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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百萬雄師

第二野戰軍 王玉彬 10001 2018-03-18
一九四九年一月至三月 淮南淮北南京 披著一身硝煙的人民解放軍官兵,轉入休整。雖說時令還沒出臘月,但安徽不比他們熟悉的北方,野外已是“吹面不寒楊柳風”。心細一點的,還會發現褐色的田埂上,小草拱著地皮頂著新綠的“針帽”探出頭來。張大鼻孔一吸,嘿,衝鼻子的草鮮土香!這些來自農家的後生們,對土地有著特殊的感情。他們在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蹣跚著腳步,跟在爹娘身後拾麥穗、撿豆莢。現在,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家中已經分得了土地。這種妥帖欣喜頂在小草一樣拱出來的唇髭上,使得年輕的面孔多了幾分成熟和責任,從他們槍膛裡射出的每一顆子彈都有著對土地的眷戀和癡情。 戰爭暫時離開了他們,元月十日結束的淮海大戰已經被載入史冊。此役使國民黨的二十二個軍部,五十六個師,共計五十五萬五千人化為烏有。

斯大林在他的記事簿上寫下:六十萬戰勝八十萬,奇蹟,奇蹟! 艾奇遜在向杜魯門宣讀這些數字時,變得口吃。 巨大的勝利使得官兵們的“胸大肌”飽脹起來,從來與他們無緣的輝煌塗在了這些吃糠咽菜的莊戶子弟的身上,每一張臉都被“幸福”抹得光彩照人,他們已經切實地感到命運開始顯示出吉兆。 二月初,中央軍委發出命令,全軍進行統一整編。這意味著被蔣介石稱為“匪”的這支隊伍,將在一九四九年向正規化大步邁進,以全新的面貌和姿態奪取全中國的勝利。 中原野戰軍和華東野戰軍被分別編為第二野戰軍、第三野戰軍。 第二野戰軍:劉伯承任司令員,鄧小平任政治委員,張際春任副政治委員兼政治部主任,李達任參謀長。下轄三、四、五兵團,共計兵力二十八萬餘人。

二野三兵團十二軍在安徽蒙城進行整訓。十二軍是以六縱為基礎進行整編的,整編後王近山任三兵團副司令員,兼該軍的軍長與政委。 “王瘋子”在淮海戰役中的功勳有目共睹,有口皆碑。而且,何止是淮海戰役,自從他參加革命,哪個時期不精彩?哪次戰役沒故事?無論軍史正傳,還是民間傳說,王近山都是二野傳奇式的人物。 然而,整編後的二野,三個兵團,三把主帥交椅,排定他的卻是一把“副”的。 王近山不是個計較功名利祿的人,否則他就不會在戰場上玩命,不會有“王瘋子”的綽號。但這次他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自身的價值沒得到公允的承認。他的內心不平衡了。 孩童一樣率直的他不會在心裡“窩”話,他找到鄧小平政委,瞪大眼睛問:“為啥子嘛?!”

二野這三把主帥椅由誰來坐,一貫思考問題周密的劉伯承、鄧小平自然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他們手下的這幾位大將出類拔萃,幾十年的戰火將他們鑄造得頗有了大將軍的指揮造詣。實在說,他們哪一個坐到主帥椅上,都是稱職勝任的。但主帥椅就三把,劉鄧不得不苛求再苛求。 “你指啥子?陳錫聯被任命為三兵團的司令員,當了你的頂頭上司嗎?” 對這個頂頭上司,王近山倒是囁囁嘴認了。陳錫聯確實有自己不及之長嘛,況且向來與他協作默契,私交挺好。而對有的人,他咽不下這口氣:“楊勇,他憑啥子嘛!” 鄧小平一向喜愛這員猛將,深知他的“虎”性。對於這種近乎“撒野”的質問,鄧小平面色肅然,抽下半支煙才開口道:“這個問題提得不錯。你王近山打仗比楊勇勇敢,戰功比楊勇多,在軍中知名度也比楊勇高,為啥子他做了主帥,你卻是副帥呢?這個題目就交給你——文章你來做,限時三天,你看夠不夠?”

