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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聽八路的?還是聽鬼子的?

狗日的戰爭2 冰河 37427 2018-03-18
鬼子來了,屁股後跟著叫皇協維新會的兵,鬼子頭戴鋼盔,維新會的人頭扎白布,謝老栓的女人說他們一個是狼,一個是狽,是合著夥兒來殺人的。 翠兒原本也這麼想,更看見了鬼子殺人,但當有個鬼子沖她笑著打起招呼,她便懷疑起來。這會笑的鬼子本不難看,那夜他打死郭傻子的時候,活像老故事裡的惡鬼,可大白天這麼一見,那張笑臉問了聲好,翠兒竟沒那麼怕他了,雖然還有點……討厭,可真的沒那麼怕他了。她自然想到,只要不像郭傻子那樣在鬼子麵前胡來,鬼子也不至於對你舉起那麼一支大槍。他們就和村口的那些野狗似的,你別拿棍子招它,它是不會咬你的。那一天翠兒還確定了一件事,肚子裡果然又被老旦種下一個。她篤定了此事後,一下子覺得責任重大,什麼鬼子的漢奸的,活下去把這個生了才是正經。

鬼子來到離村口數十丈之處,在個高坡上四處亂看,看了一會兒便折來了板子村。這次人多,十幾個鬼子散亂地站在泥巴沒腳的大槐樹下,讓兩個漢奸跑過來喊山坡上的鄉親們。下去的自然是袁白先生,鱉怪搬著一個板凳跟著去的。袁白先生說了幾句就坐下了,板凳呼哧陷進泥裡。鬼子倒不介意,都站著和他說。翠兒和鄉親們在坡上踮著腳看。她們見一個鬼子給袁白先生鞠躬,漢奸劉給鬼子鞠躬,袁白先生仍是坐著,只是微微拱了拱手,彷彿呵呵笑了幾下。鬼子扭頭走了,袁白先生低著頭走回來。鱉怪抱著個板凳真是難為了,那泥巴只沒了袁白先生的半截小腿,卻幾乎齊了鱉怪的腰。翠兒見郭鐵頭斜著眼在他娘懷裡裝愣,便走下去接過鱉怪的板凳。山西女人更是眼亮,走前一步攙起了袁白先生,嘴裡甜得像抹了蜜。

漢奸劉替鬼子翻譯說,鬼子要在村口那邊建一個哨所,咱如果能幫他們蓋好,給他們做飯,鬼子就幫咱們清理村子和田地。漢奸劉又說得更明白了些: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鬼子玩客氣,你們不能不懂事。 “這是真的?”謝老栓的女人最憋不住。袁白先生沒吭氣,他很少回答別人的廢話。 “那鬼子還殺人不?”一個女人也問。 “只要不和他們作對,應該就不殺,將來的事兒我說不准,但眼下咋辦,事關大家生計,我做不了大家的主,鄉親們不妨表個態。”袁白先生又坐下了。 “給錢不?”謝小蘭小聲問。 “想啥呢你?頭被你的奶夾了?”山西女人不屑道,“要真是這樣,咱就幫唄,村里男人都光了,哪裡來的力氣收拾村子和田地?鬼子只要不殺人,咱也只要不反抗,那就和氣點兒來往著唄。怎麼活不是活?總好過村子沒了地也沒了吧?是不?”山西女人看著袁白先生,袁白先生只看著自己滿是泥巴的腿腳。山西女人又回頭看著大家,見點頭的人多過沉默的,聲音便高起來:“只要鬼子說話算數,還能給口吃的,俺看就這麼過,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不聽他們的,俺看大家沒多久就得餓死。”

“那就是當漢奸呢……”翠兒嘀咕道。 “啥叫漢奸?”立刻有人問。 “就是替鬼子乾活的。”立刻有人回答。 “不干咱不就餓死了麼?幹活咱就能活,田地就有的救,咱誰也沒坑誰也沒害,咱姦個啥?政府把咱男人拉走了,只留下幾張白條,白條也不給兌了,拍屁股就全跑了,到底是哪個姦?”山西女人舌頭像擦了辣椒油,一番話又快又狠。 “山西子說得對哩……”女人們嘰喳起來。翠兒只看著袁白先生。袁白先生低頭不語,腿上的泥巴眨眼便乾成了粉,一塊塊掉落下來。 水退得快,泥幹得比袁白先生說得也要快。大旱天裡,板子村的鄉親們眼看著無邊的黃泥漸漸龜裂,在太陽下咔咔作響,縱橫成壯觀無邊的棋盤。黃河進了遠遠的古道,帶子河在泥縫裡倔強流淌。鬼子的大車拉來工具和牲口,架上奇怪的機器,哼哧哼哧挖開了村口的老井,挖出幾十筐黑黃的土。老井又冒出清涼的水,竟沒了毒倒鱉怪的怪色。袁白先生看了一眼就說:“水能喝了。”

幾個鬼子忙活半天,見弄出了水,看著比村民們還要高興,有個手巧的拿過錘釘,噹噹地敲了幾個字上去。大家伸頭去看,一共三個字,卻是“一龜井”三字,袁白先生拈了半天鬍子,不明白啥意思。漢奸劉自然認得,說這是他們隊長的名字,隊長叫田中一龜。袁白先生又拈著鬍子,說這個龜到底是念“歸”呢,還是念“丘”呢? 別管念什麼,鬼子刻上去了,沒人敢亂動。漢奸劉說你們要是誰動了這三個字,當心人頭落地。村民們才不在乎,反正以前也沒名字,管它叫什麼井,能出水就是好井,就還是板子村的老井。只要鬼子不把這井當他家的給佔了,喝水要交錢了,想叫啥就讓他叫唄。鬼子的大車拉來了大張的油布,一塊塊給鄉親們分。大家爭先恐後接了,興沖衝卷在腋下,不管是睡在山上還是自己的破房子裡,有這東西就睡得著了。

袁白先生圍著井轉了三圈,默默地跟著漢奸劉去了。翠兒抱著有根和油布,拉著毛驢回到家中,將碾子收拾乾淨,把有根兒放在上面睡著,自己脫了外襖,挽起袖子,鼓氣樣輕輕喊了一下,開始收拾睡覺的房子。屋裡一片狼藉,但無非都是土。翠兒折騰了好一陣,土炕好賴收拾出來,雖然還濕乎乎的,但陽光之下,相信明天便可干爽。她先將滿屋的泥土一筐筐弄去院裡,堆得小山似的,再拿掃帚細細掃了,炕上鋪好嶄新的油布,她心裡踏實下來。能找著的衣服已經在河裡洗了,正在桂花樹上晾乾,今晚便可在自家炕上安睡,或在院裡給有根數著天上的星星,盼著另一個明天。 鬼子說油布先湊合著用,被淹的地方很多,一時籌不到那麼多東西,戰事還在膠著,一切仍不明朗,待戰局大定,會有蓋房子的民工過來,也就有力量開墾田地,修復房屋,給大家重建家園。這話並不敢信,也不能指望,就算指望也定附著條件。但這畢竟也是希望,翠兒在大家臉上看到了這東西。它和盼著男人們回來不一樣,但也是一種。袁白先生總拉著臉,像吃了兩斤黃土。他定是不樂意的,但也沒反對。他去和鬼子談什麼?他到底在想什麼呢?還有那個漢奸劉,長得白白淨淨、慈眉善目的,就是有點夾縮肩,看見鬼子便低下半截,他會不會有老旦他們的消息呢?

