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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生命通道 尤凤伟 19370 2018-03-18
日本人的秋季清鄉開始了。其實在這之前戰事也十分頻繁,這實際上便模糊了清鄉與否的界限。如果說夏季清鄉日本人的眼睛是盯在糧食上,而秋季清鄉的目的便是要消滅抗日的有生力量。北野是個不走運的將軍,且不說不明不白丟了旅團長職務,而屈就這一小塊地面上的日軍總指揮後,仍然一蹶不振,總是打不好仗,本該打好的仗也打不好。一次次的失利,使他在上司面前抬不起頭來。在上司眼裡他是個無能之輩,是個晦氣鬼,小丑。對於一名正統軍人,還有什麼比這更悲哀的呢?好幾次失敗之後,他都動過自裁的念頭。可想想家中的妻小,又作罷。於是他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這次清鄉了。 日本人忙於清鄉戰事,暫時將老馬的事擱置了。雖然這位抗日隊伍的敵工咬緊牙關至死不屈,可日本人還是不甘心叫他帶著滿腦子的機密一死了之。他們想稍稍留一留,說不上以後會有用處。他們將老馬繼續關押。高田和蘇原十分慶幸會出現這樣一個難得的轉機。他們有了緩衝時間,能夠更詳盡地制定出搶救老馬的計劃。

蘇原另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情是按照老胡的指示,將城裡日偽軍的行動計劃及時向抗日隊伍報告。就是說蘇原事實上已成為一名潛藏於敵人營壘中的敵工。儘管這只有老胡一人知道。蘇原認為這是自己命運的一個轉折,他為此而感到高興和自豪。應該說,做敵工他是有一定方便條件的,他可以進出北野的司令部,在敵人眼皮子底下活動;他懂日語,而敵人並不知道,這樣敵人在用日語交談時只將他當成聾子。老胡對他的要求大致分為兩類。一是常規情況一周給出一份情報,送到那片樹林裡一株老樹的樹洞裡,老胡會定期去取。另外便是在特殊情況下按老胡放在樹洞裡的指示行事。蘇原對執行老胡的指示很認真負責,他將老胡當成自己的上級。 他給出的第一份情報便是敵人清鄉的確切時間。

北野親率主力部隊向澤山開進。澤山的抗日力量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剛踏上的這塊土地便吃過他們的苦頭。幾個月來,他曾兩次派兵圍剿,卻均未奏效。這次也是鐵了心要撥下這顆釘子。為彌補兵力的不足,他與駐守海陽的三十八聯隊採取共同行動。聯隊長山本喜一帶領主力與他的部隊在官莊會師,然後攻山。 第二天中午,隊伍到達澤山腳下的官莊,三十八聯隊稍遲到達。午後突然天降大雨,冒雨攻山對地形不熟的日軍不利,於是按兵不動,等候雨停。 老百姓已經跑光,只剩下一座空村。日軍在村里宿營,偽軍在附近一個村子宿營。為便於戰鬥打響後的救護,根據北野和山本聯隊長的命令,蘇原帶領的軍醫大隊與三十八聯隊的軍醫大隊組建成一個臨時野戰醫院,由三十八聯隊的軍醫大隊長八木擔任院長,高田擔任副院長。醫院設在村里的一座荒敗的天主教堂裡。佈置了手術室,病房。一切就緒後,軍醫們便回到各自的住處休息待命。

高田以暗地監視中國醫生蘇原的行動為由,將蘇原安排和自己住在一幢民房裡,其真實用意自是為便於和蘇原一起討論“生命通道”計劃。由於蘇原已將自己視為抗日隊伍的敵工,而且與高田的合作同樣是為中國人的抗日做貢獻,因此這次跟隨日軍行動,在心理上便較為平靜,他聽著屋外浙浙瀝瀝的雨聲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覺得有人推他,醒來,見是高田站在炕前,高田顯得神色慌亂。 “起來,聽我說,八木那三八蛋要作孽了!”高田說,聲音明顯有些顫抖。 蘇原坐起,望著高田問:“你要幹啥?” “三十八聯隊在村外捉了一個農民,說是抗日隊伍的敵工,可什麼也沒審出來,便交給八木自行處理。” “啥叫自行處理?”蘇原不解。 “解剖。”

“解剖活人?”蘇原瞪大了眼。 “嗯。這樣的事日軍軍醫已乾過不止一次。三十八聯隊的軍醫大多是剛從國內來的新手,沒有戰地救護的經驗,有的還沒拿過手術刀,八木想利用戰爭間隙解剖這個中國人給他手下的軍醫做示範……” 蘇原全身不由抖動起來,幾乎不能自禁,他感到一股寒氣從骨縫裡往外溢出,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的。 “沒……沒辦法救……救出這個農民嗎?”過了許久蘇原才說出這句話來。 高田搖搖頭:“八木的人已經在手術室做準備了,況且這事得到了山本聯隊長的支持。” “他們是一夥畜生啊!”蘇原咬牙切齒地說。 “連言生也不如的。”高田說,“一一七師團野戰醫院曾作過一次活人解剖,慘不忍睹。將活人開了膛,又鋸下了四肢,可人還不死,最後便往靜脈裡註射空氣,將人致死。”

蘇原已經無話可說,隻大口大口地喘氣。他感到自己血管也讓日本人給注射進了空氣,身體一點一點變得僵硬,就要死去了…… “如果要救他,只有一種可能……你聽見了嗎,蘇醫生?” “你說什麼?”蘇原果真什麼也沒聽進耳裡。 “如果要救他,只有一個辦法,我們參與進去……” “你說什麼?我們也加入他們的罪惡?”蘇原狠瞪著高田軍醫。 “冷靜些,蘇醫生,我們參與的目的是救那個中國百姓的生命,而不是與八木他們狼狽為奸。當然,這用不著我作解釋。我們參與了也難說一定能救活他,可不參與他必死無疑。”高田說。 沉默。 高田又說:“蘇軍生,你聽一下我的計劃,如果我們決定參與此事,我便立即去找八木隊長交涉,就講我們軍醫隊也想利用這次機會進行現場教學,將手術分作兩部分,八木的人解剖之後,由我們做縫合手術……蘇醫生,你是什麼血型呢?”

