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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生命通道 尤凤伟 23928 2018-03-18
在膠東地面,萊陽屬一個不算太小的城鎮,這里地勢平坦,土地肥沃,寬闊的五龍河從城邊流過,河岸兩旁綠樹造迄,鬱鬱蔥蔥。從地圖上看,萊陽城位於半島正中,是東西通道之咽喉,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然而由於連年的戰亂,北野看到的是一座破敗不堪的小城。 整個夏季中國戰場戰事頻繁。按“一號作戰”計劃,日軍首先要擊潰第一戰區的中國軍隊,佔領並確保平漢路南段地區。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七日夜,日軍第三十七師團向中牟一帶的中國軍隊暫編第二十七師陣地猛攻,豫中會戰由此拉開。日軍攻勢兇猛,二十二日攻陷鄭州,五月一日占領許昌,五月三日占領禹縣、襄城。五月二十五日攻陷洛陽。三十八天的豫中會戰中河南守軍作戰消極,一觸即潰,丟失城市三十八座,折兵二十餘萬。具有諷刺意味的場面是,第三十六集團軍司令部被日軍包圍在陝南秦家坡一帶的麥田裡,總司令李家鈺被日軍衝鋒槍射死在即將成熟的柔軟如席的麥棵上……

過了端午節,膠東地面的麥子也黃熟了。自從日本人佔領了這塊地面,每年麥收都不太平。地裡那點可憐的麥子被所有人盯在眼裡:日本人、偽軍、抗日隊伍、還有老百姓自己。剛剛開了鐮,一撥撥隊伍便從各自的據點出動。日本人將他們的行動稱之為“麥季清鄉”或“麥季掃蕩”。清鄉便是清糧,掃蕩也是掃糧。他們獅子大張口,恨不得將百姓的麥子“清掃”得一粒不剩。與其他敵占區相比,這一帶的抗日力量比較壯大,然而隊伍混雜,從屬於多種政治勢力,國民黨、共產黨、以及無黨無派只是打著抗日旗號的游擊隊。抗日的隊伍麥季主要任務是阻止日本人和偽軍的搶劫,幫老百姓留下一點糧食糊口,也包括給自己弄到一點軍糧,抗日不吃飯也不成。 為便於行動,北野將自己的部隊臨時分編成八個中隊,四個一組,輪換擔當搶糧和駐勤任務。每天天還沒亮,搶糧隊便從駐地出發,分東西南北四路往鄉里去,搶到糧食便逼著老百姓替他們運回城裡。搶糧的過程實際便是與抗日的隊伍接火的過程,槍砲聲便在這個半島小平原上此起彼伏,連續不斷,給一年一度的麥收增添了不凡的氣氛。

按照北野的命令,蘇原以隨隊醫生的身分跟搶糧隊下鄉。蘇原清楚北野的險惡用心是想讓他以漢奸身分在四鄉百姓面前“亮相”。自那次尿淹日軍後,北野便對他耿耿於懷,將他扣留在軍中,自然有讓他不斷為日軍診治疑難疾病的考慮,但主要還是北野的報復心理在作怪。你不想做漢奸,就偏偏叫你做漢奸,趕著鴨子上架,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妻子牟青被留在城裡,她充當了北野的人質,以防蘇原趁下鄉之機逃遁。北野真是個不摻假的日本“鬼”。 蘇原跟的這路搶糧隊由一個叫森岡的中佐帶領。蘇原曾見過森岡,他是個三十七、八歲的瘦高個兒,長一臉絡腮鬍子,不多說話,眼光挺兇。這支搶糧隊由四十多鬼子和一百多偽軍組成。偽軍中隊長是一個姓馮的禿子,馮禿子的中隊駐守城南一帶,蘇原也曾在北野的司令部裡見過他。據說馮禿子的槍法極好,不用瞄準,抬手就摟槍機,百發百中。馮禿子是土匪出身,本地人,日本人來之前他在澤山上當土匪頭,幾十號人幾十杆槍,不成氣候。日本人剛來時他打的是抗日旗號,也和日本人幹過幾仗,沒佔便宜。爾後看看日本人的勢力愈來愈大,再加上和另一個土匪頭不睦,就拉出自己的嫡系投了日本人。日本人起初並不拿他當回事兒,只給他一個碉堡守。不久發現他身懷絕技,覺得有用,便委他當了中隊長,據守城南一拉溜十幾個碉堡。

隊伍出了城直奔正南。大約走出五里路光景,道路從一個村子經過,森同命令在村里抓些青壯農民,做運糧的腳夫。日本兵和偽軍就挨家挨戶地搜尋。一會工夫,抓來二十幾個青壯農民。蘇原突然聽見有女人的哭聲,忙循聲望去,見兩個鬼子從一家中拖出一個青年人,後面一個老婆婆緊抓住青年不撒手,“俺兒子病了,他不能去。”老婆婆邊哭邊嚷著。這時日本兵已將青年拖在當街上,蘇原一眼便看出這青年滿臉灰黃,確實是個病人。他剛要去找森同為青年人講話,卻見不遠處一日本兵端槍朝老婆婆瞄準,嘴裡哇哩哇啦叫,蘇原聽明白是叫那兩個日本兵閃開,日本兵迅速向兩邊一跳,槍便響了,這一槍打折了老婆婆一隻胳臂,幾乎就在同時,老婆婆另只胳臂也被擊中,老婆婆倒在地上尖聲哭喊,血流了一地。老婆婆的兒子轉身撲在老婆婆身上,沒等哭出聲來便暈了過去。森同陰沉著臉,說聲走吧。於是隊伍撂下倒在街中的母子倆,帶著剛抓到的二十幾個中國人上路了。這一切好像只在一瞬,跟著隊伍離去的蘇原懵懵懂懂,直到走出很遠,他的耳邊還響著老婆婆的哭聲。

隊伍繼續沿路向南走了二十里路,就到了抗日隊伍活躍的地區,進行速度漸慢。這次“清鄉”,北野的戰術原則是由遠而近,只要在防區外沿取得勝利,防區周圍的糧食便是囊中之物了。 “轟”地一聲,一顆地雷在前面日本兵的隊列中爆炸,當場將幾個鬼子炸飛,蘇原眼睜睜看見一條大腿從天而降,要不是躲閃得快,這腿就砸到他的身上。這顆雷將鬼子和偽軍炸得心驚膽顫,有的趴在地上,有的木呆呆地站著,森岡倒有幾分鎮定,拔出指揮刀嗷嗷吼叫。日本兵先從地上爬起,接著是馮禿子的偽軍。隊伍停在那兒,躊躇不前,害怕再踏上地雷。 森岡吼叫了一陣子,大概意識到吼叫的目的不明,便住了口。他命令將炸死的日本兵裝上運糧車,讓幾個民夫運回城裡,撥幾個日本兵押送。糧還沒搶到手,倒先運回屍體,森岡無比懊惱,也有些後悔,不該將日軍放在隊伍前列,結果首先遭殃。他重新部署行軍,讓抓來的中國民夫走在最前面,充當人肉掃雷器。民夫後面是馮禿子的偽軍,日軍在最後面。隊伍又前進了。民夫不傻不癡,明白日本鬼子是讓他們在前面送死,可又不敢違抗,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腳步卻邁得很慢,氣得日本兵在後面叫罵不止。

剛走出不到半里路,民夫踏響了第二顆地雷,死傷各兩名。民夫們見狀一齊蹲在地上哭泣,不肯再走一步。正這時,日本人發現側方小樹林裡有人影晃動,疑是中了抗日隊伍的埋伏。森同命馮禿子帶偽軍從左,自己帶日軍從右,一齊向樹林包抄過去。森林裡確實是抗日隊伍的人,他們見日偽軍向樹林合圍,便舉槍射擊,邊打邊撤,一會兒便不見了踪影。森岡的圍殲計劃落了空,氣得他臉色鐵青。回到路上又發現民夫逃之夭夭,連剛才炸死炸傷的也不見了。 唯有中國醫生蘇原孤零零站在那兒: 沒有了中國民夫,便輪著馮禿子的偽軍在前面踏雷,馮禿子對此不滿,臉色很難看,他斜了森同一眼,終是沒出聲,嚥下口唾沫,便凶狠地朝蘇原吼叫,讓蘇原在他的隊伍前面走。蘇原沒說什麼,抬腳向前走去。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無法躲避。剛才本可和民夫一起逃走,有一個民夫還向他提醒這是個逃跑的好機會,只要鑽進麥地裡,日本人就乾瞪眼。但他清楚自己無法逃脫,他不可能將妻子一人留給日本人。