右邊的院牆倒了一半,左鄰房倒屋塌,老兩口像是紙糊的,在只沒膝蓋的泥水中仍沖得不知踪影,一隻累死的老狗半埋在泥沙之中,眼眶裡滿是泥沙。翠兒休息了一會兒,給有根餵了上午做好的飯,就再將院子裡的泥土運出門口。這是巨大的工程,累得頭昏眼花,她感到飢腸轆轆,卻不知什麼力量的驅使,她必須要在落山前完成它。 鄉親們各忙各的,村路上堆起一排排的土山。不知誰家升起了炊煙,瀰漫了廢墟樣的村莊,翠兒被這味道感染,站在半塌的土牆上望著。很多鄉親都在各自的牆頭上望著。煙是袁白先生那裡冒出來的。他家的灶台和炕頭都高出碾盤,甚至高出很多人家的窗台,要上梯子才能炒菜做飯睡覺,也不知這老頭子為何修這麼個奇怪東西。那炊煙味道好怪,既不是麥稈兒,也不是木頭,而是帶著辛辣,泛著糊焦,像誰褲襠裡的毛燒著了。翠兒立刻明白,老頭子定是燒了鬼子給的油布,這個倔老頭子,不聲不響,卻硬得和石頭一樣。

鄉親們回各自的家裡院裡睡覺了。左鄰住進來郭家母女三人,女的比翠兒大十歲,是馬家營嫁過來的苦命人,兩個女娃子都十幾歲了,她們那魁梧的爹和老旦一起上的車。翠兒和她們隔著牆頭寒暄了,覺得自己並無保衛鄰居家園的責任和能力。翠兒還看見郭鐵頭背著從別人家撿來的農具從門口跑過,心想男人就是這東西,不管是瘋是傻,這種時候還是他們頂事兒。 入夜漆黑,板子村人歇狗困,烏鴉麻雀貓頭鷹都和淹死一樣不知踪影,半空飄著牲口和貓狗的腐味兒,也飄著人淡淡的哭聲。翠兒抱著有根縮在炕上,屋裡點著一堆小火。這是不設防的板子村,門窗洞開,天衣地被,她納悶為何自己不會害怕。哭聲沒在山坡上出現,卻在回到村子後才響起。隔壁的老女人嗚咽不停,哭不像哭,泣不像泣,是無助的帶著眼淚的自言自語,在這夜裡驅趕可怕的寧靜。她兩個女娃子一聲不吭,也並不安慰這沒完沒了的娘。

槍聲從村外傳來,似乎是鬼子來的方向。但這聲音在山坡上撞了幾下,翠兒便分不清它的來處。明明只有一響,卻覺得久不停歇,從耳朵一直鑽到後腳跟。槍聲止了一切聲音,隔壁的哭聲沒有了,黑暗裡的嘆息沒有了,大家都記得山坡上的那一夜,腦海里便又倒下一個模糊的人影。翠兒嚇得摀住有根的耳朵,停了半晌再無第二聲,才慢慢直起身來,站在炕上向外望去。鬼子來的方向火把交錯,手電揮舞,人聲狗吠陡然驚起,然後是嘚嘚的馬蹄聲。槍聲又起,翠兒看到子彈劃破夜空,打在東邊一棵黑黢黢的樹上。全村人都咿呀一聲,翠兒看到無數個牆頭上矮下去的身影,她也便趴伏下去,像被打中似的。又幾顆子彈飛過,鬼子的喊叫便到了村口。還有不一樣的槍聲和他們對抗,這情形讓翠兒又慰又怕,想必鬼子追的不是村里人,但這被追的人會不會跑到村里帶來禍害呢?

有三四個人進了村子,深一腳淺一腳地飛奔,邊跑邊放著槍。後面的人和馬頃刻也到了,帶來更多的槍聲和喊叫。火把被一根根插上高處,一個瘦削的鬼子跳上她的半截土牆,手裡的火把噼劈啪啪。有根發出驟然的啼哭,鬼子擰身端起了槍,緊張的面孔像要繃斷了,可屏了片刻便鬆弛下來。他還對翠兒說了句什麼才收了槍,直起身子對遠處招手。正要下去時,不知哪裡的暗處打來一槍,嗖地釘穿了他的頭,爆出的血噴在火把上,那火把像是澆了油,轟地高跳起來。鬼子沉甸甸跌下了圍牆,摔在鬆軟的土窩上。翠兒聞到黃土和血的腥氣。那支火把滅了,而更多鬼子的喊叫卻近了。 有根不顧一切地號哭,令翠兒魂飛魄散。三四個鬼子叫著跳進院子,哇哇叫著四處撥弄,毛驢害怕地長嘶起來,便挨了鬼子一槍托,毛驢嗚咽著跪下,院子裡泛起尿臊氣。洞開的窗戶猛地黑了,跳上一個舉槍的身影,他的槍口冒著呼呼的熱氣,身上發出酸酸的味道。翠兒嚇得抱著有根縮在牆角,喊著自己都聽不懂的話。

“哪裡?哪裡?”鬼子大聲叫著。翠兒記得自己胡亂一指,窗口的鬼子忽地消失,露出一天的星光,他們呼啦出了院子。又是幾聲槍響,一切就又回到黑暗了。翠兒抱著有根,孩子已然哭累,她卻開始大哭,哭得外邊什麼都聽不到了。村里人想必聽到她的哭聲了,但他們比黑暗還要安靜。有根的小手探上來,摸著她滿是淚水的臉,咿咿呀呀地叫著。翠儿知道這孩子懂了事,就擦了淚,在他臉上親了又親。她不知道鬼子有沒有帶走那具屍體,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她不知在這樣的夜裡什麼樣的人會和鬼子殺起來,她只想抱著孩子捱過這個夜晚。水退得已經可以上路,她必須往娘家走,那里或沒有遭水,那裡還有最後的家。 “他們是鬼。”有根在他娘懷裡說。 “別怕,鬼不吃咱。”翠兒抱著他,摸了摸他熱乎乎的腦門。 堅持了一個月後,大地干成了平板。她終於決定走了。毛驢瘦成了一隻羊似的,一隻眼被蚊子咬得血糊糊的,它舔著她的手背,像是知道要一起遠行。翠兒背起有根,牽著驢出門。她提心吊膽地出門,讓膽小的毛驢避開地上的死狗,急匆匆走向村口。天還有點黑,村口火把通明,木叉子架起兩排奇怪的鐵網,後面站著和鬼子不同的拿槍的兵。 “幹什麼?回去!”一個兵橫槍大叫。翠兒嚇得一愣,卻沒有回頭,既然是中國人,就問一句吧。 “幹甚呢這是?俺要回娘家。”翠兒說。 “回個屁的娘家,有人殺了太君,弄明白之前,這個村兒誰也不許走。”大兵收起了槍,像是覺得話有些重了,又說,“這是太君說的,我們執行命令。” “都一個月了,你們也不發糧食了,那啥時候能走?”翠兒仍不死心。 “啥時候你見鐵絲網沒了就可以了,糧食就要到了。”大兵這一句帶著關切的味道,其他幾個兵也面色和善,他們穿著和拉走老旦的兵們一樣的衣服,翠兒就激動起來。 “你們是國軍麼?俺男人被抓走了,和你們穿的衣服一樣,你知不知道他們在哪兒?”說完翠兒眼睛就酸起來,吧嗒吧嗒掉淚。 “我們以前是,現在不是了。”大兵說著微微嘆了口氣,露出嘴裡兩顆金牙,“回去吧,好好過下去,等他回來唄。” “那還能回來不?”翠兒哭著坐在地上,將有根抱在懷裡。 “只要活著,就能回來呢……我們這樣,不也就是為了活著,為了回去?”金牙兵說完就噤了聲,戳著槍在旁邊立正。翠兒看見兩個鬼子緩緩走來,打頭的是個高個子。黎明來了,天亮堂了一點,翠兒看清了他們的臉,後面這個左臉上有塊鴨梨樣的胎記,前天還沖自己微笑。鴨梨鬼子看了看她,和高個鬼子說了幾句,高個鬼子又對扛槍的偽軍說了幾句,讓他們移開了鐵絲網。高個鬼子緩緩走來。翠兒看到他的翻毛皮鞋上血跡斑斑,猜到昨天他也進了她家的院子。 高個鬼子走到眼前,在褲兜里掏了掏,掏出幾顆花綠的糖果。他低下身,拉過有根的小手,笑嘻嘻塞給了他。 “糖,糖。”有根攤開手高興地叫著。 “別……哭,會……好……起來……”鬼子對有根邊說邊比劃著,他樣子認真,像在勸自己的家人。 “這是咱炮樓的田中一龜隊長……”金牙兵說。