“O型。” “這是醫生的血型,太好了。也許最後需要輸血。因為事先不可能為那人做血型鑑定,只有用O型血。” “我當然樂於獻血,這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嗎?”蘇原問。 “不只如此。”高田說,“我們將此事分為兩個部分,或者稱其為兩個行動,八木進行的'魔鬼行動'和我們進行的'天使行動',你當然是進行'天使行動'的,而我可不行,我必須參加到他們的'魔鬼行動'之中。你想想,當一群軍醫以活人的死亡為最終結局的解剖時,是不會遵循手術規則的,而任何一點胡為都將使我們的計劃失敗,因此我必須在現場進行監督。當進行我們的計劃時,你可以做我的助手,我也可做你的助手,這由你決定。當然,你還沒有最後給我回答,是否參與我上面所說的這個行動……”

魔鬼與天使為何貼得如此近啊!蘇原心裡充滿著悲戚。同時他又想把那個同樣帶有悲戚意味的字眼。 他再次別無選擇了。 具有諷刺意味兒的是解剖活人這一彌天罪惡竟然在一座天主教堂裡進行。八木的人已經進到手術室裡,高田讓他的人包括蘇原候在手術室旁邊的“病房”裡。蘇原心情沉重地默坐著,他覺得有些暈眩,想要嘔吐,他記得這種情況在他做為醫學院學生頭一次看老師做手術時出現過。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幾個年輕日軍軍醫有些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神色顯得異樣,讓人看不出究竟是興奮還是恐懼。有的在臨陣磨槍“嘩嘩”地翻看別林科夫的《局部解剖學》和千葉醫大高橋教授的《實地外科手術學》。 此時,高田已進入被八木的軍醫們擠滿的手術室。八木正以一種洋洋得意的權威口吻對他的下屬們講這次解剖要做的項目和要達到的目的。見高田進去,八木很禮貌地問道:“高田君有什麼要說的嗎?高田立即把握住這個機會。他說:“首先感激八木院長將這一難得的機會與我及我的屬下們分享。 ”高日觀察到他將“院長”這項高帽戴在八木頭上,八木臉上呈現出的骯髒喜色。他接著說,“我相信我們會進行一次完美的合作。為達到這一目的,我首先向八木院長提出一項要求,由我來充當他的助手,一方面藉此向八木院長學習,另外也可幫八木院長關照一些事情,不知八木院長可否同意? ”八木連忙回答:“當然同意,只是屈就高四隊長了。 ”高田說:“另外我還要向各位軍醫提一項要求,我想我的要求八木院長肯定已向大家提過了,就是我們的這次手術對象雖然是一個中國人,但我們要將他當作我們受傷的同胞弟兄來對待,要嚴格規範,一絲不苛。只有這樣當我們在搶救自己的弟兄時才能夠不出差錯。 ”八木附會說:“就是就是。希望大家照高田隊長要求去做。 ”這時一個叫水穀的三十幾歲的軍醫問:“是不是要進行嚴格消毒? ”八木訕訕地說:“當然,這還用得著說嗎。 ”於是八木的軍醫們立刻行動起來。

當一切按真正的手術準備停當後,那個中國農民便被兩名軍曹押進手術室。他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從側面看他的額頭很寬,眼睛明亮,他的光頭上頭髮剛長出一些,嘴唇緊閉令人感到有一種頑強的精神。但他的臉色是蒼白的,臉上有道道傷痕,黑色衣裳上也留下受到拷打的痕跡。他進來後情緒顯得還平靜,兩眼不住向窗外望去,窗外可見雨霧籠罩的澤山屹立在前方。 他現在還沒有察覺到即將被殺。 “開始吧,高四君?”八木說,此時他已經將高田當做他的助手了。 高田點點頭。 中國人被兩名軍曹硬往手術台上推,但他不明白要幹什麼,軍曹推得他沒辦法,只好坐在手術台上,可他疑惑不解,左右環顧。 這時八木走過去,拍拍他的肩,哇啦哇啦說了幾句,中國人聽不懂,高田聽清楚八木說的是“睡覺吧,睡覺吧”。

軍曹見中國人沒反應,便冷不防將他扳倒,用胳臂壓在他的頭,另一個軍曹又趕緊上前壓住他的身子,中國人大聲呼喊起來:“你們要幹什麼,我沒病,我沒病……” 這時水穀連忙將蘸足氯乙烷的紗布堵在中國人的嘴和鼻子上。中國人拼命抵抗,想坐起來,這時又一齊擁上前四五名日軍軍醫將他牢牢壓住,手術台劇烈地搖晃。一個衛生兵拿來手術用的軟繩將中國人的大腿綁在手術台上,中國人仍拼命反抗,用力左右晃頭,想把紗布從嘴上甩掉,但是漸漸地停止下來,呼吸變得平穩,身體癱軟下來。看來麻醉起到了作用。 “真夠費勁兒的……水穀君,現在可以換成乙酸了吧!” 水穀點點頭,他麻利地將紗布墊到準備好的口罩上,然後向上面吧嗒吧嗒地滴入乙醚。此時中國人已完全進入麻醉狀態,呼吸很平穩,像熟睡了。

“好,我們勝利了,他現在想哭想笑都辦不到了。”水穀說。 剛才將中國人扳倒的那個軍曹似乎感到很新鮮,問道:“他現在什麼也不知道了嗎?” “他已經睡覺了。”水穀笑笑說,“現在不必擔心他會逃跑,就是把他的手割下來,他還會照樣睡覺,他已經去了極樂世界了,比起槍殺,這死法要舒服得多,這正是我們醫生的功德啊,哈哈哈……” 高田覺得自己的腹部在攪動。 這時,手術器械從外面推進來了。水穀將乙醚瓶遞給一個叫森下的衛生兵,讓他接下去搞麻醉,然後自己去換手術衣。首先執刀的是第一個叫新田的軍醫中尉,水穀擔任他的第一助手。當然整個手術的指揮是八木,但一般情況下他只是動嘴不動手。 “那麼,就開始吧。”八木用冷淡的語調說,同時命令停止麻醉。 首先得將中國人的衣裳扒光。兩個衛生兵把已經失去知覺的身體翻過來,從後面拉下上衣。高田看到,中國人從脖頸到脊背那皮下充血的痕跡已經變成黑紫色。中國人的褲子也被扒下來了,赤身條條地俯臥在手術台上。 又再次用繩子將中國人的大腿捆在手術台上,在高田的監督下,從頭到下腹仔細做了消毒,一個衛生兵用鉗子從滅菌器裡提出一塊蓋布,從頭到腳蒙在中國人身上。 新田軍醫有些緊張,臉上顯得有些呆板。後來高四軍醫才知道,他在內科方面有相當豐富的臨床經驗,但在外科手術上卻是個半瓶子醋,他要求充當執刀者,是想為自己謀得一次練習機會。但當時高四便強烈意識到這個新田軍醫會將事情完全弄糟,必須立即將他撤換下來。他覺得最合適的執刀者是八木,他的外科手術純熟。他轉向站在新四軍醫身後的八木說:“八木院長,大家都期望你做示範呢,你可要不吝賜教啊。” 八木開始一怔,隨後笑笑,說:“我聽說高田君的醫術了得,要不就請你做給大家看吧。” 高田搖搖頭,說:“中國派遣軍裡誰不知道八木院長做外科出類拔萃啊,你說是不是,新田軍醫?” 