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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血濺皋蘭鐵橋頭

第一野戰軍 许福芦 21259 2018-03-18
劉孟廉最不起眼,但卻會編故事。 在一個適宜講故事的黃昏,劉孟廉坐在胡宗南跟前,娓娓敘述一切。他按照時間線索,從遭遇共產黨軍隊的緣起一點一點講,包括打電話找不到裴昌會,電話兵態度如何蠻橫,包括李振的優柔寡斷、王治岐的驚慌失措、李振西的沉不住氣,包括慕中岳的頭腦簡單、郭寶賢沒有氣節,以及曾穎不力、曹維漢莽撞……還有蔣雲台,劉孟廉說他沒有看到蔣雲台。事實上,蔣在7月12日晚曾在露營地接待了逃命的李振西、劉孟廉和曹維漢三人。蔣還讓衛士挑了三匹好馬送給他們,並撥出幾十名隨員給他們保駕,所以後來人都說蔣雲台聰明絕頂,舉手之勞便給自己留下無窮前景。劉孟廉人前人後多次提到:“蔣雲台這個人,還是有他一套的。”誰都知道,劉孟廉的話有多麼值錢!

胡宗南嘆著氣決定,誰也無須追究。 劉孟廉頗失望。他哪裡猜得透胡宗南的心事! 此時的“寧青二馬”彼此懷著鬼胎。因為扶眉大勝沉浸在“甚慰”之中的毛澤東果斷批准了一野“阻胡打馬”的決策。胡宗南眼看著彭德懷舉兵北上打破了山門。固關一仗,蘭州已暴露無遺。 蘭州若再有不測,西北大局就算明明白白,而西北軍政長官公署卻仍舊陷在一片混亂之中。這位昔日的“西北王”該作何選擇呢?他決心固守一隅、坐觀龍虎。 馬步芳也想坐觀。他從蘭州跑到西寧,把一應大事交給兒子馬繼援。但是,他無論如何難以置身事外,那個刁鑽古怪的馬鴻逵和“中央派”劉任這班人,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推在風口。 定西會議多少有點“三岔口”的味道,一開場就鬧得刀光劍影。

焦點是為什麼要堅守蘭州。劉任宣布理由:蘭州北有寬闊的黃河,南有險峻的皋蘭山,天然屏障,易守難攻;蘭州又是西北交通樞紐,與青海、新疆、寧夏的公路脈絡相連,仗打起來,接濟方便,蘭州物資儲備優越…… 大家心裡都明白,這全是馬步芳的意思,劉任在故作姿態扮演一隻鸚鵡。 會場僵住了,一僵半個小時。 八十二軍參謀長馬文鼎終於耐不住,起身打破僵局,說:“蘭州防守有利也有弊。它雖有皋蘭山作屏障,背靠黃河,但如大兵團作防禦戰就未必適當。勝,在重疊的山巒中機動部隊無法進行逆襲,戰果受到限制;敗,只有一座鐵橋,退卻不太容易,就有被動挨打遭受覆滅的危險!” 馬文鼎提出一個新方案,稱之為“河川防禦”。他主張把大兵團擺到蘭州城外的黃河北岸,憑藉寧夏、河西、青海等廣大地區的接濟,支撐防禦,而將蘭州城盤空,在南岸緊鄰城區的皋蘭山、沈家嶺、狗娃山等險要地帶,只派少量部隊,據險阻擊。經過一段時間,完成消耗任務,主動放棄蘭州,撤到河北。也就是說,南岸的蘭州城只是作為前哨陣地。讓解放軍輕而易舉得到一座空城,最後和蘭州二十萬居民一起鬧糧荒,不戰而退。

這個天方夜譚似的方案,除了讓大家開眼界之外,幾乎沒有支持者。但是,會場給攪和了,發言者踴躍,意見一邊倒:主張防守蘭州。 目光開始集聚到一個人身上,那就是馬繼援。 也許考慮到父命難違,也許還嗅出一點別的什麼,馬繼援在這個會議上出人意料地保持了長時間沉默。這讓掌握火候的劉任有點難堪。他知道這一票很重要,足以壓倒那一大群嘰嘰喳喳的麻雀。於是,不輕不重地敲著桌子示意會場安靜,說:“讓我們請八十二軍馬軍長談談高見!” 這句話把馬繼援逼上了絕路。他脫下軍帽,五指使勁地搔腦門,決定不管怎麼樣,也要把防守定西的意見說一說,而且堅持到底,打敗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父親! 就在馬繼援準備張口說話的時候,八十二軍上校高參史載忠湊到他面前小聲報告:外屋有人找,聲稱十萬火急!馬繼援怔了一下,不知深淺,只好把麵前一堆文件推開,起身跟史載忠走。

這是個突如其來的情節。馬繼援起身離開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從沒有這個習慣,讓劉任毫無精神準備。馬繼援出去了,會場一片安靜,好像一段音樂中間的突然休止。 “呱嗒!”不知是誰把凳子摔了一下。 劉任掏出懷錶:“喲,都快12點了!”他小聲驚叫過後,即宣布休會。 劉任挺著肚子、背著雙手最後一個走出會場,迎面碰到一一九軍軍長王治岐。王自從扶眉戰役之後,到哪裡都低著頭,遇見上峰更是能躲則躲。劉任見王沒頭蒼蠅似的,像是在找什麼人,就問:“王軍長,你找誰呢?” “我、我……”王治岐慌亂地支吾著。忽將雙手伸到腰際:“我怕是鬧肚子了!” 劉任將信將疑,但話還是順水推舟:“要吃藥的!叫我的醫官給你看看。”

王治岐說著“不用、不用”,擺手鑽進不遠處的一個茅廁。 劉任不在意地過去了。他要急找彭銘鼎問馬繼援的下落。正好,彭也在急匆匆地找他。彭告訴劉,西寧來人了,是青海省的財政廳長冶成榮。此人肩負著馬步芳的使命,把馬繼援拉到城外一個小樹林裡密談去了。這當然不是壞消息,劉任的臉上抑制不住三分自得。 事情果不出劉任所料,馬步芳改變了馬繼援。冶成榮除了重申蘭州的優越條件利於內線防禦戰鬥之外,還特別強調了青海的安全問題。說:過去青海軍打孫殿英是在寧夏境內,打藏兵是在青藏邊境,打共產黨的紅四方面軍在甘肅河西,這次無論如何戰火不能燒到青海境內,青海畢竟是馬步芳的立身之地。 這層意思勾起馬繼援一種複雜的感情,他決定讓步。

在劉任宣布繼續開會時,固守蘭州實際上已成定論。馬繼援即令八十二軍所屬三個步兵師從速開赴蘭州,準備防禦工事;第一二九軍及騎兵第八旅殿後。那個在固關基本上已經打光了的騎兵十四旅,又給補充整齊了,也受命開赴蘭州駐守。接著,各級司令部又是標繪作戰地圖,又是開設指揮所,忙得不亦樂乎。 馬繼援這一回要撲下身子了,當晚同一二九軍軍長馬步鑾、八十二軍二四八師師長韓有祿及那個“英雄”勁兒十足的馬振武等人,把蘭州城里城外的地形翻來覆去研究了一整夜,發現沈家嶺和狗娃山這兩座山梁至關重要。它們在蘭州西南十里左右,兩山相接,東高西低,東為沈家嶺,西為狗娃山;兩山東西,各有一條公路,直通蘭州城西關,一條可去臨洮、臨夏,一條可去阿干鎮。公路沿河延伸,河叫雷壇河。兩山的東側便是皋蘭山。守住這幾塊陣地,就把蘭州城鎖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馬繼援帶著原班人馬去爬皋蘭山、沈家嶺和狗娃山,連帶皋蘭山以東的豆家山、古城嶺、馬架山及西蘭公路以北的十里山,通通跑了一遍。返回指揮部時已經天黑了,馬繼援吩咐準備酒菜,他要解解乏。 這時,史載忠高參走過來,猶猶豫豫地掏了一份電報遞給馬繼援。電報是已經回到隴南禮縣、西固防區的王治岐發來的,大意是:防守蘭州利客不利主,勝則無戰果,敗則無退路,愚見當否,請作參考。 馬繼援看完電報,輕輕罵了一句:“放屁!”便將電報團了團,塞進馬褲兜里。然後,像沒事一樣朝衛兵喊:“酒菜加足點,讓大家痛決點!” 這頓晚餐吃得很有意義。按照已確立的蘭州戰役指揮部成員看,除劉任、盧忠良不在,其餘都在,像馬步鑾、趙遂、馬文鼎等人,都是馬繼援穿一條褲子的朋友。所以,馬繼援放開喝酒。他舉著大號酒盅,把白天看過的幾座山一一交代給一〇〇師師長譚呈祥、二四八師師長韓有祿和一九〇師師長馬振武,並責成參謀長馬文鼎即刻督促各部佔領陣地,修補削壁、加固工事。他覺得這種方式落實軍令很有味道,說:“沒有那些'豆腐部隊'反倒好,免得他們作戰不力,礙腳礙手,影響我軍士氣!”