蘇原走得很快,身後的偽軍幾乎跟不上趟。此時一種奇異意念在蘇原腦中浮沉:他希望第三顆雷在自己腳下炸響,那樣他一切的煩惱和負擔便得到解脫了。 然而這第三顆雷終是沒有響。 這個麥季是蘇原有生以來最痛苦的時光,他的整個生活墮入了深淵,難以自拔。在日軍軍營呆得愈久,他心靈上的負罪感便愈深。我是漢奸嗎?他經常這樣自問。回答不是,是自欺欺人,回答是,他又覺得無比冤枉。 麥季過去了,日本人洋洋自得,這次麥季清鄉很成功,搶到夠他們吃半年的糧食。然而代價也很高昂,從鄉下運回糧食的同時也運回日本兵和漢奸們累累屍體。 自被劫到萊陽日軍軍營,蘇原和他妻子牟青被安排在一幢房子裡獨住。這幢房子與北野的司令部斜對,司令部大門外的崗哨的任務之一便是監視蘇原夫妻的動向,如果兩人中的一個外出,可以不加干預,而一齊出門則要予以製止,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都無例外。這種軟禁簡便而有效,不給蘇原夫妻的逃跑以可乘之機。在生活上,日本人還給予一定的照顧。他們居住的是一個單獨的院落,這是一幢被日軍徵用的民房,三間朝南,院子很大,院裡有兩棵綴滿果實的杏樹,還有葡萄。蔥綠的青藤覆蓋著牆頭。屋裡的家具也配備得齊全,大多是日軍軍用品。飲食自便,可到對門司令部大院的食堂打飯,也可從食堂領回糧食菜蔬油鹽醬醋自己做。蘇原夫妻不願和日本人接合,也吃不慣日本伙夫做出來的飯菜,沒特殊情況,都是自己做,這就又招致新的麻煩,翻譯官卜乃堂總是藉口願吃牟青燒的飯,隔三岔五來吃一頓。對此,蘇原十分反感,儘管不好將他拒之門外,卻沒好臉子給他看。卜乃堂也不加理會,裝著什麼也沒看出來,他心裡自知,他來這裡,不是為吃一頓飯,更不是為了和蘇原套近乎,而是為了牟青。這一點年青也看出來了,覺得很彆扭,對卜乃堂的反感她和丈夫是相同的,她不願與這個真本實料的日本漢奸往來,更不想和他拉扯些別樣關係。然而她在內心裡對那次刑場上卜乃堂對她的好意是領情的,所以她對卜乃堂的態度還是有別於丈夫。

再一個常客是高田軍醫。高田是軍醫隊隊長,蘇原的工作是由高田軍醫佈置。這也是高田每次來的藉口。對這個日本軍醫的情況他們知之甚少,他們見過他手術,醫術很好,這一點瞞不過內行人的眼。然而那次在刑場上高田的所做所為令他們憤恨不已,他是一個以殺人取樂的殺人狂,一個披著醫生外衣的法西斯。每次高田來,他們在心理上都非常拒斥。 蘇原和他妻子牟青在日軍軍營裡度日如年,他們全部的精神只集中到一點:逃跑。唯此才能獲得新生。 事實上他們的逃跑計劃直到夏末秋初時才有了眉目。夏季的戰事不多,這主要因為地裡的青紗帳有利於抗日隊伍的行動,他們在暗處,日本人在明處。北野的部隊吃了幾次苦頭便收斂了。他們在等待秋季的到來,他們期望秋季清鄉能像夏季清鄉那樣大有收穫。這方面北野總是剛愎自用。

相對而言,軍事行動的減弱倒給蘇原夫妻的逃跑帶來困難。日本人加強了萊陽城的守備,城四周崗哨林立,每道路口都有兵士把守。蘇原每次走在街上,眼光都在尋覓,可否有供他逃遁的一條路,這種尋覓總是在可能與否定的判斷之間游移不定。 直到他遇上一位潛入萊陽城活動的抗日隊伍的敵工。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蘇原從軍醫大隊往自己的住處走。軍醫大隊在城北,離北野的司令部二里路光景。他走著走著,突然察覺有個男人尾隨在後。他心裡立刻緊張起來,他加快腳步,後面的人也快步緊追,走到平肩時,那人壓低聲音說:蘇醫生,請跟我來。他無法對眼前的事做出判斷,但兩腿卻不由自主地跟著那人走。從後面看,那人的個子很高,很壯實,穿一身黑布衣,光頭,看不出年齡和職業,反正單從那挺直的腰板看不像是莊稼人。

走到一個十字街口,那陌生男人回頭向他望望,然後向左首拐過去。蘇原稍稍猶豫一下還是跟過去了。這是一條僻靜的小街,泥土地面,街兩旁散著稀稀落落的店鋪。當走到一家澡塘門口時,那人向四周掃了一眼,然後推門進去。 蘇原心想要跟索性跟到底了,也進了門。 自從來到萊陽城,蘇原到澡塘洗過幾次澡,可這一家沒來過。如果剛才在門口留神一些,就會看見牆上寫著“興清池”三個大字的字號。他很慌張,沒有看見。進門後他才曉得是進了一家澡塘,陌生男人與櫃上的一個掌櫃模樣的男人打了招呼,並付了錢。掌櫃一聲長喝:兩位——聲還沒落,從裡面出來一個只穿條褲衩的小伙計,點頭哈腰將他們往裡請。事到如今,蘇原也不再多想,跟著陌生男人進到裡面。

大概自有了服務行業起,各種服務便分出了檔次,澡塘也不例外。走進去先是一個大的通間,擺了幾十張床鋪,設備簡陋,這是為既想洗澡又囊中羞澀的下等人預備的。穿過這個大間,裡面便是用屏風擋起來的雙人間,再往裡則是像旅館那考究的房間了。 小伙計帶他們到這樣的房間裡。 小伙計離去後,陌生男人轉身看著蘇原。蘇原這才看見他的模樣長相。他的臉很長,不由使他想到了馬。他的眼也像馬眼那麼大且亮。在所有牲畜中蘇原是最鍾愛馬的,小時候他家養的那匹馬基本上是由他餵養的,放學以後便到村外河邊割草料,專撿最嫩最青的草割。那馬對他也格外親近,他騎上去的時候它總是小心翼翼地奔跑,像擔心他會摔下來那樣。 說來有趣,陌生男人的一副馬相竟讓蘇原對他一下子親近起來,像很早就認識一般。 陌生男人開始脫衣。 “你找我有事嗎?老哥?”蘇原忍不住說。 “別急,先洗了澡,再慢慢說。”馬臉男人說,又補充道:“我姓馬。” “你姓馬?”蘇原驚異的問。 “怎麼,我姓馬不行嗎?”姓馬的男人朝他笑笑。 蘇原意識到自己的冒昧。便報以歉意的一笑,可心裡仍覺得不可思議——一個長得像馬的男人竟不差池地姓了馬。 當姓馬的男人脫得赤條條之後蘇原更覺得他是一匹貨真價實的馬了。 “以後喊我老馬吧,我比你大,賺你個'老'字也沒啥說不過去的吧?”老馬將浴巾纏在該纏的地方便向池塘方向走去。 進入池塘,幕幔似的蒸氣以及清一色赤條條的男人身軀使他們如“走失”一般,難得相見了。 蘇原沒有心思仔細為自己洗滌,他疑慮重重。翻來复去在心裡推敲這個神秘的馬姓男人找他有何居心?以後的事是兇是吉?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什麼都潛藏危險。 他草草洗完,便回了房間。讓他驚訝的是姓馬像馬的男人已在房間裡,沒想到他洗得比自己還快。他躺在鋪上一口口抽煙。 蘇原要穿衣裳,被老馬制止住,說躺下說話吧,真正洗澡哪有上來就穿衣裳的? 蘇原又照他說的做了。 老馬說:“蘇醫生,你心里肯定有許多疑問,等著我解開。是不是?” 蘇原不語,只是看著他。 老馬說:“你問吧,我保證如實告訴你。” 蘇原想想問:“你是乾什麼的呢?” 老馬說:“我是抗日隊伍的敵工。” 蘇原一驚:“抗日隊伍?敵工?” 老馬點點頭。 蘇原問:“哪一支抗日隊伍?” 老馬說:“這個問題不好馬上回答你。” 蘇原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呢?” 