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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冬天的圍困

狗日的戰爭2 冰河 21352 2018-03-18
和共軍打了一番陣地拉鋸戰,兵力和裝備都有優勢的國軍占到些便宜。共軍被三個方向進攻的國軍在南坪集一線擊潰,跑得稀里嘩啦,槍支彈藥和馬車扔得到處都是。國軍乘勝推進,不加休整便衝過去。老旦帶著全營連夜開拔,跟著大部隊渡過了澮河。二子跳過了岸就在共軍屍體上找東西,找半天啥也沒有,只有一些奇怪的紙,找會認字兒的人看了,說那是他們的入黨申請書和決心書,有的還是用血寫的。二子沒扔,說正好沒了擦屁股紙。 過了河卻不對勁,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共軍主力——那個破衣爛衫的第四縱隊,並不是真撤退,而是藏在澮河對岸,與其他共軍部隊合在一處,布下了個三面伏擊的圈。國軍第18軍主力前腳剛跳上岸,重武器還沒拉上來,共軍的衝鋒號就響了。這叫背水一戰啊!老旦可聽袁白先生說過。可這背水一戰和袁白先生說的不一樣,因為國軍像是……打不贏啊?倉促迎戰,大部隊很快就陷入混亂。老旦和弟兄們剛過了河,見前面的弟兄呼啦啦往後湧,踩扁了一個攔路的少校。老旦忙讓弟兄們後隊變前隊,先跑回去再說。共軍的衝鋒他可是領教過,那幫傢伙不把你弄死在河裡才不拉倒。老旦貓腰狂奔,共軍的砲火封鎖著浮橋,老旦等人剛跑過去,浮橋就被共軍的蘇式大砲炸斷了。弟兄們劈裡啪啦掉進河裡,穿著那麼厚的棉襖,好多人秤砣一樣就不見了。老旦看著心焦,毀在橋上的那個團可是打過緬甸的鐵軍,就這麼亂七八糟地完蛋球了。

回不來的部隊少說也萬把人,他們在河對岸頂了一宿,槍聲密一陣兒疏一陣兒,終於沒了動靜。聽說共軍對俘虜不錯,也沒準投降了。炮火一晚上在對轟,不停在河兩岸綻開,老旦看見共軍在玩命鋪橋,都是木船和木板湊出的便宜貨,全不像國軍的美國貨。他們剛鋪好了半根歪歪扭扭的,一顆榴彈砲砸過去,連人帶橋就沒了。大河裡死屍累累,門板塊塊,但共軍不在乎,一鍋餃子水煮個沒完,沒過多久又扛著小船和門板下了水。 共軍辦法鄙陋,但處處都能過河。為了不被共軍突破,14軍一早奉命沿著澮河向南收縮,搶占鐵路線和村莊連成堡壘。一路上,不知打哪兒來的共軍在打冷槍放冷炮,只聞槍聲,不見人影。國軍飛機像夜裡找不到茅房的外村人,繞半天沒目標,憋急了就找個地兒隨便兒拉。這大規模的轟炸成了裝樣子,幾個沒人的村子倒是炸平了。還有更扯淡的,一支掩護14軍側翼的山東野戰部隊過於緊張,竟把從北面增援來的第10軍前衛部隊當成了共軍,交叉火力網一陣亂打,弄死上百個守過衡陽的老兵。第10軍火了,來了個反沖鋒,又弄死對方一片。共軍像偷摸新娘子屁股的哄秧子,趁火打劫衝上來,他們倒都以為是兄弟部隊,一下子全被沖垮了。 14軍剛補好的防線開襠褲一樣漏了風,整整三公里成了無人地帶。於是命令有變,全軍邊打邊跑,都他娘的趕去宿縣以南的雙堆集。

這一路跑得狼狽,第14軍在拂曉到了雙堆集,開始建立新的防禦陣地。老旦的營負責防守五百米長的一截,兩邊是107師39團和45團的裝甲部隊,命令是死守,頂住正面共軍的衝鋒,粘滯共軍的主攻力量,給裝甲部隊反沖鋒提供條件,伺機做迂迴包圍。老旦一邊罵娘一邊服從,說這就是找一隻耗子去釣貓,等貓咬耗子正過癮的時候再放兩條狼狗去咬貓……還廢什麼話?咱就是那隻耗子。 戰士們困累得渾身抽筋,仍脫光膀子大干,挖戰壕、埋地雷、拉鐵絲網、佈置機槍和迫擊砲,忙得飯都沒得吃。一上午全乾了這個,吃罐頭的時候團部傳來消息,就地防守,等候命令。小道消息說:第七兵團的弟兄被共軍合圍了。 這消息雖然嚇人,弟兄們只呲了一聲。 “龜孫兒!球毛!共軍圍七兵團?拿什麼圍?一群土狗圍一群野狼?當年鬼子圍我們,飛機大炮坦克騎兵一樣不缺,咱還在武漢頂了五個月呢!七兵團都是在南邊兒活吃過鬼子肉的牲口兵,誰啃得動?”二子吃下一大塊牛肉,舔著匕首說。

“不太一樣吧?”老旦欲言又止,“要他們球毛不是,東北怎麼回事兒?”老旦擔憂地看了眼陣地前面,天又要黑了。 吃飽喝足,除了哨兵,大多扎堆抽著煙。浙江老孫把藏在懷裡的老酒拿出來給老旦喝,說這可是二十年窖藏的,萬一共軍打來顆子彈把酒壺打漏了,可就沒機會喝了。老旦笑著拿過來喝掉一半,酒是好酒,就是帶了火藥味兒。 “老哥,咱守的是個逼口子,共軍的球下不了別處,等咱被日塌了,39團和45團就上去揀現成的果子吃,憑啥咱們團總這麼倒霉?”老孫蹲在地上看著老旦。這是個不怕死的老兵,和鬼子仇大了。日本投降後第二天,他弄死過日本人的一家五口,連三個月的孩子都沒放過。他的營長拼死保了他,揪來個漢奸頂雷斃了,再把他換到老旦的營,這才搪塞過去。

“逼口子就是給人日的,他日你還爽呢,莫怕,你又不是沒被人日過。”老旦踢了他一下,背著手走開。心雖然沉沉的,老旦卻並不抱怨,別管什麼仗,子彈找不找你是你的造化,和你在哪兒關係不大。沒見那個稀里糊塗的第10軍前衛營麼?那是多安全的地方?偏偏吃了自己人的槍子,這是走夜路挨了雷劈啊。 別管是東北來的還是湖北來的,是山西來的還是江西來的,口音不同的共軍都能玩命兒。他們紀律嚴明,思想統一,喇叭一吹,前面是閻王殿也敢往裡衝。而且他們有經驗,可不是一幫……農民。他們的運動戰和游擊戰的運用不遜國軍,正面大兵團作戰也不遜色。迅速地集中優勢兵力,捉住個落單的國軍部隊往死裡打是他們的招牌菜。跑得還快,在國軍撲來增援之前嘩啦就散了,啥都不要就散了。你要是敢追,那苦頭可不小,地雷不說,還有游擊隊和小分隊一路騷擾,在你的腰上、腿上、屁股上不停地紮刀,最後八成啥也追不上,還被冷槍冷炮地雷陷阱放倒一片。第七兵團的機械化兵團先是追人,然後被追,在兩百平方公里的範圍裡轉了個圈,就是逃不出共軍幾個縱隊若即若離的腿腳。第七兵團總是弄不明白共軍主力到底在哪兒,眼巴巴看著一個團一個旅一個師地被割掉。如此折騰幾天,人跑肚馬拉稀,坦克都要抽筋了。共軍玩夠了捉迷藏,嗷嗷叫著撲來個大衝鋒,十萬國軍就地打成了稀巴爛,牛哄哄的黨國精英黃司令好像也殉了國。

