成伯。” “人哪!除了人還有什麼要人躲的?追債的、討命的、整事的,什麼都有,全衝著你家的。” “出人命了嗎?” “傷了倆。對,還有要醫藥費的,現在開出的單子小十萬。” 許三多又坐下擦著汗,再堅強現在也是一頭霧水的茫然。 “怪就怪村後那片石灰岩。你二哥跟你爸說那是建材,是錢,你爸說整呀,就整。全村都起勁,集資,都不用我這村長動員,都說一本萬利,現在石頭能賣錢……我就跟你爸說,開礦那炸藥千萬小心點,他說沒事,鎖著呢。炸藥這玩意是鎖不鎖的事嗎?沒開工,爆了,你家新房倒了半片,鄰家玩完三分之一,還捎帶著全村玻璃。” 天不熱,可許三多一勁在擦汗,似乎出不完的汗:“我爸他呢?” “拘留了。我親送他上的車。是好事,許三多,要在這他會急死。你大哥扛不過早跑了,就剩你二哥……” 外邊有人敲:“拿包煙。” “等會兒……你二哥倒是能患難的主……” “萬寶。快點。” “說他他就來了。全村除你二哥沒抽這煙的主。——二和,你家這麼大事你還抽這麼貴煙,燒錢哪?” 一個會被城里人看成鄉下人,鄉下人看成城里人的傢伙站在外邊,陰著臉,煩惱、厭倦、不耐煩,種種的負面情緒讓他的年齡也難辨:“二十萬搞定這事,合成煙二萬包,我省這二萬分之一干嗎?” 他怔住,因為許三多也隨之探頭,二和本來就是一副厭惡的表情,現在做了個更加厭惡的表情。 村長表著功:“看誰回來了。我反應快,見了他就讓躲著,要不你家又得讓人圍了。” “他有什麼好躲的?人又能把他怎麼樣?回來抹把眼淚,一撅屁股做回他的大頭兵。沒能耐就是好,躲都不用躲。” 許三多委屈地叫道:“二哥。” 二哥終於仔細看了看他,他厭惡的是這世界和現在的事情,對這個小弟還是親情猶在的:“你實在該挑早些日子回來的,那時咱家過得還是不錯的。” 然後他走了。 許三多愣住,村長嘆著氣:“你這哥還真有個哥哥樣。” 許三多終於明白那意思,拎起了包追上。 許二和走著,許三多追著,眾人都認識的二和和眾人都不認識的三多同樣讓村人敬而遠之。 許二和終於從拆開的煙盒裡拍出一支示意,許三多搖頭,二和嘆口氣點上:“誰告訴你的?你回來幹什麼?” “大哥。他去了我們隊裡。” “這孫子,原來去你那了。” “二哥,他是咱們大哥。” 二和焦躁地咬著煙頭:“灰孫子。沒出事時啥忙幫不上,有了事跑個鬼影子不見。我說了讓他不告訴你的,反正你在那裡也混得心安理得,混著吧。” “二哥,我知道你為我好,可這事實在該讓我知道。” “不是對你好不好的問題,是你知道了又有什麼用的問題。” 許三多噎住,跟隨著。 “知道什麼叫有用嗎?出了事我買把菜刀,磨了鋥亮,天天就砍在桌上。來了討債的索命的,哥們說請了,人在這,刀在那,要哪塊自己動手拿走。這叫有用。” 二和瞄了弟弟一眼:“你要手上有個幾十來萬再來跟我說對錯。” “我是說,二哥過得這麼難,我早該回來。” 二和愣了一下,掉了頭,看著牆,這讓他走得極不自然:“你現在別給我下軟藥。我現在怎麼都行,就是不能軟,得硬著。” 許三多伸過去一隻手:“二哥別難受,我回來了,咱們一起扛。” “不難受嗎?好,你也不要難受。” 這村子實在不大,他們也已經走到自己家門前,從院子外看是很完好的,但是門沒鎖,二和也毫不愛惜,一腳把門踹開:“看吧。這就咱們家。現在不叫家,叫現場,我沒動過,不為保護現場,我懶得動——有本事別難受。” 許三多看著他的家,許百順曾經為了把家裡房子翻新嘔心瀝血,現在那完全成一片廢墟了,窗戶和門框都已經不復存在,家具成了垃圾,房子成了毛坯。 一張桌子擺在一地玻璃屑和碎磚之中,上邊砍著一把菜刀——關於賴賬的事情,許二和是半點沒有吹牛。 許三多從房架子裡把一張床拖了出來,現在他們家任一個地方都能沐浴到月光了。二和坐在桌子邊看著,桌上有瓶酒,他喝著酒:“你折騰那乾什麼?我都是鋪張席就睡。” “總不能不管。這咱們家呀。” 在磚瓦堆裡翻尋著被褥的弟弟讓二和不忍卒視,不忍的結果是掉頭又給自己灌了一口:“你不用擔心咱爸。