他立刻受到田中的呵斥。 “去吧……”田中一龜指著遠方說。 翠兒委屈地點著頭,趕緊站了起來,笑著對他點了頭,又對鴨梨鬼子點了點頭。有根忙不迭剝了糖果吃起,眼睛興奮地閃著光。走出一截路後翠兒回頭,見田中一龜獨自在村口走來走去,看著霧氣騰騰的大槐樹。板子村在他身後明亮起來,雖然淒涼破敗,卻又升起了裊裊炊煙。 一路走得軟綿綿,每一腳都看似堅硬,而深處依然爛泥未乾。毛驢走一會兒就陷進去,翠兒便背著孩子、牽著驢走在山嶺之下。路上有破衣爛衫的逃難者,路邊有不少死屍。這一路都是屍臭,大群的烏鴉盤旋著,爭搶著曠野上的美餐。翠兒看見幾十具森森的白骨,那骨頭像刀剔一般晶亮,烏鴉所過之處,竟是肉渣都不剩。路上也有大片的墳頭,只是哭墳的人沒幾個,墳前也多無墓牌和燒紙的條石。翠兒咬牙前進,一路不言不語,她奇怪為何聽不到哭聲。回娘家的路沖得不見痕跡,但她記得那些樹,記得那些山丘的樣子,也記得太陽和風的方向。曠野上有很多炷升起的煙,黑色的、黃色的和白色的,這些煙令翠兒舒服一些,雖然刺鼻,倒比屍體好聞多了。路上也看見鬼子的車隊,他們在泥濘裡艱難前進,不時喊著號子推車,鬼子們一個個滿腿泥濘,太陽旗上泥點斑斑,也有的持槍四望,刺刀依然鋥亮。翠儿知道他們怕什麼,也知道他們沒工夫理會逃難的百姓,他們還要往前走,去追她的老旦。 原本兩個時辰的路,翠兒走了一天,著實走不動的時候,娘家上幫子村便在望了。這是低窪之處,大水無情,一多半村子變作廢墟,村後燃起沖天的煙火。翠兒軟軟地癱坐在地,這煙火說明死人成片。她家的房子本高出村子一截,如今也不見踪跡。而翠兒已然流不出淚,她要咬牙向前,迎接任何可怕的日子。 上幫子村毀得不如板子村那麼厲害,沖毀的也不過是東邊兩排房,但全村空無一人,散落的農具隨處可見,村路上血跡斑斑,有倒斃的野狗和毛驢。一架燃燒的馬車燒成通紅的木炭,那匹馬蹲伏在地,燒成焦黑的一團。翠兒戰戰兢兢牽驢前行,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有根坐在驢背上東張西望,一隻公雞站在房頂死死盯著他們,翠兒見它兇惡,就哄了它一下,公雞卻不為所動,鷹一樣眼都不眨。這本是熱鬧的村莊,有田者佔一多半,大戶也有七八家,平日車來車往的,小販和媒婆都喜歡往裡鑽,這裡有板子村沒有的富足。 一些人家敞著門,門窗多被砸爛,院子里瓦破磨翻,箱櫃甩了一地,也有的房子燒剩下骨架和灰燼,厚厚的土牆燒得黑乎乎的。翠兒哆嗦著腿來到自家門前,驚惶看到碎爛成一團的大門,那像是……被什麼東西炸的,院子裡的蘋果樹燒成了光杆儿。堂屋門戶洞開,能燒的統統在燒,沒了框的窗戶裡冒出滾滾的黑煙。 “娘,咋了?”有根抱著她的腿。 翠兒又癱軟在地,她沒勇氣踏入房門,不敢去猜想父母的命運。她想大哭一場,但有什麼用呢?村子裡空蕩無人,除了悲涼的泥濘,便是毀滅的廢墟。翠兒摸到濕漉漉的泥土,膩乎乎的,抬手看竟是血色,她這才發現坐在一汪看不出顏色的血痕上。她嚇得跳起,流著淚拍打著。毛驢被她嚇著,圍著她噴著響鼻。有根卻不覺得什麼,只咿咿呀呀指著遠處。翠兒看去,見村外的打穀場上濃煙低低地捲著,那煙黑裡發紅,不似麥稈和玉米稈那樣帶著青白。煙霧上烏鴉環繞,飄來奇怪的味道。她再低頭,發現一條藏在泥土中的血跡長長地伸向那邊,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有這樣的血痕,它們粗細歪斜地匯集一起,在村口匯成一條粗壯的紅線,伸向冒煙的打穀場。翠兒又看了看她熟悉的家院,第一次覺得面目全非的可怕。家中的火炙烈起來,火苗席捲了青瓦,燒出啪啪的脆裂聲。她知道娘家從此沒了,希望也就從此沒了。有根拉著她要去那邊,翠兒猶疑片刻,就牽著驢去了。 火在堆裡暗暗地燒著,那是壘成小山樣已成焦炭的人堆。那些伸張的手臂,大張的嘴,痛苦凝固的表情,還有那可怕的味道。一個半歲的孩子被兩隻焦黑的手舉出火堆,在半空烤成一條晶黃的臘肉。一個上半身尚完好的女子,胸腹以下都變作灰燼,翠兒看著她時,那灰燼崩塌了一下,胸腔裡掉下黑紅相間的一串。翠兒嚇得趕忙走開,繞著人堆走了半圈。她找不到父母的人影,卻認出一些熟悉的鄰居,她再無勇氣去找,扶著驢腿跪下了。剛一低頭,胃裡的東西便傾倒出來,直到什麼都吐完了,她才意識到處境的危險。這定是鬼子們幹的吧?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干呢?為什麼和板子村的鬼子不一樣呢?可鬼子不見人影,也沒有他們來過的痕跡,周圍也沒有如板子村那樣的據點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翠兒不知父母是否在那一堆焦炭裡,她甚至不敢看那一大堆東西了,卻也不敢走,還能去哪裡呢?回板子村去?繼續睡在鬼子的身邊?還是順著大路向前走,那邊就是縣城了。可縣城又如何?這孤兒寡母去了,不也只有討飯一條路?萬一也是這副光景,有根可怎麼辦? 打穀場之外是無邊的曠野,天空霧濛濛的。身後是死去的村莊,它們將很快變為瓦礫。有根蹲在驢旁拉了泡屎,臭味兒讓翠兒流下淚來。她用土坷垃給他擦了,抱在懷里便心安起來,一個聲音喚著她:為了這孩子,回去吧。 一串馬蹄聲遠遠傳來,那蹄子打著鐵掌,空中飄著奇怪的味道。翠兒慌忙抱起有根,見四匹大馬從大路上拐下來直奔這裡,那是四匹高大的馬,上面是四個鬼子。翠兒大驚,抱起有根兒就跑。毛驢愣了片刻,跟在後面小顛儿著追。鬼子蹄聲漸近,他們嘿嘿呦呦地叫著,還有一個在哈哈笑。兩匹馬狠躥了幾步,一下子就攔住了翠兒的去路,踏起的土迷了翠兒的眼。翠兒扭頭又跑,只幾步便撞在一條穿著馬靴的腿上。頭上一陣劇痛,像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再抬頭,看見四匹馬已經圍成了井字,牢牢將她圍在當中,面前這個握著帶鞘的軍刀,擠著一張令人厭惡的臉。這幾個鬼子人矮馬大,背著槍,挎著嚇人的刀。一個鬼子拉住了毛驢的韁繩,系在馬屁股的一個環上。正面的鬼子拉著馬韁,傲慢地對翠兒說話。翠兒當然不懂,只能抱著孩子搖頭。旁邊的鬼子呵呵笑著,和其他人嘰里咕嚕,於是三個鬼子都嘎嘎地笑起來,唯獨面前這個板著臉,像剛從棺材裡爬出來似的。他對另外幾人說了幾句什麼,他們就不笑了,面前這鬼子拉過馬頭,從翠兒身邊走過。兩個鬼子像是不情願地抽出了刀,慢慢向翠兒逼過來。拉著驢的鬼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那一堆冒著青煙的屍體。 