天氣太好,陣地準備充足,共軍想是今天不會來了。老旦命令休息。戰士們抖落泥土,擰了煙屁,紛紛找地兒躺倒,豬一樣地打著鼾。老旦摘下滿是汗鹼的帽子,叫過剛拉完屎的二子,兩人找了個土窩兒坐下,老旦從包裡掏出兩瓶啤酒,笑呵呵遞給二子一個。 “這好貨你都有,哪來的?”二子驚喜道。他倆在重慶喝慣了這東西,來徐蚌戰場之後就沒沾過了。 老旦咬開一瓶,仰脖喝了幾口,滿足地擦了嘴:“留得真不容易,跑這麼遠俺都不捨得扔,二子,你說這離咱村兒還有多遠?” “俺又看不懂地圖,這是啥地方不曉得,但這天氣,這土,這樹,像咱那兒了。” “你看咱路過的一些黃泛區的村子都好起來了,咱村兒要是被沖了,八成也就好起來了。”

“那要看造化了,只要沒被鬼子殺了,俺看有戲。”二子打了個嗝,斬釘截鐵地說,“這一仗打完了,俺就回去當村長。” “你當村長?俺幹球啥?”老旦伸過瓶子砸他的頭。二子笑著躲開道:“你當你的官唄?打完了共軍,沒準還要去東北剿匪。” “俺才不干這事兒,給多少錢也不干,咱倆活到今天,幾輩子的命都搭進去了,還是回家舒坦。”老旦瞪著二子又說,“俺當村長,你當保長!” “讓俺給你放哨?別做夢了,俺給你放了八年哨了,鞍前馬後地伺候著,這次可得倒過來。”二子喝完了啤酒,隨手丟出了戰壕。 “營長,團部派來了新兵,讓咱接收一下。”夏千走過來說。 “多少人?哪來的?” “三十多個,和你倆一樣,都是抓來的唄。”夏千呵呵一笑,看了眼二子。

“你個球,埋汰俺倆,找揍麼你?”二子撲過去掐夏千的脖子,夏千呵呵地躲著。一隊小兵從他身後走來,到老旦身前站住了。 “都立正!聽營長訓話!”夏千嗓子嚇人,新兵們哆嗦著挺直了。老旦坐在原地,喝掉最後一點酒,酒瓶子塞給二子,慢慢站起身來。看著這些臉色蒼白的新兵,他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只是他們更加年輕,有幾個看著也就十五六歲,瘦得柴火桿子似的,刀都舉不起來,這能幹什麼?他慢慢從隊伍前走過,故作嚴肅地看著他們。這是必要的,一個嚴肅的、令士兵害怕的軍官能給他們安全感,這是楊鐵筠當年告訴他的。新兵們恐懼而不安,有的低著頭眼淚汪汪。這果然都是抓來的,不來就燒你的家,毀你的地,這已成前線國軍的常規手段。兩軍交鋒的交叉地帶,方法更是殘酷,你不當這邊的兵,保不定會被槍斃呢,不槍斃也剁半隻手,反正不能讓你乾了共軍。

軍紀大不如前,雖然兵強馬壯,肥壯得流油,卻不如打鬼子時那般嚴格,不知是人懈怠了,還是被美國人的菸酒弄廢了。鬼子投降後,一多半的國軍東進接受鬼子移交城防,有規矩的,也有無惡不作的,老孫在的營將幾十個日本人扔在糞坑里淹死,女人扒光了也扔進去。那個老孫不哼不哈進了人家裡,叫一個出來就弄死一個,連嬰兒都不放過。上面興師問罪,他還一臉委屈,對日本人不該這樣麼?這有什麼錯麼?許他們日我家女人,殺我家父母,就不許我還回去? 老旦也差點日了一個,那光屁股的日本女人都拉到他眼前了,老旦都把硬邦邦的雞巴掏出來了,可這女人卻夾著腿說起中國話,流著淚聲聲求饒,求他饒過屋裡的兩個孩子。老旦良心膨脹,那玩意便萎縮了,他咬牙收起那嚇人的東西,卻不甘心,便在日本女人屁股上抽了一巴掌。穿上褲子的老旦讓二子護住了她全家,誰也不許再動。她的日本男人已經被弟兄們踩爛了腦袋,她們都是可憐人。二子撅著東西說俺還沒弄,老旦說下次換個人再弄,反正這個不行,可從那次以後二子便沒了這機會,一直到今天。

可百姓們不這麼想,老旦帶人前腳剛走,紅了眼的流氓們一哄而上,那日本女人估計不被打死也被日死了。武漢人太恨鬼子,他們毫不吝嗇殘忍的報復,斧頭剁,菜刀砍,繩子勒,汽油燒,那是鬼子的噩夢呢。要不是憲兵部隊清城戒嚴,將日本人圍在籠子裡保護起來,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老旦還聽說不少中國女人因為和日本人混在一起,也被殺了不少日了不少。山東兵鄭鈞殺了兩個日本百姓,日了個鬼子婆娘,這婆娘竟也剛烈,一頭扎河裡淹死了。老旦咬牙將他交給了旅部,當典型被處槍決。鄭鈞挨槍時眼都不眨,只對行刑隊的弟兄說:“俺早就死了很多年了……” 團裡還槍斃了幾個兵,都是毫不可惜的新兵二百五,還沒學會打仗,卻先學會了姦淫。各營各連天天開會訓導,聽著蔣委員長的指示,算是剎住了這股邪氣。但瘋狂的百姓管不住,他們並不把“以德報怨”的話當回事。投降的鬼子兵營裡動不動就被燒起一把火,或是扔進一顆手榴彈,惹得鬼子把竹棍削尖了剖腹自殺。戰士們也合著夥胡作非為,吃酒飯不結賬,玩女人不給錢,掌櫃的敢說話就一個耳光扇將過去。二子這兔崽子乾了不少這等壞事,但他從不沾女人,到今天還是個雛兒呢,多少次機會都陰差陽錯,有的插不進,好容易能插進憲兵就來了,弄得都有了心病,雞巴都不會硬了。

“俺早晚要搞個日本娘們,先姦後殺!”二子這話說了無數遍,可當弟兄們讓他幹的時候,他要么說女人太胖,要么說女人太瘦,胖瘦都合適他又說味道不好,情緒不對,躺在下面這女人的眼神活像老旦家裡的毛驢。老旦知道他心裡有病,也不勉強。二子也是戰鬥英雄了,等回了板子村,有的是女人稀罕他,橫豎治了他這病。 “多大了?”老旦問一個小兵。這孩子的臉白得和姑娘似的,風再大一點就吹破了。這樣的新兵見過不少,大多活不過幾個月。老旦早就不再心疼這些嬌嫩的砲灰,他無法形容這感覺,直到一個有文化的參謀告訴他,這叫麻木。 “十六了……”小兵是南方口音。 “啥時候來的?”老旦歪下頭。 “七十五天了。”小兵不敢抬頭。 “咋記得這清楚哩?”老旦笑了。 “自打來了,天天記著。”新兵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家是哪兒的?”夏千叉著腰問。 “淮陰的!” “淮陰在哪旮旯哩?多大地界兒?”二子問。 “我家在蘇北,韓信你曉得不?淮陰侯。”小兵抬起稚氣的臉,眼睛像綿羊似的。 “淮陰猴?公猴還是母猴?”二子認真道。 “啥公猴母猴,咋這個也不知道!沒聽過戲——蕭何月下追韓信?那是個大將軍!”夏千一把推開了二子。 “你家裡還有啥人?兄弟姊妹幾個?”老旦問起慣常的問題,小兵怎麼回答根本不重要,問這些是讓他們放鬆下來。 “哦,報告長官,家裡還有娘和一個弟弟,我家五個弟兄,四個都在咱隊伍裡。” “都在咱們14軍?” “嗯,應該在110師。” “那還好,離得還不遠,幾個兄弟可以互相照應,說不定哪天還能一起回家呢!”夏千羨慕地說。老旦看了眼夏千,知道他在扯淡,別說一個集團軍,就是在兩個團之間,那也是生死天涯。 “你叫個啥?”老旦問出最後的問題。 “報告長官,我叫楊北萬!”小兵興奮答道。 “呦?你這名字好大口氣,那你幾個兄弟叫啥?”二子抱著胳膊,對他一抬下巴。 “大哥楊東萬,二哥楊西萬,三哥楊南萬,我是楊北萬。” “那你那弟弟叫個啥?”老旦也笑起來。 “他叫楊中萬!” 