王近山倒憋了一口氣,不大的眼睛瞪得滾圓。 鄧小平補充道:“我可以提示你一點,這是一個外國軍事家說的,'沒有膽量就談不上傑出的統帥。也就是說,生來不具備這種感情力量的人是絕不能成為傑出的統帥的。但僅僅具備這種感情力量同樣談不上傑出的統帥'。如果感到這篇文章還是不好做,我給你三次發言權,你可以向劉司令詢問,可以向楊勇或其他兵團主帥詢問,可以向你的或楊勇的下屬詢問。” 三天過去了,王近山的“卷子”還沒交上來。 鄧小平把他找來,問:“文章做好了沒有?” 王近山愣了愣,似乎忘了是啥子事。他轉了轉眼珠,咧嘴笑了:“早好了,在我肚子裡。” “背來我聽聽。” “我想啊想啊,想到後來發現簡單得很嘛。我還是十二軍的軍長嘛,只要老六縱還是我的,啥子司令副司令!”

“就這?” “就這。” “不及格。這篇文章繼續做。” 王近山沒想到,自己都把這事忘了,鄧政委還不依不饒,心裡直叫倒霉:“還做啥子嘛?這事本來就不復雜嘛!” “你缺的就是這個'複雜'。為將為帥不能只馳騁戰場,而走下戰場就簡單愚鈍,對政治思想建設不敏感,無預見,少思考。你王近山現在是兵團副司令,將來可能是司令,野戰軍的司令。全國解放了,沒有仗可打了,你'王瘋子'沒鋪草燒了,就革命到頭了嗎?……”王瘋子蔫了,眼圈出現了一道濃重的黑暈。 張際春對鄧小平說:“昨天王近山讓警衛員去衛生隊要安眠藥,李所長給了半瓶。王近山大發脾氣,非要一整瓶。李所長怕出什麼事,今天一大早向我報告這件事。”

鄧小平笑了:“好,這個'王瘋子'缺的就是'失眠'症!” 幾天后,十二軍的家屬們陸陸續續來到部隊探親,軍首長的夫人們也趁渡江之前趕來小聚。新掛帥拜將的將軍們喜上加喜,刮鬍子剃頭,重整“山河”,迎接夫人。王近山也被警衛員按著剃了頭,不能說“山河壯麗”,但也還不有礙觀瞻。 晚飯後,他的夫人韓岫岩帶著兒子到了。一看到兒子,王近山的臉色頓時晴空萬里,陽光燦爛,五官笑得全擠到一塊:“兒子!蠻蠻!讓爸爸親親!……” 他的臉剛貼到兒子臉上,兒子就哇哇直叫:“扎死啦!我的臉給扎破啦!……” 王近山好不後悔,怎麼不刮刮臉呢? ! 第二天孩子們在一塊玩,數蠻蠻年紀小,可是他鬧著要當“司令”。王近山擦著兒子臉上的鼻涕和淚,問:“蠻蠻,為什麼非要當司令呢?”