接著談起共產黨軍隊,馬繼援滿臉不在乎,說:“共產黨軍隊算什麼,還不是老子手下的敗兵!蘭州不比關中,我馬繼援也不是胡宗南,只要彭德懷敢來,就有他好看的!” 馬繼援吹牛從來不打草稿,張口就來。從關中一路過來,打一仗敗一仗,卻絲毫不影響他把共產黨軍隊看作手下的“敗兵”。彭德懷得知後,淡然一笑:“我倒是覺得此人很天真。天真不是麼子壞事,但打仗靠天真可不行。” 在野戰軍指戰員們中,也有人讓馬繼援的牛皮糊弄得擔心起來,問:“彭總,蘭州有黃河這麼大的障礙,又是馬家軍的老巢,假如敵人真的死守,咱們是不是先掉頭去打胡宗南?” “死守蘭州?太好了嘛!”彭德懷說:“我就是怕他跑掉。他不跑,守在蘭州,我們就有辦法了嘛!打馬家軍是硬任務,尤其是青馬,困難再大也要打,這是解放西北人民的第一步。”

這話彭德懷在決戰平涼時說過,到固關戰鬥時,他又反复地說,而且態度更加懇切,口氣更加堅決。 那是固關一仗結束戰鬥的那天中午,彭總和王震從固關不遠處一個高地上下到山腳,正好旁邊有個小山村,十來孔破舊的窯洞,散落在路邊,無聲無息,沒有一絲活氣。時近正午,也看不見炊煙,只有偶爾出現一兩個人影,才讓人看出村莊的意思。彭德懷和王震幾個隨意推開一扇用樹枝紮成的窯門,伸頭一看,嚇得慌忙退了出來,原來這家老少五口,包括十幾歲的姑娘,全都赤身裸體。經了解才知道,他們全家只有一條供出門穿的褲子,一旦有外人來,只好全部鑽到破棉絮里或在牆角蜷縮一團……彭德懷和王震幾個人站在路邊唉聲嘆氣好半天,久久不忍離開這個村莊。彭德懷說:“都講西北人民貧窮,哪曉得窮到這個地步!餓肚子,可怕喲,我小時候餓怕了,曉得是麼子味道。可是今天我卻看到了一種比我童年經歷的更可怕的貧窮。可以看出,青寧二馬的黑暗統治,給西北人民帶來了多麼深重的災難!二馬不除,西北有麼子希望呀!”

王震的牙齒咬得格格響,一連聲地念叨太慘了!太慘了!說:“不消滅馬步芳,我們還叫什麼人民的隊伍!” 彭德懷極贊成這句話。一個在蘭州殲滅馬步芳主力的作戰計劃,漸趨明朗。 8月4日,彭德懷發布命令:以二兵團之三個軍和十九兵團之兩個軍分兩路包圍進攻蘭州;由一兵團主力(欠七軍)附六十二軍沿渭河,經天水、臨洮,進占臨夏,突破敵右翼,進入青海東南部,向其老巢展開迂迴西寧的攻勢,以動搖其軍心,並攔擊和殲滅從蘭州逃竄之敵,然後西渡黃河,直取西寧。另以十八兵團主力(欠六十二軍)及第七軍在天水、寶雞一線箝制胡宗南。以六十四軍於固原一帶,牽制寧馬援兵和靖遠、景泰蔣系的兩個軍,使之不敢配合青馬作戰…… 馬步芳父子久居夜郎,哪裡想像得出,蘭州戰役竟是以這樣一種遍地開花的形式席捲而來。他們依然在那裡做著“誘敵深入”的美夢,稱“本署以誘敵於有利地形與之決戰,憑天然屏障築工,嚴密部署,如敵來犯,決舉全力一鼓而殲滅之”,並揚言蘭州是“攻不破的鐵城”,一個勁地給馬家軍打氣,弄得官兵神魂顛倒。只有馬鴻逵腦子尚未糊塗,得知消息後失聲驚呼:“完了,蘭州完了!” 寧夏兵團作為蘭州戰役的總預備隊這是馬步芳的一廂情願。 盧忠良雖然是蘭州戰役指揮部成員,卻沒有參加定西的軍事會議,亦沒有親到蘭州領受作戰任務。一應大事均由馬鴻逵的兒子馬敦靜拋頭露面。馬敦靜的身份是寧夏兵團司令,是可以給盧忠良發號施令的人。盧忠良的戰功再大,終歸屈身人下。他只能謹奉主子的旨意去操持一切,名為“管家”實則“家奴”,這雙鞋子有多擠腳,只有盧忠良的腳指頭知道。 現在是非常時期,盧忠良不得越雷池一步,只有靜靜地守候在寧夏境內,等待馬鴻逵從廣州帶回世界大戰的消息。 馬鴻逵在廣州一直挨到8月19日才飛回寧夏。他不但給盧忠良帶回了世界大戰的消息,還帶回一份共產黨的宣判——他自己已被中共宣佈為戰犯。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更加渴望著第三次世界大戰早一點爆發。跟盧忠良一見面,他便夢囈般地宣稱:“人家美國多厲害呀,原子彈大的小的都準備好了,大的大地方放,小的小地方放。世界大戰快打起來了!” 蘭州已經無可挽回,但寧夏還得靜心地等待,這是擺在馬鴻逵面前最基本的現實。馬鴻逵知道這種“等待”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因而唯一可做的便是備戰。他將所有的保安總隊、保安師加以改編,通通隸屬於正規軍。這樣,在原來兩個軍的基礎上,硬是擠出一個“賀蘭軍”。取岳飛《滿江紅》一詞中“踏破賀蘭山闕”之意。他說:“萬一失敗,我就把隊伍拉到賀蘭山打游擊!” 8月20日,馬鴻逵放棄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個機會。這一天,他接到傅作義的電話。 “少雲兄,還記得你前次託人與我談起的事嗎?天下大勢擺在這裡,此時不舉更待何時?”傅作義希望馬鴻逵能自己回憶起曾託人向傅所提的投誠之意。他的聲音響脆、清朗,顯然受了中國共產黨的委託,有著鮮明而強有力的背景。 馬鴻逵乾巴巴地咳嗽了兩聲,說:“此一時,彼一時,我現在是共產黨的戰犯……” 傅作義說:“戰犯不戰犯,在於你自己的表現。如果你放下武器,接受新政權,人民會原諒你的。” “笑話!我要誰的原諒?我馬鴻逵捫心自問,對得起西北父老。”馬鴻逵的話硬邦邦的,像丟石頭一樣,“我生為黨國,死而無憾!” 傅作義問:“你說話這麼噎人,蔣介石給了你什麼好處?非得替他賣命,非得打下去不可?” 馬鴻逵沉吟半晌,繞開答道:“軍人守土有責。我只是盡我軍人本分,非打不可,有一槍打一槍!有一彈打一彈!” “要是打不了呢?” “走呀!” “走也走不脫呢?” “那我就死呀!” 傅作義長嘆:“沒想到你糊塗到這個程度!我已無話可說。那麼,你好自為之……” “人各有志,你也好自為之……”馬鴻逵率先撂下了電話。 這一天,解放軍第二兵團許光達部和十九兵團楊得志部,已經順利地進抵蘭州城郊,從東、西、南三麵包圍了蘭州。 擺在許光達和楊得志面前的,的確是個堅固的堡壘。作為甘肅、寧夏、青海、新疆四省的樞紐,蘭州防禦工事的根基由來已久,到抗日戰爭,國民黨又大規模地興修加固,主要陣地全部澆鑄了鋼筋水泥碉堡,形成環環相扣的碉堡群。陣地的外斜面上,均有一到二道環形的人工削壁,壁高六至十米。因為下面立足的地方狹窄,且有一兩層三至六米深的外壕,壕與壕之間又有暗壕和野戰工事,所以要想攀援削壁是極為困難的,更何況在削壁的半腰,還暗藏著側射機槍火力點!此外,陣地前沿的地雷與鐵絲網也敷設得相當密集,用青馬士兵的話說,“蚊子都飛不進去”。