戰壕里笑倒一片。小兵楊北萬這一家活寶,爹媽還真生出五個。笑過之後,眾人更多羨慕。家里人丁齊全的,這一壕溝裡還有幾個?老旦拍了拍楊北萬的頭,替他扶正了帽子。 “開過槍麼?”老旦又問。 “還沒,路上有戰鬥……大家都打,我沒敢……”楊北萬紅了臉,摸著他的槍。這是個和五根子一樣的雞雞娃,身板雖然不瘦,卻同樣弱不禁風,他額前的一綹碎碎的劉海兒垂下軍帽,骯髒雜亂,幾乎蓋住了一雙恐懼的眼,而現在那眼瞳裡多是羞怯和慌張,柔弱的嘴唇翕張著。 “那不稀奇,俺當年也沒敢……”老旦又對夏千說,“教教大家。讓他們別害怕。” 夏千應了聲,就讓新兵們向前走了,楊北萬感激地看著老旦,老旦對他點了點頭。他揪住要走的夏千又說:“把這個楊北萬交給我,當我的勤務兵。” 傍晚時分,月亮從大地升起。兩公里外出現共軍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面面紅旗裹著月色飄舞。他們沒有進攻,忙不迭挖起了戰壕,揚起的砂土像低沉的暮靄,裡面翻飛著雪亮的鍬鏟。老旦估摸著他們怎麼也要挖上一宿,這是共軍的拿手菜,據說是打鬼子時候養下的毛病,只是納悶國軍的砲兵和飛機為啥閒著,這麼好的機會,還不扔幾串兒下去? 旁邊戰壕的兩個營長來了。老劉打過野人山,老白打過南京城。自打到了這兒,一個多月仨人竟沒見過面,老旦還以為他們死了。 “共軍真他媽操蛋,穿著咱們的衣服溜過來一支部隊,直接把18軍一個旅部給廢了,半晚上工夫就鑽過來幾個師。”老劉一臉橫肉,臉上有塊鬼子咬出的疤痕。咬他的鬼子被他以牙還牙,腦袋都差點被他咬下來,他後來想起鬼子的一隻耳朵咽進了肚子,吐了三天還不想吃飯。 “這算個啥?這種事俺也乾過,當年就是扮成鬼子鑽過去,廢了他們一個機場。”老旦不以為然。 “他們的槍砲都是哪來的?以前連支老套筒都是寶貝,現在個個都是衝鋒槍,大砲也不比咱們少,還有他媽的坦克呢?”老白一隻眼裡塞了個琥珀,那是被鬼子手雷炸的。他在南京被俘,被鬼子拉到江邊和幾千個弟兄一起槍斃,子彈打飛了這隻眼,鬼子以為他死了,他飄在屍體之間流下去,被一家老百姓救起來。鬼子投降後,老白捉了幾個鬼子兵,一把匕首剜掉了每個鬼子一隻眼。接受處罰時他滿不在乎,留他們一條命,老子已經是天大的恩了。 “你沒聽說俄國人麼?他們的頭叫斯大林,是共軍的干爹。俄國人在東北剿了關東軍,鬼子的武器彈藥都給了共軍,還有俄國人運不回去的坦克大砲,他們覺得是累贅,給了共軍可全是寶貝。”老劉平伸出一隻手,像上面端著塊元寶。 “別的都不論,共軍打仗有一手,俺前天奉命斃了一些,裡面有和咱一樣的老兵,可不是吃素的。”老旦又掏出了煙鍋。 “要不是共軍自己搞過肅反,他們那些老兵老將的都在的話,咱這場仗八成就輸了。”老劉說。 “你覺得如今咱就一定贏麼?”老白問。 “不贏咋辦?那咱們咋回家?”老旦說完站起身來。老劉和老白也站起來,陣地重要,他們都該走了。 共軍挖到半夜,月亮也到了半空,變作小小的一個瓷盤子。他們扔下鐵鍬拎起破槍,喇叭也不吹就開始了進攻。二子吹響了哨子,戰士們趴進了射擊位,正睡覺的老旦從洞裡鑽出來,戴上鋼盔,吐了口唾沫,在支架望遠鏡上看了幾眼,回頭說:“叫重砲。” 身後是臉白如紙的楊北萬,愣著沒動,老旦拍了他的臉一下說:“去那個洞找背電話的,說我的命令,要重砲!共軍上來了。” 14軍砲兵和裝甲部隊天下聞名,鬼子的板垣師團在崑崙關吃過它的大虧。老旦最喜歡的就是這大砲的聲音,兩人都搬不動的砲彈帶著嘯聲飛過戰壕上空,像滾動的天雷,每朵炸開都是沖天的地火。共軍人仰馬翻,輕飄如鞭炮炸飛的螞蚱。大地上棉絮飄飄,月空裡清朗無雲。國軍的飛機編隊懶洋洋地來了,有的慢悠悠地幫砲兵校正火力,有的分散開來低空轟炸掃射。老旦和弟兄們站在壕邊,看著這慘烈的場面。衝來的共軍被打掉了大半,剩下的仍然大喊著撲過來。老旦搖了搖頭,這批共軍只是炮灰,是來試探火力的。二子嘩啦拉開了機槍,陣地上的幾十挺機槍都做好了準備。那可怕的槍栓聲讓老旦揪心,在這樣的火力網下,沒有人能過得來。 最後一個共軍倒下的時候,月亮鑽進了雲裡,烏雲翻滾著傾蓋了戰場。老旦對戰壕里喊道:“弟兄們都準備好,真格的就要來啦!” 話音剛落,共軍的砲火到了,炸飛了雷區和鐵絲網後向前延伸,大家進了坑道躲著。共軍的砲落點精準,一輪齊射都打在一個區域內。老旦聽得出,機槍陣地差不多完蛋了。鑽出來時,戰壕果然成了大溝,碉堡爛得七零八落。幾個沒來得及進入坑道的戰士四分五裂,身子在老旦腳下,腦袋卻在戰壕那端。一顆臭彈嚇壞了楊北萬,它斜斜插在壕邊,冒著煙滋滋地響。老旦瞪著這東西,見楊北萬魂飛魄散,結實地踢了他一腳。老旦雙手拔出了這玩意,沒有彈頭,是小鬼子留下的廢品。媽逼的龜孫兒,廢彈你們也打過來,嚇死人不償命是麼? 縱是挨了一腳,楊北萬仍趴在那兒抖若篩糠,老旦指揮著戰士們進入陣地,吩咐完之後才拎起了他。 “別怕,跟著俺。”老旦說罷走向壕邊,楊北萬猶豫著跟上,隨著他在戰壕邊露出了頭。老旦舉起望遠鏡看了看,將它遞給楊北萬:“看一看,過來的都是人,你一槍就能打死一個。” 楊北萬戰戰兢兢地舉起望遠鏡,抖著嘴唇看著。戰士們開始射擊,跑得快的共軍一個個倒下。共軍的衝鋒和鬼子大不一樣。鬼子發出的聲音像從肚子裡憋出來的,穿過東洋人細啞的喉嚨,變成野獸般的尖聲怪叫,像深夜村口叫春的野貓。共軍更像戲裡排好的齊聲吆喝,調子統一,還挺好聽,整個原野都響徹了,讓你搞不清楚他們到底多少人。他們速度極快,稍不留神,他們的刺刀就會碰到你的鼻子。 照明彈趕走了黑暗,夜空亮如白晝,大地上黃土飛揚。火光沖天,雪亮的煙雲在照明彈的照耀中幻變著。子彈和砲彈拖著流光,在煙霧裡鑽出恐怖的圖案。光影之間,上千個圓滾滾的黑影腰扎麻繩,踩起漫天的黃土飛奔向前,排山倒海樣捲過來。國軍密集的砲火掀起黑色的煙塵,毀滅著這群狂奔的人。彈雨穿過這些軀體,發出撲撲的聲音。老旦對這猛烈的火力頗感意外,真沒見過國軍這麼強大的打擊力量,飛機逛窯子般大搖大擺地欺負著衝鋒的共軍,它們飛得如此之低,輪子都要碰上共軍的頭了。 陣地的輕重機槍怒射著,衝鋒槍也沒閒著,還有一些美國人教出來的狙擊手不緊不慢地一槍一個。夏千指揮著兩輛裝甲車上的重機槍,打出“通通”的小砲聲響。可在如此密的火力下,仍有大批共軍衝到雷區之前,他們用手榴彈炸開雷區和鐵絲網,貓著腰往過擠。機槍立刻從幾個方向封住這幾個口子,他們也倒下了。老旦看著一層層摞起的共軍屍體搖頭,他還一槍沒放呢。可正想喘口氣,共軍又一輪炮火來了,第三波衝鋒在刺耳的號聲中開始,炮火之後,步兵和騎兵混編的隊伍呼嘯而來,頭一撥趴在地上的呼啦又站起來,詐屍般抖擻精神,又加入了新的衝鋒。 