翠兒猛然明白,鬼子要殺人了。為什麼已經不重要,這兩個逼近的鬼子眼裡已經帶了殺氣,細長的刀已經慢慢舉起。但她再也邁不開腿,只能蜷在地上抱著懵懂的有根,將他按在自己的身下。 “糖,糖。”有根對著鬼子伸出了手。 “完了,就這麼完了……”翠兒抱著有根,心裡滑過絕望,卻一下子輕鬆起來。父母死了,老旦八成也沒了,就隨他們去吧。她見有根大睜著眼,便伸出手摀住了。翠兒覺得心跳停了,呼吸止了,她看著身邊一尺見方的黃土,聞到死亡濃重的腥氣。 又是槍聲,劈啪如燃起的鞭炮,翠兒聽到由遠及近的嗖嗖聲,面前兩個鬼子噗噗地冒出血花,連他們的馬都被子彈打得滿是窟窿。翠兒周圍這三個鬼子都栽下馬去了,那個板著臉的著了急,可他沒跑,抽出軍刀衝著子彈飛來的方向衝去了。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站起十幾個人,看不出是什麼軍隊,他們拎著一條條大槍指著最後的鬼子。鬼子縱馬上了山坡,喊得和殺豬一樣。那幫人裡有個拿手槍的,抬手一槍打去,鬼子一個倒栽蔥跌下去,在山坡上打了兩個滾便不動了。那些人站在坡頂四處張望,好一會兒才走向了翠兒。翠兒依然心驚肉跳,敢殺鬼子的人,又穿得不像國軍,那定是土匪了。 “幹甚呢?你是這村兒的?”揣手槍那人戴著頂瓜皮帽,他在馬上還背著手,像被捆起來似的。 “這是俺娘家。”翠兒忙道,“俺是板子村的人,男人被抓兵打鬼子去了,村子讓大水沖了,回來這裡,也成這個樣了……”翠兒急匆匆說了境遇,他們救了她,這自然是救星。翠兒說得自己哽咽起來。她知道向救星們的哭訴是一種感謝,雖然他們並不為所動。 戴瓜皮帽的看了幾眼周圍,舔了舔嘴說:“鬼子把這全村人都殺了,你從哪來,還是回哪去吧。” “鬼子為啥要殺人?為啥全殺了?俺們板子村鬼子就不這樣……”翠兒哭起來,但仍站不起。一個壯漢托著她的胳膊,翠兒輕飄飄地就站住了。 “鬼子麼……哪有個準兒?南京城他們殺了幾十萬人呢,長江都被死人堵住了……”瓜皮帽虎著褐黃的眼睛盯著她,“我們晚到一點兒,鬼子就朝你和孩子下手了,他們定是以為殺漏了兩個。” “殺之前沒準還糟蹋一下……”旁邊伸過一張難看的臉,上面有一顆兔子屎般大的痣。 “嗯,也說不定,鬼子好這口兒。”這人推走了那張臉。 “倒不黑,和白面似的。”瓜皮帽身後的人說。 “殺了她吧,要不咱容易暴露。”又一個人說。他縱了一下馬,擠到了瓜皮帽身邊。這張臉更嚇人,一道刀疤從額頭斜下嘴唇,斜劈了一張本不難看的臉。 瓜皮帽看了刀疤一眼,揪著馬韁似在猶豫。可刀疤噌地抽出刀來,像鬼子那樣衝翠兒去了。那刀看著並不鋒利,上面有銹,也有砍壞的崩齒,但它仍嚇壞了翠兒,讓她再度抱緊了有根。這次算是完了,可她想不明白,怎麼鬼子要殺她,救星也要殺她呢? “算了,她家裡毀了,娘家沒了,肚子裡還有一個,她不會說的。”瓜皮帽掏出煙鍋子來抽。 “那可備不住,劉四營的臭老五全家七八口子都被鬼子殺了,他還屁顛顛地當了漢奸呢。”刀疤臉自顧自舉起了刀。 “糖,糖。”有根又伸出了手。 聽到他們這嚇人的話,翠兒拉住有根大哭起來,雙腿再不爭氣,撲通便坐下了。她不知這是多少次坐下了,但她沒辦法。 “別哭!當心驚來鬼子!”刀疤臉狠狠地用刀指著她的頭。翠兒哪經得起這個,哭得便更兇了。 “跟我們走吧?我們殺了鬼子,他們不會罷休的。”瓜皮帽終於決定了,“你一個人也活不下去。” “帶她幹啥?費咱的糧食。”刀疤臉抬起刀詫異道。 “費不了幾顆……帶走。”瓜皮帽抽了幾下煙鍋,又指著地上的兩匹馬說,“卸點兒肉走。” “你們是國軍還是……土匪?”翠兒擦著淚說。她不知哪裡來了力氣,一下子站起來。今天真是見了鬼。 “都不是……走吧,騎上驢,少廢點兒話。”瓜皮帽破天荒對她微笑了下,一把就扭過了馬頭。鬼子的東西讓他們撿了個乾淨,人都脫得赤條條的,槍眼裡兒還在流血,兜襠布上血跡斑斑。 “扔進那個堆吧,讓他們也燒一燒,鬼子肉緊,燒得旺……”刀疤臉說。 四個光溜溜的鬼子扔進了燃燒的屍堆,他們扑哧陷了進去,像老鼠陷進了麥垛。那火苗猛地騰躍起來,青色的光瀉出來,爆著劈啪的火星。翠兒見狀又想大哭,卻被人催著上了驢,驢韁握在前面一人手裡。驢步子頂風一顛,她便哭不出來了。這些人挎著槍,騎著馬,背大刀的都長得凶神惡煞。但他們穿得都和叫花子一樣,刀疤臉兩隻鞋都不一樣。他們牽了鬼子的兩匹馬,砍下了八條帶肉的馬腿,又割了些大塊的肉,一坨坨捆上了馬。一切收拾停當,瓜皮帽提醒他們把馬腿上的血擦了,用土蓋了地上的血,就向西邊去了。 一個下兜齒告訴翠兒,他們是抗日游擊隊,算是國民政府的,但和老旦去參加的部隊又不一樣,抓老旦走的部隊是國民黨的部隊,他們游擊隊卻是共產黨的。這共產黨和國民黨的關係麼,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反正鬼子來之前打打殺殺的,鬼子來了之後就抱一塊兒收拾鬼子了。戴瓜皮帽的人叫李二狗,是游擊隊的隊長。 “板子村我知道,村口有條河,還有個出名的先生。”下兜齒說。 “我們村被大水沖了。”翠兒說,“那個先生是袁白先生,是個神人哩,他說我們那兒沖得還不算厲害。” “哪兒都比你們厲害呢,姚家店鄉、玉米房兒鄉、劉四合鄉,幾十個村子衝個乾乾淨淨,一個活人都沒有。”下兜齒說,“這還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沒準幾十個鄉縣,幾百個村子都有,這人啊,死海了去了。” “咋就扒開口子了呢?袁白先生說定是咱自己扒開的。”翠兒又問。 “嗯,老頭眼亮,是國民黨扒開的,以為能擋了鬼子,雞巴玩意兒,哪管百姓的死活呦……”下兜齒摸了摸滿是汗的腦門。他長了一個鎖頭般方正的鼻子,嘴唇厚得和瓦片兒似的,一根粗脖子上筋肉凸爆,上面有奇怪的傷痕。 “你知道俺男人他們在哪兒不?”這問題翠兒憋了好久,都是打鬼子的,總該知道些吧? “妹子,他們的部隊都向西南撤退了,你說的那些日子,應該是在小馬河一帶,那裡打了幾天幾夜……”下兜齒收住了話,“這場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許是多少年的事,妹子你要心裡有譜,把這孩子養好。” “俺的命咋就這麼苦……”翠兒又想哭。 “妹子,往寬了想,你的命算好的了……”下兜齒感慨起來,“說不定哪天,你男人還回來了呢……”說罷下兜齒嘚了一下馬,奔著隊伍的前頭跑去。 “這還算好的了?”翠兒喃喃自語。有根在她懷裡呼呼大睡,她便覺得下兜齒說得有理了。 十幾匹馬加快了速度,翠兒也讓毛驢走快了些。遠方的山坡上有個小小的人,手裡揮舞著一條紅布。