老馬說:“我找你是要告訴你,作為一個中國人,是不應該給日本人做事的。別的且不說,早晚有一天日本鬼子會被趕出中國去,他們好賴有個老窩可回,中國人當漢奸的又能回哪兒呢?” 蘇原聽了有些急,說:“老馬,我可不是漢奸,這都是日本人逼的。” 老馬說:“逼也好,不逼也好,反正給日本人效力這是事實。” 蘇原說:“我只給日本人治病,不治傷。這也能算是漢奸嗎?” 老馬說:“蘇醫生,不論治病還是治傷,事實上都是在維護敵人的戰鬥力。治好一個傷鬼子,可以重返戰場殺中國人,治好一個病鬼子不同樣是這樣嗎?” 蘇原無語,他無法否認老馬的邏輯。 老馬又說:“蘇醫生,有一點我是相信的,你不是真心為日本人賣力,你是迫於壓力。” 蘇原點點頭說:“就是這樣。我想逃走,可日本人看得很嚴。你也能看見,出城的路都是日本兵把守。” 老馬說:“我們可以幫助你逃出去。” 蘇原眼睛一亮,說:“老馬,你說的可是真的?” 老馬說:“真的,只要你願意。” 蘇原說:“願意。我求之不得。” 老馬說:“如果我們要幫你,就一定能幫成。不過有一件事先與你講明。” 蘇原說:“老馬你說。” 老馬:“逃出去後,我們希望你能參加抗日隊伍,隊伍上極需要你這樣的人。” 蘇原向:“要我去做軍醫?” 老馬說:“是,也包括你的妻子。” 蘇原說:“老馬,我和我妻子都願意參加抗日隊伍,我們都是中國人,都有中國人的良心。” 老馬點點頭:“我知道你會願意。” 蘇原迫不及待地問:“有逃走的辦法嗎?” 老馬說:“這一切由我來安排。下個星期六的這個時候,我們還在這裡碰頭。那時候我再仔細和你談計劃。” 蘇原點點頭。後又問:“老馬,你住在哪裡呢?” 老馬說:“這不要問。不是不相信你,這是規矩。懂嗎?” 蘇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老馬又說:“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以防洩露出去。” 蘇原說:“我妻子……” 老馬打斷他:“暫時也不要告訴她。” 蘇原點點頭。 老馬開始穿衣裳。他穿得很快,不等蘇原穿上褲子,他已經一切停當,走了。 於是後來的日子蘇原便掐著指頭等待下次與老馬的碰頭。他的心情焦躁而興奮,多少還有些顧慮。不過一天天並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日本人正積極準備秋季清鄉的事,顧不上管他,只要沒有病號,他便呆在“家”裡。只是牟青察覺到他的情緒有些反常,寡言少語,時而發呆。牟青問他出了什麼事,他予以否認。 除牟青之外,另有一個人也覺出蘇原的異乎尋常,那就是高田軍醫。在所有日本人當中,高田軍醫是蘇原打交道最多的一個。平常,高田總試圖與蘇原多接近一些,除時常到蘇原家裡聊聊天,在工作上也盡量給他以關照。高田中國話說得不賴,有些生活習性也接近中國人。然而不管高日做出怎樣的姿態,蘇原總是冷漠以待。這種狀況一直保持到將與敵工老馬碰頭的前兩天。 那天上午,高四著人招蘇原到醫療大隊,說有病號要他去診斷。蘇原去了。卻原來病號是高田本人。高田在自己的房間裡等候蘇原。他躺在床上,等蘇原關上門,他坐起,用日語對蘇原說:“蘇原君,有件事我必須今天與你談,再遲怕就來不及了。” 蘇原驚鄂地看著高田。 高田又說:“蘇原君,請坐吧。” 蘇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對高田說:“請高四隊長說中國話吧,我不懂日語。” 高田笑笑:“蘇原君,我知道你會說日本話,事實上在這之前你自己已證實了這一點。” 蘇原疑惑地說:“我證實了什麼呢?” 高田說:“你不懂日語,又如何能聽懂我的話並作出反應呢?” 蘇原打了一個寒顫,他明白自己中了高田的圈套,懊恨異常。他不再說什麼。 高田開始說中國話:“蘇原君,我看得出你是個正派的知識人。當然,你的知識僅限於醫學方面,別的,比方說謊、矇騙、奸詐……這些一方面你品性上不曾具備,另方面你又沒受過專門訓練,所以面對戰爭,你難以應付。” 蘇原仍不語,他不曉得這個法西斯軍醫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高田從床頭桌上拿起一支煙點上,吸了一口,輕輕吐出煙霧。陽光從沒糊紙的窗櫺射進屋裡,照得高田吐出的煙氣迷迷離離。 蘇原這時想到高田要他來的目的,說:“高田隊長病了嗎?” 高田說:“我沒病。” 蘇原又看了高田一眼。 高田說:“我開始已經說了,有件事我必須早早與你談,再返怕來不及。” 蘇原說:“高田隊長要走嗎?” 高田眼盯著蘇原:“恰恰相反,要走的是你而不是我。” 蘇原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高田一笑:“看,蘇原君,你的反應又一次證實了我的判斷。” 蘇原低下頭去,十分地沮喪。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和老馬的事情敗露了,可究竟是怎樣被高田察覺了呢?他無從判斷,更不知道高田和北野將怎樣處置他。 高田不再笑,神情一下子變得嚴峻,說:“蘇原君,別擔心,你不管要做什麼我都不會妨礙你。相反,如果你需要,我還可以幫助你。” 蘇原看看高田。 高田:“蘇原君覺得奇怪嗎?” 蘇原不語。 高田又說:“我和蘇原君有許多共同之處,同是生於醫學世家,又同是在大學學習醫科。不同的是你生在中國,而我生在日本。而值得慶幸的是,儘管我生於日本,但我最終沒成為一個武士,我想這也許與我畸型破碎的家庭有關係。我祖父是個製造商,很富有,可是缺少責任感。他在橫濱、東京、大坂有三個家,一妻二妾。在我們日本,傳統的婚姻是一夫一妻制,連天皇也不例外。可是我祖父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一人佔有三個女人。當然,他也不敢怎麼聲張,借做生意之名,~年到頭穿梭於三地之間。我父親是祖父的正式妻子生的,所以祖父對父親還是很抱期望的,他希望父親能學習製造業,將來繼承他的事業。父親鑑於祖父的所做所為,對祖父一直是有成見的。他不肯按祖父的意旨行事,最終選擇了醫學。祖父一怒之下將父親趕出了家門。父親的人生道路是很曲折的,由一個窮學生到著名眼科醫生,這中間經歷了數不清的艱難困苦。說來可嘆,父親沒有繼承祖父的事業卻繼承他對女色趨之若鶩的秉性。在他事業有成娶妻生子之後,又姘上了醫院的一個藥劑師。將母親與我們兄弟三人置之不顧。家庭的不幸給我的童年和少年蒙上一層陰影。後來我學習醫學完全不是由於父親的原因,而是我的一個中國朋友的父親的影響。我家住在橫濱,橫濱有一條華人街。我家就離那兒不遠,從小我就和一些中國孩子交朋友,跟他們學中國話,有時也到他們家裡去,吃他們父母做的中國菜。和我最要好的一個中國孩子的父親是個中醫,當我的母親積鬱成疾後多虧他的精心治療才恢復了健康。他高超的醫術為很多貧苦的日本人治好了病。他的收費很低,對那些赤貧的病人則不僅不收費還將藥物贈送。