訓導團的長官曾一再強調,和共軍打陣地戰,最好的方法是保持距離,避免他們楔入防線。當年鬼子可不是這麼打的,共軍沒有空軍,火砲數量不夠,他們就只能玩命和你縮短距離,跑到你肚子裡,你還能衝著自己來一槍?保持好距離,國軍的優勢才好發揮。因此國軍的防禦陣地多是環形的多重式階梯突出防禦,火力點分佈平均,機槍位高度機動,重砲和迫擊砲、槍榴彈能形成梯次火力覆蓋。共軍這次碰了釘子,顯然是低估了14軍的戰鬥力,以為衝過炮火和機槍就萬事大吉了,真是想得美,進了新房就能上炕了?莊稼人手段多著呢。 楊北萬一直趴在壕邊看著,開始還沒啥動靜,後來這小子笑了,然後跳了,見共軍一個個躺下了,他還嗨呦呦地叫了,老旦打了他一巴掌,他連感覺都沒有。 見共軍疲軟了,死得沒勁頭了,陣地兩翼後方的國軍裝甲團開始反沖鋒——果然是摘桃子去的。共軍慌了手腳,撒開兩腿撤退。他們的砲火開始轟擊國軍的衝鋒部隊。楊北萬見這邊嘩啦啦衝上去,也要跳出戰壕,被老旦一腳踹了下去。 “幹甚呢你?想死你就去!” “旦哥,沖不衝?沒準就衝出去了。”二子抱著機槍站在壕邊兒,一臉喜色地問。這小子定是殺了不少,眼都紅了。 “沖你媽逼!都下來!”老旦對蠢蠢欲動者指示著,“沒有命令,不要亂動!” “旦哥咱得日回去呀!共軍逼口子開了,不日白不日啊!”老孫也紅了眼,身上背滿了彈藥。 老旦不再理他們,掀開布鑽進了洞裡。 共軍退了,兩個裝甲營的反擊沒占到什麼便宜,被共軍打了埋伏。共軍的防坦克壕簡單有效,隔著老遠,他們不知用什麼發射裝置扔過沉甸甸的炸藥包,想立功的一個副團長成了烤肉,半個營的坦克裝甲車丟個乾淨。老旦心知肚明,國軍就是突圍,也絕不會在14軍這個方向,一定是對著河流進攻,對共軍而言,那就是背水一戰。 一切從頭來過,修戰壕,挖散兵坑,佈置火力點,修繕鐵絲網,埋地雷,偽裝工事,照看傷員。老旦早就熟得門兒清。這次戰鬥沒有肉搏,真他娘的走運。戰士沒什麼犧牲。如果仗就這麼打,共軍是沒有什麼機會的,圍著14軍就像一群狼圍住了一群野豬,誰咬誰還不一定呢,你們有運輸隊,國軍還有空降兵。被圍的國軍部隊仍然戰鬥力高漲,衝出去只是早晚的事兒。 天剛黑下來,北面又響起了炮聲,三十多架飛機排著漂亮的陣形從頭上飛過——那邊果然在突圍了。上面也來了電話,原地警戒,都別睡覺,110師在突圍,要守好這個側翼。 北面炮火連天,弟兄們都緊張地看著。老旦突然想起個問題,到了中原這麼久,為什麼國軍總是突圍,突完了再突,卻總是在共軍的圍困之中?共軍人也沒國軍多,為啥還總喜歡包圍?圍又圍不住,搞得大家都不好活,幹嗎不面對面死搞一下拉倒,要么就談,他和鬼子服部還能談呢,都是中國人說話就那麼費勁?非得幾百萬人在這兒殺得血流成河? 槍砲聲徹夜不停,黎明才消停下來。老旦這邊的部隊始終沒有接到出發跟進的命令,取而代之的消息是:加固工事,死守陣地,以待援兵。 二子打探回來了消息:幾個師只有110師衝過去了,其他幾個師都被擋住。共軍的抵抗非常頑強,110師衝過去就被共軍封住口子,不知去向,在戰場上銷聲匿跡。空軍也沒找著他們,軍部估計110師全軍覆沒了。 聽聞噩耗,小兵楊北萬大哭起來,說他兩個哥就在110師。眾人面無表情,老旦嫌他煩,讓二子帶他出去走走。老旦看著地圖,心想真是邪門兒,這幾個師都是軍團裡響噹噹的硬骨頭部隊,坦克裝甲車加飛機掩護還突不出去,這共軍是碾盤做的麼? “圍死了,圍死了!”老旦在地圖上畫了個圈,知道是這樣了。他喪氣地扔了筆,坐在彈藥箱上發著呆。十年來不知打過多少仗,被鬼子圍了多少次,那是家常便飯呢。可現在的國軍腰粗腿壯,該有的都有,居然被汽車都沒幾輛的共軍圍成“死守陣地,以待援兵”的烏龜樣,怎不讓人喪氣? 一個月後,情況毫無改善,老旦開始心灰意冷。幾次突圍的努力之後,集團軍像困在氣球裡的蒼蠅,怎麼都飛不出去,只能等著援軍。南邊成天打個不停,炮火炸得可邪乎了,可就是不見一支友軍能湊過來。真他娘的見了鬼,共軍還有那麼多部隊打援?也竟能把當年派他們去炸機場的李延年將軍之主力部隊擋在這短短的四十里外? 膠著的戰況令他想家,整整十年,家裡音訊全無,翠兒咋過來的?四年前的大饑荒餓死不知多少,去年中原又有蝗災,聽說又餓死了上百萬人,板子村可得倖免?這場內戰會燒到板子村麼?一定會的呢,半個中國都在打,河南怎跑得掉?老旦揪心地痛楚著,恨不得長上翅膀飛回去,哪怕只看到已成廢墟的家,心裡有個著落。洞外白光遍閃,炮聲撼動著世界,月亮在雲後忽隱忽現。老旦看到風捲雲動,黃土在夜空盤旋,可怕的冬天已經來臨,不能速戰速決,就看誰扛得住凍了。想到此,老旦頓覺冷意,抓過一個翻毛大衣披上,再抬頭時,月亮又鬼祟地鑽出來,圓得像十五的元宵,白得像女人的屁股。 夜裡的戰壕冷入骨髓,很久沒經歷過這樣的冷,只依稀記得小時候那個冷年,院子裡有兩尺厚的大雪,他爹一開門,那雪就湧進了屋裡,幾乎就上了炕呢。老旦縮著脖子打著顫,兩腿麻得發痛,他想再點一鍋煙,可一想到那根煙嘴的冰冷便作了罷,別剛放進嘴裡就被它粘去一層皮。他喝掉杯裡的水,直勾勾地望著慘兮兮的月亮,心想與其這麼凍著,還不如兩邊天天打著,至少炮火能讓大家暖和一些。 肅殺的戰場被星月照得通亮,老旦聽見風吹麥田的聲響,那定是共軍又在挖洞了,這麼冷的天,虧他們還能挖得動,一到晚上就吆喝震天,弄得和土行孫似的。他們絲毫不把近在咫尺的國軍放在眼裡。你打炮他也不管,你要是衝鋒,他們扔下鐵鍬拿起槍就和你幹,反正不退。這挖溝的勁頭比新郎倌還足,飛機炸大砲轟也制不住,偌大個平原被他們挖成了蜘蛛網,沒準有一天醒來,共軍就能隔著戰壕給你遞煙抽了。 老旦咬牙站起,可以看見共軍那上下翻飛的小鐵鍁反射出點點光芒。被圍的這些天,共軍從來沒有停止打擊,就是不衝鋒也會半夜給你幾炮。總之不讓你安生,睡覺也得豎起一隻耳朵。在邊緣的接觸地帶,為一個屁大點兒的村子,他們也會沒完沒了地輪番進攻,雖然死傷慘重,卻一步步把國軍的防線向後擠壓,就這麼一尺一米地往前拱,直拱得國軍收縮到雙堆集這塊巴掌大的區域,他們再用戰壕一圈圈圍了,就在那兒沒日沒夜地唱歌了。 昨日,西邊攻來一支奇怪的共軍,一個個人高馬大,根本不把爛命當回事,背著炸藥一個接一個往上撞。饒是老劉和他的弟兄們打過野人山,也被這幫真正的野人打得撒腿就跑。碉堡裡的弟兄多是狠角色,被圍了也能咬牙悶著幹的,但共軍這打法讓這堅不可摧的東西成了活棺材。裡面的弟兄們眼睜睜看著幾個炸藥包在外面冒起青煙,只能互相拍拍,嘴裡的煙輪著抽一口,就一起上路了。