馬步芳敢於在短期內把部隊撤到蘭州設防,敢於吹大牛說蘭州是座“鐵城”,多半是倚仗著這些工事。 當然,也有地形條件。蘭州南有皋蘭山、北有白塔山,中間夾著一條黃河,能被古來兵家稱之為“鎖鑰”的關口要塞,比比皆是。這使得蘭州這座城市即便臥著酣睡,它也是一種防禦的姿勢。 最嚴重的還是馬家軍這支部隊的本身。這是一支以家族世襲統治和宗教控制為特點的封建軍事集團,士兵本來就是一些邊地的遊獵閑漢。僻野蠻荒,閒匪氣狹,胸無點墨,鬥殺成性。加上長期接受反共教育和所謂“漢人共產黨軍隊打回民”的民族仇恨煽惑,以及“殺一個共產黨軍隊死後就能升天”的宗教迷信影響,灌了一腦子糨糊,那種原初的野蠻與殘暴就毫無節制了。其凶悍、其戰鬥力,邪邪乎乎難以想像。過去,紅軍西路軍吃過他們的虧;西府戰役中他們又得了點便宜,所以,囂張氣焰從馬繼援開始,一發不可收拾,不把共產黨軍隊當回事。 蘭州的劍拔弩張,緊連著廣州的心。苟延殘喘的國民黨政府,懷著極大的興奮注視這場廝殺。他們是多麼擔心第一野戰軍主力南越秦嶺、巴山,向四川進軍啊!現在,有個“二馬”挺身而出,挑起決戰的擔子,把彭德懷的幾十萬大軍拖在西北,簡直是天賜神機! 首功當推劉任。劉任不擇手段地促成了馬步芳父子防守蘭州之後,又把這條線牽到廣州,忙著跑前跑後地張羅“二馬”和胡宗南到廣州的“中央政府國防部”召開“西北聯防會議”,以進一步策劃“蘭州決戰計劃”。蔣介石要讓青馬死守蘭州,以吸引和消耗彭德懷的第一野戰軍主力,然後讓寧馬和胡宗南殘部,從旁邊側擊,從而一舉合殲第一野戰軍;而胡宗南和“二馬”此時也拼命抱住老蔣的大腿,以不使西北這塊立足之地沉入紅色的海洋。 所有這一切,都寓示著蘭州的對峙,絕非等閒。遺憾的是,處在1949年8月的人們,在擁抱新的曙光時,也擁抱了太多的情不自禁。這就是在所有回憶文章和檔案記錄中,都被同樣的文字注作“一野部分官兵由於隴東追擊發展順利,產生了輕敵麻痺思想”和“他們認為敵有可能放棄蘭州,擔心失去殲滅馬家軍的有利戰機”的兩條原因之緣起。它的結果是:“一野部隊抵達蘭州外圍的第二天,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就向古城嶺、營盤嶺、狗娃山等幾個蘭州外圍陣地發起試攻。敵軍充分發揮了兵力火力,第一野戰軍攻城部隊在外圍攻擊受挫,並有不小的傷亡。” 彭德懷從不貿然下達攻擊命令,何況是面對蘭州這樣一座有準備的城市。在最後的攻擊令下達之前,他照例親自到蘭州的外圍陣地觀察數次,並對突破口的選擇很費了一番腦筋,既要減少部隊傷亡,又能夠突破敵人防線,難啊! 決心在總體上是兩條:一要攻克皋蘭山陣地,打開蘭州城門上的這把大鐵鎖;二要佔領黃河大鐵橋,切斷敵人唯一的退路。由二兵團首攻營盤嶺、沈家嶺和七里河諸要點,繼而向西關和南關發展進攻,並一分為二,一部沿黃河南岸前進,奪取黃河大橋;一部從七里河區相機北渡黃河,殲滅北岸之敵。十九兵團沿西蘭公路首先把路南的馬架山、古城嶺、豆家山及路北的十里山這些陣地拿下來,然後向蘭州東關發展進攻。 這一部署得當嗎?彭德懷心中沒底。 戰場延伸到了蘭州,深入敵人腹地,和陝北及關中已大不相同。群眾基礎談不上,地下內線也沒有,少了這兩條,單憑到前沿用望遠鏡看幾眼,就定決心、部署兵力,彭德懷心中怎能踏實得了! 事實上,此時彭德懷對蘭州守敵究竟有多少兵力,尚不敢精確肯定。部隊逼近蘭州近郊時,他曾收到兩份情報,一份說敵人的九十一軍、一二〇軍已從蘭州北撤,準備隨國民黨甘肅省政府退到酒泉去,而且還有大批物資正在由蘭州運往西寧,蘭州的守敵準備炸毀工廠、拆除電線,破壞黃河鐵橋,顯然,隨時都要夾著尾巴逃跑;另一份情報則恰恰相反,說蔣介石每天都派飛機往蘭州運送糧彈,馬家軍也正在搶運糧食和大批的磨盤進城,馬繼援的八十二軍在蘭州南山一線加修工事,寧夏馬鴻逵還準備了六個師隨時出擊,增援青馬固守蘭州。 哪種說法更接近真實?彭德懷寧可相信後者。但是,能不能確切否認敵人不會逃跑呢?不能。 蘭州戰役難道就這樣開打?不能!以彭德懷用兵的一貫作風,是絕對不允許在部隊“準備不足”的情況下,貿然出擊的。 彭德懷還是一貫作風。在一種他認為非常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現實允許他的唯一途徑,就只有付出血的代價了! 這是一個極為無奈(而且非常痛苦)的決定:先以九個團的兵力,對敵人進行一次試探性攻擊!它是挑逗性的、完全不知深淺的投石問路,自然,它要以目的性的眼光,期待敵火的充分發揮,也就是說,期待著預料中的失敗和犧牲。如果一舉成功,仗就這麼順順溜溜地打下去了;如果“首次失利”,這樣的結論也的確可以給全軍普遍存在的“輕敵思想”敲一記響亮的警鐘。 或許,這是攻擊時間安排得如此急迫的真解;或許,從中還可以看出彭德懷的另一面:敢於犧牲和善於犧牲。 野司臨時指揮所設在一個名叫喬家灣的小村上。彭德懷預計這地方能聽得清前沿的槍砲聲,這是他實施指揮的必備條件。 參加試攻的九個團由四軍、六軍、六十三軍和六十五軍派出。 其時,四軍軍長張達志尚在趕赴蘭州的路途之中,六十五軍軍長邱蔚也因病未能指揮作戰。但是,彭德懷決定,攻擊命令不能拖延,仍於8月21日準時下達。 這是彭德懷最緊張的一段時間。他必須張開渾身的毛孔,注視和感覺眼前這座城市的每一個呼吸。 彭德懷掏出懷錶,盯著秒針輕快地走向某個既定的刻度。霎時,前沿大砲驟響,接著是密集的槍聲。他不安地走出門外,天空還不甚明朗,繁星尚未退盡。他側耳傾聽片刻,仔細分辨著每一個陣地,哪兒是豆家山、古城嶺和十里山方向,哪兒有六十三軍和六十五軍五個團的兵力;哪兒是皋蘭山營盤嶺、沈家嶺方向,哪兒是四軍和六軍的四個團兵力。他可以根據槍砲聲辨別出前沿部隊的種種戰術行動。 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突然,彭德懷決定去前沿。參謀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大家都知道“大砲一停,彭總出門”的慣例,像這樣的突擊行動,彭總光是待在指揮所裡聽聲音,那才奇怪哩! 當然是去六軍。六軍突擊方向是皋蘭山正中央的營盤嶺。它西接沈家嶺,東連馬架山,而且互為依托,是馬繼援“國防工事”體系中最高、最突出,也是最堅固的一處。六軍的成敗,關係著整個戰役。彭德懷放心不下。 