新田軍醫傻笑笑,說:“我看高田隊長說得對,還是八木院長給大家示範吧。” 八木頗為得意地點點頭,說:“那就幫我消毒吧。” 消毒畢,八木便十分神氣地站在手術台旁,做出讓大家看好的架勢。 這時高田頭腦中突然有一道閃電劃過,他意識到,今天搶救這個中國人的性命,不啻是他“生命通道”的另一種形式啊,如果能取得成功的話,以後將會有更多的中國人受益於此,以前為什麼沒有想到呢?他為自己這一新發現而激動不已。 一下子躍升為八木助手的水穀似乎有一種身價大增的驕傲,賣弄地以熟練的動作處理中國人身上的蓋布,把中間的裂縫處擴大,然後固定在下腹。接著為八木閃出地方。八木走過去,朝手術台上看看,又舉起止血鉗子在中國人皮膚上輕輕劃了一條線,說:“從這個地方到這個地方。切開皮膚要一刀切到皮下組織,來第二刀的話,以後刀口癒合就困難了。”八木說完便用手術刀尖在剛才他劃過的地方切開五厘米的口子。 從刀口可見雪白的皮下組織,但滲出的血液很快就溢到刀口處。八木說:“刀口還可以再小一點,只是開口小還不能說手術成功了。這次為了大家能看清楚,所以我將刀口多拉開一點。”八木說話時刀口上的血已開始流到皮膚上了。這種情況在平時那一定得趕緊止血,可水穀只顧聽八木講授卻沒有動。高田向他喝了一句:“水穀君,趕緊止血啊!”水穀這才用止血鉗子去夾,但沒有夾好,站在一旁的新田軍醫幫他用紗布擦拭出血部位,最後總算夾住。 八木又用手術刀將刀口往下再延伸一些,又將粘糊糊的皮下組織從薄膜中剝離,露出桃紅色的肌肉。腹部縱走向的肌肉和料走向的肌肉交界處薄膜融合形成一條白線。 八木用手術刀尖指指這條白線說:“在這個交界部位,不可以切肌肉。肌肉與肌肉之間隔著形式腹膜,這就是直線外緣切開法。用手術刀在這條白線的內側順著切隔膜,以這里為基點,上下切。”八木說完操起鉗子夾起隔膜,又用鈍鉤上下拉著,最後到達腹膜。露出的腹膜很薄,呈淡黃色。隨之八木又把手術刀向左右擴大,最後用鉗子尖小心翼翼地將腹膜提起來。 “餵,左手拿有鉤的鑷子,右手提手術刀。”八木說,“切開腹膜開腹腔時,哪個部位都是一樣的,但手術者和助手首先要用鉗子將腹膜提起,就是說,為著與腹膜一起不傷著腸子呀!” 八木終於切開了腹膜,將一團紗布塞入腹腔內,手指在腹腔中一用力,腹腔開大了。 “餵,水穀君,請你動手把闌尾拉出來,讓大家看看。” 水穀很得意,用鉗子夾住腹膜一端。在手術室死一般的寂靜中響起腹膜鉗子的撞擊聲。過了好久,水穀還是沒有找到闌尾。 八木說:“再往外一點,不是小腸,把那個粗的拉出來吧!” 經指點,水穀終於從腹腔中拉出一個略發青的粗腸子,又在粗腸子下面找到了盲腸。盲腸像蚯蚓一樣細,呈白亮的淺桃色。水穀將其切除了。 闌尾切除手術到此結束了。水穀抬頭看著八木,問:“要縫合嗎?” 八木說:“縫合腹腔又是訓練的一個內容,不過按事先講定的,最後縫合由高田隊長的人來做。我們再往下進行我們的計劃:觀察活人內臟。這對於任何一個外科醫生來說,都是極難得的機會。還是由我做給大家看吧。” 八木伸手將蓋布的開口處移到腹部中央,然後迅速拿起手術刀,毫不猶豫地從胸骨下唰地切開了,從腹部正中到肚臍眼附近切開十五厘米,然後手術刀在肚臍眼左側轉一圈,再向下切十厘米,再向左右開二厘米,露出潔白的皮下組織。滲出來的血眼看著擴展開,水穀急忙用紗布擦血,接著麻利地操起止血鉗子,將血止住了。八木又用手術刀尖剝離白線和皮下組織,把左側肚皮正中線的膜分開了。 八術忙活了一陣子,又停下手給大家講授:“局部麻醉完全失效時,患者往往很緊張,所以無論如何也要壓腹,弄不好腹部開得太大,腸子就會出來。全身麻醉腹部完全沒有力量,操作起來比較得手。新田君你看一看,腸子在下方吧?” 正這時,一直平靜呼吸著的中國人突然用微弱的聲音說起夢話來,說出一句話,過一會兒又重複一遍。八木和他手下的人俱聽不懂中國話,由於受好奇心支配,八木脫口說道:“這傢伙叨咕什麼呢?”但誰也沒有答話。新田軍醫抬頭看看高田軍醫,問:“高田隊長,你不是懂中國話嗎?他說的是什麼?” 高田冷冷地說:“他說地裡的苞米過幾天該掰德子啦。” “哈哈,掰苞米穗子?心事還挺多呢,只怕永遠也掰不成啦!”水穀挺開心地說。 “這麼說他真的不是抗日隊伍的敵工啊!”新田軍醫說。 “管那些幹啥,對於我們的試驗,無論他是敵工還是農民不是相同的嗎?”水穀說。說完他開始頭一個觀察中國人的內臟,看一眼內臟,又看一眼解剖學的書。其他軍醫又伸長脖子看中國人已完全暴露無遺的內臟。 胃的顏色是桃紅色,還帶點白色,而且很光滑。 八木帶有一種展覽勝利果實的微笑衝大家說:“諸君,過去像今天這樣充分看到健康人體內生理狀態的情況是沒有過的吧,今天你們要很好利用這個機會認真觀察。” 胃、十二指腸、肺、腎、肝臟……水穀一個一個地查點著,擺弄著。像在洗衣盆裡翻找混在一起的衣物那樣,漫不經心。當他翻露出肝臟裡的膽囊時,衝身邊的新田軍醫說:“怎麼,想要活人膽嗎?據說比熊膽還有用處呢。” 新田軍醫說:“膽囊可是病原菌的巢窟啊!” 八木糾正說:“健康人的膽囊是沒問題的。” 這時水穀迅速拉出小腸,新田軍醫幫著倒腸子,邊瞪眼查看著,然後放回原處。在倒腸子的過程中,人內臟那股青草氣味兒在周圍散發著。 大腸,特別是S形的結腸以及內臟各臟器不僅沒有病灶,而且一點異樣也沒有,完全是個健康人的內臟。 就這樣,按計劃完成了開腹手術、內髒病理和解剖檢查。高田看看表,歷時一個小時四十七分鐘。他早已心急如焚了。時間愈長,人失血便愈多,後面的搶救便愈困難。他走到八木面前,說:“八木院長,下面該輪到我的人幹啦。” 八木很爽快地說:“沒問題,有言在先嘛。不過你得對你的人講,不要把這事傳播出去。再就是完事後要把屍體埋在地裡頭。” 高田怒力壓制住自己內心的憤怒,強迫自己聽八木說完,然後大步走出手術室。 高田剛踏進病房門口便大聲朝蘇原和其他手下人吆:“快,下面該我們的啦!” 蘇原頭一個從椅子上彈起身子。這時他從門口望見,八木和他手下的那伙軍醫有說有笑地從手術室走出來。這群衣冠禽獸啊!蘇原的心在詛咒。他盯著這夥“白衣殺手”渾身顫栗不止。他冷丁聞到從那伙人身上飄過來一股強烈的混合味兒。這種氣味很類似當地一種叫雞蛋黃花發出的腥臭味兒,直衝人的腦門,令人嘔吐,令人窒息。他每次聞到這種氣味,甚至連神智都有些迷亂,正像他此刻所經歷的那樣。 當北野雄心勃勃於澤山腳下向山上抗日隊伍發起進攻時,日本整個海外派遣軍已成為強弩之末了。美國在雷伊太的一角登陸,即展開最激烈的海面戰鬥。