“司令最大。爸爸就是司令。” “爸爸是副司令。論本事,這副司令爸爸也不稱職……爸爸只會燒鋪草……” “燒鋪草是乾什麼?” …… 一月九日,陳毅與劉伯承離開西柏坡,途中劉伯承眼疾加重,留在石家莊治療;陳毅繼續南返,一路顛簸,二十二日抵達徐州。陳毅和粟裕會面後,同去賈汪參加華野前委擴大會,傳達貫徹中央政治局會議和毛澤東的指示。陳毅二十五日為前委擴大會作了總結報告,二十六日即趕往商丘會見鄧小平。這已是臘月二十八,河南和安徽已經解放了的村莊炊煙裊裊,鞭炮炸響,開始蒸饅頭、試煙花、貼春聯、掛吊錢,急不可待地迎接翻身解放後的第一個春節。 大年初一,陳毅、鄧小平主持召開的兩大野戰軍高干會議正式開始。

總統府十分幽靜,偶爾一兩聲鳥兒的啼鳴,猶如一潭死水中泛起的微瀾,死亡的氣息被襯托得愈發濃重。李宗仁向窗外望去,據說那個坐落在梧桐綠蔭中的桐音館,每當多事之秋、風雨之夕,能聞桐葉翻捲之聲,預知凶吉。果真如此,此刻當聞其聲了。中華民國的命運是兇是吉,它應卜得出。 映入李宗仁眼簾的是光禿禿、落葉飄盡的枯樹枝。那向上凌亂伸出的枝杈,乍一望去像無數呼救的臂膀。李宗仁收回目光,嘆了口氣,真是方寸大亂,竟忘了時序還未出隆冬。 這間副總統辦公室暖氣燒得很足,他只在襯衣外套了件皮背心,腦門上竟有些微汗。李宗仁競選副總統後,很少在這辦公室待著。與其在這裡坐“冷板凳”,不如在傅厚崗他的家中養鳥、種花、讀書。

一條走廊之隔,是總統辦公室。那個三室帶衛生間的套房,中間一間放置著巨大的桌子、皮質轉椅、壁櫥和古玩架。作為總統辦公室,這並不算豪華奢侈,但它給人的感覺是非凡的。每當蔣介石邁進這座五層高的總統樓,森森的寒氣即隨著那雙黑皮鞋一層層逼進整個兒大樓。 此時,李宗仁還能感覺到那種特有的陰森與壓抑。而事實上,那個製造這種感覺的人已經在他老家溪口的四平山了。 蔣介石是一月二十一日離開南京的。他的《元旦文告》發表後,發自上海的外電說:“上海對於蔣介石新年獻詞反應是冷淡的。”來自北平的電訊曰:“元旦物價上午略跌,下午復原。”似乎這位總統的“引退”,就像西垂的太陽落下山去,沒什麼好驚訝的。 自然,這不是蔣總統所期望的。這種冷淡多少使他清楚了,他在民眾心目中的形象並非像他想像的那麼光輝。這使他在猶豫和徬徨中,進一步堅定了“下野”的決心,進一步加快了“後事的安排”。

一月八日,蔣介石派張群去武漢,黃紹竑去長沙,同白崇禧、程潛討論他的“引退”問題,旨在緩和白、程與他的關係,穩定兩湖。 九日,蔣介石聞知杜聿明兵團被殲,江北半壁全陷,急忙授意孫科,讓吳鐵城外長照會美、蘇、英、法四國,請他們施加影響。 十日,蔣介石命蔣經國飛上海,和俞鴻鈞將五十七萬二千兩黃金秘密轉運台灣——他要抓錢了。這是第二次秘密轉運。前次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三日,有一千五百三十七萬四千美元由上海花旗銀行提出,用美國軍艦運往美國,存入了美國聯邦儲蓄銀行,入國民黨賬冊。另有銀元一千萬和四百萬,運往廈門和廣州。 蔣介石焦急地等待著美、英、蘇、法四國的干涉,等來的卻是毛澤東關於時局的聲明。 毛澤東在提到蔣介石《元旦文告》中關於“和談”的建議時,嚴厲指出,“中國共產黨認為這個建議是虛偽的。這是因為蔣介石在他的建議中提出了保存偽憲法、偽法統和反動軍隊等項為全國人民所不能同意的條件,以及和平談判的基礎。