電話立刻通知到六軍司令部,把羅元發軍長嚇了一跳。都知道彭老總到前沿陣地不大聽招呼,也不管危險不危險,越是靠前越是要去,讓下面覺得擔不起責任。羅元發立即招呼張賢約政委、饒正錫副政委和參謀長陳海涵:“餵,伙計們,我們到村口迎一下吧!” 六軍軍部所在的村子叫郜家泉,路到村口,不太難找。羅元發幾人跑到村口蹲了好一會兒,不見彭總的影子,趕忙打電話四處查問,這才知道,彭德懷招呼也不打,直接爬到皋蘭山南麓的陣地上去了。 羅元發拍著屁股吩咐:“快,叫司令部通知前面的部隊,把警戒搞好點,絕對保證彭總的安全。”接著,又通知團以上主要領導幹部,以最快速度趕到彭總爬上去的那個山頭,聽取彭總的指示。 “麼子指示,我也是剛到,觀察了十分鐘就做麼子指示嘛!”彭德懷心情不錯,一邊親切地埋怨著,一邊和大家握手。 六軍擔任試探性攻擊的十六師四十六團打得相當頑強。雖然犧牲不小,寸功未進,但畢竟把敵人所有的明暗火力點都吸引出來了。彭德懷看得很過癮,料定馬繼援是真格的守城,估計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逃跑的。這樣,彭總的決心就不難下了。 羅元發報告,全軍團以上乾部都已到齊,他再次請求彭總,給大家指示兩句。 彭德懷手一揮說:“先看,看明白了再講。” 於是,大家認真地觀察起來。 “同志們看啊,那是營盤嶺,”彭總手指正前方一個高地,向幹部介紹,“營盤嶺連著三個山頭,中間老大,最高,叫'頭營子',往下是'二營子',最下層是'三營子'。敵人給每個營子山崖都削成了峭壁,大家看,有三四丈高哩!主陣地東西兩側都是懸崖峭壁,上有雙邊塹壕,下有地雷鐵絲網,看來只有從南側正面突破。這是一塊馬骨頭,硬得很,沒有一副好牙齒就啃它不動啊!” 幹部們都說,老總放心,戰士們對馬匪早就恨得咬牙切齒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別說是馬骨頭,就是鐵榔頭也要啃。 說著話,彭德懷把大家領到山背後一塊平地上,讓大家坐下來,發揚軍事民主,各抒己見,看眼前這一仗究竟如何打法為好。說:“在戰略上藐視敵人,這對頭。在戰術上可要重視敵人。馬步芳還有一股牛勁哩!所謂困獸猶鬥,我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噢。” 這番話讓那些原以為馬家軍已經兵敗山倒、不堪一擊的同志,受到震動,對下步戰法的發言也就謹慎多了。但彭德懷決不讓人在他面前拘束,尤其是基層幹部,他總是能恰到好處地給人留下一個空間,將“自古驕兵必敗”這樣一些道理糅到具體的戰術話題中去講,使人覺得春風拂面,但卻火辣辣的,開口言無不盡,有時還巴不得彭總批評自己幾句。 越受批評越想說話。只有在彭德懷面前才會有這個感覺。許多真知灼見就是這樣一點一點談出來。 根據皋蘭山的地形特點及敵人的火力配置情況,大家一致認為從營盤嶺南邊正面突擊,比較理想。最下層的“三營子”以南不遠處,有個“九條路口”,可以作為衝擊出發陣地。在野司炮火支援下,部隊由“九條路口”向“三營子”發起攻擊,同時以少數兵力在東西兩側助攻,吸引敵人的火力。 彭德懷很滿意,但他不寫在臉上。那種潛在的擔心,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 “馬步芳父子是你們六軍的老對手了!”彭德懷說。 這句話雖不動聲色,但分量很重。六軍的干部誰也忘不了西府戰役中被青馬圍困在屯子鎮的情形。部隊突圍出來後,羅元發見到彭總忍不住淚流滿面……彭德懷揭這個瘡疤,意味深長。大家都心痛地低著頭,說不出話。 彭德懷說:“馬步芳這個老傢伙,到了黃河心不死呀。他有他的如意算盤,認為我軍長途跋涉,人困馬乏,加上後方補給困難,沒得戰鬥力;而他們則是坐鎮蘭州,以逸待勞,北有黃河天險,南有高山屏障,加上工事堅固,自以為固若金湯了。他要死守蘭州,孤注一擲!我們呢,第一,是不怕;第二,要認真對待。同志們啊,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個話要時刻銘記喲!” 羅元發和張賢約等幾位軍領導面面相覷。他們明白了彭總的擔憂,立即決定在全軍揭瘡疤,用彭總的講話對部隊教育一遍,務必清除輕敵思想。 決定做出來了,羅元發徵詢地問彭德懷:“老總,你看這樣行不行?” 彭德懷說:“不要搞花架子,要讓幹部戰士真的面對現實,承認馬家軍的戰鬥力……” 這個意思在野司同日下發各兵團的作戰指示中,作了特別強調。寫道:“青馬匪軍為今日敵軍中最有戰鬥力的部隊,在全國也是有數的頑敵。我們對他須有足夠的估計,並作充分的精神準備,力戒輕敵、驕傲急進。進攻時,須仔細偵察,精密計劃,充分準備。作正規的進攻,任何疏忽大意與僥倖心理都是錯誤的。” 彭德懷的苦心可見一斑。他的一系列“剎車”措施,最終因為“首攻失利”而立見成效。這一份血淋淋的代價,讓許光達與楊得志兩兵團從上到下受到警策。然而,另有一人卻因此飄上了雲端。這就是正在蘭州三愛堂大耍威風的馬繼援。 劉任副長官將首戰告捷的戰報當天就傳到了西寧。馬步芳躺在太師椅上,一面給廣州方面口述電報,一面勾畫橫陳几案的軍用地圖。說完捷報,他理直氣壯地向中央政府提出,第一要給馬繼援及所有作戰有功人員記功、發放賞金;第二要求按照他親手所列的一個長長的清單,補充給養、軍需和武器裝備。他說:“飛機每天起碼要有10個架次,否則……”馬步芳瞇著眼睛,考慮用什麼措辭比較恰當。 此時,馬步芳與“中央政府”的關係微妙之極。西南危在旦夕,國民黨高級將領頻繁倒戈,連程潛、陳明仁這樣一些人也都響應了共產黨的“和平建議”,今天3萬人、明天5萬人,把部隊往共產黨方面帶。白崇禧空有一腔熱血,那個雄心勃勃的長江防禦計劃早已成了泡影,他甚至於8月4日將長沙也放棄了! 時局至此,廣州內部還在大吵大鬧。蔣介石對林彪二十九軍在湖南與白崇禧一仗僅僅說了一聲“聲東擊西”,廣東省主席余漢謀就敢對老蔣大拍桌子。他小小一個余漢謀憑什麼膽大包天?還不就是手裡有5萬正規軍! 5萬人的隊伍在馬步芳眼中不過小菜一碟,但人家余漢謀就靠這碟小菜,把顯赫一時的白崇禧擋在廣東省外,而讓陳誠從台灣把部隊帶到廈門,又從廈門大陸撤回到海上,沒根沒絆地四處漂流! 天下大勢,不過如此。馬步芳越想越感到情況不錯,心裡樂滋滋的。 馬步芳的興奮反饋到蘭州,經劉任蓄意地一放大,就成了滿世界的春風,連最普通的市民都受到影響。