他說我進去,我說他進去,心裡都明白,進去了好,沒人催著,沒人追著。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到裡邊反而有人照顧……” “爸身體怎麼不好了?” “酗酒過度,胃出血幾次了,現在酒精綜合徵,不喝就抖。”二和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本可以保外就醫的,可是算了吧,那會被人逼死纏死……老三,看看咱爸呀,他一口氣生了三個廢物呢。” 許三多看了他一會兒,過來,沉著臉把酒瓶拿開。 二和不滿:“你跟我起什麼哄?” 許三多把他摁在那,二和帶著醉意苦笑:“你說這一世人有什麼意思?發了垮了,賠了賺了,哭了笑了,真了假了,也就喝口的時候還能摸著自己的邊。” “你不是做生意賺了好多嗎?為什麼不幫幫他?!” 二和伏在桌上喃喃:“告訴你一個秘密,一百個人說賺了,其實在哄自己,真賺了的人不說賺了,賠了的人才說賺了,他得哄著自己撐下去呀。” 許三多發著怔,嘆了口氣,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二和身上。 二和:“真賺了我會回來搞什麼石灰礦……這裡好香嗎?” 許三多:“香不香我們都會回來,這裡是家。” 二和聊著聊著已經睡著了。 許三多看著他的家,他的哥哥,又看了看手上的酒瓶。 他的手動了動,把剩下半瓶酒全倒在地上。 許二和是被陽光耀醒的,他發現自己居然躺在床上。床在房架子裡,雖然只是個架子,但許三多的一夜辛苦已經讓這裡像間房子,有張床,挖出了一個床櫃,牆上甚至釘了釘子,掛著許三多的背包,而包裡的衣服被掏出來枕在他的頭下,蓋在身上。 二和很沒心沒肺地發現蓋在身上的衣服很時髦,並且拿起來試穿,這時他發現放在床邊的一張紙條。 “二哥,我去看爸爸。” 許三多坐在水稻田的田埂間發楞,霧氣剛剛散去,水里映著那個憂鬱的軍人,人聲從村里傳來,車聲從公路上傳來,一切都很安靜,但該做的必須去做。 許三多起身走向公路。 門前的警察注意著走過來的那個軍人,那身軍裝很罕見,而那個軍人的步子讓同樣操過隊列的他發現自己的那些把勢見不得人。 警察向軍人敬禮,軍人向警察還禮,警對軍人有種下意識的不當外人:“您有什麼事?” 許三多:“我來看我爸,他被拘留了。” 警察比許三多更覺得難堪。 許三多看著許百順在警察的陪同下進來,後者老多了,委靡,不光因為那件不合體的號衣,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腳和身體無時不在做一種神經質的顫抖。 坐下,挑許三多一眼,並見不出熱情:“要不是公安說來了個兵,我還不知道來的是你。” “爸。” “跑這麼遠就為叫一聲啊?撐的。” 許三多看著,許百順硬著,眼裡發潮就擦掉,然後繼續給兒子個半臉,硬著。 “咱們怎麼辦,爸?” “天塌下來我和你哥頂著,要你想怎麼辦?再說天也沒塌,咱家天花板都沒塌。” 許三多看著他那雙放在桌上的手,那雙手仍在抖動。 “反正集資的也是我,我在這裡邊,外邊就拿我沒法,這裡也清靜,總也活了快六十了,來這也給了個單間,不跟刑事犯一塊兒……”他有些說不下去,因為許三多用雙手握住了他的手,這樣的親暱動作在兩人間從未有過,許百順只好裝傻。 “回頭判,也判不了多會,判多久我都順著,那叫伏法,要錢可是沒有,確實也沒有……划算,那是二十好幾萬……我賺,就算坐兩年吧,那也是一月省一萬,不,一月賺一萬,這好事哪找去……你攪什麼?!” 因為許三多把他的手分開,頭低了,把兩隻手掌合在自己臉頰上。 許三多:“爸,再叫我聲龜兒子,爸。” 許百順:“你哪裡是龜兒子嘛,你爸又不是龜。傻的。” 他擼著許三多放在他手上的那顆頭顱:“人要沒了想就像你爸這樣,容易做些沒出息的事,喝酒喝死、躲牢裡賴鄰里的賬。