老旦想到這兒心疼起來,老劉和老白都陣亡了,好兄弟夏千為了救楊北萬也受了重傷,一會要再去看看他。 一陣臭氣攪亂了老旦的思緒,二子正蹲在上風頭拉屎,他蒙著軍大衣,只露出白花花半個屁股。老旦忙點上一支煙,背過臉去喘氣。因缺乏蔬菜和水,二子嘿呦半天也沒整出什麼貨。壕里有弟兄開罵,可離開戰壕萬萬不敢。前天左邊那道壕的一個弟兄半夜內急,爬到外邊剛脫下褲子,共軍的狙擊手就敲掉了他半個腦袋,人和屎已經凍在一起了。 “嘿……國民黨……反動派……灰個皰們……聽得見俄麼?”一個大破鑼嗓子從共軍那邊喊過來,這奇怪的口音在夜空裡異常清晰,緊接著天上打起一顆照明彈。老旦驚得一個激靈,忙看著二子。這小子繫著褲腰帶在那兒罵人:“哪個兔崽子詐屍?把老子的屎嚇回去了。” “國民黨的灰個皰們,你們別困覺啊,要敢閉眼俄們就過來!過來往你們褲襠裡雞巴上放個手榴彈。”他扯著喉嚨喊,還有一幫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個逼呀!有種你過來!俄專打你褲襠裡的雞巴貨!”這邊有戰士回應了,居然也是個山那邊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沒過來,俄過來的時候你個皰在哪哩?跑得影兒都沒有……明天別讓俄撞見你,讓你死得翹翹的,不過看在老鄉分上,俄就留你個全屍!”共軍戰士牙尖嘴利,隔這麼老遠老旦都能感到他那張輕蔑的嘴。聽這話,白天沖鋒的時候有他的份呢。 “你個灰個皰長了幾根兒球?你今天再過來試試?就你媽知道挖溝!有種你把你個豬頭給爺探出來!讓爺看看你長個球相?”這邊的戰士有點急了。 “老鄉你個皰哪裡的?”共軍戰士的口氣變了。 “你管球爺哪兒的呢?反正離你個灰個皰肯定不遠!”這邊的戰士有點不屑。 “過俄們這邊來吧!這邊咱們老鄉多,好多就是你們那邊過來的。爺們家那邊已經解放了,給國民黨扛槍賣命,你還圖個球啊?你們的一個師都到爺們這邊來了,你個愣球還不知道哩!”共軍戰士得意地說。 這真讓老旦心驚肉跳,110師莫非整個兒投降改姓了“共”?龜孫兒的,還要害得後面兩個師的弟兄送命!黃司令也真是個愣球,怎麼派了這麼個師打頭陣?難怪整一個滿員的110師連個鬼影都不見,原來都換成了共軍的服裝。莫非打援的部隊就是他們?真是亂了套,這是他娘的咋回事?老旦站起身來找著擲彈手,不能讓這個共軍再嚷嚷了。三個擲彈手聽得愣神,領了老旦的命令,剛往槍上放了槍榴彈,卻聽到那共軍唱了起來。 這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啞低沉,卻橫蓋著這片原野。擲彈手們看著老旦,就等他一聲令下。可這傢伙只唱不說了,那聲音飄飄忽忽,像在走著唱似的。這邊的弟兄閉了嘴。死般寂靜的戰場被這歌聲帶來些遙遠的生氣,儘管這把聲子那麼難聽。 老旦擺了擺手。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巡視壕里,看著戰士們的臉。戰士們大多縮成團圍抱在一起,很多張臉上凍出千奇百怪的瘡。弟兄們望著他,有人對他微笑,而也有很多笑都笑不出,只能點一下頭。楊北萬裹著一塊破毯子,抱著夏千的胳膊。那顆手榴彈本來會要了楊北萬的命,他被掉在褲襠裡冒煙的鐵疙瘩嚇得屎尿迸流,夏千一個箭步掏出來,燙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在半空裡炸了,夏千當時就不省人事,彈片傷了肺部,一隻眼也被削沒了,他一咳嗽就吐血,老旦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吐了一地的血。兩個醫務官都被打死了,戰士們胡亂幫他止了血,再沒更好的法子了,人也運不出去,那彈片定還在體內,隨著咳嗽一下下紮著他。 楊北萬熟睡著,雙手仍抱著夏千。夏千直直地靠在壕邊兒,大嘴微張,雙手交叉在骯髒的袖管中。他仰望著天空,一隻眼瞪得溜圓,滿是傷痕和凍瘡的臉上掛著兩道冰,一行是淚,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下他的額頭,他死去多時了。酸楚湧上心尖,冰涼從手掌傳入心裡。老旦難過地背過臉去。稍頃又回頭,伸手去合夏千那隻圓睜的眼,卻合不上,淚水已經把它凍成冰塊了。 老旦搖醒了楊北萬,指了指死去的夏千,這孩子立刻大哭起來,死命搖著他的救命恩人,抱著他的腦袋大聲喊著。戰士們紛紛圍了過來。楊北萬的哭喊聲和共軍戰士的歌聲混在一起,讓老旦憤怒起來。 “擲彈手,給爺敲了他!”老旦對那三個戰士喊道。 三支槍榴彈發射了,它們準確地落在歌聲的源頭,那共軍尖叫了一嗓子,定是炸得不輕。然後是一串咒罵,一串迫擊砲轟過來,在不遠處先後炸開,不知打中了哪個倒霉鬼。 幾個戰士拉開了哭得死去活來的楊北萬,抱起夏千向存屍處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戰士還是軍官,老兵還是新兵,都剝得赤條條,帶魚一樣碼堆在一起。刀子一樣的寒風將他們很快凍成了冰棍子,到明年春天才會腐爛。老旦真不忍心他們衣不蔽體,但有啥法子呢?很多活人還挨著凍。 回到原位坐下,老旦抽出煙鍋,在火上烤了烤才放進嘴裡,不一會兒,酸楚隨著濃煙在身體裡瀰漫,他默默流淚,這一哭不可收拾,低低的哽咽嗆著寒風和煙草,讓他涕淚橫流,雙肩亂顫。因怕戰士們看到,他索性把頭藏到大衣領子裡,讓眼淚肆意流下面頰。 日軍投降後,老旦和夏千看著一支坐在地上的鬼子部隊,夏千時不時還踢上兩腳。一個鬼子猛地從後面抱住了老旦,老旦分明聞到手榴彈冒出的煙,嚇出一身冷汗,可怎麼也掙不脫這鬼子的雙臂。夏千掄開強壯的胳膊,喀嚓一下擰斷了鬼子的脖子,再將綁著手榴彈的死鬼子推進了鬼子堆裡。七八個鬼子當場炸死。夏千拎著槍,在哀號的鬼子頭上一人一槍。他嚇壞了鬼子,也嚇壞了老旦。 夏千那天說,離家最近的時候只有百十里地了。從陪都東進受降,從重慶到長沙,從長沙到南昌,從南昌到武漢,他的家越來越近,近到已經聽見了鄂北的家鄉話。可是部隊突然受令,受降工作就地移交,暫讓鬼子維持當地治安,大部隊即刻向安徽進發,隨軍奪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來,夏千愁容慘淡,再沒提過回家的事。 砲彈從頭頂呼嘯而過,國軍的砲來了,地又掀動起來,共軍真不知如何生受。戰士們早厭了欣賞砲兵的傑作,只一個個蹲在壕里,和老旦一樣想著各自的心事…… 半個時辰的砲把天炸亮了。