前些日子聽說共產黨要攻城,許多大戶人家忙著往外轉運財寶細軟,弄得黃河鐵橋不堪重負,阻塞了軍運。馬繼援不得不下令卡死這條唯一的通道。結果,堵得住道堵不住心,有錢人家就到處僱船擺渡,有的人乾脆暗暗地挖地窖,鬧得全城軍民奔跑,一片恐慌。現在好了,劉任的話像一帖藥那麼見效,他說:“共產黨軍隊在城外被國軍打得屍積如山,早嚇壞了,過不了幾天就要開走,馬長官也要回來主政,一切如常,買賣照做……” 街面上略顯平靜。整個三愛堂也像是被自己吹出去的仙氣迷住魂靈似的,人人臉上出現少有的喜悅。唯有彭銘鼎例外。他對一切冷眼旁觀,心中另有主意。 “中央派”派內有派,劉任和彭銘鼎各懷春秋。 劉任位居長官公署副長官,是西北局面情境中人,當然面子大、口氣大,在派內說話有點兒“我就是黨國、黨國就是我”的味道。他腦後的那根線是由廣州方面牽著的。因發跡於廣西,屬於桂系,不能不做李代總統得天下的夢,一心要讓馬步芳跟共產黨在西北搞龍虎鬥,以減輕西南的壓力。 彭銘鼎不同,他當了參謀長還是“副”的,依這樣一個位置說話,即便是金嗓子也得低八度。在彭德怀大軍西進這段時間裡,他除了服從劉任的統一指揮、完成“分內之事”,似乎沒有大的作為。但是,他在骨子裡就不是一個“主戰派”,一直希望能藉鑑傅作義和鄧寶珊的做法,偃旗息鼓,與共產黨坐下來“商量著辦”,以解決西北問題。 彭銘鼎這根線也有人牽著。這人就是曾任西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的陶峙岳。陶現在已經是新疆警備總司令了,西北長官公署這邊的事,他不好多問,只有靠彭銘鼎這樣一批比較投緣的舊部(或者說親信)來間接辦理。 陶峙岳身為新疆警備司令並兼河西警備司令,駐地偏遠,似乎心地也寧靜得多。時局變化,物是人非,反省一生戎馬生涯,頗多感傷,早有脫離蔣介石集團重敲鑼鼓另開張的打算。 這想法通過新疆警備司令部參謀長陶晉初傳達給彭銘鼎。以彭銘鼎的聰明,他自然而然要考慮得更多。陶峙岳手下多少有三個整編師加兩個騎兵旅的隊伍,而他彭銘鼎有什麼?這是最切實的一個問題。他得向共產黨證明自己的功績與地位,盡可能為以後的道路做點鋪墊。 皋蘭山的砲聲一響,彭銘鼎寢食難安。 這一天,彭銘鼎碰到相處不錯的駱駝團團長賀新民。兩人找個小間,溫一壺酒,炒幾碟菜,交談起來。賀嘆道:“這仗一打,幾時是個頭,蘭州這麼大的地方,共產黨軍隊幾十萬大軍,恐怕……” 彭銘鼎忙將話頭掐住,壓低聲喊一聲老弟,說:“這種話,當講處講,不當講處可不敢胡言亂語啊!” 賀新民哈哈一笑:“這真是官小膽大,官大膽小,咱小鬼都不怕,你當閻王的怕什麼!” “當真不怕?”彭銘鼎正色發問。 “怕什麼呀!大不了回家拉駱駝去,誰稀罕這個芝麻團長,整天提心吊膽,給人倒尿壺當奴才!” 彭銘鼎嘆口氣,壓低聲:“是啊,自古英豪,識時務者為俊傑。明擺著的,國民黨氣數已盡,大勢已去,共產黨得天下是遲早的事。” 這話正對賀新民的心坎子,忙湊過來:“我看蘭州守不住,你沒瞧見,馬繼援那小子狂得什麼似的,指望不了他……唉,我們還得早作打算啊!” “可不是說麼,”彭銘鼎沉吟半晌,“對我們來說,無論如何得攢足資本,將來也好跟共產黨討價還價……” “老哥,咱信得過你,這節骨眼上的,你若有什麼吩咐,就只對我說,曾司令給丟過話!” “曾司令”便是國民黨設在蘭州的第八補給區司令曾震五,是賀新民的頂頭上司,與陶峙岳舊誼很深,也可以說是彭銘鼎一條線上的人。 “好,你聽我的,不要慌,穩住隊伍,還得多聯絡一些弟兄,隊伍拉得越多越好!” 彭銘鼎拉隊伍,劉任也在拉隊伍,兩人的目的不同,但焦點都放在隴南兵團。 隴南兵團總共三個軍,一一九軍軍長王治岐借配屬第五兵團,縮到武都,坐觀成敗,再也不打照面;一二〇軍軍長周嘉彬是張治中的女婿,早不想在蘭州待了,要去漢中投奔胡宗南。幸虧劉任手上抓著他的夫人,硬逼著她給周嘉彬打電話,這才勉勉強強把周拉住了;剩下九十一軍最令劉任頭痛,軍長黃祖塤是蔣介石的嫡系,一向腿粗腰壯,像塊茅坑里的石頭,別說對劉任,就是西北軍政長官公署的命令,他也當作兒戲。於是,劉任決定拿這個喪門星開刀。 這正好暗合了彭銘鼎的意。他知道黃祖塤跟胡宗南一樣,對蔣介石忠心不二,是不大可能引為同路人的。既然劉任打算開這個殺戒,為何不趁機除掉心患而抓住九十一軍呢? 彭銘鼎決定推波助瀾。 終於來了一個機會。劉任下令黃祖塤派部分兵力防守黃河鐵路北岸,黃不理不睬,弄得劉下不來台,一籌莫展。恰在這時,彭銘鼎來見劉任。 劉任一肚子惱火,嗓門衝破天:“你看這個黃祖塤,居然抗令不遵!” “不像話!”彭銘鼎附和著劉,表現出適度的義憤,“大敵當前,內部搞成這樣,軍人的起碼常識都不懂嘛!如此欺人太甚,萬萬不可姑息,否則貽誤戰機,必然要壞大事!” 劉任深有同感:“不懲辦不足以穩定軍心。你說說看,有什麼辦法沒有?” “辦法嘛……”彭銘鼎故作沉吟,“只怕……” “怕什麼?你是誰,我是誰?但說無妨!” 彭銘鼎沒想到事情發展得這麼快、這麼順利,抑制不住心花怒放。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沉穩地說:“要想切實控制九十一軍,最理想的辦法,莫過於……”他將彼此面前的茶杯蓋調換了一個位置。 劉任心有靈犀地“唔”一聲,知道彭銘鼎和自己想在一個點上,是要撤換黃祖塤,頗覺慰藉。他把持心緒,不露心跡,問:“以你看來,由誰接替比較合適呢?” 彭銘鼎裝模作樣地“思索”了一會兒,才說:“最合適的人選,只能是曾震五。” 曾震五與彭銘鼎之間的交情,劉心中明鏡似的。但他當時還沒有想到彭的另一番心機。為了撤換不聽話的黃祖塤,曾震五就曾震五吧!劉任痛快地點點頭。 非常時期,想撤換一個軍長可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丟開九十一軍三個師長掣肘的因素不說,馬家軍這一關如何過得?弄不好,讓老謀深算的馬步芳插上一手,坐收漁人之利,換上一個姓馬的,把九十一軍攬進青馬懷中也未可知。 好在彭銘鼎對馬繼援頗有影響。這件事,他不想給自己留退路,要一不做二不休壯著膽子乾到底。 彭銘鼎順著蘭州防守一盤棋的思路,對用作預備隊“掩護側背”的隴南兵團,提出擔憂,特別指出人事上的毛病:“比如黃祖塤,是胡宗南的嫡系,不能盡心盡職忠於馬長官的事業,專橫跋扈,不聽指揮,若不及早處置,恐貽後患……” 這話正觸在馬繼援的隱衷,當即拍板:“奶奶的,換!” 換誰呢?彭銘鼎自有主意。