你爸以前是很有想的,那時有了你們三個,美呀,我有三個,三個都是兒子,三個都是指望。後來……後來不知咋搞的,就沒了想,就剩了不服,跟人比跟人搶,要做人上人……做不來就喝,大不了喝死。你知道我為啥沒揪你回來嗎?” “我該跟你回家的,爸。” “我到部隊裡一看,完了,我這兒子完了,發不了財,做不了人上人,這輩子平平常常了。可他喜歡,他有個想啊……他不比人強,可他也不比人差呀,他會好好活,不會酗酒,酗酒就是糊弄自己,他不糊弄自己,他有個想,他喜歡。好吧,那就待著,呆著就待著,我兒子不止吃喝拉撒睡,他比好多人強。” 許三多呆呆地聽著,他把父親的手翻過來看,看見幾塊老人斑。 許百順:“回去吧,我不是說回家,回你部隊去。我不管你在那邊驚天動地還是小打小鬧,別的事你爸你哥頂著,你在那舒服,你在那有精神。我就跟這的公安說,我兒子一個撂翻你們這樣的十好幾個。” 許百順把手從許三多手上抽了回來,往椅背上一靠,並深為自己為兒子安排的這個歸宿滿意:“回吧。兒子,好好活。” 許三多匆匆地走過繁華的街道,如同一個人走在荒野。 我想說,我現在是特種兵,那是步兵的巔峰,我想說隊長等我回去,我們有軍事行動……可是那又怎麼樣?爸爸擋在我的身前,我有什麼可以跟他炫耀? 他突然停住,跟著是一個急轉身,嚇得走在身後的人縮了一下,他的目標是一具公用電話。 運指如飛,撥通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邊是袁朗的聲音。 “隊長,我要藉錢!” 袁朗稍頓了一下:“沒有問題。” 許三多:“我會還!” 袁朗:“這個稍緩再說。” 許三多一種惡狠狠的語氣:“一定要還!” “你隨意。” 許三多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冒失,並且想起自己要藉的是多少:“可是……我要藉的是二十萬。” 袁朗比剛才更加干脆:“沒有問題。” 許三多家砍在桌上的菜刀被拔掉,二和抱了膀子看著許三多忙活,並且他穿著許三多的休閒裝,那件休閒裝最初的主人是吳哲。 院子裡已經清空了一片沒有磚屑和玻璃碴的地面,許三多把桌子放在那裡,放上了一把椅子,在上邊放上一個本,那是本賬簿,一支筆。 二和一臉的不屑和不信:“你是說你們那給你把錢預備好了,你回去就能把錢寄來?” 許三多深信不疑地道:“嗯!二十萬。” “你那樣子真他媽堅定。” 許三多把院門大開了,這些天許家的門一直是緊閉的:“什麼叫真他媽堅定?” “你知道嗎?你越這個樣子我越不信,人騙自己就是這個表情,人說天上會掉餡餅下來,掉餡餅下來,他最後就真以為掉了,他還說他吃著了。” “我信。” 二和不禁打了個寒噤:“老三,說了這事跟你沒相干,是我們自己造的孽,你可別急出了魔障。” “二哥,這些年我就學會兩個字,我信。” 二和瞪著他,摸他額頭,摸他臉頰,許三多毫不動搖地瞪著他,二和終於有些將信將疑:“告訴你,這麼些年我也就學會兩字,不信。” “信不信都想想咱爸,他在扛。” 二和咬了咬牙:“好吧,這一條我保證,刀山火海,赴湯蹈火,沒哪個催命鬼能把債要到咱爸床前。” 二和和許三多把還錢的事情告訴他爸的時候,探候室內的許百順從桌子邊一下站了起來,被警察掃了一眼,又強自壓抑著坐下:“他是瘋了嗎?” 許二和斜著身邊的許三多,破罐子破摔,他有心情幸災樂禍:“對呀,我也是說,有人借給他?那借他的人就是瘋子,不過現在世界上瘋子可不多。” “不借他好!不借他才好呢!借給他拿什麼還?” 二和這才想了起來:“對呀,你拿什麼還?” 許三多:“我有工資,還有補貼。所有的工資和補貼。” 二和生噎了一下子:“你的……工資和補貼,大頭兵,要還多少年?” 這個問題許三多早已算過,所以他的回答精確得讓父親和哥哥發呆:“兩百零八個月。十七年又四個月。” 他的父親和兄弟仍在發怔,所以許三多覺得有必要讓他們放鬆一點:“我工資還會漲,所以其實不用這個時間,不過現在算不出來。” “你在抽風吧?