那場最大規模的菲律賓海戰事實上也是日本聯合艦隊的末日戰爭,從此日軍不再有“繼續現代化戰爭的可能了”。而戰鬥於緬北的中國軍隊則節節反攻,終於打開雷多公路的中印運輸戰;中國本土戰場,日軍攻占衡陽、桂林後,未能按預期打通湘桂線。更重要的是日軍在整個豫湘桂戰役中損兵數十萬之巨,兵員嚴重不足,從此再難以組織起大規模戰役,敗局甫定。 這些北野並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攻占澤山,攻占了澤山便可以挽回他自己的敗局。戰鬥打響一天一夜,他的部隊攻到半山腰便再也無法前進。這時,他下令施放毒氣彈,又下令僅有的幾輛坦克掩護步兵向山上攻擊。後來山上的抗日部隊便開始有計劃地轉移了。 對於龜田少尉來說,他的視野自然比北野更狹窄得多。他看到的戰爭只是澤山的一角。然後只因為後來他對“這一角”的戰事做了較詳盡的記述,因此澤山之戰才十分僥倖地作為“歷史”的畫面而留存下來,使後來人可以真實地“目睹”當時的慘烈情景。 龜田記述道: “施放毒氣的砲聲很響,不久,我便看見山頂上被噴起的無數條上柱和黃色毒煙所包圍。'毒氣彈!''快戴防毒面具!'這是從後面傳來的叫喊聲,大家都慌慌張張戴上防毒面具。這時坦克起動了,步兵跟在後面向山上沖去。距離炸塌的土碉堡後約五十米,坦克突然停止前進不動了。'啊!是戰壕!'正這時,本來很平靜的抗日軍隊陣地突然冷不防地一齊沖我們掃射,我趕緊趴在地上,耳邊不斷響起人們摔倒的聲音,還有中彈的哭聲。過了不久,前面的坦克越過戰壕又向前開去,那是一個叫'拓'一個叫'柞'的坦克。當'拓'慌慌張張地向前面一個土碉堡撞去時,五六個抗日戰士抱著捆好的手榴彈從土碉堡裡跳出來。驚慌失措的'朽'在急轉彎的一瞬間,與右邊的'柞'相撞,發出一種可怕的聲音,'柞'滑下山谷,底朝天栽下去。頃刻間,履帶稀里嘩啦,坦克冒起白煙。'拓'被手榴彈炸癱,也冒起了白煙。坦克兵沒出來,不知是炸死了還是嚇得不敢出來。進攻受挫,於是又開始第二次砲擊。激烈的砲聲連續不斷,山上同時被數百發毒氣彈所覆蓋。在這種情況下,我看到抗日戰士開始撤離。我們邊射擊邊向山頂戰壕衝去。此時,染成黃色的太陽已經偏西。戰壕里有沒來得及撤退的抗日戰士和老百姓。細田中尉舉刀朝一個胸部受傷的抗日戰士砍去,他大聲喊:'給我殺!全殺光!'戰壕里,有用濕毛巾捆在嘴上的人;有兩眼紅腫緊抱手榴彈口吐鮮血的人,他們都因中了毒氣而身亡。毒氣的臭味兒還在戰壕里瀰漫。佔領陣地以後,大家都變得威風起來,到處傳來槍殺傷兵的聲音。真田上尉用手槍點傷兵的頭,邊走邊射擊。他將一個叫高橋的曹長叫住,說:看那邊有兩個傷兵,快去把他們刺死。這兩個傷兵坐在地上,年紀很輕,可能是腿被打中,血染紅了下身。高橋提著步槍走過去,剛要舉槍刺去,只聽'轟'地一聲一股黑煙衝上天。煙散過之後那兩個傷兵已被炸得四分五裂,高橋捂著胸膛慘叫不已。真田上尉喊:'快叫衛生兵來!'他衝高橋說:'你可真幸運啊,再靠近一米,你也就去見上帝了。'剛上來的士兵問高橋;'曹長,怎麼回事?'高橋說:'這兩個傢伙預感到要死,想引爆和我一塊死。'士兵們東奔西跑比賽似的槍殺傷員,直到傳來上面'抓俘虜'的命令。不一會兒,三十餘名受傷的抗日戰士集中在一塊山岩下面,其中有兩個年輕女戰士。一個叫吉滿的軍曹從山上下來,看見這兩個女戰士,說:“餵,我要殺那個臭娘們,把她給我帶過來! '這兩個女戰士一個肩部受傷,另一個腳被打中。吉滿堅持要殺那個傷了腳的女戰士。一個士兵說:'她不能走了。 '吉滿吼道:'混蛋,給我拖過來! '當兩個士兵要去拖女戰士時,離她很近的一個抗日戰士護著說:'你們要幹什麼? '一個士兵一刺刀刺在他胸膛上,他倒在地上死去了。那個女戰士掙扎著站起身,走到吉滿面前。吉滿揮手便將女戰士砍倒在地,隨後又連續砍了幾刀。周圍鴉雀無聲,地上到處是血。吉滿歪著頭,直視著剛被他殺死的那個很漂亮的女戰士。這時橫山大佐帶著副官也來了。因為部隊集中在一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滿山看到吉滿提著刀站在那裡,又看看地上被殺的女戰士,問了一句:'吉滿,那女人是你殺的? '吉滿什麼也沒說,故意把頭轉向一邊,說:'聯隊長,這些俘虜沒有什麼用了,幹掉吧! '橫山笑笑,說:'噢,辛苦了,就按照你們的想法幹吧! '突然,坦克中隊長松村大尉從旁邊喊叫起來:'聯隊長,這事交給我吧! '當他看到橫山默許的目光後便迅速跳上最近處的一輛坦克車,那輛車像是指揮車,他從坦克頂蓋露出了上半身,大聲叫嚷:'餵,我要壓死這些俘虜,你們跟上! '履帶發出的聲音愈來愈大,五輛坦克像猛虎一樣朝山岩下開去,'啊……'已經精疲力盡的抗日戰士們見狀一下子騷動起來,互相保護著,左右滾動,以求躲避坦克。可是他們都是不能自由活動的傷兵,難以躲避成功,坦克就從他們身上碾過去,一個,兩個,三個……坦克接連壓碎了頭,壓碎了身體。被捲進履帶裡的肉塊四處飛濺。就在這時,一個孩子模樣的年輕傷兵突然從傷兵堆里站起來,他的左手腕被毛巾斜吊著,他怒瞪著坦克車上的松村,舉起右手振臂高呼:'打倒日本鬼子! '朝坦克撞去,'咪',坦克吞食了這個青年,飛濺的鮮血染紅了四周的石頭。這時剩下的傷兵也都站起,高舉拳頭,異口同聲地高呼:'打倒日本鬼子! '向坦克撞去。那喊聲比履帶聲還高,響徹山谷……” 牟青是在靠城邊的一片空地上被巡邏日本兵抓住的。天很黑,她看不清那兩個用槍指著她的日本兵,只看見黑暗中有四簇綠光的閃爍,這光亮就像刀子刺進她那冰冷的軀體裡。這一刻她頭腦中全部文字儲存只剩下兩個字:完了,完了。 關於丈夫蘇原在澤山參與日本軍醫解剖活人的行為是今天下午卜乃堂告訴她的。卜乃堂是因一件公務提前從澤山趕回城裡,他急不可耐地向牟青報告蘇原的“劣跡”自不存好的動機。牟青哭了。 “他瘋了,他瘋了。”這是她對卜乃堂說的唯一的話,也是對丈夫可惡行徑的唯一的解釋。從那一刻,她頭腦里便生出獨自逃跑的念頭。以前,她指望丈夫帶她逃走。現在她對“瘋了”的丈夫已不抱任何希望,他既然做出這等不可理喻的事情,那麼她和他的關係就注定要結束了。一切只能靠自己,可事到臨頭,她又感到茫然,感到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怎樣才能逃得出去,一個女人家做這樣的驚險事著實力不從心。但她的決心已定,不可動搖,她想就是死,自己也要爬到這座人間地獄外面去死。 