他說第八補給區的家當不小,建議馬繼援應派親信執掌,同時把原司令官曾震五保舉到九十一軍補缺,這樣,曾又會感恩圖報,為馬長官效忠盡力。 天底下哪有這麼漂亮的萬全之策!馬繼援連聲“高見!高見!”立即把電話打到西寧。 此時,西寧依然靜如處子。馬步芳盡情享受著在大後方當太上皇的感覺。不管怎麼說,撤換一個“中央派”的人,以進一步控制隴南兵團,同時掌握補給大權,培植親信,這沒有什麼不好。他當即點頭,並敦促兒子抓緊去辦。順便,馬步芳又問起蘭州的形勢——這是父子倆每天在電話上必做的功課。 馬繼援說:“共產黨軍隊遭到打擊,兩天都沒動靜,大概是不敢再攻了吧!” “難說哩,”馬步芳心裡不踏實,“共產黨眼下正在勢頭上,咋就這麼認輸了?” “不認輸又怎的?!”馬繼援神氣十足。 馬步芳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說:“彭德懷的計謀……料不准的。” 這個“料不准”包含著很豐富的內容,其中有對西寧自身安全的擔憂。一天前,西寧就有人風傳馬家軍老窩臨夏發現了共產黨軍隊的消息雖說模糊不清,可馬步芳很上心。萬一是真的,彭德懷的矛頭所指不是西寧又是哪裡!馬步芳話到嘴邊,還是沒把這個意思說出口。他是擔心增加馬繼援的精神負擔、動搖蘭州防務。 無風不起浪,馬步芳的嗅覺是靈敏的。在解放軍二兵團和十九兵團強攻蘭州的同時,王震所率一兵團附十八兵團第六十二軍作為蘭州戰役的左路軍,由秦安、武山經隴西、渭源、臨洮、臨夏,北渡黃河直取西寧,把蘭州守敵的退路徹底掐斷,給馬步芳來個連鍋端。 王震接受任務之後,就覺得這是一次潛水。他要一個猛子扎到西寧,中途憋足一口氣,偌大的兵團必須保持“肅靜”,不留痕跡,以免打草驚蛇。 8月21日,部隊渡過了洮河。二軍在前、一軍在後,七軍和六十二軍陸續跟上來。王震剛爬上岸抹著大汗,準備給部隊加大馬力,吩咐作戰參謀擬份電報,要求各軍乘勝奔襲,一鼓作氣進占臨夏! 臨夏可不是個簡單的地方,它是馬步芳和馬鴻逵的出生地,也是他們拉隊伍立山頭起家“建業”的地方。當地有句老話,說:“早上學會河州話,晚上就把洋刀挎!”所謂“挎洋刀”,當然就是當官領兵、出人頭地了。由此可見,臨夏(古稱河州)在青寧二馬小朝廷里處於一個什麼樣的特殊地位。 王震和作戰參謀正趴在彈藥箱上擬寫電報,通信參謀氣喘吁籲地跑上來報告,說野司有電報指示,內容與兵團下一步行動有關,譯電員預告,10分鐘報文就出來了。 “有這麼重要?”王震急性子起來了,拉著兩個參謀就跑,“走,到電台那邊去等!” 電報是彭德懷給王震的:“青馬匪軍現決心固守蘭州,工事又相當堅固,夾河而陣,地形亦有利於守,在左兵團進占臨夏后,可能動搖其固守決心,但亦可能促進其不顧一切決心死守,甚至放棄西寧撤守大通河東岸及享堂新城湟水北岸保障涼、甘、肅州退路。在我攻蘭州六七天不得手時,寧馬主力可能車運增援蘭州(青寧二馬汽車據說兩千輛以上),似此我將集中三個兵團於蘭州會戰。你們佔領臨夏、永靖兩城後,須休息兩天補充糧食,弄清情況,再定行動。” 彭德懷咬緊牙關給部隊留了三天時間。 這是“首攻失利”之後的三天,比金子還要貴呢!全軍上下展開總結,為什麼會失利?許光達的結論還是那兩個字:“輕敵!” 許光達把二兵團師以上乾部組織在一起,硬是打著哈欠檢討了一整夜。 “不是輕敵是什麼呢,”許光達向彭德懷匯報說:“頭天看過地形回指揮部,大家的那個情緒就不大對勁,不知為什麼,都把壓包袱底的那套新軍裝換上了,又刮鬍子又洗臉的,個個搞得像上海的小開一樣,哪像開作戰會議呀,分明是看戲看節目嘛!有人說,打到蘭州,解放戰爭就打到頭了,一仗定乾坤,以後想打仗也打不到;又有人說,北京的政協會議都開了,新中國就要成立,馬家軍還敢不知死活?這一仗不過擺擺姿勢,打一打留下紀念;有的同志簡直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了不得了,扶眉吃掉胡宗南四五萬人,平涼又勝、固關又勝、三關口也勝,到處傳捷報,他馬步芳算老幾……責任在我們兵團領導,下面輕敵是我們感染的,我們向野司老老實實做檢討!” 彭德懷說:“要談責任,首先在我。部隊上下能警覺起來,血就沒有白流。我到你們六軍十七師的五〇團看了看,部隊戰鬥熱情還不錯。檢討歸檢討,還要樹立必勝的信心。我就很有信心。這一仗志在必得,軍委決心很大。” 軍委的決心體現在8月23日給一野的一份電報上。這份電報明確提出要“集中三個兵團全力於攻蘭戰役”,指示渡河後的王震要“切斷蘭州通青海及新疆的道路並參加攻擊”,特別是不讓馬步芳退至新疆為害。電報強調:“攻擊前似須有一星期或更多時間使部隊消除疲勞,詳細偵察敵情、地形和鼓動士氣,做充分的戰鬥準備,並須準備一次打不開而用二次、三次攻擊去殲滅馬敵和攻占蘭州。” 落實到許光達那裡,變成了三十八個字:“深入進行動員,反复偵察敵情,摸清地形道路,組織沙盤作業,開展軍事民主,制定具體作戰計劃。” 這可以看作許光達戰役指揮實際操作的經典。每個字都突出了“重敵”之意。 以許光達的老脾氣,當然不會拋出幾句“指示”了事。他拉著兵團參謀長張文舟,一頭扎到四軍,同張達志軍長、張仲良政委一起,泡在師團營連各級,甚至班長和戰士,一點一滴摳那個失誤的21日。 “不摳到血淋淋的不放!”許光達的話總讓大家汗毛直豎,但是,能治病。 與此同時,設在獵嘴嶺的十九兵團司令部又有一番別樣的情形。楊得志衝著不請自到的彭德懷氣呼呼地說:“十九兵團歷史上沒遇過這樣的情況,攻敵幾個陣地,一天多沒有拿下一個,真丟人,幹部們都很憋氣。這口氣非出不可!” 彭德懷說:“打仗不是賭氣!部隊試攻受阻,主要原因是輕敵,次要原因是敵工事堅固,敵人頑強。這次試攻是我決定的,時間倉促,部隊準備不夠,不過通過這次試攻也達到了了解敵人的目的。你們要沉住氣……” 這股“氣”要真正“沉”下去,不容易。 部隊遠道而來,駐在蘭州外圍,多半寸草不生、光禿禿的山梁,肚子問題成為決策戰役的重要參考條件。像軍委要求的那樣,花“一星期或更多的時間”來作戰鬥準備,顯然是不允許的,更談不上“一次打不開而用二次、三次”。所幸的是,胡宗南在漢中還算知趣,沒有來解蘭州之圍的意思;馬鴻逵說要“援蘭”,還組織了什麼“寧夏援蘭兵團”,但虛晃一槍,光打雷不下雨。當然,這與十八兵團六十四軍的“箝制”也許有關,馬鴻逵在海原按兵不動,理由充足,馬步芳說不出什麼所以然。 總之,馬繼援實際上是孤軍困守蘭州。 