陰霾裡鑽出閃亮的陽光,照在那光禿禿的山坡上。那條紅布分外耀眼,火苗一樣跳躍著,這情景似曾相識,幹完活的老旦就曾揮著紅腰帶在田壟上蹦,翠兒被這抹親切的紅感動著,心裡又升起新的希望了。 “到家嘍,吃肉嘍……”大夥興奮地叫著。李二狗勒住馬,對著落後的翠兒招了招手,他們就縱馬奔向那個山坡了。 “娘,那兒有糖吃嗎?”有根樂呵呵地看著翠兒,翠兒眼睛一酸,拍了拍驢屁股,毛驢歡快地跟著跑去。 這地方叫李家窯,是夾在幾個小山包裡的小村子。村子也是沒幾個人的村子,大多數是游擊隊和四周村子跑來的。據下兜齒說,這個村男的都被抓去打鬼子,老人和孩子餓死不少,剩下一堆呼天不應的愁苦女人。游擊隊來了後救了她們。他們帶來糧食和牲口,也帶來精壯的希望,白天男人們出去找食找事找鬼子,女人們就在村里料理吃喝,據他說這李家窯游擊隊帶回個女人還是頭一次。 “為啥開始要殺了俺?”翠兒禁不住問。 “鄉親們不可靠,鬼子給塊乾糧就能賣了我們,出過事兒。”下兜齒認真地說,“你運氣好,留在那兒死定了。” “俺要喝水。”有根對他娘說。 “過一會兒就有水了。”下兜齒拍了他一下,“娃幾歲了?” “三歲多了。”翠兒說。 “肚子裡還有一個?” “兩個多月了。” “唉,我的孩子要是不死,也和你大小子這麼高了……”下兜齒又摸了摸有根的臉,寬大的下巴晃了晃。 說是游擊隊,也就三十多號人,二十多匹馬,十幾支長槍短槍,爛得和生鏽的鋤頭似的。據說還有一門寶貝般的小砲,卻沒砲彈,唯一的一炮打鬼子車隊時瞄高了,炸死山坡上一隻野羊。翠兒驚訝這游擊隊的寒酸,他們逮啥穿啥,大熱天有人穿個棉襖,也有人把鬼子的軍服反過來穿,還有的干脆就是一條灰床單兒,中間挖個洞套在頭上,麻繩腰上一勒就上了馬。要是不拿槍,這幫叫花子還不抵板子村的後生氣派。翠兒原以為這定是個宏偉的山寨,山門威武,衛兵林立,裡面有吃喝不完的雞鴨魚肉。可進去了才知道這地方的破敗。村子沒有像樣的地方,村口的狗瘦得站不住。迎接他們的人面露菜色,彷彿一個屁便能崩倒。一張爛桌子上放著十多個破碗,裡面只有涼水招待,還不夠喝,因為沒那麼大的桶,只能倒乾淨再抱到井邊打一次水。給李二狗的是一杯熱茶,這就是至高的禮遇了。他坐在凳子上吹著浮葉,擦著汗水,一邊喝一邊看著翠兒。摘下帽子的腦袋醜陋不堪,幾綹毛像橫爬的南瓜藤盤旋著繞去腦後。翠兒被他盯得發毛,卻不由笑了一下。 迎接的人歡呼著,馬腿和馬肉讓他們流下口水。他們撓著頭摸著臉,和隊員們寒暄著,隔蹭著,體貼地問長問短,但眼睛都和腳下那些狗一樣盯著馬腿和馬肉。刀疤臉兒背著兩條馬腿,咋咋呼呼地趕著他們,說這是拎著腦袋弄回來的,要聽李隊長安排怎麼吃。 翠兒抱著有根下了驢,對幾個瞪著她的人擠著笑。一個沒牙的老頭問了問有根的歲數,就閉嘴再不理她了。下兜齒說你也別理他們,李隊長會有安排。 李二狗喝了茶就往裡走,走了幾步回頭喂喂地喚她。翠兒忙抱著孩子跟過去。 “孩子餓了吧?”李二狗說。 來到一個塌去半拉的房子裡,裡面有一張爛桌子、幾張高低不一的板凳,李二狗把槍掛去牆上,摘了瓜皮帽,又露出略微禿頂的頭。他摸了摸頭,看了眼紙糊的窗外,坐下從身上掏著,先是煙,然後是火柴,然後……真是一些糖果,翠兒被這糖果弄笑了,可見他最後掏出一支小手槍,拉來拉去地看著,便又繃起了臉。 “孩子放炕上,先坐下吧。”他頭也不抬地說。 翠兒照做了。他放下槍,走到窗前喊著:“劉嫂,劉嫂!” 片刻,進來個糙漢般的女人,眼睛黃得像要流油,她戰戰兢兢地看著李二狗。 “把這孩子拿去餵一下,稀粥什麼的,上次帶回來的羊奶還有嗎?” “還有點兒,上午也煮了些豆餡兒,這時候能吃了。”女人的聲音還不如長相,像咬著塊土坷垃一樣。 “哦?那也弄來點給我們吃,你帶孩子去吧,再弄兩大盆水。”李二狗淡淡說道,“讓伙房做一條馬腿,鄉親們牙都饞掉了,今晚給大家開開腥。” 劉嫂樂呵呵地應了,低頭去抱孩子。翠兒忙站起來說:“我去餵吧,我去餵吧,他要喝水。” “沒事,你給她,她會上心的。”李二狗敲著桌面,半截煙熏了眼,邊揉邊看著她。這話像是安慰,一掂量更像命令。翠兒鬆開了手,劉嫂伸出粗壯的胳膊,熟練地抱起似睡非睡的有根,說:“放心,肯定給你餵飽了,你瞧這小臟臉,真耐看呢。” 劉嫂抱走了傻乎乎的有根,翠兒忐忑不安,站在門口看著她出了門,像魂也被抱走了。這事兒似乎哪裡不對,卻沒法說出口,肚子咕咕亂叫,睏意浮上額頭,沒了孩子的負荷,彷彿一下子便垮了。她意識到這是真正的可憐,是沒有任何條件可講的寄人籬下,說什麼不說什麼你都不重要,能給你口飯吃,能讓有根吃飽一頓,比任何想法都重要。 “坐下吧?鬼子都見過了,幫你餵孩子你還怕?”李二狗一隻腳蹺上凳子,敞開了胸口,“這兒條件一般,還時不時要轉移,一切只能將就。” 翠兒點了下頭,心裡泛起新的緊張。門又開了,四個女人端著兩個大木盆進來,裝了滿滿的水,一盆還是熱的。還有一個女人放了些衣服在炕上。她們掩門出去,屋裡又安靜起來,盆裡的水微微漾著,映著李二狗一張歪曲的臉。 “我先去有點事兒,你吃了飯,和孩子都洗洗吧,然後睡個踏實覺,其它事明天再說。”李二狗拿起手槍,又戴上了帽子,帽子一戴人就精神了,像年輕了七八歲似的,那腰桿和臉孔也威嚴起來。他出了門,背著手出了院子,哼著一段翠兒熟悉的豫劇。 劉嫂抱回了吃飽喝足的有根,還給翠兒帶了一小碟豆餡、兩個饃和一碟蔥花炒蛋。翠兒不爭氣地流下了淚。劉嫂陪著她坐下,用一塊濕布擦了翠兒的手,抱過睡著的有根。翠兒滿含感激吃完了饃和菜,覺得要向這好心的大姐說聲謝謝。 “謝謝劉嫂……”她說。 “不用謝,謝啥?再說了,都是李隊長吩咐的……”劉嫂晃著有根,看著他紅潤的臉。翠兒突然想起下兜齒的話,這裡的女人多沒了孩子,劉嫂看有根的表情讓她擔心起來。 “還是我抱吧,豬崽子似的……”翠兒抱過了有根,為了不顯尷尬,她忙又問,“李隊長是哪里人?” “李隊長,呦,那可是個厲害的人……”劉嫂說完,突然冷了臉,看著桌上的空盤子發呆。但翠兒沒聽懂這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想再問,劉嫂卻起了身。 “你洗一下吧,孩子也洗洗,瞧你們臟的,這些天定是折騰壞了……我先去了。” 說罷她收拾了盤碗,低著頭出了門。翠兒還想說聲謝謝,卻看著那背影害怕起來。 翠兒放下有根,出門看了看。黃昏的門口沒人,路口也沒人,村里飄來肉湯的味兒,狗都在那邊汪汪叫,想必村民多圍在那裡口水橫流。翠兒退回來,從裡面插了門,先給有根扒光洗了,扔到炕上去睡。再脫去自己滿是泥土的衣服,痛快地洗了個乾淨。她在盆裡不敢久坐,心中總有莫名的忐忑。