我玩玩命,運氣再好一點,這錢我一年半年就掙回來!” “可是你沒有啊。二哥,我們說實在話,那天晚上你就說實在話。” 二和啞然,嘆了口氣,他看父親,許百順不再跳了,而是沉鬱。 許百順:“這叫什麼事?我把我兒子搭進去了。” “沒有啊,爸。那天我回來,看咱們家看哭了,後來我就覺得幸運了,炸成那樣,可您沒出事,二哥也好好的,大哥也好好的,你們三個,不管誰出了事,再給我兩百零八個月也補不回來,怎麼也補不回來。” 許百順搖搖頭:“可我不想出去。我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不是拿來還債的。” 許三多:“那我就沒了想,爸。您說您酗酒是因為沒了想,因為空虛。我也會空虛,連自己爸爸都照應不了還說什麼別的?我就完了……我再也沒法好好活。” 許百順發著怔,用屁股把椅子推開了,似乎要離座,然後,蜷成了一團痛哭。 許三多在車上看著車下的二和,二和仍抱著膀子左顧右盼,威風喪盡而架子不倒,十足兩字“窮橫”。 “二哥我等不及爸出來了,你照顧他。” “你就快去找錢吧。”二和苦笑,“我現在真有點信,大概是沒別的指望了吧。” 二和話還沒說完就跳了起來,猛沖向人群中:“許一樂王八蛋給我站住!” 許三多在駛動的列車上看著二和揪住一個佝僂的人影,就是一拳K了下去,兩個人撕扯成了一團。許三多怔忡地看著兩位互毆的哥哥遠離。 我根本不可能解決家裡遇到的所有問題,就像我不可能解決自己遇到的所有問題。爸爸病著,哥哥們恨著,家像是剛被砲擊,連長說你當你想通了就萬事亨通?過日子就是問題疊了問題。 袁朗坐在駕駛座上,看著齊桓和吳哲一左一右將許三多從車站裡挾持出來,吳哲拉開了車門:“這傢伙你認識嗎?隊長。” 許三多苦笑。 袁朗:“上來。再晚銀行關門了。” 正被那兩個搡上車的許三多嚇了一跳。一個包從前座扔到了許三多身上,其分量砸得許三多震了一下。 “現金,二十萬。” 許三多哽住了,袁朗開著車,嘴角泛著笑意,短短時間湊出二十萬,他對自己也很滿意。 許三多:“怎麼來的,隊長?” 齊桓:“湊的唄。哈哈,隊長這幾天像個長腿的銀行,就是光吃不吐。” 吳哲:“我來給他算,哈哈。首先本中隊全體人員本月別想領工資了,全預支了。隊長又開口,跟大隊借了五萬。富人們又湊了湊存摺,就湊夠了。” 許三多:“誰記的賬?我要還。” 齊桓:“用得著嗎?我們這世界裡有錢這一說嗎?人均一攤也不是什麼數目。大隊那五萬公款扣你工資就行了。” 許三多:“這樣我會在隊裡待不下去,我覺得欠著每一個人。” 袁朗:“齊桓你記的賬,回去把賬本給他。欠的錢要還,這很現實,而且許三多,我想你介意的也不是錢,你不想為了錢賣掉你的尊嚴,尤其在我們面前,這很對,越是朋友越講尊嚴。” 他從後視鏡裡掃著那兩位:“你兩個這事上遠不如他,你們不在乎就攪糨糊?你們光想哥們義氣,戰場生存,他比你們多想了一層。你們條件太好也是個問題啊。” 打完款回到基地袁朗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看著屋裡有些局促的許三多,一番巡遊回來,許三多對這裡已經顯得陌生。 “錢解決了。問題解決了嗎?” 許三多:“問題不會解決的,問題永遠是問題。只是它本來是我家的災難,現在……只是問題,每個家裡都有自己的問題。” “你自己的問題呢?” 許三多搖搖頭:“不解決它了。忘掉,不當回事,或者把自己悶死……都不是辦法。我的連隊沒了,每個人都正在經歷著磨難,不舒服,真的,可是……連我快六十的老爸爸都在承擔事情,我們這些當兵的又怎麼會不能承擔?……我會帶著問題生活,因為……這就是生活。” 袁朗揶揄地看著他:“你的連隊?我們不是連建制呀,許三多。” 許三多略為有些臉紅:“我的老部隊。” 袁朗笑了,往椅子上一靠,真正的心滿意足。他介意的根本不是那個:“我不會再跟你談這種事情了,許三多。