部隊作了三天檢討,彭德懷靜觀了三天,8月24日的晚上9點鐘,他給中央軍委發去一份報告:“二兵團、十九兵團攻城準備工作已妥。疲勞尚未恢復,糧食不足,油、菜更難解決。青馬軍不斷反襲,故很難得到休息。以現在的準備工作看,攻占蘭州有六七成把握,故決定在25日晨開始攻擊。” 這份電報實際上就是彭德懷的軍令狀,只不過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把話說滿、說絕對而已。如果聲稱“攻占蘭州已有十成把握”,那就不是彭德懷了。 激戰如期,號令依舊。不過這一次的攻勢可是翻天覆地的。皋蘭山一線的青馬守軍哪想到這幾天解放軍不聲不響,已經神鬼莫測地接近了所有前沿陣地,並在塹壕底下埋下了成噸的炸藥! 隨著凌晨2點兩發紅色信號彈直升天空,震天動地的巨響同時在皋蘭山兩側各個陣地前沿,一連串地天崩地裂。那些帶著溫熱的土石坷垃像雨點一般降落時,四面群山又有萬炮齊鳴,彷彿周圍整個世界都在怒吼,只有可憐的皋蘭山孤島似的夾在中間,瑟瑟發抖。 霎時,天光流曳,眼前的山川一如白晝;耳畔呼嘯轟鳴,像驚雷出峽、長風穿雲。砲彈密密麻麻砸向皋蘭山,爆炸聲煮開了一鍋粥。青馬守軍藉著閃亮眼睜睜地看到前沿陣地亮開一個一個大缺口,而他們只能抱著腦袋、縮緊脖子,無法修補那些致命的缺口。很快,炮火明顯向陣地縱深延伸,解放軍前沿衝擊部隊從冒著熱氣的大缺口蜂擁而至…… 這場出其不意的攻擊,使青馬守軍在最初10分鐘內一片呆傻,完全措手不及,待那些抱著機關槍或掄著大刀督戰的指揮官們號叫聲起,士兵才如夢方醒,一下子發現手中所握的不是燒火棍,而是可以射擊的傢伙。於是,閉著眼睛舉槍就打,陣地又一度陷入混亂。好一陣衝殺之後,才慢慢穩定下來。這時,天已微明,雙方形成尖銳的對峙,互相射擊的槍彈猶如疾雨。青馬守軍一面對陣前的缺口一籌莫展,一面又發覺解放軍在正面攻擊的同時,還在向東西兩翼迂迴,所有陣地正在進入一個大的包圍圈,頓時,恐慌一團。 旭日東昇,陽光燦爛,老天爺公正地奉出一個萬里無雲的秋天,山上山下能見度極佳。在這樣的條件下射擊,幾乎就是百發百中。所以,敵我雙方的傷亡都在成倍地增長。也許地面上的搏命過於殘酷,人們已經無暇顧及天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一架國民黨飛機。它無動於衷地盤旋,不但沒有像青馬官兵所期待的那樣給他們“助助威”,反而宣判了一個無情的事實。似乎從這一刻起,皋蘭山不知不覺動搖了。 所有陣地一個個被解放軍突破。四軍首戰沈家嶺主陣地上下狗娃山,下午,六軍又攻克了南北最高峰營盤嶺下面的主陣地三營子。與此同時,六十三軍也攻克了敵人另一主陣地豆家山。六十五軍於黃昏佔領古城嶺、馬架山。 至此,蘭州的“鎖鑰”已全部掌握在彭德懷的手中。 血色黃昏在暮靄中徐徐張開雙臂,新一輪的拼殺又開始了。往往一條壕溝、一道峭壁、一個小陣地,都須反反复复地拼奪。白刃格鬥,刺刀見紅,短促的殺聲,慘烈的號叫,以及帶血的刃面在夕陽餘暉中閃爍灼灼光芒……生命的火焰跳動、激盪、熄滅。 在硝煙瀰漫中,青馬守軍的地盤越縮越小,預備隊早已經用光了,援兵毫無希望——馬繼援已打算棄守,不再向山上增補一兵一卒。 激烈的戰鬥集中到皋蘭山主峰營盤嶺——皋蘭山陣地之母。打頭陣的便是彭德懷戰前親臨過的六軍十七師五〇團。當主攻營衝到第一道峭壁時,因為炸藥藥量不夠,突破口沒有炸開,全營堵在陣地外邊過不去。這時,敵人的一處暗堡突然響起機槍,槍彈如雨向毫無防備的主攻營掃過來,當場倒下一大片。營長啞著嗓子命令突擊連立刻重新爆破,可暗堡的機槍口有一人多高,炸藥包支不起來,放在崖腳下又根本不管用。 全營趴在地上抬不起頭,犧牲相當大。 怎麼辦?突然,七連指導員曹德榮從地上一躍而起,順手扔出兩顆手榴彈,趁著爆炸的煙霧,抱起一個炸藥包爬到了峭壁底下。可是,當他直起身子安放炸藥包時,麻煩來了:陡峭的青石壁上,怎麼也擺不住炸藥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分分秒秒的猶豫,都意味著什麼曹德榮心裡非常明白。他猛地心一橫,將身體緊貼崖壁,雙手托起炸藥包按在崖壁上,一咬牙,拉響了導火索…… “轟隆隆——”天地間一聲巨響,敵人的暗堡飛上了天,崖壁上出現一個大窟窿,曹德榮的英魂也隨之化作滾滾濃煙。 曹德榮用自己的身體開闢了部隊前進道路。十七師師長程悅長在望遠鏡裡目睹全過程,此刻對著報話機使勁地喊:“給我狠狠地壓上去,狠狠地打……” 七連連長陳金奎眼裡如同火燒一般,一馬當先從曹德榮炸開的缺口往上沖,邊衝邊招呼身後幾十名戰友:“同志們,為指導員報仇!” 就在幾分鐘前,陳金奎和曹德榮見全連只剩下不到一個排的人員了,便商量兩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前後照應,指揮好突擊隊,盡量減少傷亡、節省彈藥,以保證把紅旗插上皋蘭山最高峰。曹說陳金奎肩頭掛了彩,一定要陳走隊伍後面,自己打頭陣,就這樣…… 陳金奎渾身著了火似的,使勁咬住牙齒,一鼓作氣沖上了二營子。回頭一看,身邊只剩下一個班的兵力,一數是十二個人,其中有8人帶著傷。尤其是紅旗手劉玉才,腹部打了個大洞,腸子都露在外面,血一路走一路滴。他硬是把那一團血糊糊的東西捧著,另一隻手拄著旗桿,一步三個踉蹌跟了上來。 這時,山腳下的衝鋒號在晚風中急促而嘹亮,大部隊趁敵人交替撤退的機會嘩嘩地上來了。陳金奎命令五班副錢二虎接替小劉打旗,說:“你是黨員,剩下一個人你也要把紅旗插到主峰!” 劉玉才先是不同意交旗,說著說著就癱倒在地上。他伸出顫抖的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干糧袋,上氣不接下氣:“我完不成任務了,乾糧給你們帶上,還能管兩頓……” 敵人在陳金奎他們頭頂的“一營子”陣地突然響起機槍,子彈在耳邊“颼颼”直叫,後邊大部隊的衝殺聲猛地給掩住了。陳金奎急忙招呼大家把剩下的炸藥包捆在一起,又將十一人分成三個戰鬥小組,說:“咱這個死角敵人打不著,得盡快把狗日的這道峭壁炸開,讓後面的部隊沖上來!” 在搜索每人身上炸藥包時,陳金奎發現劉玉才已經犧牲了。他手中的干糧袋才解開一半…… 西天收盡最後一道霞光。 剎那間,站在三愛堂頂層的馬繼援看到皋蘭山主峰有團白煙沖天而起。 接著,煙雲中閃出一面扎眼的紅旗。 這時在沈家嶺狗娃山以及東邊的十里山方向,雖然還在響著炒豆般的槍砲聲,但馬繼援心頭的戰事已經結束。