這是繼續戰爭的條件,不是和平的條件”。 毛澤東提出了和談的八項條件—— 1.懲辦戰爭罪犯; 2.廢除偽憲法; 3.廢除偽法統; 4.依據民主原則改編一切反動軍隊; 5.沒收官僚資本; 6.改革土地制度; 7.廢除賣國條約; 8.召開沒有反動分子參加的政治協商會議,成立民主聯合政府,接收南京國民黨反動政府及其所屬各級政府的一切權力。 接著,解放軍於十五日解放天津,蔣軍十三萬餘被殲。十七日,塘沽、大沽解放,蔣軍五萬餘人由海上逃遁,其餘全部被殲滅。 與長江之北僅一水之隔的南京,已聞隆隆炮聲。南京通往上海的公路上,撤退的人流變得日益寬闊。 軍事瀕於危急,外國干涉無望,經濟全面崩潰,蔣介石死命抓著“南京”號破船的手,不得不放了。一月八日,蔣介石發布了他下野前的最後人事任命—— (1)湯恩伯專職京滬杭警備總司令; (2)衢州綏署撤銷,改設福州綏署,朱紹良為福州綏署主任; (3)派張群為重慶綏靖公署主任; (4)廣州綏靖公署主任宋子文專任廣東省主席,派余漢謀為廣州綏署主任; (5)台灣省主席陳誠兼任台灣警備總司令,派彭孟緝為副總司令。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將京滬警備總司令部,擴大為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並命湯恩伯專任總司令(撤銷衢州綏靖公署)。這意味著蔣介石要湯恩伯全盤掌握蘇、浙、皖三省以及贛東地區的軍事指揮權,積極佈置由湖口至上海的長江防務,從而通過湯恩伯將江南軍力緊握在自己的手中。 如此,蔣介石的人事棋局全部擺好,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王”位給李宗仁去坐。 一月二十一日,蔣介石宣布下野。 李宗仁十分清楚自己上台的原因,他是以主張和談為市價而登場的,只有和談他才能不負國人之望,才能站穩腳跟,才能吸引輿論的支持,作為抵拒蔣介石的資本;也只有和談,他才能爭取時間,組織力量,保住江南半壁河山。 就職的第二天,李宗仁即宣布與共產黨和談。為表示誠意,二十四日,李宗仁命令行政院推出七項舉措。 一、各地“剿總”改為軍政長官公署;二、取消全國戒嚴令;三、裁撤戡亂建國總隊;四、釋放政治犯;五、啟封一切在戡亂期間因抵觸戡亂法令而被封閉的報館雜誌;六、撤銷特種刑事法庭,廢止刑事條例;七、通令停止特務活動,對人民非依法不得逮捕。 然而,這些漂亮的舉措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行政院已於一月二十日晚上,蔣介石下野的前一天,在院長孫科的策劃下悄然離開南京,移向廣州。孫科自己則逗留於上海。 孫科此舉看似荒唐,卻是頗有斟酌的。他知道蔣介石雖然“引退”,但實力仍在,坐進總統府裡的那個代總統不過是個傀儡。他更明白無論蔣、李,所謂的“和”,到頭來都不過是一場假戲。故而,他決定將行政院遷往廣州,一可討蔣介石的喜歡,二可覓自己的後路。他和絕大部分國民黨上層官員一樣,對國民黨的前途失去信心;對與共產黨劃江而治,平分秋色,不抱希望。 李宗仁名為代總統,“代”是“代”矣,“統”卻難“統”。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就連他代表的這個政府眼下是否存在,實在也是個問題。