老旦揉了揉膝蓋,直起身子望去。共軍費了大半宿工夫挖出來的戰壕成了大坑,鐵鍬和屍體到處都是。可共軍收拾著屍體又開始挖了,連這邊的冷槍都不在意。凍得堅實如鐵的平原被炮火犁過,反而好挖多了。幾袋煙的工夫,共軍的腦瓜頂子又消失在地平線下,巨大的紅旗在招搖。共軍高挑起幾個大喇叭,有個細嫩的女娃聲音在高叫著,七八天了也不換換樣,總是那麼幾句。 “你們就挖吧,把地鬼挖出來拉倒!”老旦憤憤地填上煙袋鍋子,火柴卻劃不著,正惱火時,二子伸過一支美國打火機,啪嗒就給他點上了。 “不守著地兒,過來溜舔啥?”老旦故作惱怒道。 “你還看不出共軍的意思?他們不把咱餓個半死凍個半死,才不會衝了呢,這叫以逸待勞,依我看啊,共軍怎麼也還要個七八天才會再進攻。”二子揉著發脹的肚子,像洞悉了共軍的作戰計劃。 “連屎都拉不出來,你還能想出什麼看法。”老旦不屑地看著他。 “哎旦哥,你聽共軍這播音的小娘們怎麼樣?這金嗓子和毛毛蟲似的,真是松到骨頭里去了。要是有這麼個媳婦兒在炕頭上揉著,就衝這聲音,那這輩子也值了。” “屁,這婆娘沒準長得和老鴰似的,光聽聲兒就想娶回家,那你娶個家雀算了。” “那不會,指定不會,咱要是反攻,俺就把她捉了先姦後殺,嗯……殺了怪可惜的。”二子歪著頭聽那聲音,突然彎下腰向遠處跑去,“不行了,被她把屎喊出來了,來了,來了。” 老旦哭笑不得,這小子就是能說,膽小不說,真給他個天仙似的女子乾,看一眼八成就洩了。 後面一陣騷亂,蹲在壕里的戰士們紛紛爬起來,給快步而來的幾個人讓路敬禮。打頭的是個少校,獐頭鼠目,瘦骨嶙峋,軍帽下的頭髮有半尺長,活像雞棚裡被捉的黃鼠狼。此人個子不大,卻穿著一件拖地的軍大衣,肩章出溜到胳膊上。滑稽的墨鏡下冷酷的歪嘴噴著白汽。這嘴咧得有些過分,說明來者不善。他身後的憲兵押著兩個人。二人被反剪捆綁了個結實,佝僂著腰桿。老旦一眼認出,一個是河南新兵周虎子,一個是四川老兵馬貴,都是3連的。二人神色慌張,臉上有拳打的青痕。 少校蹩到老旦身前,揉了揉凍得發麻的臉頰,端起架子仰頭問老旦。 “你負責?” “是!長官,俺是營長老旦。”老旦敬了一個禮。 少校聽到這名字扑哧笑了。這不太嚴肅,他低頭搪過一串咳嗽。 “這兩個是你的兵吧?” “是俺們3連的兵!” “你看怎麼辦?他們扮成民夫想混出去,還大包小包的。原本該就地正法,但是現在這種情況越來越多,我認為有必要到前線來給諸位提個醒!”此人語氣陰險,像極了豫劇裡面的白臉,眼睛躲在墨鏡後面,不知是黑是黃。老旦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卻知這兩個兵死定了。看著馬貴和周虎子兩張死人般的臉,老旦束手無策。 “長官,都怪俺管教不嚴!剛才炮打得太兇,也沒有註意個啥……” “今天跑兩個,明天跑兩個,後天連你也跑啦!這仗還怎麼打?你們這兒壓力本來就大,陣地守不住,集團軍就完蛋了,咱們完蛋了,整個徐蚌戰場也就完蛋了……就算不說那麼大,後面那幾千個傷兵弟兄怎麼辦?共軍在這兒捅開了口子,丟腦袋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想清楚!”少校義正辭嚴地說著,冷冷地看著老旦。 “營長,是俺想家了,俺對不住你和連長!俺拉著馬貴兒哥走的,處分俺一個就行了!”周虎子哭得語無倫次。 “旦哥,是我不懂事,是我沒管住自個兒!虎子還是娃子,讓我戴罪立功吧,死了我都沒個意見,娃子他就別處分了!”老兵馬貴兒倒是滿不在乎。 “戴罪立功?你說得好輕巧!拋開軍紀不說,這陣地上都是你的弟兄,你跑了,他們呢?國軍不需要你這種人立功!”少校臉色陡變,每個字都像咬出來的。 “長官,現在戰壕里缺人,這娃子又是新兵,看在弟兄們堅守這麼長時間的分上,饒了吧!俺一定嚴加管教,讓團部處分俺吧!”儘管於事無補,老旦還是苦苦相求。 “說的是啊,人都跑了你還怎麼守?軍法是什麼?你是老兵,打鬼子的時候啥樣你不是不知道吧?”少校終於攤牌了。 “去你媽了個逼!別跟老子在這裡裝蒜,你要把老子怎麼樣?”馬貴脾氣火爆,不顧一切地發作了。 少校看他半晌,說:“好,我再讓你裝一次硬!把槍拿過來!”少校指著憲兵。 “日你媽的,你給俺閉嘴!”老旦衝上去,衝馬貴掄了兩個耳光。馬貴的臉抽得抖索起來,低下了頭。 “長官,能不能看俺的面子,這次先記上?下次再有這事,俺親手料理了他!”老旦躬下身對少校說。 “下次?要是還有下次,就不是你料理他,而是團部料理你了!” 少校拿過憲兵遞來的衝鋒槍掛在二人的脖子上。二人鬆了綁,憲兵給他們戴上了鋼盔。少校站定了,掏出手槍,拉開槍栓指著他們,冷冷地說:“上去,往共軍那面走……” “長官……”老旦站在他的槍口前,口氣更軟了,“算了吧……” “軍法無情,閃開吧。”少校用槍撥開了他,“彈夾裡沒有子彈,你們要是敢跑敢扔槍,這邊就開火……不是成天想著過去麼?算是個機會。” 這辦法如此惡毒,戰士們怒起來,拉完屎的二子忽地抄起槍,罵罵咧咧地就要動粗,連楊北萬都站出來,噌地抽出刺刀。老旦壓著怒火一擺手,又擋住少校的槍,摘下帽子,咬著牙慢慢說:“長官,俺和這幫弟兄們出生入死,大家守在這裡,人死了一小半,陣地可一寸都沒丟。這幫弟兄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馬貴兒和虎子只是凍迷糊了,犯點子錯誤就要槍斃,團部就不怕寒了戰士們的心?大夥兒沒吃沒喝沒子彈,出去拉泡屎都會挨槍子,偶爾有些個想家熬不住的,就不能看在這幫弟兄的情分上饒他們一回?”老旦語氣雖平,額頭卻青筋暴起,漲紅的臉使他的傷疤顯得格外猙獰。 “俺知道每條溝裡都有這事,這不是啥稀奇事!團部要就是想宰他們,就先宰了俺再說!”老旦終於忍不住,梗著脖子發了狠。 戰士們聽了他這話,再不含糊,兇巴巴地圍住那幾個憲兵,有人手裡拎著槍,只等連長一聲令下。 少校吃了一驚,卻不慌。那幾個憲兵腿肚子都軟了。少校掏出煙來自己抽,看著四周的士兵們。 “幹什麼?造反?來吧,沖我來。”這聲音陰陰的,“看得出你也是老兵,這不是咱打鬼子那時候了,老弟,這個戰場決定你我的命,打贏了咱就是人,打不贏咱連狗都不是,你憐惜這兩個逃兵,到最後咱們敗了,可沒人憐惜你。”少校吐著煙圈說,“207團的團長和兩個營長昨天被槍斃了,知道為什麼嗎?” 老旦搖了搖頭。 “他們手下幾個兵跑過去,又跑回來給共軍捎話。上面知道了這事。雖然他們沒有投降,但一樣要槍斃。你這兩個要是跑回來,你的腦袋能保住?”