他望著餘煙四起的南山,萬事皆空,什麼奢求也沒有了,渾身反覺一陣輕鬆。這在24小時之前是不可想像的,那時他無論如何做不到這一點。 馬繼援的情緒線牽在馬步芳手上。青馬父子對西寧一直頗有信心,因為西寧與蘭州隔著一個非常豐富的距離,位於它們之間的大片土地,是以臨夏為中心的回民天下,相對來說,回族居住較為集中,傳統的文化凝聚力比較強。且這一帶靠甘肅、青海兩省邊界,天高皇帝遠,又經青、寧二馬經營多年,可以視作鐵板一塊。馬步芳堅信共產黨輕易插不進來。從戰略上講,即便能夠插入,西寧與蘭州兩城在握,也極易造成夾擊之勢。所以,共產黨軍隊斷然不能立足。 然而,王震兵團徹底打碎了馬步芳的信念。 8月22日,當皋蘭山下的二兵團和十九兵團正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給敵軍前沿埋炸藥時,一兵團突然出現在臨夏。王震的動作之快、手段之辣、膽量之大,完全超出了馬步芳的預料。一夜之間,臨夏便成了共產黨的臨夏,到處是歡迎的標語,家家戶戶開門放鞭炮。這消息從根本上打亂了馬步芳的方寸,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虛感襲上心頭。他不得不做軍事上的補救,火速從蘭州抽調騎兵第八師、第十四師回援西寧。 蘭州大戰在即,是只能吃補藥不能吃瀉藥的!兩個騎兵師的兵力一抽,馬繼援的無端愁緒油然而生。但是,這還沒有讓他見到“棺材”,馬繼援的骨頭還撐著大架子。挨到兩天之後的24日,情況急轉直下:這一天,馬步芳派往寧夏求援的親信趕回來報告,說馬鴻逵為保存實力,虛與委蛇。而胡宗南的漢中方面,更是魚不動、蝦不跳。馬步芳唯一出路只剩廣州了!他立即急電國民黨政府,希望能像過去挾中央以令胡宗南那樣,請求“中央政府”火速分催陝署、寧夏友軍行動,增援蘭州和西寧。結果,電報發出去杳無音信,馬步芳大失所望。 病急亂投醫。馬步芳居然還想到新疆的陶峙岳。陶的回答倒是利索,“放心援兵,立即出發!”但他手上那麼一點兒兵力及其遙遠的路程,不禁讓馬步芳自嘲起來。但這件事讓他考驗了陶峙岳的“忠心”,並由此對彭銘鼎的信任也有增無減。 黑夜來臨。這是馬繼援有生以來最恐怖、最無著落的一個黑夜。 孤燈映著三愛堂的屏壁,那上面懸掛著戰前馬繼援剛剛留下的“墨寶”:“挽狂瀾於既倒,定乾坤於西北。”想不到幾天時間,這份美妙的心情便蕩然無存!馬繼援不禁望著墨跡未乾的條幅出起神來。這時,一條長長的黑影忽閃忽閃,是彭銘鼎匆匆奔來。這一天最忙的就數他了,可他又是蘭州這個破爛防務的始作俑者。馬繼援一肚子恨愛交加,不知道該對面前這個老跟班似的副參謀長說些什麼。 “馬長官走了?”彭銘鼎言不由衷地問了這麼一句,立刻有點後悔。他明知馬步芳早就飛離了蘭州,卻要問。他不糾正,寧願馬繼援把自己看作一隻沒頭的蒼蠅。 馬繼援根本沒有聽到彭銘鼎在說什麼。他正在沿著另一個思路往下走。 兩人相對無言。皋蘭山方向槍聲仍在繼續,蘭州城裡軍民混雜,亂作一團。 “我決定撤!”馬繼援說,“我和劉任已經商妥,公署人員經秦王川去永登會合;八十一軍循蘭州、河口向迤北地區;九十一軍、一二〇軍分向野狐水、漫水。山上的部隊剩多少撤多少,越隱蔽越好!越快越好!” 彭銘鼎故作一震:“那麼……” “別說了,執行吧!”馬繼援的眼裡冷冰冰地暗著,雙手叉腰,緊閉雙唇。 彭銘鼎像往常馬繼援問計時那樣,略作思考狀,但即刻又打消了要決斷什麼的念頭。他知道這種時候,說什麼都等於零,何況他還預感到馬繼援似乎還有別的話要說。 果然,在彭銘鼎就要離去時,馬繼援又將他叫住。 “要修改命令嗎?” 彭銘鼎聲東擊西,口氣不溫不火。 馬繼援舉手:“不……”他踱了幾步,一個立定,說:“我要告訴你,我必須走。這裡的一切由你指揮。” 彭銘鼎並沒有感到驚訝,但他表現得十分驚訝。他摘下軍帽,又戴上,並順手給馬繼援敬了個禮,說:“既然長官信任,我誓與蘭州共存亡……” 然後是握別。這種過於虛飾的訣別方式,讓馬繼援內心在一瞬間似乎醒悟過來,隨之從失望中萌生出猛烈的殺機。他咬牙切齒地瞪著彭銘鼎的背影,覺得一切都隨著這個影子付之東流。他想,讓共產黨的子彈射穿這個影子吧! 彭銘鼎感覺到自己的脊背發涼,他知道那是馬繼援的目光。他控制著腳步,盡力不讓它凌亂。他自信自己離開現場時無比鎮定。接著,他以同樣的鎮定下達了第一道命令:“增兵北塔山,加固工事,不惜代價,死保鐵橋!” 時近午夜,南山的槍聲突然稀疏下來,而黃河鐵橋的橋頭驟然增兵。彭德懷操起電話要二兵團:“光達嗎,注意大橋,敵人要退!” 許光達已有所料,“我已給黃新廷下令,讓三軍搶占西關,控製鐵橋,截斷敵人退路!” “好嘛,黃新廷現在位置在哪裡?”彭德懷既欣慰又緊張。每仗指揮差不多都是這樣,在最接近那個興奮點的時刻,總是令人激情難耐。 許光達報告彭總,黃新廷軍長和政委朱明都已到達黃河岸邊,親臨一線指揮。並說軍長把主攻黃河鐵橋的任務交給了七師。此刻,師長張開基、政委梁仁芥正在組織奪橋。 接著彭德懷又問六軍位置。羅元發迫不及待地在電話機上答:“我們已經掃清營盤嶺殘敵,正在往城裡壓!” 這下蘭州城裡熱鬧了,滿城都是逃命的敵兵,一路狂奔亂喊:“共產黨軍隊進城了!解放軍進城了!” 巷戰打得非常解氣!解放軍戰士們將數日來積鬱在心裡的那股憤怒一泄無餘,人人奮勇追殺,個個衝鋒在前,穿街越巷,猛打猛追,殺得敵屍橫七豎八,遺棄的槍砲彈藥和其他物資堆積如山。 激烈的巷戰漸漸迫近黃河橋頭。 這是座氣勢雄偉的鋼鐵大橋,據說資歷很老,還是清朝時代由英國專家設計的。它坐落在蘭州西北角,既為南北交通咽喉,又是城市一景。時值黃河汛期,橋下洶湧澎湃,萬馬奔騰似的滾著浪濤,煞是壯觀。 此刻,橋上黑壓壓一片人頭,敗逃的敵群競相奪路,擠得密不透風。 當晚天氣有變,星月無光,橋上橋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敵官兵只顧逃命,你推我搡,有的大打出手,有的高聲叫罵,誰也不管誰。 九團三營擔任奪橋任務。他們以八連為突擊隊,由連長許世奎帶領,以最快速度趕到了橋頭。許連長當即將全連四挺機關槍、三門小山炮和八支衝鋒槍集中起來,一到橋頭就給機槍和衝鋒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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