說它存在於南京,南京沒有行政機關;說它存在於廣州,廣州沒有行政首腦;說它存在於上海,上海無行政機關也無行政首腦;說它存在於溪口,溪口只有一個已經宣布“引退”的總統…… 面對著四分五裂、分崩離析的局面,有著金屬色澤面孔的李宗仁還是把眼光投向他的“桂系”弟兄。 他將黃啟漢從漢口召到南京,想讓其直接與中共聯繫。黃啟漢一到南京,李宗仁即在官邸為他洗塵接風。 “啟漢兄辛苦了!”李宗仁高高地舉起酒杯。 李宗仁的參議劉仲華在一旁敲著邊鼓,說:“啟漢連日為和平而奔波,甚為勞頓啊!” 李宗仁關切地問:“健生他們對和談持什麼態度?” 黃啟漢道:“健生對我說,老蔣下台了,他要傾全力於德公你,早日實現停戰和談。” “他對中共的八項條件有何看法?”李宗仁又問。 “他基本同意以八項條件為基礎,但對第一條有不同看法。他說如果接受第一條,懲辦戰犯,不就等於將我們一網打盡了嗎?!” 李宗仁沉默片刻,說道:“若不接受第一條,豈不就等於承認自己是戰犯了嗎?這樣不好。我會告訴健生,懲辦戰犯的事,由我一人肩擔。” “來的時候,健生告訴我,他的最終希望是共軍不要過江,將來就以長江為界,南北分治。” “那當然好。”李宗仁嘆道,“只怕共產黨不答應啊!……啟漢兄,”李宗仁親自為黃啟漢滿了杯,“我讓你來,是要你和共產黨取得聯繫,讓他們停止進攻,這是當前最緊迫之事。我已經讓空軍準備好了飛機,你最好明天就飛北平,趁傅作義還沒接受改編,共軍還沒有進城之前,去求見中共的領導人,向他們說明我們的和談意願,就說我李某人願意以毛澤東提出的八項條件作為和談的基礎。”李宗仁力謀早談,大有“唯和是務”之勢。不如此,他更是一籌莫展。 黃啟漢飛北平後,李宗仁權衡再三,於一月二十七日提起千鈞之筆,寫道—— 蔣介石得知南京那個代總統,未經國民黨中常委討論,以私人的名義給毛澤東發了封長電,大為惱火。他即命孫科迅速去廣州,把在南京還未動身的行政院官員全部召到廣州,與李宗仁分庭抗禮。他還策動立法委員也遷至廣州,對赴廣州者,將贈船票、美元,並發予港幣三百元的特殊津貼。 於是乎,總統府那龐大的建築群,一時間又空出許多房子,有的樓整個都是空的。 李宗仁坐在不再喧囂的總統府裡,目光不時地向走廊對面那套房子裡望。蔣介石,他真的離開這座總統府了嗎? 三月天,皖地已知春。柳吐絲,桃含苞,急性子的刺刺草引著長頸,將它那樸素的小黃花舉到半人多高。北方不多見的竹林,這裡一叢,那裡一片,蔥蘢蓊翠,綠霧一般,引得麗鳥成群。那些既非燕子,又不像黃鸝的瓦青色小鳥,當地人稱之“迎風”。這是安徽獨有的一種鳥,因喜迎風飛翔而得名。常言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卻不知,一方水土也養一方鳥。 “迎風”舒展著雙翼,貼著水田騰上半空。那種矯健和搏擊風雲之勢,如一縷剛陽的“皖魂”。 三月中旬,皖地的地脈再次被大軍的腳板踏動,水田旁的條條道路上騰起漫天塵霧,成多路縱隊的隊列浩浩蕩盪向南開進。他們扛著槍,架著炮,步伐剛健,歌聲昂揚—— 和戰士的腳板一起滾動的是川流不息的砲車、輜重車、卡車、吉普車…… 經過了鄭州戰役、淮海戰役的二野,如今告別了“游擊時代”,“洋貨”多起來了,幾乎是全副的美式機械化裝備。 二野四兵團十五軍為先遣軍,先期向江邊躍進。他們三月五日先於其他兄弟部隊向長江出動,此時快要過淮河了。 