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起初我不懂他這話的意思。後來才曉得這是一句佛家偈語。是勸人行善救人的。他說假如一個人能給予別人兩樣東西,金錢和健康,那麼給人以健康遠勝於給人以金錢。我說我選擇醫學這一行是緣於這位姓唐的中國醫生是毫不為過的……” 蘇原忽然想到,他的父親也曾對他說過關於金錢與健康的話。此時此刻一種思親的情愫油然襲上心頭。蘇原崇敬自己的父親,無論是他的品德還是醫術。在鄉間醫生是真正的名士,而醫術高明醫德高尚者會流芳百世。蘇原的父親蘇老中醫便可歸於此中。說起來,蘇老中醫從醫的經歷頗有一種傳奇色彩,在鄉間傳為美談。他八歲那年,發了一次高燒,高燒退後耳朵聾了,然而從此以後竟不明不白地懂了醫道,天賜一般。初見端脫是救治他的親爹。那一日他爹在地里幹活突然暈倒,抬回家仍然人事不省。他媽哭哭啼啼無所措手足,而他倒不慌不忙十分鎮定。他找來一根筷子,抵住他爹的人中,再用力往下一按,如同鑰匙開鎖,他爹大叫一聲睜開了雙眼。在場的人看得愣了,一個小孩子如何得知此法,且在實施中又如此從容,實叫人驚異不解。後來他爹問他,他說當時他聽到有人教他,只聞話音不見人影,叫他如何如何,他就照著去做。他爹聽得將信將疑,一個耳聾孩子又怎會聽到聲音?不信卻無別樣解釋。再一次是村里有一人病了,本家人抬了往鎮上去看醫生,他在街上看見了,對人說不必送了,趕緊抬回家吧。人家不予理會,急急地趕路,可在半路上病人就斷了氣。這又一樁奇事再次成為眾口新聞。他爹卻冷丁看到擺在這個失聰兒子麵前的一條光明大道;從醫。兒子將終生抱定這個金飯碗吃飯。那時的鄉間缺少醫生,尤其缺少正兒八經的醫生,巫醫倒有不少,魚目混雜。巫醫真正能治病者少,行騙誆財者多,因此名聲不好。蘇老中醫的爹是個有見識的人,他擔心鄉人一開始便把兒子劃入巫醫之列,便將兒子送到鎮上跟一個老中醫學徒,這便算入了正道。學了幾年,那老中醫病故,已成少年的蘇子熙便回村掛牌行醫,從此開始了他漫長的行醫生涯。他一生中給數不清的鄉人治好了病,醫術精湛而怪異。尤其對一些疑難病症的醫治頗為玄妙,一砂一石俱可入藥,一草一蟲皆能治病,使人難以區分醫、巫兩者之界限。至於他這奇特的醫術究竟是得之天賜,還是得之鎮上老中醫的傳授,不僅眾人不曉,就連他的親爹也稀里糊塗。總而言之,蘇老中醫的一生算得上是風光的一生,算得上是功德圓滿的一生,死而無憾。況且他也死得甚是時候,倘若再晚些日子,北野這夥日本兵也就找上了他的麻煩。 蘇原問:“那位唐醫生後來怎樣了?” 高田說:“戰爭爆發以後,舉家遷到鄉下去了。不久,我也應徵入伍,從此不知下落。” 蘇原不再問什麼。 高田說下去:“蘇原君,現在你已經對我的家庭、經歷有所了解了。前面我已經說了,咱倆除了出生的國度不同之外,學業、經歷大致相似,我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呢?可以設想一下,假若現實不是日本入侵中國,而是中國入侵日本,再假若你也被應徵入伍,而且不是醫生身分,是端槍的步兵,那麼我問你,你會不會開槍殺我們日本人呢? 蘇原不知道高田為什麼要對他說這個。 高田說:“你會的,一定會的,只要你是個士兵,你就不能拒絕殺人,殺人是士兵的職業。” 蘇原說:“高田隊長你錯了,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殺人。” 高田說:“要么殺人,要么被殺,假如二者供你選擇呢?” 又是選擇!蘇原恨恨地想。在他的心中,選擇這字眼,像一條蘸水的鞭子,北野用來抽過他,現在又是高田。這可惡的選擇,可惡的日本鬼子! 高田看了蘇原一眼,笑笑說:“當然,請蘇原君不要誤解,我說這些並不是要證明殺人有理,證明殺人不可避免,而是涉及另一個問題:一個平常人怎樣站在戰爭之中。戰爭猶如從天而降的泱泱大水,將所有的人淹沒,捲入旋渦之中,無一逃脫。作為中國醫生的蘇原君沒有例外,作為日本醫生的我也沒有例外。回到前面的話題,蘇原君申明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殺人,對此我不想妄加論斷,我只說我自己,假如我是手操槍砲的步兵、砲兵,我想我避免不了殺人,因為我拒絕作戰,將被指揮官以臨陣怯逃者處死。面對生與死的選擇,唯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將理想置於生命之上。而我們都是凡人,愈是凡人愈珍惜生命,我們清楚這很卑賤,這正注定凡人將永遠望其英雄之項背,高貴對他們來說高不可攀。這是其一。另外,我們凡人遠離理想,因此理想在我們的視野裡十分模糊,這便影響我們對理想真偽的判斷。比如說日本天皇將這場戰爭稱之為大東亞聖戰,目的是拯救東亞人,實現大東亞共榮。於是許多日本軍人走出國門在別國作戰殺人,心中倒懷有一種拯救人類的神聖感,這是怎樣的荒謬與可悲啊!但值得慶幸的是,坐在你對面的高田軍醫既沒有被編入端槍殺人的步兵行列,又不是被天皇鬼話矇騙住的糊塗蟲。說到這裡,我必須再次向蘇原君申明,不是所有日本人都頭腦不清,都支持天皇和大軍閥們發動的戰爭,無論是日本本土還是本土以外戰場上的日本人,都有許多反戰者在行動。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蘇原一直聽高田說下去,高田畢竟是日本人,他有限的中文水平限制了對自己思路的表達,因此蘇原聽得似是而非,但大體的意思是領會了。高日關於英雄與凡人的說法,細細體味不是那麼好駁斥的,想想自己和妻子到現在還苟且在日本人的軍營裡,這不正說明自己是無法與英雄齊肩的凡人嗎?承認自己是凡人而不是英雄,這或多或少會起到寬容自己的作用。只是高田後面的話他尚懷疑,就算日本人中間確有反戰者存在,高田會是嗎?不久前高田在槍殺中國人刑場上的情景,蘇原記憶猶新。 他說:“高日隊長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呢?” 高田說:“這一點我在開頭便闡明了,為了我們的合作。” 蘇原說:“合作什麼呢?” 高田說:“從大的方面說為中國的抗戰早日取得勝利,從具體方面說,將中國的抗日英雄從法西斯的槍口下搶救下來。” 蘇原不由冷笑笑,說:“我倒是看見過高田軍醫和劊子手合作殘殺中國人的事實。” 高田無語。 蘇原又說:“請教高田隊長,難道這就是你說的日本反戰者乾的勾當嗎?” 高田嘆了口氣,說:“蘇原君,我知道要得到你的信任是很困難的,但是我理解你的心情。這樣吧,我帶你去看一個人。” “誰?” “等見了你自己詢問吧,反正現在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的。” 小城的夜晚是寧靜的,黑暗掩埋了一切,使整個城鎮失去了輪廓。如果不是城四周堡壘透出的燈光猶如凶神惡煞的眼光監視著這塊地面,簡直使人難以相信這是戰爭歲月。 蘇原對小城的街區很不熟悉,何況又是不見星月的夜晚,跟高田三轉兩拐就迷了路。