擦乾出來四處張望,這才明白劉嫂留下那些衣服的緣由。內衣還好,上衣和褲子不男不女,但穿上還挺合身。她再把自己的和有根的衣服全洗了,掛在院子裡一根繩上。她摸著濕漉漉的頭髮,看了看晴朗的夜空,衣服明早就會乾了,今天這一切和做夢似的,明天該怎麼辦呢? 翠兒給有根蓋好被子,覺得從裡到外疲憊不堪,每一根骨頭都抬不起來,眼皮像碾子一樣碾過眼球,她掙扎了幾下,每一次都看向那讓她緊張的門口。門口什麼都沒有,村子靜得和板子村的夜晚一樣。風吹進有縫的窗戶,翠兒再沒有力氣忐忑不安,沉沉地睡去了。 夢裡的板子村依舊溫暖,夢裡的炕頭仍然寬闊,夢裡的老旦依然不知疲倦,每一次都將她塞得滿滿的。她怕吵醒了熟睡的有根,咬著被角低低嗚咽。她想提醒老旦肚子裡真的還有一個,別把孩子鼓搗壞了。可她不捨得這醉入骨髓的快樂,它比恐懼更能令自己一片空白。她漸漸睜開了眼,眼前幻變著五顏六色和一些說不清緣由的閃光。她感到老旦猛地加快了,於是又閉上了眼。可閉上眼卻更明亮,她看見無邊的麥田上,太陽正發出紫色的光芒。一聲長長的吆喝在原野喊著,雲彩飛一樣掠過,她飛上了雲端,聽到雨霧嘶嘶作響。她變成了雨水和風,淋漓在乾渴的大地,吹拂在光禿的山巒。她還是忍不住地叫起來,世界一下子被這叫聲擊碎了,也將她的夢擊碎了,她猛然又睜開了眼。 身上的人流下火燙的汗,劇烈的喘息像低低的雷鳴。他將她緊緊地壓在下面,捏在手裡,戳在裡面,他稀疏的頭髮拂著她汗津津的臉,濃重的煙味浸透了夜晚的涼意。她感到一隻老鼠在裡面突突亂跳,吐出火熱的口水,她發覺自己的雙臂緊緊抱著他,壓得自己都喘不過氣。 翠兒眼前一黑,像掉進了冬天的菜窖。她想掀開身上的人,卻連手指都動彈不得,她唯一的氣力能用於流淚,她只眨了下眼,就覺得什麼都流了出來,像流乾了這輩子所有的淚。 “哭個啥?能活著比啥不好?”翠兒聽出了這個聲音。 “俺肚子裡有孩子。”翠兒哭著。 “出來還早著呢,你身子壯實,驚不了。”他蠕動著。 “願意你就留下來幫我們做事,不願意你明天就走。”李二狗直起身來,翠兒感到身上空了,下面也空了,整個人在炕上都空了。她扭頭看著有根。他睡在平坦的炕角,翠兒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一隻張開的小手伸在月光裡,像他剛出生時那樣。有根的上面掛著李二狗的手槍袋子,它在牆上拉出嚇人的影子。但翠兒並未因此害怕,她如今覺得沒什麼可怕的了。她也知道自己在夢裡被那快感擊碎,身體成了她最痛恨的敵人。她任憑它在羞愧和失落中冷去,等著汗水流下乾硬的土炕,等著喘個不停的李二狗平息呼吸,等著……也許什麼也沒有等,這是個無依無靠、無家可歸、無期無盼的夜晚,再發生什麼,又有什麼不同呢? 李二狗坐起身來,在炕頭點燃煙鍋。那背影不如老旦寬闊,卻和他一樣結實。翠兒不由得去看剛才在她裡面的東西,它卻藏在陰影裡尋覓不著。她又為自己的眼羞愧著,就把頭扭向另一邊,李二狗的瓜皮帽和衣服掛在牆上,黑乎乎地像掛著個人。煙霧在炕上飄著,味道嗆人,卻有些親切。翠兒伸手去摸自己的衣服,但手能及之處都沒有,於是她抬頭看,炕上也沒有,它們不知道被扔去哪裡。她知道自己赤條條躺在炕上,但毫無辦法,而且她在這世界除了有根和肚子裡的孩子,已經是赤條條的了。 “你好看,我不要你,別人也要。”李二狗說。 “你們是啥黨?”翠兒哆嗦著問。 “共產黨。” “啥意思?” “就是好人。”李二狗說完在炕頭磕了煙鍋放去一邊。他順了順頭髮,看了看翠兒,又看了看有根,就像一塊大石頭樣爬了過來。翠兒驚慌起來,可她一動都不敢動。她感到李二狗又硬硬地起來,在那裡上上下下地拱著。翠兒咬著牙關,卻咬不住那裡,那個東西像條熱乎乎的蛇,三拱兩拱又火辣辣地進去了。 “別想你男人了,不想他,你就能活下去了。”李二狗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她。翠兒側過臉去看著有根,見那隻小手縮進了黑暗裡,心中嘆了口氣。 醒來時已是中午,房屋裡空蕩蕩的,炕頭的有根不知去處。翠兒驚叫一聲彈起來,衣服不知何時到了身邊,她忙穿好要出門去找,卻見劉嫂抱著有根進了門。 “呦,妹子醒了?看你睡得那麼好,就沒叫你了。孩子自己下了地出了門,想是又餓了,俺就帶他去吃了點東西。”劉嫂將有根抱給翠兒,翠兒仍然有些驚懼,上上下下看著孩子。有根哼哼哈哈地笑著,嘴角還有稀粥的嘎巴。 “謝謝劉嫂,俺真是累壞了。” “那可不,這些天定是沒睡個好覺,昨晚又折騰一宿。”劉嫂帶著坏笑拍了她一把,拍得翠兒出了一背的冷汗。是啊,昨晚都做了什麼?她的臉燃燒起來,不知怎麼應對這句話。 “妹子別多想,李隊長睡過了,就有照應了。”劉嫂帶著奇怪的口吻說,“你也是個苦命的,但比俺還強點,俺連孩子都沒了……”劉嫂說著便捂了嘴,眼睛汪汪地濕了起來,翠兒不知如何是好,只抓著她的胳膊輕輕晃著。 “算啦,說這些幹啥?妹子你餓了吧?跟我來,去吃點兒東西,今天沒準還有活兒乾,對了你叫個啥?”劉嫂終沒讓眼淚流下來,且略帶提防地看了她一眼。 外邊傳來馬嘶聲,劉嫂快步奔出了門。翠兒也跟著去了,十幾匹馬正嘩啦啦地經過門口,他們又背著槍挎著刀,叫花子一樣奔村外去了。李二狗騎在中間,胯下換了鬼子的那匹大馬,經過時他低頭看了她一眼,像看個不曾謀面的陌生人。那頂瓜皮帽似乎打了油,弄得腦門都亮晃晃的。刀疤臉緊隨其後,端著嚇死人不償命的臉孔。下兜齒騎在最後,他對著翠兒微笑了下,頗誇張地喝著瘦弱的騾子奮步疾追。這支騾馬游擊隊飛一樣躥出了李家窯。翠兒見女人和老人們都在向他們揮手告別,像送老旦那時一樣。她不知道要在這裡待上多久,也不知道是否該像其他人那樣盼著他們回來。 “他們去幹啥了?”翠兒問手搭涼棚的劉嫂。 “還不是去幹鬼子?現在又有漢奸了……”劉嫂放下手說,“每次都少幾個,俺剛來的時候還有八十多個呢。” “他們都是哪來的?” “哪來的都有,就是李家窯的沒有。一個個都是沒家沒業沒老婆的光棍子,都是些不要命的,也都是些不要臉的……”劉嫂看了看翠兒,似乎還有話說,卻留住了,“走吧,咱沒事去收拾收拾伙房,他們回來都是餓壞的……” 劉嫂是三十里外嫁到下馬坊村的人,翠兒聽了她的故事,就覺得下兜齒說得沒錯。她的男人和兩個孩子、公公婆婆、老爹老娘,一半死於洪水,一半死於鬼子,自己餓剩下小半條命,被這村兒的哨兵發現,一碗稀粥算是救了。半夜也是被人睡過幾次,也不知誰是哪一個,反正都硬邦邦沒完沒了的。她倒也不忌諱,這狗日子讓人甚麼念想都沒了,這麼著能活下去,沒準還能再生個兒子,是兒子就行,管他是誰的。 劉嫂說這些事時異常平淡,就像說著別人的故事。