但她終沒能爬到地獄外面,也沒有死,月黑風高之夜,她落入強盜之手。 奇怪的是那兩個日本兵沒“公事公辦”將她解去交差,而是將她往不遠處一座樹林裡帶。正詫異之際,她聽見兩個日本兵壓低聲音嘰哩哇啦說話,像爭論什麼,她聽懂了,那話的意思是“我先乾,我先乾”。她立刻明白這兩個詭秘的日本兵是要幹什麼了,頓時失聲呼叫起來。兩個日本兵連忙摀住她的嘴。 也是該當事情有轉,這聲呼叫讓在不遠處巡邏的兩名偽軍聽見,他們循聲跑來,眼前的一切俱明明白白。這是日本兵不斷出演的拿手好“戲”,儘管看不過眼,卻也不敢吭聲。其中一個偽軍急中生智,飛奔而去,他去搬救兵卜乃堂。他覺這滿城的中國人裡唯有卜翻譯官能解救這女子。 卜乃堂隨那個偽軍來時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兩個日本兵已將牟青帶到樹林裡,正欲強暴。卜乃堂不知從哪冒出股勇氣,他從腰里拔出手槍指向地上的兩個日本兵,用日語怒喝道:“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知道這女子是什麼人嗎?”那兩個日本兵是認得卜乃堂的,卜乃堂這沒頭沒腦的吼,一下子把他們給震住了。兩人從地上站起,黑暗中聽得見他們呼呼的喘息聲。卜乃堂卻不想給他們以喘息之機,進一步威嚇道:“這事要是叫北野司令知道了,你們要倒大楣的。要不要我把這事報告給北野司令?嗯!” 一個日本兵趕緊說:“卜翻譯官,我們不了解底細,真的不知道她是什麼人,我們以為她要逃跑的……” 卜乃堂說:“她的丈夫是北野司令的好朋友,現在正跟北野司令在澤山與抗日隊伍作戰,她怎麼會逃跑?照你們這麼說,我黑下出來遛達遛達呼吸新鮮空氣就是要逃跑?” 日本兵說:“卜翻譯官是北野司令的紅人,怎會逃跑呢?我們真的不了解情況,請卜翻譯官多加關照不要報告北野司令,再說我們什麼也沒幹得成……”說著不由轉頭看看那個在地上抽泣的女子。 卜乃堂覺得事情已經解決,不宜再多與日本兵糾纏,省得節外生枝,便將槍收起,說:“行了,你們繼續執勤吧,這事,我不向北野司令說就是了。” 日本兵和偽軍就分頭各走各的人了。 卜乃堂送牟青回家的路上誰都不說話。月亮從東面升起來了,照得腳下的道路像潑了一層水。天並沒黑很久,從一幢幢民房的窗戶上還透出昏暗的燈光,院裡還不時傳來牲口和狗的叫聲,這是個不聞人語只聞畜聲的怪異世界。 “我……還要逃跑的!”牟青似自語又似對卜乃堂說。 卜乃堂無語。 “我……一定要逃出去!”牟青又說。 “牟青,你聽我說,你逃不出去的,你真的逃不出去。”卜乃堂說。 “我要逃!” “你一定要逃,怕也只有一種出路。” “什麼出路?” “我來做。”卜乃堂說。 牟青沒說出話來。 日本人的秋季清鄉歷時半個月,然後又龜縮到各自的據點中,他們大吹大擂取得“輝煌戰果”,事實上只是按計劃走了一個過場。抗日隊伍採取十分靈活的戰術,如同澤山之戰,先利用地形優勢殲滅敵人的有生兵員,然後相機撤退。在開闊的半島腹地與敵人周旋,走走打打,打打走走,牽著敵人的鼻子。這樣打下來,儘管從表面上看日本人氣勢洶洶,佔領了許多地方,但在軍事上並無多少意義。相反他們兵員損失嚴重,北野的部隊在半月之內幾乎死傷過半,僅由此看,取得“輝煌戰果”的不過是日本人在吹牛皮罷了。 回到城裡,蘇原發現妻子牟青整個像變了一個人,臉色憔悴,眼圈發黑,頭髮蓬亂沒有一絲光澤。她不理蘇原,只是哭,什麼都不說。蘇原知道妻子急於脫離敵營心靈上倍受熬煎。他還沒來得及對妻子進行撫慰,高田軍醫差一名衛生兵將他叫去。高田神色緊張,告訴蘇原日本人很快便要處決老馬,大約就在這一兩天,因此必須立即制定對老馬的搶救計劃。蘇原聽了這消息並不感到吃驚,可他的心一陣陣絞痛。他崇敬老馬,他們雖只見過一次,可他心目中的老馬猶如兄長猶如上級猶如英雄。他願意傾盡全力保護他的生命。但他擔心計劃不能成功。他由老馬想到在澤山腳下被日本人活活解剖的那個不幸的年輕人,他一直沒有醒來,太陽落山的時候他的心臟也隕落了,停止了跳動。他和高田一致歸咎於麻醉太深的緣故。那伙殺人軍醫只圖早早把人麻醉倒,無限制地加大藥劑量、因失血過多而變得虛弱不堪的年輕人最終無力從麻醉中掙脫出自己的生命……總之,他們沒能將他救活,他們能做的僅是將他安葬入土,他再也不能去自家田裡掰回苞米穗子啦……經歷了這一切,蘇原感覺到自己一下子變得蒼老。即使自己現在死去,那也算過足一輩子啦。 無論對於敵工老馬還是軍醫蘇原、高四,一九四四年古歷九月二十三日都是一個難忘的日子。這是一個生與死搏戰的涅槃日。 早晨,老馬被一列行刑的日本兵帶到城外的一座小丘下。古歷九月底已是深秋。秋是一年中最為晴朗的季節。蔚藍天幕的潔淨背景將一片雲絲一隻飛鳥都映襯得清晰明麗。如果沒有戰爭,秋還是最為寧靜的。太陽出山後你會聽見草葉上的露珠被蒸發時的噝噝聲;你會聽見小魚在淺淺河水中相互追逐的撲楞聲;你會聽到從茂密的莊稼地裡冒出男人粗獷的歌調和女人幽幽的笑聲。然而往日的寧靜已不再有,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人們聽到的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淹沒一切的槍砲聲。 老馬被縛在丘前的一棵樹上,面向前方。 又是日本人行刑的模式。說起來,這些殺人者的思維和行為俱怪異透頂,他們可以隨時隨地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甚至以殺人取樂,不受任何制約;而有時候卻做出一副“公事公辦”依法行事的模樣,有板有眼兒地將人綁赴刑場處決。喜怒無常,叫人捉摸不定。 高田和蘇原比行刑隊伍稍遲些來到現場。 在這之前,高田曾向北野請求,希望能將活著的敵工交給他們軍醫大隊做活人解剖教學,如同山本的軍醫們所做的那樣。可北野不知出於哪種考慮沒有應允,只讓他像以往那樣對行刑後的屍體進行解剖。這使高四十分失望。倘若北野能夠應允的話,那麼他和蘇原就有十分把握保證老馬的性命,如果再老天有助,使他們能得到一具被擊斃的日本兵屍體,他們就可以用來“移花接木”,讓老馬太太平平不傷其一根汗毛。然而好事難成。他們唯有按預定方案對老馬實施搶救。 他們有信心。為此已做了詳盡周密的研究和準備。他們都是優秀的外科大夫,對人體結構瞭如指掌。從理論上他們認定“生命通道”計劃是站得住腳的。這無疑義。