他漸漸覺得這是高田有意達到的效果。他問高田要把他帶到哪裡去,高田說你不必多問,知道太多對你對我都沒有益處。 高田對北野說了謊,這一點蘇原是知道的。天黑之前高田將他帶到北野的司令部,北野正在和一個軍官下圍棋。那軍官是蘇原在刑場上見到的那個尖下巴少尉。高田和蘇原先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蘇原曾於業餘時間鑽研過圍棋棄法,從技藝上說差不多已經入段。只看了幾著,蘇原便看出兩人棋藝平平。當看到北野明顯投錯一子時,他不由自主地“哦”了聲。這一聲便引起北野的注意,他轉頭看看蘇原,說蘇原君有高明之著?蘇原慌亂中向高田投去一瞥,高田忙將北野這句其實已被高原聽明白了的話翻譯出來,蘇原連連搖頭。北野笑笑,說改日和蘇原君對奕一局。高田又翻譯出來,蘇原仍然搖頭。這時高田便向北野報告,說剛聽說城裡出現痢疾病例,他要和蘇原去查看一下,採取措施,否則在城裡蔓延起來,殃及部隊,後果嚴重。北野揮揮手算是應允,高田便趕緊帶蘇原出了司令部。蘇原從高田對北野的欺騙似乎覺出他是日軍裡一個神秘人物。 高田終於在一條短街的一幢瓦屋前停下。他警惕地向四下看看,沒發現異常,便踏上台階敲了幾下門。等會兒裡面傳出腳步聲,隨之聽一個男人沙啞的本地口音:從集上割肉回來了嗎?高田回應:沒割肉買了魚。裡面男人的聲音:買的什麼魚?高田回應:偏口魚。蘇原覺得這回答很古怪,高田何曾去集上買回什麼偏口魚? 門開後,顯出一個矮小身影。暗中看不清面目,但蘇原能分辨出是個上歲數的老人。高田和蘇原走進院子,門又被關上了。屋門是敞著的,裡面有微弱的燈光。高田和蘇原走進屋後,那老人便在外面將門關嚴,自己留在院裡。 穿過堂間走進右側的一間住屋,蘇原看見一個青年人斜倚在被窩裡。油燈下,他的臉色極其慘白,像糊上一張白紙,由此也顯出一副清朗模樣。青年人見了高田連忙欠身招呼說:“恩人來了?”說完又將目光轉向蘇原。高田介紹說:他是你的同胞,是醫生,今天請他給你看看傷口。你這幾天感覺怎樣? ”青年人說:“愈來愈好,傷口已收了疤。 ” 青年人脫下上衣,蘇原見他的胸部纏繞著紗布,紗布很乾淨,沒有血跡。蘇原看了高田一眼,便走近炕沿,伸手在青年身上一層一層往下解紗布,當紗布完全脫下來後,他看到青年人的左胸上有一塊雞蛋大小的圓疤,這位置讓蘇原驚訝不已,他問道:“是槍傷嗎?”青年人說是。蘇原又問子彈是從前還是從後射進去的?青年人說從背後。蘇原又讓青年人轉身讓他看,果然看到一塊比胸部那塊略小些的疤痕。從前後這兩處對應的傷口看,子彈無疑穿過了心臟,而這個青年人竟沒有死,真是不可思議。 高田說:“他是被日本人槍決的,那時候你我都在現場。” 蘇原吃驚地瞪大眼:“你說什麼?” 高田說:“你應該記得的,那個村莊那次夜襲,第二天白天五個中國老百姓做為嫌疑犯拉到村外河堤上槍決……” 這件事蘇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轉向青年人問道:“你就是被日本人槍決的人嗎?” 青年人說:“是。” 他又問:“那你怎麼又活過來的呢?” 青年人指指高田,說:“是恩人救了我。” 蘇原質疑地看看高田。 青年人又說:“槍響後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醒過來看見的頭一個人便是為我治傷的恩人。” 蘇原問高田:“他說的都是真的嗎?” 高田說:“我已對你說過,我是反戰的日本人。” 蘇原說:“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他真的是從槍口下活過來的?” 高田說:“正是這樣。” 蘇原不語。 高田說:“我知道你還不相信我,是啊,一個深曉人體構造的醫生怎能相信子彈穿過心臟而未導致死亡?問題是子彈沒有穿過心臟,是擦著心臟下端的邊緣穿胸而過,就這樣。” 蘇原緊盯著高田:“你是說射手的瞄准出現偏差?” 高田搖頭說:“日本兵個個槍法很好,又隔那樣近,哪會出什麼偏差呢?” 蘇原說:“可你剛才不是說沒有擊中心臟?” 高田沒立即回答,他說:“這個問題我們另找時間談吧,我們不能在這里呆得太久。” 高田轉向青年人說:“你的傷已經不需要再治療了,今晚是我們的最後一面。儘管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問你的名字,可我們倆是有緣份的。你說是嗎?” 青年人眼裡聚了淚,在燈光下閃亮,他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救命之恩。” 高田伸手拍拍青年人的肩,聲音低沉地說:一不要說這樣的話,日本人殺死的中國人無計其數,罪惡深重,我所做的不能彌補其萬一啊! ” 蘇原的心被高田的話觸動,可他沒說什麼,只是向青年人問道:“你要回自己的村子嗎?” 青年人搖搖頭,說:“我已經回不去了,村里人都知道我被日本人槍斃了,我已經'死'了……” 蘇原一怔,又問:“那你又能到哪裡去呢?” 青年人說:“我想好了,我要去參加抗日隊伍,打日本鬼子。日本人剛打過來的時候,村里許多青年人都投奔了抗日隊伍。我沒去,我膽子小,心想老百姓萬般不如個平安。可想平安日本鬼子不給平安。那天夜裡聽見槍響我連大門都沒敢出,日本鬼子硬是說我給抗日隊伍通風報信,拉到村外去槍斃。'死'了一回,我現在倒不怕死了,真的不怕了,你信不信?” 走在街上,蘇原耳畔仍迴響著那個死而復生的青年人的話:死了一回,我現在倒不怕死了,你信不信?他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因為他沒像他那樣“死”過一回。可是在內心,他倒真的希望能像青年人那樣死去一次,用死洗刷盡身上的屈辱,然後迎來心中企盼的涅槃。 北野弈棋時卜乃堂翻譯官正在隔壁,他聽見高田向北野報告要和蘇原一起去查看痢疾,頓時暗喜。他喜的並非痢疾而是蘇原的妻子牟青,他想趁蘇原不在時到她那兒去。 也許唯有漢奸卜乃堂心裡明白:當初他堅持將並非是醫生將蘇原的妻子一起帶走完全是出於一種秘不可宣的目的。在蘇原家中,他看見了蘇原年輕妻子那楚楚動人的容顏,這容顏叫他怦然心動,不能自己。他非常清楚自己:如果說這世上確有某種誘惑可令他行善或作惡,那唯有女色。他對女色趨之若鶩,卻帶有某種病態,這病態的表現便是挑剔。不僅一般女子不能使他入目,哪怕再嬌豔的女子他也能一眼便看出暇疵,在長期濁居日軍軍營的壓抑歲月裡,像這般對一個陌生女子動心並生出歧念,實為罕見。每當慰安婦來到軍營,日軍將士便如同迎來節日般歡呼雀躍,爭先恐後進去發洩一通。他卻漠然以置。他雖是中國人,北野也給予他與日本人同樣的待遇,可對於異國女子,他在心理上難以接納。那種地方他只去過一回。即使這唯一的一回他也沒做成什麼事情。他覺得那個清秀的日本女子下巴有些短促,這美中不足便使他如鯁在喉。他沒有進一步動作,也沒有說話,只是漫不心地看著那女人一件一件從身上往下脫衣,當脫得乾淨了,他丟下張票子便走了出來。日本兵可以將任何一個遇見的中國女人的褲子剝下來姦淫,事實上他也有機會這麼幹,但這種事他確實沒有乾過。