軍長秦基偉自己開著一輛越野吉普,時疾時緩地行進在指戰員的洪流之中。他高挑的個頭,白淨的臉膛,氣宇軒昂,頗有幾分書卷氣。用他自己的話說,卻是一個地道的“大老粗”。一九三三年,他剛當總部警衛團長的時候,看到幾個戰士拿著線繩子這兒掛一下,那兒拴一下,一直把線繩子牽到他住的屋子裡,而後將一個黑不溜秋的玩意兒遞給他。他看那玩意兒長長的、硬硬的,頂端有個突出的彎頭,問: “這驢雞巴樣的東西是啥子嘛?” 戰士說:“你放到耳朵上就知道了。” 秦基偉往耳朵邊上一舉,嚇了一大跳:“這鳥玩意兒裡面怎麼有人說話?!”他臉一板,國民黨就要圍剿了,還開玩笑,正要訓斥那些戰士,戰士急急地說:“這是電話!鄭部長正跟你說話哩!” 秦基偉將信將疑,又不敢馬虎,又把那玩意兒放到耳朵邊上。他聽了一會兒,可不是嘛,還真是鄭部長在裡面說話。他驚詫地瞪直了眼,怎麼也搞不懂。鄭部長人呢?他的聲音怎麼在那裡面?這是啥子魔法?他的後背冷颼颼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疑惑加緊張,鄭部長說的什麼他也沒聽清,好像是命令他帶人去執行一項任務。鄭部長的最後一句話他倒是聽清楚了,問他:“明白了嗎?” “明白了!”他趕緊回答,好像慢了那玩意兒會把他吸進去。那邊沒聲音了,他這邊傻了眼,明白啥子嘛,你啥子也不明白! 扔了那玩意兒,他就吆喝警衛員備馬。在他的經歷裡,領導交代任務從來都是面對面,說得細,聽得清,不明白的地方還能再問。這下倒好,鄭部長鑽到那黑不溜秋的東西里,跟他耍起把戲來了。那裡面噝噝啦啦,跟下雨一樣;加上他那一口河南侉腔,咦咦呀呀,哪裡還有下達命令的嚴肅勁兒!這作戰的事,光憑那玩意兒說了就算數?萬一是特務作法糊弄人,豈不要上大當?兒戲不得,他策馬揚鞭,一口氣三十里,到了通江縣。 鄭部長一見到他,長長地“咦”了一聲:“你咋來啦?不是讓你去福陽壩嗎?!” 他說:“我得聽你當面交代。” “我都在電話裡說清楚了,你這不是耽誤事嗎?!” “我沒聽清楚……再說,我對那玩意兒也信不過!” 鄭部長一聽,哈哈大笑:“那不是玩意兒,是電話。為了聯繫快速、方便,團長一級都安了電話。以後下達任務都要用電話,你要習慣。” 鄭部長那笑聲深深地刺激了秦基偉。他出身貧寒,窮鄉僻壤,沒見過世面。這本來沒啥子丟人的,共產黨的隊伍裡,大都是像他這樣的人。但他現在是團長了,不能像以前只知道甩帽子、揮大刀片子喊衝鋒,得學習了,不學習就落伍了…… 從這之後,秦基偉再去總部,就有意識地往參謀處跑,看新裝備、新武器,學地形圖……一切新鮮的東西都對他有了吸引力。他原本是個性情活躍的人,當游擊教官的時候,和戰士們一起玩籃球,打得漂亮得很,當了一年多的籃球隊長。駐地的老百姓看了既稀罕又心酸,說:“八路軍真是窮,十幾個人搶一個球兒玩……” 抗日時期,他們端了日本兵的砲樓,弄到不少自行車。秦基偉帶頭玩車,舉行自行車比賽,看誰能在尺把寬的田埂上如履平地。他親自帶領武工隊的自行車隊,化了裝,進城玩絕技,殺漢奸取情報,也是有過的。 繳獲品中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機,秦基偉如獲至寶,讓俘虜教他照。他學會了,自己拍照,自己洗片。沒有顯影,就琢磨著自己配藥水;土法上馬,太陽底下曝光;讀數計時,在當時堪稱一絕,很是轟動了一陣子。 到了劉鄧麾下後,更須勤勉好學。