在人的胸腔,儘管器官密布血管交錯,但確實存在著一個可供彈丸穿越的安全區域。這個安全區的直徑大約為三厘米左右(也因人的身軀長短而異),而彈丸穿體而過的洞孔也大致如此(同樣也因武器的口徑與人射的距離而異)。當然,如果從實踐的角度來看,“安全區”的概念只能是相對的。由於諸種因素的存在,“安全區”實際上又非常脆弱。例如再精確的射擊也會發生些微偏差,使彈丸穿越的途徑不能與那條安全通道重合。如此的後果是破壞胸膛內的某一與通道毗鄰的器官,如肺、胃、腸等。為克服這種實踐上難以避免的偏異,唯有採用一種舍車保帥的方法,使傷害的是某一“頑健”的傷後不會立刻致人於死的器官,那就是肺。於是便得到了一條經過校正的安全通道。這種彈丸的飛行路線便可以確定下來:從後背射入穿過肺的邊側緊貼心包外緣穿越胸壁出體。由於沒有大動靜脈被切斷,不會造成大出血。如果事實上的情況與設想的情況能吻合一致,再如果之後的搶救不出現意外事端,那麼搶救計劃便成功在望了。經他們將整個實施過程加以條理,幾個關鍵的步驟便呈於眼前了,這就是精確地標繪出入射點;選擇槍法高超的殺手;安全而隱蔽的救治場所……另外,蘇原還提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受刑人於受刑那一瞬間的呼吸應控制在吸氣狀態,吸氣時心臟的位置會隨之向上提升,這便為彈丸躲過心臟增加了難得的一餘地”。高田對蘇原的見解是欣喜若狂的,決定採納。然而這卻帶來另一個難點:怎樣得到受刑人的配合?比如老馬,由於嚴密的看守使他們無法接近。看來唯一可以利用的是行刑前為他標繪彈著點的時機,然而那又是怎樣地倉促啊! 北野沒有到現場,負責指揮的是一個叫內海實的圓臉少尉。此刻,他的由十幾名兵士組成的行刑隊已佈置停當。擔當今日槍手的日本兵持槍站在老馬身後七、八步遠處。他面目呆板,沒有一絲表情,陽光在他的貼面頰很近的刺刀尖上閃亮。他的身材之短與老馬身材之長恰成對照,給人一種他無力將這位抗日英雄殺死的印象。 行刑前的氣氛是那麼恐怖、壓抑,高田和蘇原心裡都十分緊張難耐。他們對視一眼又一齊轉頭向前望去。 長滿荒草的小丘如同一座放大了的墳墓。 被綁在樹上的老馬一動不動,像睡著了。 奇怪,這一刻,這絕不該分神的一刻,蘇原卻憶起曾做過的一個夢,一個真真實實地夢。那是在“清鄉”的過程中,那晚他與高田徹夜討論他們的搶救計劃,天快亮時才迷糊過去,他做了夢。奇怪的是在一開始他便清醒地知道是夢境,他進入一個巨大怪異的空間,這是一個沒有天地界限的混沌空間,光線昏暗,什麼也無法辨別後來他聽見一水聲,好像下雨了。之後又出現了閃電和雷聲。憑藉一次次閃電的照耀,他眼前豁然一亮,看清自己是置身於一個寬闊無比的胸腔之中,在他的四周,巨如山崗的心、胃、肺等臟器依照相互方位關係矗立,那麼壯觀,那麼逼真。他突然一陣狂喜,心想,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機會啊,我可以仔仔細細地查看清楚,如同勘測人員勘查地形那樣,將那條神秘的“生命通道”探索明白啊。然而後來閃電便不再出現,眼前又變成昏黑一團,他這時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高呼:牟青,快點燈啊……這時他睜開眼,一眼前很亮,不是燈,是日光向屋裡的照射,高田正古里古怪地朝他笑著。這個夢他沒有向高田說也沒有和妻子牟青說。真的不可思議,在這樣的時刻竟能想到自己做過的一個夢,蘇原覺得自己的精神已幾近破裂的邊緣…… 儘管內海實少尉擔任現場指揮,但鑑於現場中數高田軍醫的軍銜最高,少尉不敢忽視。他跑步到高田跟前敬禮報告,問是否可以進行。在此之前,高田已假北野之名對他交待了有關事項,為保險起見,他又趁機向少尉做了關照:為確保刑後的“解剖”必須給蘇原軍醫足夠的時間在人犯身上標出彈著點,另外還要再次指令射手不得出現絲毫偏差……內海實連連點頭“哈依”,高田說完途看了蘇原一眼。 蘇原就一步一步向小丘走去。走得很慢,步履也有些蹣跚,像突然間變成一位年邁的老人。他已心力交瘁,恐慌異常。在這之前,高田對他千叮萬囑,要他切記鎮靜。不能於緊要關頭出現差錯。如果不是為了便於與老馬的溝通,謀得他的配合。高田就會自己去做這件事情。但這次是不行的,此事非蘇原莫屬。只是高田和蘇原都不曾想到(或許沒顧得去想),蘇原在刑場上的出現將給他帶來洗刷不清的罪責…… 蘇原踉踉蹌蹌從日本槍手身邊繞過,在老馬身後站住。他想喚一聲老馬,但沒有。按“計劃”這是不允許的。他不能分心。他須集中精力做好兩件事情:在老馬身上精確地標出“通道”入口,再就是將一切簡潔地告訴老馬,讓他在那個關鍵時刻進行配合。 這是一個奇異的時刻,已經發生的與即將發生的都像神話一般。生命的破壞與修復如此驚心動魄地捏合在一起,令人難以置信。整個現場啞然無聲,所有人的眼光都盯著小丘前面的兩個人:醫生蘇原與抗日敵工老馬。那情景不啻是牧師在為一個臨刑人做祈禱。 蘇原將一隻手輕輕放在老馬背上,這瞬間他感到自己的心房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是顫栗,不是跳動。同時兩眼變得模糊。他想哭,想抱著老馬的身體大哭出聲。但他控制住自己,嚴峻的使命迫使他令自己鎮定。他咬緊牙關,如同咬住了自己的心。他知道兩件事情必須同時來做,儘管會互相干擾,但又只能如此,他不能在這裡磨蹭,那會引起他們的疑心。他摒住呼吸,用手掌在老馬左側後背處摸摸按按,他在尋找老馬的心音。心臟如同測繪中的基準,找到基準才能進行以後的測定。啊,他找到了,心臟,老馬的心臟,在他的中指和食指的指尖下面。他頓時感到手指已變成一座橋樑將自己與老馬的心身接通。又一陣激動向他襲來,他輕輕喚了一聲:“老馬。”他沒聽見應聲,但老馬身體的驟然一顫卻通向他的手指傳遞過來。這就像接到老馬回應的信號,令他激動不已。他開始對老馬說話:“老馬,我是蘇原醫生……”老馬仍未應。蘇原便不再說話,將手指由那個跳動的“基準”向下側方移動,他在尋找那個生死攸關的“通道”入口。這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位置,雖有定規,又因人而異。找到它既需要經驗,又要仰仗直覺。他的手指一路下來,越過一根根隆起的肋骨,最後停在一個位置。他按住不動,然後,開始用目光宏觀地註視著老馬整個寬闊的後背,如同註視著一張完整的胸透X光圖片。