少校抽完了煙,見二子瞪他,就將煙頭擰在二子的鋼盔上。二子一鼻子灰,卻不敢言。 “營長,別為我們背黑鍋,我的命賤得像土坷垃,死了沒個啥!弟兄們別這樣啊,不划算,不划算啊!長官,我們去就是了!”虎子見雙方劍拔弩張,禁不住哭著跪下了。老旦明白少校說的,卻挪不開腳步。少校見他如此,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紙,一抖打開,舉到老旦面前。 “俺不認字,寫的啥?”老旦心虛起來,臉紅成了柿子。 “你不認得字,也不認得團部的紅章?看清楚了,就地處決,立即執行!明白了麼?” 少校嘩地收起紙,歪著嘴對老旦說:“你讓我拿哪隻眼瞧你呀?誰沒幹過鬼子,誰沒見過血?我在馬來半島吃過鬼子的肉,喝過猴子的血,捱過毒蛇和螞蟥,要不是眼神不好,你以為我會來跟你幹這個?” 少校猛地摘下了墨鏡,那張冷酷的臉上,一隻眼已經沒了黑色,竟是慘白的一團,而另一隻帶著暴怒,惡狠狠地瞪著老旦。 “咱們這一仗不能輸,輸不起了呀!”少校猛然大叫起來,“不整肅軍紀,終歸一敗塗地。咱們不缺槍不缺炮,也不缺吃喝和彈藥,咱們就是缺當年打鬼子的那股勁兒!我們拼命從日本人手里奪回來的江山,死了幾百萬弟兄保住的中華民國,你就忍心給共產黨奪了去?”獨眼少校猛地抬槍,硬硬頂住老旦的腦門。戰士們被他嚇著了,沒人敢舉起槍來。 “執行命令,讓他們往前走……”少校陰陰地說。 老旦看著那隻獨眼,心裡嘆了一聲,看了看馬貴和周虎子。他們哆哆嗦嗦地走上戰壕,周虎子哭成了一團爛泥,被馬貴攙著才能前行。馬貴對著幾個憲兵啐了一口,說道: “營長,弟兄們,爺們儿上路了!虎子,別給咱弟兄們丟臉!哭你媽了個逼啊!” 二人掛著槍緩緩向前走去。幾個憲兵舉起了槍。老旦心如刀絞,也只能強壓悲憤看他們遠去,急出滿身的大汗。 空曠的兩軍陣地之間,兩個孤零零的國軍士兵走向共軍的陣地。兩邊的士兵都瞪大眼睛看著他們,死寂的戰場上只聽見兩人沉重的腳步聲。兩人走過一片片凍僵的死屍,饒是馬貴身經百戰,那腿也在打哆嗦了。老旦聽到了共軍劈裡啪啦的槍栓聲。 共軍那邊打來一槍,又脆又長的聲兒。馬貴應聲晃了兩晃,卻沒有倒,他猛地一推虎子,回過身來,面朝國軍陣地大喊: “虎子往前跑,快跑!王八羔子們,往你大爺身上招呼!” 虎子扔下槍和頭盔,舉起雙手撒腳向共軍陣地跑去。 憲兵們開槍了。一串子彈蛇一樣在地上爬著,又猛地跳起,咬在馬貴寬闊的身體上,崩出片片血霧。馬貴掙扎著,口中噴著黏糊糊的血,他伸開雙臂,接著更多的子彈。幾支衝鋒槍將他打得跳起來,老兵馬貴發出長長的號叫,明明要仰倒,卻發狠地撲向前,沉沉地倒在地上。 虎子眼看就跑到共軍陣地了。老旦旁邊砰的一聲響起,飛奔的虎子一個激靈,飛出了幾米撲倒在地上,就再不動彈了。老旦看到少校的槍口冒著白煙,登時血往上湧,他一把奪過槍,照著那顆頭一拳打去。少校摔倒在溝裡,碎鏡片劃破了臉頰。他卻沒惱,抹了把血站了起來。憲兵們慌張地對老旦舉槍。戰士們大罵著圍過來,二子一手壓下憲兵的槍口,鋒利的刺刀橫亙在他的脖子上。一個弟兄站在壕邊兒,嘩啦端起了機槍。憲兵們見狀臉色煞白,有一個扔掉了槍,舉起了雙手。 少校慢慢爬起來,指著憲兵說:“把槍撿起來,你是軍人,丟命也不能繳槍!” 憲兵撿起了槍,少校撿起眼鏡,看了一眼扔掉了。他瞪著老旦,那隻獨眼被血染紅,老旦以為他還有狠話,繃著臉等著,只聽他慢慢地說:“我的任務完成了,剩下的,看你的了……” 揍了獨眼少校,老旦怒火驟降,少校這話竟令他慚愧起來。 “都把槍放下!”他對大家說。 少校吐了一口血沫,掏出塊手帕擦著血,他拍了拍老旦的肩膀。 “你要有種,就守好你的陣地。” 少校帶人去了。老旦鬆了口氣,走到壕邊拿望遠鏡望去。馬貴和虎子還在那兒,方才還鮮活,此刻已成殭屍。地上起了風,捲起昏黃的土沫,如錐似釘般落在他們身上,幾隻黑了吧嘰的大鳥在上空高低盤旋,像懸在半空沉甸甸的砲彈…… 不知過了多久,陽光亮晃晃地升起來,照亮雙方的陣地。老旦驚訝地看到,共軍又向前硌蹭了三四十米,虎子倒下的地方離他們不過幾步之遙。那裡立起來一面嶄新的紅旗,像剛從血裡泡出來一樣。共軍在齊聲合唱,過不多久喇叭也開始喊了,還是那個將二子喊出屎來的婆娘。 弟兄們排著隊領稀粥和壓縮餅乾,每人還能分到一根凍得鋼筋般的胡蘿蔔。老旦不想和弟兄們廢話,還會有人逃跑,甚至投降,說了也白說,人的肚皮比腦子清醒。他自己都不知該咋辦,獨眼少校的話並非全無道理,部隊如今只缺那股勁兒,可為什麼這股勁兒就沒了呢?這又是怎麼回事呢?共軍一天天往前推,國軍一天天往後退,天氣一宿比一宿冷,誰個心裡不慌哪?誰都知道共軍的總攻就要開始,而國軍的援軍連個鳥影兒都沒有。飛機扔下的補給不夠塞牙縫,雞窩裡撒了些乾癟的草籽兒,頂個球用呢?已經有人為了一件棉衣或是兩瓶罐頭開槍殺人。昨晚上二子還說,東邊又有一個營跑到共軍那邊去了,還是兩個營長帶的頭…… 起風了。只一夜之間,大地就變了顏色,鋼刀一樣的北風在平原上肆虐,帶著呼嘯橫掃戰場。風聲如雷,黃沙如鐵,人連魂都吹掉了。白毛風夾裹著細硬的黃土粒,抽打著天地間的活物。老旦早早提醒了弟兄們,讓他們找到一切能禦寒的東西挨著。壕溝裡,冰粒彈片般撞擊著鋼盔和武器;掠過砲口的風發出恐怖的尖嘯,刺得人心頭髮瘆。眼睛是不敢睜開的,壕里生的火,連同燒水的鍋和柴火棍子,都不知道被捲去了哪裡。幾匹受驚的戰馬發瘋般狂奔在陣地之間,淒厲的嘶鳴蓋住馬蹄聲。沒人敢去拽它們,生怕連同這些發瘋的畜生一起吹死在大風裡。戰士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在壕溝裡,將自己裹得像個蠶繭,只留一對鼻孔出氣。他們緊緊攏在一起,磨叨著菩薩的保佑,祈盼這要命的大風早點過去。共軍的喇叭頑強地喊著,那女人的聲音在風裡猶如鬼叫,老旦就是堵上耳朵,她仍能尖利地鑽進來。二子和他擠在一起,已不再提對這女人的先姦後殺,只盼著她能早一些閉上鳥嘴。 夜半時分,風是小過去了,但這天氣已折騰得滴水成冰。月亮鑽出灰雲,風圈兒若隱若現。戰士們剛把腦袋露出棉襖來,吸一口冰冷新鮮的空氣,銅錢大的雪片便漫天而落。老旦凍得牙齒格格作響,但他仍在壕溝裡巡視著受傷和得病的戰士,就這麼仔細著,半晚上又凍死了幾個身子弱的。 回來的時候,耳朵鑽心地疼,老旦用手去捏,發現凍得快成冰塊了。他慌忙找個棉帽子戴上,想逃進有火盆的指揮所。進去之前他習慣地去看共軍那邊的情況,剛冒出頭去,一陣快風捲著黃土就砸在臉上,痛如冰扎,眼睛迷得火辣辣的,幹腥的沙土嗆得他劇烈咳嗽著,臟兮兮的手不敢去揉,嗓子又喊不出,只好一頭扎在地上,一邊咳嗽一邊忍受著眼睛的劇痛,就這麼著煎熬了一陣,差點背過氣去。 