一仗打下來,即便打勝了,如果打得“笨”,要挨批;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也要挨批。在劉鄧帳下為將,草莽英雄是不受歡迎的。劉鄧要求指揮員必須講究戰術,以智慧彌補兵力和裝備的劣勢,以奇謀略克敵制勝。 這些年跟隨劉鄧轉戰,秦基偉常為他們那滿腹韜略、氣度恢宏的兵法家、謀略家的赫赫風采而誠服。在劉鄧麾下為將,如同飲了濃咖啡,時時被一種興奮所鼓盪;又似醜女坐於鏡子前,時時不能對自己滿意。 這次渡江戰役,十五軍被選為先遣部隊,上上下下著實興奮了一番。包括來隊的家屬,也紅著臉說:“俺們都光榮得了不得哩!”離隊之前,她們把繡著“將革命進行到底”的鞋墊墊在丈夫的鞋子裡。 全軍掀起請纓熱潮,各級黨委、支部,幹部、黨員、功臣、模範競相表態:“要做全革命,不做半革命!”“一百里不到,九十里不停!保持光榮,再立大功!”有的戰士槍托上刻著一行字——“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 這時軍裡還出了件新鮮事,某團二營機槍連九班全體戰士用指血給軍長寫了“挑戰書”,提出了以“打通思想”和“任何情況下不動搖、不逃跑”“保證完成任務”為挑戰的條件。 秦基偉深受感動,愉快地“應戰”。 秦基偉加的條件準確地表達了黨中央和毛澤東的要求。渡江戰役之後,解放軍將直接進入大城市,一改中國共產黨從前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解放軍能否贏得國民黨統治區以及城市人民的信賴,能否獲得各階層人士的支持,都需要有一個與國民黨所宣傳的“匪”截然不同的形像出現在江南人民面前。 所謂“先遣”,不但在時間、態勢上有要求,更主要的是把一支有足夠戰鬥力的部隊帶上去,為主力打開通道,構成迫敵就範的軍事壓力。因此,此次行動將直接配合中央在政治上的舉措,不可等閒視之。秦基偉和十五軍的首腦正是這樣做的。 然而,天空不總是春光明媚,皖地不盡然綠霧黃花,有時忽地春雷乍響,接著就是嘩嘩的麻稈子大雨;有時灰雲低垂,細風柔飄,淅淅瀝瀝的牛毛雨把北方兵的骨頭都淋得長出青苔來。那紅褐色的泥巴,黏得賽糨糊。將鞋子用繩子綁在腳上還是一樣被泥扒掉,常常是掉了來不及找,走著走著,腳又踩進了前面掉的鞋子裡,哭笑不得。 第四兵團司令員陳賡在十五軍之後出動,遇到的是同樣的無奈。他的日記記載了當時情景。 三月十三日各軍行動,均因雨被阻。我亦困居此間,寸步難移。行動倉促,準備欠周,現在只能急做抵近準備。 按劉、鄧意圖,即令十五軍以輕裝師趕進,控制望江、華陽鎮,封鎖內江,不讓船隻南逸。 三月十四日雨不停,奈何! ?除處理日常電報外,晝寢一小時。 三月十五日天雖晴,路仍滑。下午以兩輛十輪卡先導,吉普緊隨,經過五小時,走三十華里,到達新蔡城。好不容易完成了這一段艱苦行軍,但一輛大卡車仍中途拋錨。 三月十六日天仍陰,令人擔心,但不管怎樣,明日一定走…… 新兵、解放兵陰了臉,北方戰士擰眉頭了。他們吃不慣南方的米,走不慣南方的路。用他們家鄉的話說:“寧翻一座山,不過一條河。”越往南走離家鄉越遠了,眼看勝利了,倒背“家”而馳了……他們這才明白,“將革命進行到底”並不像喊口號那樣容易。 逃兵出現了。新兵、解放兵的成分複雜,政治覺悟參差不齊,在所難免。何況,這次向江邊進軍,從河南周口出發,到達太湖,一千五百里——除了長征,沒走過這麼遠的路。 