他看著,看著,之後驟然將眼光收縮,收縮成一束徑如杏核的光圈,這光圈投在老馬的後背某處,某位置恰與他手指按著的位置重合。啊!找到了!找到了那神秘的“通道”入口處。他輕籲了口氣。但他不敢怠慢,趕緊從口袋掏出一塊石膏在上面描劃,劃出一朵白花。這時他知道自己可以繼續和老馬說話了。他猜不透剛才老馬為什麼不應聲。無論怎樣他必須將事情對老馬說清楚。 “老馬,我是蘇醫生,你聽見了嗎?” “……” “老馬,我有話對你說,你聽著……” “你個漢奸!”老馬終於開口。 “我不是漢奸,我…” “你不是漢奸來這兒乾嗎?” “我來救你。” “放屁!” “老馬,我真是來救你……” “救我,那就趕緊解繩子。” “那不行。可我有別的辦法救你,只要你照我說的做。” “我不要聽。” “老馬,你聽清,開槍前你聽我咳嗽,聽見了就吸氣,使勁兒吸!” “老馬,你聽了嗎?你吸氣,使勁將心提起來,你聽清楚了嗎?照我說的做。” “……” “老馬,答應我!事關生死,務必照我說的去做!” “老馬,算我求你!求你啦!!” 那聲槍響傳到他耳邊聲音之微只好像放羊人不經意地甩一下羊鞭兒。在這炮火隆隆槍聲四起的戰地實在算不了什麼。然而這輕柔之音卻猶如從林木草叢間飄來的一縷香氣令他陶醉而舒展。他陡然覺得渾身輕鬆如釋不受一點約束。眼前的天地也一下拓展得開闊。他似乎有點眼生,這天地間萬物萬象俱變得陌生,古里古怪,如同夢境。這時他覺得十分口渴,唇乾舌燥,有一種急於啜飲的感覺。為尋找水地,他開始朝前走去,踏著一片如茵的草地。猶如天賜,他抬眼望見一道河堤橫在草地與天際之間,他快步奔去,身輕如燕,不知什麼時候他已脫掉了鞋子,光腳板踏著草地有一種舒心的滑膩。他覺得已不是在行走,也不是在奔跑,而是腳板在草梢上滑行,就像小時候在家鄉的池塘里滑冰那樣。他心里頓時感到淒蒼,油然生出對家鄉的眷戀之情,這種感情對他來說已十分陌生,他懷念自己的親人,卻又記不起自己究竟有哪些具體的親人,那一切搖遠得如同隔世。這時他已穿越過寬闊的草地,登上河堤,然而他的眼直了,大失所望,河裡沒有水,只有一道乾涸的河床,一線白亮的河沙在河堤下無聲的流動。他詫異不解,他從未見過像水樣奔流的河沙。這河沙將流向哪裡?莫非在那遙遠之地有一處沙海?望著這條無水的河流他益發覺得乾渴難忍,胸腔裡像有火在燒灼。他顯得有些急躁,這急躁又加劇了他的干渴。他覺得很快將焦渴而死,不能坐以待斃。情勢已無選擇,只有繼續尋找水地。他走下河堤,越過沙流,再登上河堤,但這時展顯於面前的已不是先前的景像。草地上平添了一些樹木,這些樹木形態怪異,高者入雲,矮者伏地,且顏色倒置,樹葉是紅的花朵又是綠的,他被弄糊塗了,愣了一會兒神。千奇百怪,這時他竟記起一個具體的親人,那是他的爺爺,他記憶中的爺爺手里永遠牽著一頭驢,一頭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母驢,爺爺似乎有牽驢的癖好,爺爺對他習慣的親呢就是將他抱在驢背上,然後牽著韁繩在村外小路上遛達。爺爺活到八十歲無疾而終。臨去的那些時日爺爺總對人絮叨說他看見一個甚是古怪的地場,所有的樹木都長紅葉開綠花,可沒人相信他的話,只當他在說吃語。而現在……他相信爺爺確實到過那裡。此刻自己便身臨其境。他不由想到,如果以後見到其他親人,他一定要為爺爺澄清事實,洗刷委曲,……他在這片奇異的地界大步穿越,周圍的景像愈來愈令人眼花繚亂,這簡直是一座絢麗的花國,萬紫千紅,鳥語花香。他感到渾身的愜意。他很想停下腳在這裡細細觀賞,可他的腳已不能夠停下,好像這雙腿不是自己的,是別人將它當作“奸細”安在自己身上,就像又騎上爺爺牽著的那頭驢……他終於走出了這片奇異地,一切又如同先前,映入眼中的是野草如茵的綠地和白楊如走的河堤。望見河堤乾渴又更猛烈地向他襲來,他已經別無他念,只渴望眼前能立刻出現一條水源。不是啜飲,而是將整個身子投入水中……這慾念使他健步如飛,他已看見河堤漸漸逼近,堤上樹木已看得清晰,他甚至聽到堤內潺潺的水聲,這叫他興奮喜悅,不由忘情大呼:水啊—— 敵工老馬越過死地睜開雙眼已是受刑後的第三天。甦醒後對外界的反應完全像一個剛出娘胎的嬰孩。意識如火焚之後的原野,思維也如同停止不動的鐘擺。 這確是一種再生。 “老馬,你回來了?”一個聲音。但他充耳不聞。 “老馬,喝水嗎?” 水?這一瞬,他的意識方猶同天籟從遙遠而混沌的遠方飄逸過來,輕柔若游絲,將他的過去與現在連接。這是地獄兩端的連接。他感知到了自身:疼痛、乾渴、不適,而這種感知是生命的另樣搏動。 他喝了水。是小勺餵進嘴裡。水迅速地滋潤進他的身體和意識裡。 “我怎麼啦?這是哪兒?”他的眼在說。 “老馬,你看,是我呀?” “蘇……醫生……”他的嘴動了動。 這時他的意識仍未完全清醒,以前的許多事都記不起來了。他努力地思索,以求弄清。卻又十分艱難,他只想了一會兒便感到一陣發自骨縫裡的疲倦和困頓,他合眼沉沉睡去…… 當老馬再次醒來,站在他面前的已經是蘇原和高田兩個人。屋子裡的光線明亮。高田戴一副大口罩,捂得只露出兩隻眼。他須隱蔽自己的真實身份。而蘇原就沒有這個必要了。無論是靈與肉,他早已在老馬面前“赤身露體”過。兩人看著慢慢睜開兩眼的老馬。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這是勝利之後的由衷喜悅啊!他們將老馬從地獄的大門口接回到人世間。這現實是多麼的奇異,多麼不可思議。就像一個夢。但這又不是夢,是不容置疑的現實。如同明晃晃的陽光不容置疑地照射在窗紙上那樣。老馬的複生意味著這個計劃已從實驗階段步入實施階段。這是一次意義深刻的超越。蘇原發現高田露在口罩上方那雙不大的眼裡閃著晶瑩的淚光。他自己心裡同樣洶湧地難以抑制的衝動 搶救老馬的過程現在蘇原和高田回想起來便有些後怕。也許當時的心情太緊張,思維高度集中,這件事過之後記憶竟變得模糊起來,只想得起幾個重要關節:行刑後的老馬心臟還在微弱跳動;檢查證實蘇原的“標位”與射手的瞄準俱沒有太大誤差,彈丸偏肺部一點沿生命通道運行過去;蘇原給老馬輸了血;老馬從手術室轉移到一間事先準備好的瓦房;高田向司令部報告已將解剖後老馬的“屍體”處理掉……除此之外,其他的細節枝末都淹沒在一片混沌沌之中了…… “老馬,你……睡醒了?”蘇原俯身向炕上的老馬說。聲音很輕很柔,好像害怕再將老馬的生命嚇回去那樣。 老馬沒吱聲,只是久久盯著站在蘇原身旁戴大口罩的陌生人。 “他是唐醫生。”