如果你決定擔當了,你能擔當起一座山。做人,這是起碼的自信。” “是的。”許三多的眼裡閃著光,他想起了某些人,“我的戰友們都扛著兩座山。” 許三多看著袁朗,那個人的高興是完全為他而發的,像是史今為他高興,六一為他闆臉。和袁朗的對視是短暫而又印象深刻的,但袁朗很快就跳了起來,搓了搓手,通常他這樣興奮的時候,又一個折騰此中隊的方案誕生。 袁朗:“現在,我的問題了。” 一個厚重的文件夾扔了過來:“資料,熟讀。對手和以前不一樣,是陌生人。” 許三多:“陌生人?” “高擬真的跨軍區對抗,對手將完全按照外軍作戰方式和風格,不留餘地。許三多,你見過真正的高烈度戰爭嗎?你快見到了。我們是一個大規模軍事行動的一小部分,小得像晶片,作用也差不多。成員,四人。代號:'Silent'。” 還是那樣,什麼都不說清楚。有一點很清楚,能讓他這麼興奮的,對我們一定不是好事情。不過我們也早學會Silent——安靜,沉默。 寢室裡,齊桓心猿意馬地在看書,更多時候在看許三多收拾,許三多的地方很亂,和他走時一樣亂。許三多的收拾不是細心,而是細膩,讓它比來時更為整潔。 齊桓說:“我特意沒給你動。我想,你自己動一定更有意思。” 許三多笑了。 “什麼感覺?像見著老婆一樣穩當踏實還是見著情人一樣興奮?” 許三多微笑:“那我就都不知道。”他整理,尤其擦拭著那輛步戰車模型,像在機步團一樣,只不過車小了幾十個號。 齊桓拿一個本,用手指彈著,看看他:“好了,你的賬本,按你的要求。”說著他把賬本飛了過來,許三多接住,翻看。 齊桓:“太沉了就說一聲,總不能一個人扛門八二迫擊砲長途奔襲吧。” 許三多:“也沒那麼沉啦。” “作為你的小隊長,我有責任要求你把這次出行去過哪裡,見過的人,做過的事書面報告,要鉅細無遺。” “啊?” 齊桓背了身跟自己嘀咕:“嚇成這樣,一定做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 許三多明白那是個玩笑時就笑容上臉,笑容剛上臉就听見樓下的哨聲。 袁朗的聲音:“緊急集合!” 老A們在山野中穿行,因為是武裝急行軍,並沒人去顧及隊形。許三多重溫著這久別的一切,對他再次出現在隊列裡,隊友們並沒有多話,只是擦肩而過時拍他一拍,或者更乾脆,給他一腳:“死回來了?” 每一下都讓許三多微笑,微笑時聽著一個詞輕聲在隊列里傳遞:“Silent。” “Silent。” 吳哲趕上來,看著隊首的袁朗輕聲跟許三多抱怨:“在選拔。他又搞這套!” “那就選吧。” “不是選我們,四個Silent已經內定了三個,隊長、你、我,你以為叫你回來做什麼?是選他們!人一來先給下馬威,心理壓力!”許三多順著吳哲所指才發現,他實在太專注自己的心情,以致沒發現被他們遠遠拋在後邊的另一隊兵,服色和他們不一致,追他們追得疲於奔命。 許三多:“還有一個Silent在他們中間定嗎?為什麼不是齊桓?” 吳哲:“他說我們配合太默契了!” 許三多:“那不是好事嗎?” 吳哲:“誰知道?他總有搞不完的鬼。任務,把新來的遠遠拋在後邊,這是命令!” 許三多開始加速。兩隊不同單位的士兵穿山越河,許三多遠遠望見,被他們落下的那隊裡已經有倒下的了。 沖在前面的老A們已經遙遙領先地跨進了自己的射擊位置,解下背上的槍械開始射擊。許三多專注地打掉微光下那些難辨的移動靶標,他的眼角瞟見已經有人躍進靶場另一端開始射擊。無論如何老A們也領先了太多,他們很快收拾掉了所有有效射程內的靶子,那邊靶場上的人在這種光線下難以辨認,但槍聲仍密集地響著,於是老A們終於可以休息,休息就是觀察那邊爆發的槍火,伴之以領先者的評頭論足。 那邊的槍聲也終於漸見稀疏,因為有效射程內剩餘的靶子越來越少,但一個槍聲仍持續著獨有的節奏在響著,說它獨特,因為這幫心理素質極好的老A都打的點射,那個全是單發。 