三月九日,十五軍過了淮河,蔥蘢的大別山已經在望了。 大別山是第四兵團前身四縱隊的誕生地,司令員陳賡當年任紅四方面軍第十二師師長,就戰斗在這裡。大別山對革命有著巨大的貢獻,她的子弟成千上萬湧進革命的隊伍。秦基偉就是大別山的兒子,四兵團副司令員郭天民、十三軍軍長周希漢、十四軍軍長李成芳,都出生在大別山。 隨著每一步的邁進,思鄉的情結越擰越緊,血脈的跳動越來越急促……他們離開大別山的時候,大都是十幾、二十歲,唇上的鬍子還是軟軟黃黃的茸毛。數十年戎馬倥傯,腥風血雨,南北轉戰,九死一生。如今滿腮的鬍鬚十分旺盛,像成熟待收的莊稼;一身的傷疤,每人不下七八個,圓圓的,很像掛了一身軍功章。如今他們又踏上了故鄉的土地,走近了千萬次繚繞在夢中的大別山。 這塊誕生革命、養育革命的土地,由於太多的犧牲,變成了紅褐色,是那種干涸的血色。 沿途村落不聞牛羊雞叫,未見炊煙飄動,斷壁殘垣上塗滿了國民黨的暴政:“獨子要應徵”“和尚道士要當兵”“五十五歲的壯丁”…… 三十八師師長徐其孝站在離別二十年的村口,茫然四顧。原來熱鬧的一座鎮子,眼前只剩東倒西歪的六間茅屋。沒有人再認識他,他說出父親的名字,一個中年女人告訴他,那一家人全被“猴子”(當地人對白崇禧部隊的稱呼)殺啦,就活下一個老太太,到外地行乞了。 十四軍軍長李成芳,十六歲離開家。這次部隊正好路過家門,鄉親們擠在村口等他。他和鄉親們面對面互相看著,誰也不認識誰。良久,他終於認出叔父李清義。 叔父聲淚俱下,說:“你走以後,白黨把大別山壓死啦!……民國二十一年三月殺死了你爹,七月又殺死了你娘。全村十六家,餓死的、殺死的有五十四個人呀!第二年你妹妹又失落了……餓得誰也顧不上誰了……你家的房子也被白匪燒了……” 李成芳又去看望一個同志的母親。當年他是和李成芳一塊離開大別山的,如今已經犧牲在長征的路上了。茅草棚裡滿是蛛網、塵埃,破爛不堪,遍地淒慘。從草堆裡爬出一個瞎眼的白髮老婆婆,一聽成芳的名字,一把將他抱住痛哭不止,半天才說出一句話:“都叫白黨殺光啦,成芳,快帶部隊去!去打他們!去報仇哇!” 十五軍一進入大別山,車輛、輜重遇到了難題,有的山路連牲口馬匹都很難通過,只有拆了大砲扛著走。在平原上長大的兵,不會走山道,一下雨,走幾步就是一個“大馬趴”,苦不堪言。炊事員以北方人居多,不會做大米飯,一鍋米煮出來,下面是糊的,中間是黃的,上面是生的,難以下嚥。戰士面有飢色,減員、逃亡有所增加。 秦基偉下到了炊事班,把袖子一卷,給炊事員做示範表演。兩尺深的大鍋,水加得適當,火候適度,鍋蓋一掀,白亮亮的大米飯上下一色,軟噴香。戰士們邊吃邊喊香,連鍋巴都吃光了。 行軍路上,軍首長全部下到基層,和戰士們一起行軍,帶頭唱歌,組織拉拉隊喊口號。秦基偉將馬讓給了病號,甩著兩條長腿走在隊列裡。當他把一挺機槍從戰士的肩上移到自己的肩上時,那戰士哽咽了,隊列裡開始傳口令:“向前傳,軍長扛機槍了!” “向後傳,軍長扛機槍了!” 如同一場無聲的風暴在滾動……整個兒隊伍都知道,軍長就在他們中間;戰士們都知道,軍長和他們一樣,跋山涉水,雨裡澆,泥裡滾,而且,肩扛著機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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