他那乾枯的心田似乎在等候一個雨露般女人的澆灌。而當他看見蘇原的妻子時便驀然意識到這個期待已久的女子終於出現在面前。這是一個天賜良機,不可錯過。他清楚,如果這次擦肩而過,怕今生再也不會得到這樣可心的女子了。於是他努力說服高田軍醫將這個女人與他的丈夫一併帶走。 自隨北野到萊陽駐守的三個多月中,他心裡每時每刻都惦著那個讓他傾慕的女人。但他並不崇尚純精神的柏拉圖式戀情。他是個性格孤僻的人,這種人對事物總有某種程度的偏執。在學校讀書時,學校每週舉行一次舞會,教職員工和大年級學生視為節日。而他一次也不參加。他有自己的“理論”,認為男女以跳舞的方式調情是對人精神的褻瀆,是卑瑣虛偽的情感竊求。男女之間的關係要么無愛無緣旁同路人,要么有愛有緣靈與肉二者完全結合,非此即波。也許正是這種極端的情愛觀點導致他至今孑然一身。 司令部與蘇原夫妻住處一街之隔,卜乃堂一撂腳就過去。別看這麼方便,可平時單獨見牟青一面也很不容易。做為北野的翻譯,他必須緊隨其左右。只在北野不需要他時才有一點自由。 卜乃堂敲了門。 只要丈夫不在家,牟青總是在裡面插上門栓。有人敲門先問明是何人,然後告之丈夫不在家。她不輕易開門,今番聽到是卜乃堂的聲音,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將門開了。儘管她對他十分鄙視,可她總不能忘刑場上他為她遮擋的那一幕,她領他一份情,一份既辨不清顏色又說不出味道的情。 進屋後卜乃堂顯得有些拘謹,很不自然,坐得很規矩,也不說話。待沉默了一會兒後,他才鎮定些了。他先向牟青詢問了一些日常瑣事,表示無論她有什麼困難他都會全力相助。之後他又告訴說司令部有人要去青島,如她有家書或物品可讓去人攜帶,他來負責安排。牟青搖搖頭。自從奔喪被日本人劫持,至,今還與家人不通音信,她不想將目前的處境告訴家裡親人,怕他們擔心,也不願叫他們背上漢奸家屬的名聲。她只想能和丈夫早日逃出日本人掌心,為自己和家人爭得清白。 想到家,她的心情又一下子變得沉重。 又是沉默,良久,卜乃堂又說:“秋季清鄉就要開始,又要有許多中國人被殺。” 這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牟青一怔,繼而憤憤地想:還不是你們這些漢奸和日本人狼狽為奸才使那麼多中國人被殺?你姓卜的怎有臉說出這種話? ! 大概卜乃堂從年青的表情也猜出她內心所想,看出她對自己的憤懣,便嘆口氣說:“牟青,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把我看成是個沒品性的人,可你知道,世上許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 牟青反詰道:“包括給日本人當漢奸這種事情嗎?” 卜乃堂悶悶回答:“包括。” 牟青吃驚地抬眼向他一望。 卜乃堂的聲音仍然低啞:“我們都算有文化的人,文化能使人將事物看得透徹,能使人掙脫主觀的束縛。不是嗎?只說漢奸,既然被稱之為奸,便肯定不為優良,用什麼惡語咒罵都不為過。可是話說回來,當漢奸的也不是我卜乃堂一個,既然都知道漢奸不光彩,像臭狗屎,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就當這臭狗屎呢?真的說不清楚。你不妨想一想,自從日本人打到中國,中國迅速形成一個非常的龐大漢奸隊伍,而德國人打到歐洲,歐洲人投靠變節的人就很少,這究竟是什麼因素在起作用呢?不排除德國人和日本人的區別,德國人傲慢驕縱,剛愎自用,不屑於借助於外力,不鼓勵投降變節;而日本人狡猾、圓通,他們慣於招降納叛。但歸根結底,中國能形成這樣龐大的漢奸隊伍是有著自身的深刻原因。可以追溯歷史,也可以通觀現實,中國作為一個國家,無論歷朝歷代的帝王,還是當今的各路軍閥,都是極其自私自利的極權者,'國'只為他們所有,國人只被視為奴僕,任其盤剝,任其宰殺,毫無半點憫惜之情。國民永遠處於可憐無助的境地。於是國家、民族的概念早在國民心中扭曲、變質,甚至逆化為敵對物而存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國民已淪為無國之民。無論誰來誰去,姓張姓李,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皆無區別。老百姓只是要生活,要飯吃,'民以食為天'這是中國人最認的一條真理。”卜乃堂將這套“漢奸合理論”說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使她覺得既新奇又不可思議,不可否認,這當間有她能夠認同的地方,如對國民精神狀況的概述;也有她不能認同的地方:他作出的結論。她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儘管不幸,處境悲慘,但總是不可以做亡國奴的。日本人在中國的樁樁罪行不足以證實了這一點?卜乃堂的“理論”顯然是偏執的,是為自己來辯護,況且,這些話從他這樣一個真本實料的漢奸嘴裡吐出來,就變了味道。 卜乃堂兩眼直直地盯著油燈如豆的光焰,似思索又像在發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至於我自己,我投日本人的原因很具體,不是為生計而是為報仇。我父親是叫中國人殺死的,一個軍閥旅長。那時我家住在吉林,父親是個郵差,一次送信,自行車不小心撞在這個旅長的吉普車上,碎玻璃劃破旅長的臉,他火冒三丈,硬是給我父親派個日本奸細罪名,開槍將父親打死。埋葬了父親,我就找他報仇。日本人從滿洲里開到吉林,那伙軍閥逃到了關內,他們口口聲聲抗日,日本人就在關外,而你們卻跑到關里。那時我報仇心切,一怒之下就投了日本人。我斷定日本人遲早要打進關內,我就可以藉助日本人找那個狗日的旅長報仇。父親的奸細罪名是強加給他的,我的這頂漢奸帽子是自己扣在頭上的……” 年青覺得從卜乃堂嘴裡講出來的事情總是那麼不可捉摸,似是而非。她覺得他是個怪人,神經兮兮。 她說:“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呢?只是告訴我你當漢奸當得很合理?” “不是。” “那是什麼?” 卜乃堂直直地盯著牟青:“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壞人……” 牟青一怔:你這話又奇怪,你要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 “有。”卜乃堂說,“你,你佔了我的心……” 牟青驚訝不已。她向卜乃堂望去,忽然覺得他的模樣很怪異,他的眼珠幾乎瞪出了眼眶,就像手術台上將死的病人努力向世界投最後一瞥。她覺得可怕極了。 “你,你是個不平凡的女子,”卜乃堂說,“在蘇家泊頭次見到你,我一眼就看出你的……不凡,唉,你看我又用了不凡這字眼,男人對他傾慕的女人總是不知該怎樣形容……” 牟青總算明白自己面臨著什麼了,頓時一股惱恨升上心頭,她不能容忍這個真本實料漢奸如此褻瀆自己。她憤憤說:“我不要再聽你說什麼啦,你走吧!” 卜乃堂不動身。 “走吧,以後不要再來。”牟青說。 卜乃堂抬頭看看牟青,不無怨恨地說:“你,你嫌棄我給日本人做事,可你丈夫不也同樣嗎?” 牟青一下子呆了。 “我丈夫和你一樣?”她像問卜乃堂,又像自問。 “就是。”卜乃堂又說。 “你胡說!”牟青幾乎在吼,“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心甘情願給日本人幹事,我們……是被迫的,這個你清楚的……” 看來卜乃堂執意要將自己和牟青還有她的丈夫蘇原綁在一起,這樣才能和他們的“地位”擺平。他說:“自願也好,被迫也好,其實是沒區別的,麥季清鄉後,抗日隊伍已將蘇醫生列入漢奸的行列了……” 牟青哭了,哭得很厲害。卜乃堂的話戳在她的心窩上,她邊哭邊嚷:“我們不是漢奸,我們和你不一樣,我們要逃的,我們遲早要逃出去的……” 卜乃堂很後悔不該將話說得太重,同時也清楚今晚不會再有進展了,送起身戀戀不捨走出這“不凡”女人的家。 回到高田軍醫的住處,高田開始對蘇原講述。他說:“我將這種從刑場上秘密搶救中國人生命的試驗定名為'生命通道'計劃,顧名思義,就是當前提為胸部槍殺時,為子彈提供一條不會致人於死地的安全通道。然後進行搶救。我不知道當今世界有沒有另外一位醫生從事這項研究,而我對這一計劃進行研究是純偶然的。那是到中國戰場不久,一次,我所在的通化混成第一憲兵隊在臨江縣抓到十幾名抗日游擊隊員,稍事審訊便執行了槍決。那是一個黃昏時分,憲兵槍手殺了人便撤回了營房,第二天天亮掩埋時卻發現少了一具屍體。報告給憲兵隊古川隊長,這個殺人不眨眼的軍佐聞聽火冒三丈,立刻命令部下全力搜索這個竟然能從他槍口下逃生的中國人,憲兵找到一行由刑場通向外面的血跡,還有人爬行留下的痕跡,便斷定是那個中國人留下來的。憲兵循著清晰可辯的標記向前追踪,大約追出三、四里路光景,發現那個逃出的人躺在地上,已經死了,身邊注了一大攤血。也許憲兵們出於'交差'的考慮,將這具屍體運了回來,撂在憲兵隊院內。我就是這時候看見的這個中國人,他看上去很年輕,臉上還沒長出鬍鬚。他身上的衣裳已被血浸透,左胸的槍擊日清晰可見,形如一朵紫雞冠花。大概出於一個醫生的本能思維,我頭腦中立刻跳出一個疑問:這個年輕中國人為什麼遭槍殺卻沒有立即死去?是他有一顆特別強健的心臟,還是子彈壓根兒就沒將他的心臟擊穿?反正二者必居其一。這一想法使我自己的心臟激烈跳動起來。儘管那時我還不十分明確以後我將有什麼目標,可於直覺中,我感到遇上了一個非常奇妙而重大的研究課題。我決定開始行動。我去請示古川隊長,說我要對這個中國人進行醫學解剖,找到這個中國人遲死的原因,以防止今後有類似事故的發生。'事故'是一個古怪字眼,醫生沒能將人救活可稱其為事故,而一個劊子手沒能將人一下子殺死也同樣可稱其為事故。後來我想肯定是這個古怪的字眼損害了古川隊長的自尊心,所以才那麼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將這個中國人屍體搬到我的手術室裡,開始進行解剖。我不許任何人留在我身旁。我先向這個死去的中國戰士深鞠三個躬,這是替我罪孽深重的國家向死難的中國人謝罪,也是為我自己又將令他再受創傷而深表歉意。我就是在這樣一種複雜的心理下進行完解剖過程。解剖結果證實了我判斷的後者:子彈沒有擊中心臟,子彈擦著心臟下沿飛出體外,就是說這個中國戰士沒立即死去是由於槍手射擊的偏差。他最終死於失血過多。這個結果十分奇妙地使我產生出另外一種聯想:假若當時能立即將他從刑場上撤出並進行搶救, 這不就可以挽救他的生命了嗎?答案無疑是肯定的。那麼由此再進行一種反向思維:如果事先能給出射手一個錯誤的導向,使其射出的子彈小心翼翼的躲過心臟去,那麼這種拯救生命的行為不就變被動為主動了嗎?這一思維便是我的'生命通道'計劃於理論上的開端。這一計劃事實上包括兩個方面的研究,一是找到這條神奇的安全通道,二是對搶救出來的人進行有效的止血以及止血之後全部恢復治療。相比之下,對前者的探尋重要而艱鉅,因為即使這條通道事實上存在著那必定是十分狹窄,除卻要避過心臟還須避過左胸其他重要器官。另外,子彈的入口在前胸或後背這兩種情況又會致使這條通道發生相應的'位移',只要出現一絲一毫的偏差便不會成功。當然只要在理論上能得出一種肯定的指示,那麼在實踐中經不斷的探究,終會取得成果。這次解剖使我的'生命通道'計劃誕生於胸。我向古川報告,說我找到了'原因',我說當於彈射入人體後,並非是沿直線向前穿行,而是一條向上彎曲的弧線,子彈就有可能繞過心臟去。這個逃走的中國人便是出現這種情況。為防止這種'事故'的發生,則須對通常的射擊點進行修正,向下壓低。無知的古川竟相信了我的話,問我可做怎樣的修正。我告訴他可事先在人犯的後背上標出經過修正的人射點位,槍手瞄準此點位射擊便可。古川遂表示以後處決人犯先由我做出標記。憲兵隊槍殺中國人是家常便飯,抓到人隨便給個罪名便拉去槍決。說句殘酷的話就是,我便有了許多的試驗機會。為此我內心感到十分痛苦,每當我站在被殺者身後為其描劃標記時,便在心中默默為他們祈禱,祈求上蒼能讓我標出一條正確的可讓我的中國兄弟免於一死的通道。每次槍響,我的心便是一陣狂亂的顫栗,猶如我自已被擊中那般。我快步奔向倒於血泊中的中國兄弟身旁,檢查他們是死是活,倘有一息尚存,我便以進行解剖為名,將其搶出刑場。在手術室裡我精心進行'生命通道'計劃的第二步行動,為倖存者包紮止血,傾盡全力將我的中國兄弟從死神手中拯救回來。說到這裡,我斷定你心裡會產生諸多疑惑,作為一個外科醫生,你很清楚實施這項計劃將面對重重困難,比如怎樣掩人耳目,不使人產生懷疑;怎樣將救活的人從日本人眼皮底下送走……總之,一切的一切俱難以想像。然而世上的許多事物都相輔相承,只就'生命通道'計劃而言,對我是難以想像的,然而對古川還有現在的北野這樣的法西斯分子同樣也是難以想像的。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大日本國皇軍軍醫竟敢背叛天皇,於光天化日之下為中國人效力,而且以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這正應你們中國一句叫做'燈下黑'的話,同樣,大日本帝國太陽旗下也是黑著的,我就是在這'太陽'的黑影下實施著我的'生命通道'計劃。當然,有這黑影的保護並不等於就有了一切,實際工作中有許多困難需要一樣一樣地克服。我不能與任何日本人合作,也找不到合適的中國醫生,只能單槍匹馬。在關外的最後日子裡,我僥倖與中國的抗日隊伍接上了關係,遇有來不及搶救的傷員便通知他們,讓他們接到那邊去進行搶救。自從有了他們的配合,我的'生命通道'計劃實施得更順利,更有成效。我做了記錄,這三年來我總共救治了五名中國人,有抗日戰士,有普通百姓。換防後救活的便是你剛才見到的那個青年人。