晨曦下飄浮著輕聲的議論,朦朦朧朧的光線下,相當部分射手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射擊位置,因為他們想看清那個一枝獨秀的同行。 終於射擊場上只剩下那一個槍響,槍位里以極穩定的節奏爆發著槍火,以及一個紋絲不動的人形。瞠目結舌的包括了這批很見過世面的老A,望遠鏡忽然成了搶手貨,因為他們得用望遠鏡才能看見那名射手擊倒的靶子。 吳哲喃喃地道:“聽這槍聲莫不是光耀千秋的八一槓?一把八一老槓打這麼遠?” “聽說是當地的槍王。” “這不是槍王,是妖精。” 許三多一直在他們身邊沉默地看著,他第一個注意到從那邊怒氣沖衝過來的袁朗,袁朗從來沒有這樣怒形於色,一個基地的軍官追在他身後解釋:“可這個人是集團軍力荐呀!他的成績你也看見了!大家都看見了!” 袁朗:“那當然!這是一個最在意成績的人!” 軍官:“我知道你注重什麼,可成績也是一個標尺。” “他已經被淘汰過一次!你可以自己去問他原因!我用不著他來這裡表演扣動扳機和擊中目標!因為他和我的士兵根本不是一個目標!” 許三多轉頭看著那名一直趴伏的槍手,那邊現在終於打掉了所有別人難以企及的靶子,一言不發地起身,在自己的位置上立正。 許三多目不轉睛地看著。 齊桓從望遠鏡裡看著,放下望遠鏡,面色變得很難看。 那個人正是成才。 兩隊兵站在食堂外,一夜辛苦後在等待自己的早餐。 嚴苛歸嚴苛,禮貌是禮貌,老A們原地不動,讓兄弟單位的人先進食堂。 許三多一直盯著隊尾的成才,並且在等待一個他們最接近的時機。 成才終於從他身邊走過。 許三多:“成才?” 成才看看他,微笑:“家裡還好?” 許三多:“還好……成才。”他笑得簡直是心滿意足,也並不想表述什麼,就是高興。 成才:“你說得對,我們不能讓自己太舒服。” 許三多:“所以你又來了。” 吳哲在身邊拉他,而成才隨隊進了食堂。許三多回頭便看見吳哲的苦笑和齊桓繃著的臉,後者比較罕見。 齊桓:“許三多,你違規了。我們禁止與選拔者接觸。” 許三多:“是。” 他看著成才的背影。近在咫尺,兩個世界。 袁朗沒有吃飯,他在電腦上點擊即將用到的衛星地圖,門外的報告聲也沒讓他目光偏移。 進來的是許三多。 袁朗臉上也去盡了笑紋,他知道是為了成才。最後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地圖,索性摁了休眠鍵:“有話就說吧。” 許三多:“您會接受他嗎?” 袁朗:“不會。如果我先期看過名單,他就不用麻煩跑這趟了。” “但是……” 袁朗生生給他截斷:“你和他相交幾年了?” “從小到大。” “你對他有過判斷嗎?” 許三多:“什麼是判斷呢?” “在商場上,這個人是否可以合作?在戰場上,這個隊友是否比敵人更危險,如果團體的目標他從來沒進過腦子。” “沒有。但是……” 袁朗再次打斷了他:“想來也沒有,而我判斷過了,就是這樣。” “但是成才現在不是這樣的……” “選拔的時候我最費心考察的是你們的潛質,在潛質上沒有現在、過去和將來。” “這不公平啊,他的成績我們都看著,而且不光是射擊上……” “不過是又一次頂著壓力而已,這個你不用替我擔心。” 袁朗又摁了下電腦的啟動鍵:“我們都很忙。” 許三多看了他兩眼,悻悻地出去。 基地裡,陽光在樹林間流動,許三多在樹林間走動。 樹林外一隊汗流浹背兼精疲力竭的兵在老A呼喝的口令下跑了過去,那是那隊待選者,去迎接他們下一場鬼知道什麼內容的考驗。 許三多呆呆看著隊尾的成才。 他彷彿看見當年的成才對著自己微笑,但那種笑容從臉上漸漸淡去。 陽光晃得他目眩。許三多知道,他其實是一個一直被人照顧的人,一個還欠著所有人債務的人。所以他再次折回了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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