蘇原按高田的要求這麼介紹。蘇原已聽高四講述過那位唐醫生的事情,就領會到他的心跡了。 “傷口痛得厲害嗎?”高田問。 “這是在哪兒?”這個問題仍嚴重地困擾著他。他對過去和現在的一切仍然難以把定。 “你還在城裡,這裡一間民房很安全。”蘇原說。 老馬將眼光轉向陽光明亮的窗子上。窗紙上貼有一幅剪紙畫,是一個光屁股男孩笑哈哈地抱住一個大鯉魚。 老馬盯著窗子的眼光是迷離的。後來他終於轉過來再次盯著戴大口罩的“唐醫生”。 “你已經度過危險期,傷口也沒化膿,一切順利啊。”高田說,他口罩的上沿已經被淚水打濕。 “我死了嗎?”老馬自語,“我是在陰間裡嗎?”“你活著,老馬。”蘇原說。 “我看見一個怪地場……一個很怪很怪的地場……” 蘇原和高田對望一下。 “那地場河裡流白沙……樹上長紅葉開綠花……螞蚱和蝎子交配……” “老馬,你勝利啦,我們也勝利啦。”高田說,聲音很硬很沙。 “日本人沒打死我嗎?”老馬突然問。這意味著他的意識開始接近現實。 “日本人打不死你,你命大啊老馬。”蘇原說。 “老馬,你很快就會恢復的。”高田說。 老馬的眼珠轉了轉,蘇原陡然發現又像馬眼了,有了神采。他的馬眼珠依然盯在高田身上。 “聽你的……口音……”他說。 “我……口音……咋?”高田不解。 “耳生,不像山東地面的……人。” “嗯,不是。”高田只能應對。 “那你是哪地場的人呢?” “嗯,遠,很遠,很遠很遠……” “那兒沒有鬼子嗎?” “鬼子?嗯,有,好多,好多好多的……” “你也是……叫鬼子逼著……幹事的?” “這……”高日終於對應不下去了。他求救似地望著蘇原。 “等我好了,我……我帶你們一塊逃……” “老馬,你喝水嗎?餓了吧?”蘇原問。 “我怎麼又活了呢?”兜了一個圈,老問題仍然在困惑著他。他想解開這個謎,很執拗。 “老馬,一句兩句話是說不清楚的,以後慢慢告訴你好嗎?現在我問你二句話;你照我說的做了嗎?” “你,你對我說……說了啥呢?” “就是,就是使勁吸氣啊!” “吸氣?” “就是……開槍前你聽見我的咳嗽聲嗎?” “咳嗽?噢,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你說叫我聽見你的咳嗽就吸氣……” “你吸了嗎?” “吸了。” 蘇原和高田對視一下眼光。高田看見蘇原的眼裡也湧出閃亮的淚花。 “我……還想睡,我……困極了……”老馬邊說邊打哈欠,之後便合眼睡去。 多事之秋。當蘇原還沉浸在搶救老馬成功的喜悅中,一樁大悲傷悄無聲息地降落在他的眼前:他的妻子牟青舍他而去。攜其出逃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將她掠入敵營的翻譯官卜乃堂。 首先發現這件事的是北野。晚飯後他和龜田少尉下了一盤棋,覺得頭腦昏沉,便想早睡。勤務兵送來洗腳水,他剛將腳放進盆中,又想到有一件事要詢問卜乃堂,便吩咐勤務兵去喊。勤務兵回來說沒有找到,卜不在住處。這時北野並未多想,只是讓勤務兵再到處找找。等勤務兵又回來報告說四處皆不見卜的踪影,北野便意識到卜出事了。最後的證實是來自城南馮禿子部隊據守的哨卡,他們報告說下午三點多鐘卜翻譯官帶一個漂亮女人出城了。他說這女人是他的未婚妻,北野司令已應許他們一起去小龍山寺廟裡進香。崗哨沒懷疑這個在日本人那裡很吃香的翻譯官會有什麼歧念,便放行了。事情就簡單到這種地步。 蘇原是從老馬那兒回家發現牟青不在家中,正詫異間,北野派人將他叫過去。當他在門外聽到北野“死了死了的卜!”的憤怒叫罵聲,他一下子意識到出了什麼事,頓時像木樁子那樣釘在地上紋絲不動了。 逃走!逃走! !這是從蘇原白如雲霧的意識中浮出的唯一意念,這意念強烈而堅定,如同一把在握的利刃,銳不可擋。 從北野司令部出來,他徑直朝高田住處走去。這時,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具乾癟的軀殼,妻子如同他身上的血液已隨同她的出走流失殆盡了。這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失卻,難以承受。小城夜晚的街區照舊是黑而無聲,城四下陽物狀矗立的碉堡照舊瞪著凶狠的眼。季節已至深秋,夜風襲骨,蘇原卻不覺得冷,不僅不冷,他覺得胸中有火在燒灼。這火是卜乃堂放的。卜乃堂覬覦自己的妻子,他也並非沒有察覺,只是未看得嚴重,更未想到會出現這般嚴重的後果。這次隨北野清鄉回城後,他發現牟青對自己的“所做所為”(如參與解剖活人)瞭如指掌,這顯然是卜乃堂告訴她的,目的也顯而易見。牟青在對他大加斥責時,抬手打了他一記耳光,隨之痛哭不止,邊哭邊罵:“你瘋了!你瘋了!”那時候他覺出和妻子的關係已處於崩潰的邊緣,但又無法向她解釋。即使解釋也未見得她會相信。這幾個月來自已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連自己都懷疑自己的真面目,又何況是別人呢? 找到高田,他那副怪異模樣嚇了高田一跳。高日聽完他的訴說,也驚得目瞪口呆,實難相信會有這等離譜的事體出現。 “你,你要怎樣呢?”高田關切地問。 “我要你……幫我……”蘇原說。 “幫你?” “你說過的,你可不能食言啊!”蘇原死死盯著高田的臉。 “我說過什麼?” “你說過要幫我逃出去的。” “你要追趕他們嗎?” “是的,追回我的妻子……” “這怕很困難,戰爭年月,兵荒馬亂的……” “這我知道,可是我無論如何要找回我的妻子,她上了卜乃堂的當,我要告訴她真情。” 高田想了想說:“我可以幫你,可眼下……不行。” “咋不行?” “老馬他……” “老馬?”他一時竟記不起老馬是怎麼回事了。 “老馬下一步的治療仍需要我們倆人的合作,這,你是知道的。”高田說。 ……老馬…治療……蘇原的面前終於現出那張長如馬面的臉了。 “啊,老馬。”他說。 “根據老馬目前的情況,估計再有半個月就……請你等半個月行嗎?”高田望著蘇原痛苦不堪的臉。 蘇原無語,他的心在疼,針刺一般。 他無法不管老馬。 老胡。由老馬他又想到老胡。後天又到了給老胡送情報的時間了。他手裡有一份非常重要的情報需要由老胡轉給抗日隊伍。 半個月。該是怎樣的漫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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