刑場上的情形你親眼見到了,自不用我多說,那是'生命通道'計劃的首要部分,北野是我的新上司,他不像古川那樣愚笨,可他同樣也沒理由對我懷疑。我一再向他說明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救治日本傷員做努力。這才使得我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實施我的搶救計劃。當然我還受益於我的'軍醫隊長'的身分。在醫療大隊那塊天地下,我說了算,這是我進行搶救至關重要的基礎。那個青年人在我的手術室裡昏迷了兩天,沒甦醒過來,他的傷勢很重,肺受到很重的破壞,腔內大出血,而這時部隊又要開拔,無奈,我便將他裝扮成一個日軍重傷號,混在那次夜襲中受傷的日軍傷號中間讓人用擔架抬著,跟著醫療大隊行軍。到了萊陽城,他又被送進我的手術室。這時他醒過來了。我從他嘴裡知道這城裡有他的親戚,為安全起見,我偷偷將他轉移到他親戚家,我按時去他那里為他醫治。今晚你見到開門的那個老頭兒就是他的舅舅。說到這裡,如果你不再對我所說的事實抱有懷疑的話,那就听我再說下去吧,這也是我要說的重要部分。我希望你能參與這項'生命通道'計劃。我必須承認,到目前為止我從事的這項計劃並不完善,成功率很低,正如上次你所見的五人中只有一人獲救。這是我最大的苦惱,我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從理論上說,這條安全通道應適合於任何人,事實卻遠非如此。面對這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你既是一名出類拔萃的外科醫生,又是一名深曉人體經絡的中醫世家的傳人。我相信你是我與之合作的最佳人選。為了中國人的抗日事業,我想你一定會與我合作,希望能盡快得到你的答复……” 蘇原感覺到自己的靈與肉一起陷入深深的泥潭之中。牟青和他吵了架,為這個多事之夜又增添了一項新內容。在他們數年的婚姻生活中,總的說來,是美滿和睦的。蘇原屬於那種正統氣味濃烈的男人,比較刻板;而牟青則屬於女學生氣未消的女人,有獨立意識,熱情;又不乏女性的柔順。他們雖在同一所醫院工作,卻從事著不同的專業,蘇原是外科大夫,牟青是藥劑師。蘇原醫術的高超與牟青風姿的動人使他們這一對讓周圍人刮目。他們滿足於自己的婚姻。如果說他們之間稍有芥蒂的話,那就是他們一直沒有孩子。在蘇原看來,在這兵荒馬亂年月裡,要孩子不合時宜,是累贅。而牟青則不這麼想。她認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一對美滿夫妻拒斥自己嬰兒出世沒有道理。當然,他們在這方面的歧異並沒給他們的感情造成很大損傷。他們畢竟還很年輕,一切俱可從長計議。然而在這個夜晚,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牟青質問蘇原為何不設法趕快逃出日本人營地?為何要與日本人高田打得火熱?為何不警惕自己的漢奸身分為事實?這一連串的質問平時牟青也曾向蘇原提出過,只是不像這晚這樣激烈罷了。這自然與卜乃堂那番鬼話有關,她著實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淪為漢奸的事實。她忽然覺得丈夫變得陌生變得不可理喻。蘇原聽著牟青的吵鬧,無話可說,雖然是夫妻,他卻不能袒露心扉。他不能對她說他滯留於敵營主要是她的緣故;他不能對她說自己已與抗日隊伍接上關係,老馬很快便能將他們救出;他也不能對她說高田是日本人中間的反戰者,他要求與自己合作研究“生命通道”計劃。這諸多本可使妻子釋然的事實他不可以向她透露,對此無論是老馬還是高田都叮囑再三。他唯有不斷向妻子保證,他不會與敵人同流合污,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都要保護她愛護她,並早早一起逃離敵營。可這些話以前說過多少次,現在說只不過是再重複一遍。一個整夜牟青都不肯理他。他想對她施以溫存,牟青只以脊背對之,這一男人化解女人怨怒最奏效的方法不得實施。由此蘇原也體會出妻子內心的痛苦是多麼深重。 蘇原如約去澡塘見敵工老馬,卻沒有老馬的踪影。從澡塘出來,他無比失望。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一點也猜測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以及即將發生什麼。在這之前,他對這次與老馬的見面抱有很大的希望。老馬許諾將他們夫妻援救出去,他也相信老馬能說到做到。可現在一切都化為泡影,他心裡沉甸甸地,陷入一種茫然失措欲哭無淚的境地。 然而蘇原卻不知道,敵工老馬是在一種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失約的。他在前往澡塘途中發現後面有可疑的人尾隨,便立刻警惕起來,不動聲色地改變了行進路線,徑直朝城中心走去。他想找一個人多的地場甩掉後面的“包袱”。到城中心他又意識到事情並不簡單。天色向晚,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他無處隱匿。於是他瞅准一家雜貨店踏進門去。那時他還不知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本應該進到那爿與雜貨店毗鄰的中藥房。可沒有。雖說老馬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敵工,可是危急時也難能萬無一失。 老馬在離開雜貨店時被日本人的暗探逮捕。 當晚沒有審訊,被搜身後老馬被關進牢裡。 第二天早飯後,老馬被押到北野的司令部院裡。本來北野要親自審訊,後來由於一件要緊的事要處理,審訊便交給了尖下巴的島田少尉。 卜乃堂為島田擔任翻譯。 司令部本來有一間審訊室,但不常使用,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理,日本人更喜歡在光天化日之下拷問中國人。 島田沒讓人給老馬鬆綁,也不叫他坐。老馬蹲在地上。島田也沒有坐,他站著,十幾個日本兵也在他身後站成一圈。 老馬顯得若無其事。一個夜晚,該想的他都想過了,他覺得日本人並沒掌握他多少證據,否則他們會連夜審問。另外他也想到,他的被捕與蘇原醫生無關。如蘇原真的出賣了他,日本暗探只須在澡塘守株待兔即可,何必要對他進行跟踪?只是他沒想出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審訊由島田的問話開始: 島田:我問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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