她一邊說一邊淘米,對翠兒說的好鬼子絲毫不信,說那隻是獸心還沒起,起來後定是奸殺得人畜不留。劉嫂也篤定認為翠兒的老旦必死無疑,理由是李家窯的男人們就是如此。他們走了一周後,屍體被李二狗的游擊隊發現,說幾十號人被兩條繩子捆了手腳,成串躺在地上,幾輛卡車將他們軋得頭爆屎流的。鬼子對抗日的兵毫不留情,游擊隊的後生們也一樣,捉住的必是一頓毒打,打不出什麼便餵了狗。 “翠兒,這才剛開個頭,你要心裡有數。”劉嫂皺著眉看她,像怕她不信似的。 李二狗帶人走後,村里只剩七八個拿槍的,他們吃飽喝足,一多半到各自的山頭上放哨,剩下的看著一個大院子,那裡放著糧食和肉,還有那門沒了砲彈的小鋼砲。女人們在村里走來走去,說著各自的辛酸史;老人們和板子村的一樣癡呆,只要有太陽他們就有微笑。翠兒明白這是極平常的一天,她昨晚的經歷也不是千古奇冤。從劉嫂那張臉看得出,這事再自然不過,它毫不出奇,它理所應當,它甚至天經地義,自己要覺得委屈了才是莫名其妙。 翠兒坐在陌生的院子裡,看著窗戶裡那間依然陌生的房子,想著昨晚那個陌生的炕上那個陌生的男人。可她想著想著卻流下淚來,翠兒聽見自己撕心裂肺地哭。 她不記得這樣哭過,她有默默地流淚,有低低地啜泣,可這一次哭得要死的心都有,死都不會比這哭更難受。她已不怕吵醒屋裡的有根,不怕那些女人知道她昨夜的羞恥,她只想讓這冰冷的世道知道她最後的絕望。她淚眼模糊地看著天空,曾經親切的藍天白雲變得如此陰森可怖,亮晃晃的太陽也模糊起來。落滿眼淚的地面刮過乾呼呼的風,她聽見風裡全是“不活了”這三個字。天空還是那樣的天空,大地還是這樣的大地,怎麼就不讓人活了呢? 游擊隊是半夜回到李家窯的。村里的狗汪汪叫著,十幾匹馬急匆匆鑽進村里。炕上的翠兒被馬蹄聲驚醒,一激靈坐起來。她不由得捂著前胸,看向插好的房門。不知因何,她暗自數著有多少匹馬跑過,顯然少了很多。她沒法再睡,不知在怕什麼,一晚上都在猶豫要不要拔掉門閂,可一直等到有根醒過來,也沒人走近這院子。 晨光灑進了窗,推開門,雞群在院裡啄來啄去,空中有翠兒熟悉的味道。她拉開門走出去,見路上有兩行隱隱的血跡。一個游擊隊員拎著槍飛奔過去,臉上結滿黑紅的血痂。翠兒循著血跡走去,她不需要壯膽,她想走去這血蹟的源頭,或是終點,那都是她的起點。 血跡一直伸到一個院子裡。門虛掩著,翠兒正要推進去,劉嫂卻端著盆水跨出來。她的前襟沾滿污血,眼袋上托著滿是血絲的眼,那一盆水又黑又紅。見她來了,劉嫂咦了一聲,像是害怕一樣朝後看了眼。她推出翠兒,略慌張地拉上門說:“李二狗死了,被鬼子打死了。” 翠兒張著嘴愣了,不知該說啥,就看了眼那門檻,上面沾了好幾道血。 “一共死了八個,抬回來三個。”劉嫂又說。 “李二狗呢?”翠兒望向門的縫隙。 “沒搶回來,他被從馬上打下來,幾條狼狗咬碎了。”劉嫂拉著她走了幾步,“他是隊長,死了之後副隊長就是隊長,就是那個刀疤臉兒,可是他受了傷,十天半月好不了。” “那,俺能干點啥?”翠兒淡淡地說。劉嫂擦了擦眼,瞇著眼對她說:“你有孩子呢……” “不礙事,沒爹的孩子長得快,給點吃喝,有根已經自個能對付了。” “那就夥著大家做做飯,洗洗衣服,掰掰玉米棒子吧……其它就沒啥事了,除非男人們找你有事,也就真沒啥事了。” 劉嫂後半句讓翠兒一嚇,卻把她嚇笑了:“劉嫂,啥事……又怎大不了的?你說是不?” “就是,你要心寬,沒啥事大不了的,還有啥比孩子娘的好好活著事兒大?”劉嫂也笑了。 下兜齒說,李家窯游擊隊幾十號人和另一支國民黨剩下的游擊隊合起來,要打一個排的鬼子埋伏,可埋的炸藥沒炸,游擊隊一頓亂槍,打死幾個鬼子,可鬼子一通槍打過去,就乾掉他們十幾個。兩支游擊隊分開跑,鬼子見李二狗騎著東洋馬,瘋了一樣追這邊兒。李二狗被一槍打下馬,追上來幾隻狼狗,把他活活撕爛了。游擊隊一路奔命,好歹逃了。幾個頭兒非死即傷,一時半會兒出不了村了。 翠兒對這些故事並不在意,這和她沒甚關係。只是那個李二狗,她還沒記下他的模樣,就這麼給狗吃了,這叫什麼事兒呢?翠兒不知是該慶幸還是喟嘆,如果他沒死,會不會在半夜推開那扇門,會不會又爬上那寬闊的炕,會不會又火辣辣佔據著她的夜晚?翠兒常亂七八糟地想,遺憾裡覺到淒涼,也不知這樣的事還會不會發生。 縱是有這麼大的事,李家窯並無板子村那樣的緊張,鬼子不來光顧,偽軍也不見踪影,游擊隊藏在這兒休養生息。李家窯像藏在雪原的野兔,只要不動,彷彿就不被發現。翠兒有更大的猜想,是不是鬼子走了?還是國軍敗了?但這念頭沒轉多久,李家窯闖來個熟人,是板子村的郭鐵頭。 郭鐵頭進村時像個乞丐,光著腳彎著腰,腦袋上污泥腌臢地粘了幾層,一扭脖子便往下掉塊兒。他渾身臭不可聞,背著個滿是窟窿的麻袋。端槍的哨兵捏著鼻子。郭鐵頭一眼就認出了門口的翠兒,卻沒說話,翠兒在門口洗著一張破床單,並沒注意這個叫花子。郭鐵頭被押進那間屋子,刀疤臉和下兜齒問了他很多問題,在同意他加入游擊隊後,告訴他這裡還有個板子村的女人。翠兒也被叫進去,她認出了洗完臉的郭鐵頭,知道了板子村的情況,才知道剛才那個叫花子就是他。 板子村口的鬼子炮樓蓋起來了,住著十幾個鬼子和十幾個偽軍。他們在幫板子村重建家園,整治田地,卻也提出更多的要求。郭鐵頭被村里人告密,鬼子知道了他的來歷,裝瘋子沒了前途。雖是半路逃回來的,卻仍是國軍,偽軍帶著鬼子衝進他家,刺刀挑了他那鬼精算計的老娘。後院拉屎的郭鐵頭躲過子彈和狼狗,翻過山頭,向南一夜狂奔三十里,再趟過十里寬的一截黃泛區,稀里糊塗到了李家窯。郭鐵頭又累又餓,躺在一個廢磚窯裡就睡。哨兵早就盯著他了,進去本要捆了,卻被他臭出來,捂著鼻子進去再戳醒了他,捆成一團帶回了村。 不再裝瘋的郭鐵頭眉宇端正,見了翠兒先是長嘆一聲。要不是刀疤臉拍了下桌子,他就要哭出來了。 “先說明白,鬼子到底有沒有跟著你?”刀疤臉頭上纏著繃帶,一隻胳膊還吊著,可兩隻眼還是那麼瞪著,胳膊上的肉忽忽跳著。 “沒有,那肯定沒有,哪有跟著三四十里的?俺跑了五里地後面就沒人了。”郭鐵頭點著頭說。 “他是你們村兒的麼?”刀疤臉問站著的翠兒。翠兒忙點頭:“是哩,是俺們村兒的,和俺男人一塊被抓走,後來他跑回來了。” “從國軍手裡跑一次,又從鬼子手裡跑一次,你倒挺機靈啊?”刀疤臉斜著眼說。 “運氣好,運氣好……”郭鐵頭有些害怕,見刀疤臉不吭氣,便指了翠兒一下說,“翠兒都知道,她都知道。” “她知道以前的事兒,離開板子村後就不知道了,誰知道你是真的跑出來的,還是投了鬼子派過來的?”刀疤臉看了眼郭鐵頭身後的人,那人立刻抽出一把刀——那可是一把殺豬刀,他猛地將郭鐵頭的腦袋按在桌面上,殺豬刀在脖子上登時割出血來。翠兒嚇得摀住了嘴,扭頭就向外跑,卻撞在一人懷裡。