憋得滿臉通紅的老旦被士兵們扶起來。廣東老兵武白升給他灌了一口米酒,掏出塊髒了吧嘰的棉布給他擦眼,又掀起他的眼皮呼呼地吹。老旦大口地喘著粗氣,兩眼紅得像是喝了老刀子酒的醉漢,慢慢才回過神來。武白升滿臉凍瘡,一隻耳朵凍得大了兩圈,特大號的酒糟鼻子上爛出鮮紅的口子。見他沒事了,武白升爆著焦黃的牙咧著嘴笑。老旦狠狠地說:“日他媽的!這是啥鬼天氣!” 二子帶著楊北萬走來,見他在這窩著有些奇怪。 “旦哥,你咋啦?不是被那女人喊迷糊了吧?”二子開玩笑道。 楊北萬的臉凍出一堆疙瘩,見老旦面如死灰,像兩陣間回來的詐屍,忙將自己身上的一個大毯子給老旦披上,他扭臉對武白昇說:“促狹鬼!你看什麼看?把酒全拿來,瞇著幹雞毛啊?沒見營長快成冰棍子了?頭長得像個廣東鱉殼,怎就招子這麼不好使?” 老旦頗為訝異,這才幾天工夫?這恨不得回老娘懷裡吃奶的屁娃子就變得這般痞氣,學會這麼些南腔北調的髒話,這幫兄弟真教了他些好貨! 武白升被這娃子搶白,高顴骨上泛起一片紅,他傻呵呵掏出了酒壺。楊北萬劈手奪過,晃了晃,擰開蓋子給了老旦。老旦也不客氣,咕咚咚猛灌幾口,已是熱了不少。他遞回給心疼得跺腳的武白升,學著楊北萬的口氣啐道:“促狹鬼,這酒跟泔水差球不多,還不如鬼子的,你還跟王母娘娘尿似的藏著掖著!還給你個球的!” “老哥,你不知啦!這可是上好的石灣米酒,是我拿三包壓縮餅乾跟7連的同鄉大哥換來的,好不容易的啦!” 武白升一臉委屈,說的倒是實話。此時連喝口水都成問題,更別說這些稀有物。離這兒最近的水井凍成了冰疙瘩,打水要排隊。前幾天一個重傷員半夜爬進去了,弄得井裡滿是膿血。這傢伙凍得渾身潰爛草墊子上等死。誰也不知他怎麼有力氣半夜爬了一里地,死也要喝口水,真難為了他。 後半夜雪越下越大,雪片子一摞摞砸下來,映照得天兒早早地亮了。開始還覺稀罕的南方兵,看到愁眉苦臉的北方兵鄙夷的眼神,也不敢大聲說笑了。戰場中間有幾匹死了主人的戰馬,低著頭找著能吃的東西。無人敢冒挨槍子的風險去拉它們回來,也無人射殺牠們,要是幾隻畜生跑回來,那是多少斤肉啊! 共軍估計也凍得夠嗆,壕也不挖了,歌也不唱了,喇叭成了一個大冰塊,壓折了木頭杆儿。共軍有人吆喝著,想招呼這幾匹馬過去。國軍弟兄聽見了,自不能讓這幫窮棒子撿了便宜,好幾個趕過馬的“和樂架、和樂架”地勾著它們。可它們並不買賬,兩邊看看,只蹬著蹄子在雪地裡瞎刨。有兩匹看著不餓,一黑一白慢慢走近,繞著圈噴著鼻兒磨頭蹭背,黑的聞著白的腚溝子,白的舔著黑的翹屁股。老旦咿呀一聲,眼睛陡然發亮,這兩個畜生來了勁兒,莫不要在這冰天雪地的陣地之間,在幾千人的注目之下日弄了? 兩邊都看見了,紛紛探出頭來看這畜生的壯舉。開始還舉著槍,一會兒便放下了。老旦舉著煙鍋子走上壕邊,共軍那邊也走上來一個掛望遠鏡的。老旦衝那邊揮了揮手,那邊也對他揮了揮手。默契達成,雙方戰士的腦袋全冒出來了。傷兵們見眾人歡呼雀躍,也支著拐掙起來看。南腔北調的喊聲響起,口哨和吆喝響徹戰場。戰士們揮著衣服和帽子,興奮得像自己要上炕似的,這幫傢伙久不開口,什麼難聽的話都有。 “對了,對了就這樣!把兩腿兒搭上去,媽啦個巴子!你搭它的腰幹雞毛呀?從他媽的後面上啊!” “出來了!出來了,我日你媽的,比爆破筒還粗還長啊。” “錯啦,錯啦!不是那兒!我操!真是狗日的一個笨鱉,大眼小眼都搞不清楚!” “你當這畜生和你似的?把你晾在這兒乾,你個球連雞巴眼兒在哪兒都找不著!” “嘿呦,好長啊,比旦哥的還長啊……”二子舉著望遠鏡喊。戰壕里哄堂大笑,老旦一把將他推了下去。 一黑一白的兩匹大馬跳舞似的轉著圈,費事地想媾在一起。它們在幾千雙眼睛下耳鬢廝磨,蹭來蹭去,你撅他挺,卻總是不得要領。母的準備好了,公的姿勢不對,公的準備好了,母的卻會錯了意。公馬急得嗷嗷長嘶,四蹄亂蹬。母馬煩得一個勁咬它的腚,它們每一次不成功的努力都讓兩邊的士兵們發出長長的惋惜聲。 “丟類老母,不懂就讓共軍教你們做啦!” “國民黨的愣球,上來幫幫你兄弟啊,要不然成不了事兒啊,咱們保證不開槍!誰開槍就是它們做下的!” 楊北萬看得眼裡放光,也大聲地摻和著:“沒人幫不成,沒人幫不成!得有人托著那玩意往裡杵,否則進不去的!” 老旦微笑著拍拍楊北萬的頭,笑著說:“愣娃子,看不出你個球還挺在行哩!誰教你的?” “俺大哥經常幫人幹這個,你得用手抓著馬球往裡塞!”楊北萬做了個塞的動作。 兩邊的戰壕生氣勃勃,歡聲雷動。沒人願意開槍破壞這難得的快活,大家都恨不得上去幫一把。老旦看得神清氣爽,在黃家衝這事可沒少干,下面不知怎地就起來了。扭臉看去,戰士們大多緊夾著褲襠雙眼放光。二子看著看著癲狂起來,嗷嗷叫著跳上戰壕,衝著共軍做出交配的姿勢,老旦趕緊一把拽了下來,再嬉笑著一手掏去,竟然是硬邦邦的。 “嘿呦,原來你好這個,上啊,俺幫你談判去。” 二子哎呦一聲,笑呵呵地蹦回了壕溝。 大地蓋上了厚厚的白。兩隻畜生辛苦一場,最終徒勞。沒有看到高潮的誕生,國共都頗為掃興,紛紛咒罵這球事都不會整弄的畜生。公馬硬撅著炮筒子小半個時辰,長長的馬鞭凍成長冰凌子了,杵不進去,縮不回來,薄薄的冰碴讓它進退兩難,馬腿上噹啷一撞,疼得個嘶嘶亂叫。母馬翹臀以待這老半天也沒過上癮,想必一口熱井也凍住了,看上去極是煩躁,撩起後蹄就給了那笨相公一腳。兩邊哄堂大笑,戰士們肚子都笑疼了。 士兵們喪氣地揉著直不隆通的命根子,準備各回各窩。一陣飛機的馬達聲傳來,共軍那邊立刻呲哩哇啦地炸了鍋——飛機自然是國軍的,他們有母雞就不錯。國軍戰士倒沒有興高采烈,空軍那兩把刷子誰都知道,這大雪天的別幫倒忙就好。可這是一架肥嘟嘟的運輸機,從後方緩慢地低空飛來,繞了半圈後打開屁門,扔下幾個掛著降落傘的長桶。國軍立刻歡呼起來,裡面少不了美國的牛肉罐頭和壓縮餅乾,沒準還會有一些酒,這個大桶能裝不少哩。 “沒準還有菸絲呢。”老旦幸福地想。 共軍想必羨慕又鄙夷地看著,定是癢得撓心。可沒多久,國軍開始罵娘了。降落的桶被風吹過了國軍的陣地,慢悠悠地朝著這邊飛來,饒是國軍戰士操了老天爺的娘,它們仍是向共軍飛去。共軍紅旗亂舞,興高采烈地叫著,小喇叭吹得和雞叫一樣。國軍弟兄們用最難聽、最惡毒的髒話罵著那飛機,二子都恨不得拉過機槍把那狗日的飛行員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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