那人扶住了她,搖了搖頭,下兜齒都跟著臉在晃。 “真不是啊!大爺俺真是跑出來的啊,俺娘都被他們挑了啊。”郭鐵頭哇哇叫著,像彎過脖子要挨刀的雞。 “你都跑了,怎麼知道你娘被挑了?”拿殺豬刀的人說。 “俺听見她叫了呀,刺刀一下子死不了,她叫了好幾聲啊……大爺們別冤枉好人,俺這命苦的,最後還挨個奸細……”郭鐵頭就此哭出來,鼻涕眼淚糊了一桌子。 這幫人終歸是在嚇唬郭鐵頭,後來翠兒才知道,那個刀疤臉也順帶著嚇唬了她。刀疤臉要樹立在李家窯的威望,嚇唬人是最好的辦法。郭鐵頭關起來了,刀疤臉說外來的狗要圈幾天才老實。他讓翠兒坐下,詳細地問了板子村的情況和她家的情況,翠兒一五一十講了,連鬼子臨走時和她說的話都講了。刀疤臉抽了支煙,突然又問:“李二狗睡過你了?” 翠兒腦袋一漲,臉定是通紅了,她扭臉看向別處,肚子裡升起難遏的憤怒。 “這東西,打鬼子衝前面,吃肉也不落後。”刀疤臉拍了下桌子說。眾人哈哈大笑,下兜齒也笑了。翠兒覺得像被剝光了似的,這都是些什麼人啊?這樣的事他們怎麼能這麼張皇地講出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爹媽沒說過,袁白先生也沒講過,戲裡也沒聽過,就是村里的老流氓也沒這麼說過。她想著想著就要哭,忙悄悄咬了下舌頭。哭個屁?這多大的事兒?不就是睡了一下麼? “睡了,不咋地……”翠兒抬著下巴說。眾人皆愣,一個個木了臉。刀疤臉冷冷地看著她,哼了一下站起身,瘸著腿走了幾步說:“妹子,幹這拎著腦袋的營生,絲毫馬虎不得,來這兒留著的,男的再有冤,也要關一下,女的再可憐,也要睡一下。關一下睡一下,就是自己人了……” 翠兒低下眼簾,屋子裡靜悄悄的,她隱約聽見郭鐵頭在豬圈裡的喊叫,便想起在夜裡流下的淚。 下兜齒送她回去,還在院子裡坐了會兒。這看著是個實誠人,說自己只是個扛槍跑腿收拾殘局的,連正式的游擊隊員都不算,他以前在縣城幹搓澡營生,李二狗喜歡讓他搓澡。李二狗成了游擊隊長,他在城裡搓澡也搓不成了,乾脆也進了隊伍。他開過槍,卻沒打著過誰,他每次都幫著扒衣服埋人,他說鬼子平時肯定都喜歡搓澡,一個個白淨著呢,倒是偽軍臟兮兮的,他們的衣服都沒人想要。 下兜齒叫李好安,雖然姓李,也不是李家窯人,一提到他家,李好安就東拉西扯,一會說是彭家灣附近,一會說是苟家營老山,再仔細問,他就說反正離這兒不遠。翠兒就問李好安進這游擊隊到底有什麼好處?李好安撓著頭琢磨半天,說真沒啥好處,平常能吃個飽飯,但每次出去都把腦袋別在褲腰上,一次倒霉就回不來。李家窯游擊隊本有兩個共產黨帶著,後來行動時都被鬼子殺了。李二狗這預備黨員就成了頭兒,可他還沒找到上級組織,預備還沒正式,就又死了。刀疤臉是游擊隊打偽軍的車隊,打跑了偽軍發現車上捆著個土匪,算是撿回來的。刀疤臉連黨是啥樣還不知道,也不想找啥黨組織,可現在活著的游擊隊裡就他槍法最好,就他殺人最多,不服也不行。大家現在都和沒頭蒼蠅似的,不知道以後該咋辦。黨支部據說就在這方圓百里,可這大水一沖,鬼子再一蓋炮樓子,這黨支部能不能活都不曉得。 “別看李家窯現在清清靜靜的,鬼子可不傻,先佔著重要的地方,比如你們板子村,都佔全了一拉網,李家窯插翅難飛。”李好安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天,“哎呦,得換崗了,人手不夠了,大家得輪著來……有時候啊,我倒真盼著共產黨能收了咱,聽說他們有板有眼的,不是咱這麼胡鬧的。” 李好安去了,劉嫂來了。 “那個郭鐵頭是你們村兒的?怎地扔豬圈裡了?” “刀疤臉說這是考驗他呢。”翠兒說。 “刀疤臉兒?哦,是刀哥,他是個狠角色,卻不好女人,你別怕。”劉嫂不以為然道。 “俺不是怕這個……”翠兒說了就後悔。 “啥也別怕,就是鬼子來了,咱也啥都不耽誤。” “鬼子嚇人,可這隊伍也不含糊,俺就是怕真把鬼子招來,將咱當成匪窩,那還不一鍋端了?” “那你就跑回板子村唄?你們村兒的鬼子不是挺好的麼?” “不反他,就是好的。” “那就別反他唄?” “可俺男人是去當國軍了。” “那不是被抓的麼?” “郭鐵頭也是被抓的呢……” “他不是跑回來了麼?你男人不是沒回來麼?那就要說明白,不能瞞著……” “自古以來啊,戰亂時期都是亂砍亂殺的,一旦戰事明朗,當朝的也要靠著百姓過活,他們要吃糧食,要收稅,要用人幹活,也要睡女人,那也就不殺人了。”劉嫂的口氣有點像袁白先生,說的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兒。翠儿知道自己聽不進去,就找個理由去了。有根在院子裡玩著一窩螞蟻,說它們的頭長得都像爹一樣。 三天后,郭鐵頭出了豬圈,蠻強壯的傢伙餓成了皮包骨,一出來就說要加入游擊隊。刀哥說得也乾脆:“先跟著去殺個人……” 刀哥來找翠兒,問她要不要也加入。翠兒將兩隻胖手擺得要折了,說這事可干不了。刀哥罕見地耐心,說不讓你殺人,你只要回去待著就好,有什麼消息告訴我們就成了。翠兒還是不依,說要被發現了,鬼子照樣一刀砍了頭。 “你要是不應,就再也別離開李家窯了……”刀哥又黑了臉,見她發著愣又說,“而且,我不保證你和孩子的安全……”刀哥說完站起來,走了兩步回頭,淡淡地說,“我們八路可是說一不二的……” 然後就去了,他和李二狗離去時一樣沒有關門,只是多留下一份李二狗走時沒有的不寒而栗。 上次帶回來的馬肉很快吃完,劉嫂說糧食也不多了。游擊隊半個月沒出去找事幹,在村里待不住了。刀哥的傷好了大半,每天在院里和隊員們開會,翠兒送飯的時候聽見一嘴,他們要出去乾一票了。 那兩晚翠兒格外緊張,她不知又有什麼人會鑽進來,劉嫂說隊員們出去之前各找各的女人去睡,翠兒不知道會輪到誰。她想了十幾種拒絕的辦法,卻發現沒有一種是可靠的。他們掌握著你的食物,也就掌握著你的命。你可以走,走了便是不要命了。翠兒幾次咬牙想走回板子村去,卻發現沒這樣的氣魄和力氣了,是真的折騰不起了。就算是回去了,能比這裡好嗎? 兩夜無事,游擊隊不知何時走的,悄無聲息走得一個不剩,連郭鐵頭也帶走了,看家護院的也走了。女人們不由慌張,湊到廚房的大院裡,或站著或坐著,不管認不認識的,一人一嘴地聊。 “沒啥的,以前也有過。”一個老女人說,她看著抱著孩子的翠兒,眼光裡帶著冷意。 “這次走得悄咪咪的,有沒有睡你們?”一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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